玉梅 丹顏
8歲那年,我回到全盲的親生父母身邊,本以為人生從此會跌入黑暗,結(jié)果……
我的親生父母是盲人
8歲那年冬天特別冷。母親生了很重的病,沒多久就去世了。下葬那天,父親拉著我的手說:“梅梅,媽媽走了,爸爸照顧不了你了,你回到父母身邊吧。”說完指了指角落里兩個人。
父親指的是小姨和小姨夫。我的目光跟過去,只見兩人衣衫破舊,依偎著立在人群中,各自拄著一根手指粗細的破竹枝,那么不起眼又那么扎眼。小姨伸出手想要摸一摸我,我飛快地避開了。
我最終被捉上了車,哭鬧著被帶回了家。8歲的我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原本喊做小姨和小姨夫的盲人夫婦才是我的親生父母。
我是這個家的小女兒,在我之前,父母已經(jīng)生育了大哥。養(yǎng)母也就是我的大姨體恤父母辛苦,主動提出幫著帶我。
其實,我對小姨和小姨夫的印象并不壞。記憶中,他們來看過我三次。奇怪的是,每次見到我,他們就偷偷躲在角落里哭。
我問父親:“小姨和小姨夫為什么要哭?”父親說:“他們喜歡你,可又不能天天看到你,就舍不得?!逼鋵?,我也挺喜歡他們的。他們每次來都給我?guī)Ш芏嗪贸缘?,給我講故事。可喜歡是一回事,讓他們做父母是另一回事。
雖然我回到了親生父母身邊,但安全感崩塌了。我無法忍受和兩個只見過幾次的人一起生活,更無法適應(yīng)他們看不見東西的樣子。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每天都伴著淚水入眠,感覺世界徹底暗淡無光。
我永遠忘不了親生父親牽著我走進校園的一幕:一路上,同學(xué)和家長斜著眼睛上下打量著我們。我那點兒小小的自尊被剝得精光。他卻毫無覺察,微笑著叮囑我要好好讀書。
我怎么可能好好讀書?原本活潑開朗的我變得內(nèi)向自卑,充滿叛逆。我恨命運不公,為什么別人都有健康的父母,而我沒有。親生父母大概是想加倍補償我,對我很好??晌也幌『薄N液退麄冎g始終隔著一層,親熱不起來。小學(xué)畢業(yè),我就輟學(xué)了。我執(zhí)意跟著親戚去了一家小餐館打工。我什么都做,洗菜、洗碗、收拾桌子。冬天的水冰涼,我的手凍得紅腫裂口,一碰就出血……即便如此,我仍從未動過回家的念頭。
這些苦,我都熬過來了。23歲,我在外地開了一家美容店,生意不錯。25歲那年,我和東子戀愛了。兩年中,我絕口不提自己的父母,直到我們開始談婚論嫁。
我以為自己終于走出了全盲父母的陰影,但低估了世俗。東子父母知道了我家的情況,堅決反對。我們最終分手了。
做他們的兒女很驕傲
失戀摧垮了我。我無心事業(yè),生意一落千丈。不到兩年,我虧光了十幾萬積蓄。我不想回家,沒臉回去,更不想面對他們。大年三十,我一個人躲在店里,用被子把臉蒙起來,默默流淚。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被全世界拋棄了。
母親打來了電話,電話那頭很嘈雜:“梅梅,今年又要看店嗎?這個家沒你不熱鬧,都不像過年了,梅梅啊……”母親頓了一下,“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回家吧。”這句話讓我破防。放下電話,我放聲大哭。也許是在外面漂得太久、太累,經(jīng)歷的挫折太多,這句話讓我感覺溫暖,似乎找到了歸屬感。大年初二,我踏上了回家的路。家還是那個家,可分明又有些不一樣。不知怎的,我想多住一陣兒。
一個月后,父親因急性闌尾炎住院,我和母親去照顧。母親喜歡和同病房的病友聊天。病友問他們:“你們是怎么把孩子們養(yǎng)大的?”母親講:“用粗皮筋把孩子綁在身前,孩子尿了、拉了,會摸一摸、聞一聞。再大一點兒,就給孩子身上拴上鈴鐺。鈴鐺一響,就知道在哪里了?!蹦赣H講這些的時候,父親就靠在病床上,笑著對母親的方向靜靜聽著,偶爾也會補充一兩句。這些我之前從未聽父母說起過。那一刻,我心里的堅冰忽然裂了一道縫。
一周后,父親出院回家。我決定結(jié)束生意,留下來陪伴父母。這或許是我近30年人生中做出的最正確的決定。我發(fā)現(xiàn),盡管看不到彼此,父母卻心意相通,默契得令人驚嘆。母親在家門口的池塘里養(yǎng)了一群鴨子,每天喂完食,就用竹竿子把鴨子趕到池塘里,然后開心地講上幾句:“我的鴨子長這么大了,這樣好呢?!蔽胰滩蛔査骸皨?,您怎么知道鴨子長大了?”父親接過話頭:“鴨子們長大了,不一定非要看到啊。你聽,它們叫得多歡快啊。”這才是真愛吧,在父母面前,我那卑微的愛情變得無比渺小。
家里家外好像什么都難不倒父母。母親蒸的饅頭白白胖胖,切的土豆絲、黃瓜絲又快又好,她還練就了“鐵砂掌”的功夫—不怕燙。燉雞、煎魚、炸丸子……年節(jié)時,別人家飯桌上有的,我家都不缺。家門口的菜地是媽媽的根據(jù)地,每天清晨,我陪她摘上滿滿一背簍蔬菜,我擇菜,母親就在旁邊打下手。
父親的手也特別巧,會用柳條編筐,會拉二胡。為了生計,他還常年挑著擔(dān)子走村串巷賣貨。鄉(xiāng)間土路哪里有溝坎,他心里都清清楚楚。有時,我陪他賣貨,我擔(dān)著擔(dān)子,父親牽著我的衣角慢慢走。路過一個小土溝,父親跟我講,有一次他挑著擔(dān)子摔倒了,貨撒了一地……我倆都笑起來。笑過之后,父親告訴我:“梅梅,你記住,只有看到的人,才會在意別人的眼光。”
陽光燦爛的午后,我和母親在院子里曬太陽。我枕著母親的膝蓋問她:“眼睛看不到,會不會覺得遺憾?”
她說:“會啊,媽媽看不到你們的樣子,也沒讓你長在媽媽身邊。你哥小時候生病,要吃退燒藥,我和你爸爸看不到刻度,不知道喂多少,大半夜又不好叫人。雞一叫,你爸才出去喊鄰居……等你出生后,我倆想讓你生活得更好,決定把你送去大姨家??晌覀儗嵲谙肽惆?,就等冬天不忙的時候去看你。大姨家和咱們家相隔700公里,我們?nèi)ヒ淮我管?、乘船,路上得花?天時間。你大姨家在山頂上,路不好走,我們兩個就用竹枝摸索著上山,可一想能很快見到你,就滿心高興。”
陽光照在臉上暖洋洋的,我的眼淚涌了出來。原來,我一直都是被父母愛著的孩子。我不再恨了,也不再抱怨,甚至覺得,擁有這樣的父母是一件很驕傲的事。
和父母在一起的時光美好而恬淡。我把和父母的日常生活拍成視頻,父母的豁達樂觀感染了不少網(wǎng)友。我對網(wǎng)友說:“我的寶藏父母帶給我的不是黑暗,他們是我生命中的太陽?!?/p>
在網(wǎng)友們的鼓勵下,我開始做電商。每次拍視頻,父母都特別配合。工作之余,我?guī)е改腹浣?,帶他們吃路邊烤串,喝秋天的第一杯奶茶,甚至去影院看《熱辣滾燙》。一路上,我們也會遇上很多目光,探究的、異樣的,甚至不屑的??晌也辉傥窇?,迎著那些目光大聲喊著:“爸,媽!”
我馬上就31歲了,還沒有遇到那個他。母親私下問過我好幾次,我說:“我得遇到像您和父親這樣的愛情,才能結(jié)婚。”說來也巧,上個月,東子在網(wǎng)絡(luò)上刷到了我。我們恢復(fù)了聯(lián)系。他結(jié)婚又離婚了。過了正月,東子來我家找我,父母特別高興,張羅了一大桌子飯菜。東子跟我爸喝自家釀的米酒,喝著喝著,幾次紅了眼眶。
飯后,我和東子在我家門前的池塘邊散步。東子說:“梅梅,這兩年,你變化太大了?!?/p>
我笑:“怎么,后悔了?”“嗯,”東子很認真地點點頭,“梅梅,咱們還能重新開始嗎?”“再說吧?!蔽矣X得自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很酷。
和父母在一起的3年時光,我學(xué)會了接納生活給予的一切,更懂得了愛與被愛。未來無法預(yù)知,但我不害怕。因為我知道,無論生活如何變化,我都有能力去適應(yīng)、去擁抱、去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