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情漠漠

一

我把安馨帶回來的巨幅十字繡掛在臥室正對著床的墻上，粉藍(lán)底襯下兩只纏繞在一起的并蒂蓮綻放在下端，正中赫然兩個大字：馨原。這是我和安馨名字的最后兩個字。

安馨柔聲說：這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

我輕輕抱著她：謝謝老婆，很早就準(zhǔn)備了吧，這么大的十字繡要繡很久呢。

安馨有些歉疚：兩個月前我自己設(shè)計(jì)的圖案，讓對面那家繡品店加工的。如果不是因?yàn)楣ぷ髅Γ揖陀H手繡給你了。

安馨是一家公司的副總，總是忙碌，能如此花心思給我過生日我已經(jīng)很滿足，我輕輕吻她的唇：我可舍不得讓你那么辛苦。

繾綣在一起，我激情蕩漾，我覺得我是幸福的，我希望這幸福天長地久，即便華發(fā)飄飄，我依然攬著她酣然睡去。

可我并沒有如愿，幸福于凡人總是太短。

二

安馨死了，她死在1月11日，我們結(jié)婚七周年紀(jì)念日。死因是煤氣中毒，她中午睡覺時忘記自己燒了水，水開后澆滅了煤氣爐，安馨就這樣永遠(yuǎn)離我而去。

我們說好那天晚上一起去吃燭光晚餐的，她讓我送她一百一十一朵紅玫瑰，就像七年前我們結(jié)婚的那天。玫瑰買好了，餐廳訂好了，可那熟悉的身體卻冰冷僵硬。疼，蔓延到我身體每一根神經(jīng)，我一直流淚，直到安馨出殯那天，都沒說一句話。

我把家具用白布罩上，搬到醫(yī)院宿舍，臨走前我站在那幅十字繡前凝望許久，不過半年，我和安馨已站在陰陽路兩端。

我每天都拼命工作，下班后泡在酒吧。酒可以讓人忘記痛苦，昏然睡去。

和清蓮的相遇是在一家叫“思她”的酒吧里。我被這名字吸引，“思她”不正是我此時的心情嗎？思念她！

我連著在這酒吧度過了四個晚上，第五天時，我竟然看到了安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在做夢，我走到她身邊：是你嗎？安馨？

她穿著素常最喜歡的灰色長身連衣裙，戴一條渾圓的珍珠項(xiàng)鏈，對我莞爾一笑，把一杯白蘭地遞到我唇邊。夜里，我醉倒在她懷里，激情褪去時我看見墻上掛著一幅巨型十字繡，上面是兩支纏繞在一起的并蒂蓮，不過中間兩個字是清蓮。

清醒后我才知道，睡在身邊的女子不是死而復(fù)生的安馨，她的名字叫清蓮。

三

我和清蓮開始交往，在安馨死了半年后。我不知自己是愛她，還是在她的身上找安馨的影子。清蓮和安馨驚人神似，甚至在床上的習(xí)慣動作都一樣，我忍不住大喊了一聲：安馨。

清蓮的動作停止了，我身體的宣泄有些孤單。我說：對不起。清蓮幽幽地嘆息：從初夏到深秋，我依然還是她的影子。

我無言，才發(fā)現(xiàn)對清蓮我是多么不熟悉。開始是個誤會，后來我們在一起就是擁抱，接吻，上床。她的床單和我以前床上的一樣，她的睡衣和安馨一樣，她身上的香水也和安馨相同，甚至十字繡里那兩只并蒂蓮，都有著同樣的糾纏。

清蓮說：怪我沒有讓你認(rèn)識我，你也根本不曾記得我。我詫異，難道我們以前見過？

清蓮拿出一本相冊，里面的女孩戴著大大的黑框眼鏡，梳亂糟糟的馬尾，穿肥大的牛仔服。我抬頭問她：這是？

清蓮羞澀地低下頭：那是我啊，你有沒有一點(diǎn)印象？我搖搖頭，我真不認(rèn)識相冊里的女孩。清蓮一臉失望：我在你家樓對面開一家小店，專門賣各種十字繡。

四

我恍惚有了印象，那家店名字叫：清繡。我路過時偶爾會停下看櫥窗里擺放的繡品，只是沒留意過店主的模樣。清蓮笑：我曾是全市最年輕的電子工程師，后來迷上十字繡，于是辭掉工作開了小店，你家那幅就是我親手繡的。

難怪如此相像，原來出自一人之手。這不是安馨設(shè)計(jì)的圖案嗎？

其實(shí)不是，是我向她推薦的，她覺得滿意，給了我三倍錢讓我一個星期趕出來，在你生日那天送給你。

我心里一寒：她說提前兩個月訂下的。

清蓮沉吟了一會：你知道為什么我會把這兩支并蒂蓮繡進(jìn)去嗎？因?yàn)槲壹乙矑熘@樣一幅，我的名字里有個蓮字，我很早以前從店里看到你凝視櫥窗的時候就已經(jīng)愛上了你。

我有些驚訝：你刻意打扮得像安馨那樣接近我？

清蓮點(diǎn)頭：我的店遷址很久了，那天去酒吧偶爾看到你，你喝醉的樣子看著心疼，才知道你愛人去世了，不知道怎樣才能安慰你。后來想到這個主意，希望你別責(zé)怪我。

我低下頭吻她，一個女孩這樣愛我，我又怎么忍心責(zé)怪？但我有些疑惑：為什么她的行為舉止都和安馨那么相像？是不是還有些我所不知的秘密？

五

我和清蓮坐在思她酒吧，清蓮穿白色毛衣繡花牛仔褲，卷發(fā)高高束在頭頂，清純?nèi)缟彙Ｎ矣行┦瘢耗愕拇虬绾褪昵暗陌曹昂芟瘛?/p>

清蓮有些失望：本想讓你愛上真正的我，刻意選了和她不同風(fēng)格的裝扮，沒想到還是擺脫不了她的影子。

我不知道用什么話來安慰她。她嘆了口氣：本來就是在她身上學(xué)會如何做女人，怨不得你。

你和安馨很熟嗎？清蓮搖頭：算不上，只是每天看到她進(jìn)出，她很女人的，我以前假小子一般。

是啊，安馨真的很美，我和她戀愛三年，結(jié)婚七年，感情真的很深。

清蓮幽幽地說：外表美的人心里不一定美，在一起時間長也不一定真的了解。

什么意思？

清蓮搖搖頭，欲言又止。

心頭一陣煩亂，這時酒吧音樂響起，一首老歌《昨日重現(xiàn)》。我在清蓮耳邊笑問：第一次見你，酒吧就放著這首歌，那時我覺得你好特別，別是你給我吃了什么藥吧？

不過是句玩笑，清蓮卻緊張：你知道了？對不起，是朋友給的藥，讓我放在你的酒里，她說只有這樣才能接近你。

我沉默，她真的在我酒里下了藥，可為什么要承認(rèn)？究竟是單純還是心機(jī)太深？她對安馨的裝扮喜好習(xí)性了如指掌，沒有細(xì)致觀察和深入了解怎么能做到？她那時欲言又止的話里藏著什么樣的玄機(jī)？

六

我回到以前住的地方，從臥室窗戶向下望去，正好看到以前清蓮那間“清繡”小店，可這樣的角度這樣的距離怎能窺視到我們的生活？

我揭開滿是灰塵的白布，躺在繡滿玫瑰的床單上，眼睛落到巨幅十字繡上。突然我從床上蹦起，把鏡框搬下，整個拆開，仔細(xì)尋找，終于看到一個黃豆大小的東西鑲在鏡框邊緣，那是一個小型監(jiān)視器。

如果不是突然想到清蓮說自己曾是全市最年輕的電子工程師，恐怕我不會想到十字繡鏡框里竟有一雙窺視的眼睛。終于明白為什么清蓮對安馨的一切那么了解，我們狂歡的那些情愛鏡頭如A片般夜夜在她家屏幕播放，她還看到了什么？我一陣恐慌。

晚上我來到清蓮家，給她放了優(yōu)美的音樂，輕輕地在她耳邊講故事，她慢慢進(jìn)入了催眠狀態(tài)。我問：你是不是在給安馨的十字繡里安了監(jiān)視器？

她回答：是的。

為什么這么做？

想做個像安馨那樣優(yōu)雅的女人，我討厭自己像個男人般，討厭穿研究室里的藍(lán)色工作服，從沒男人愛我。我要做女人，我迷上十字繡，繡東西時自己特別女人，后來我看到安馨，她很美，優(yōu)雅性感，說話的樣子都迷人，女人就該是那樣。我愛上了她的老公成家原，他是醫(yī)生，很高很帥，風(fēng)趣溫柔，他那么愛他的妻子，我想要的男人就這樣。安馨讓我?guī)退C一幅十字繡，要當(dāng)禮物送給家原，我真的很高興，我把自己喜歡的并蒂蓮繡了進(jìn)去，在鏡框裝了一個監(jiān)視器，只想多看看他。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他們的床，安馨的睡衣，化妝臺，還看到他們做愛。我買和安馨一樣的化妝品，換上和她一樣的睡衣躺在床上，可每次我都會哭，她得到的是真實(shí)的家原，我只是偷窺著幻想而已。

你還看到什么？

我還看到……

清蓮?fù)蝗换艁y起來，猛地?fù)u頭：沒有，什么都沒有了。

告訴我，別怕。我用輕柔的聲音引導(dǎo)她。

她說：我看到了很丑惡的一幕，我希望一切都不是真的。

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清蓮猛地坐起，茫然地看著我：我睡著了嗎？

七

清蓮真的睡著了，永遠(yuǎn)也不會再醒。雖然我沒有聽到她說丑惡的事情是什么，但我知道她一定看到過臥室里的那個秘密。

安馨的死不是意外，結(jié)婚紀(jì)念日的前一天晚上，我經(jīng)過一家酒店時，看見安馨挽著一個男人走進(jìn)去，他們親昵地開了房間。等電梯時，我清楚地看見那個男人的手一直放在安馨的臀部。

我站在前臺，心里仿佛堵了一塊大石，服務(wù)生的悄悄話飄進(jìn)耳里：他們來得越來越勤了，女人好看了就是不安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我的幸福生活真相竟是這樣?？诖镉幸幻躲@戒，這是我準(zhǔn)備送她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禮物。我希望我們的愛情能像鉆石般永恒，可現(xiàn)在真是滑稽。

安馨是第二天中午回來的，臉上看不出一點(diǎn)背叛的痕跡。她說了很多聽上去真實(shí)的謊話，并說特地早出來和我慶祝結(jié)婚紀(jì)念日。

我跳過去用布捂住她的嘴，我不想聽到任何謊言。在那些謊言面前，我是一個十足的傻瓜。安馨暈了過去，布上有我準(zhǔn)備好的麻藥。

我燒了一壺開水，然后靜靜地看著睡著的安馨，她真的很美，我真的非常非常愛她?？蔀槭裁此@樣對我？我眼前都是她和別人在床上的影子，我一直坐到水開才離去。

我會簡單的催眠，我相信清蓮看到了我殺安馨的情景，但她太愛我了，我在她心里完美的形象讓她覺得那一刻是不真實(shí)的，她在潛意識里排斥這件事，但總有一天她會想起，那時對我的打擊將是毀滅性的。我不允許誰背叛我，也不允許能夠威脅到我未來的人存在。

我給她喝了加了藥的酒，普通的藥，在酒里就變成毒。從她家走出來，蕭蕭夜風(fēng)里我流了淚，人注定只能傷害愛自己的人。

八

一個叫影靈的女孩找到我，就是她給了清蓮藥，她是清蓮最好的朋友。她交給我一本厚厚的日記，那是清蓮的心事，里面最多的是我的名字。

日記從清蓮開“清繡”后開始寫的。我迫不及待地翻找去年1月份的日記，我想知道她是不是把那天的殺人事件記錄了下來，我看到了這樣的文字：

1月4日

我把監(jiān)視器的線拔掉了，我知道下個星期的今天是他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家原一定會送給安馨很貴重的禮物，可他不知道她根本不配得到這一切。如果不是前天中午我肚子疼關(guān)了店回家，就不會看到那丑陋的一幕，安馨和陌生的男人在床上翻滾著，她怎么能這么做？家原那么愛她，她為什么不珍惜？拔掉線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個熟悉的房間，空空的，如我的心一般。我給影靈打了電話，告訴她我答應(yīng)搬到她家樓下的那個門面，我不想再看到安馨虛偽的笑容，看到家原對她微笑我都會心疼。我本來一直祝福他們能幸福永遠(yuǎn)，可現(xiàn)在我只希望家原能快樂，不知道真相的人也許最幸福。

1月11日

我想現(xiàn)在家原和安馨一定正在喝紅酒。唉，我這是怎么了，“清繡”都搬過來兩天了，我也一周沒有窺探過他的生活了，還想什么呢，也許家原一生都不會知道有個女孩曾深深愛過他。

我心在顫抖，后面清蓮記載了她用了一種自己很不愿意的方式接近我、安慰我時糾纏錯雜的心情，可我已經(jīng)看不見了，我的眼里都是淚，淚水里晃著一朵白色的并蒂蓮。

編輯王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