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北辰 惠雁冰
摘要:長期以來,張賢亮復歸文壇后創(chuàng)作的知識分子題材小說飽受爭議。鑒于多數(shù)研究者對張賢亮的創(chuàng)作歷程不甚明晰,且習慣以道德評價的方式展開批評,難免對張賢亮自身和他的知識分子題材小說造成誤讀。實際上,張賢亮的苦難遭際和他對馬克思主義的研究經(jīng)歷,深刻影響了張賢亮復歸后的寫作姿態(tài),從中可以窺見張賢亮精神心理的幽暗一面,以及他作為小說家之外的多元啟蒙者身份。對張賢亮這一個案作家的重新解讀,對理性認識80年代文學的復雜性、擺脫目前日益“程式化”的研究趨勢有所啟示。
關(guān)鍵詞:張賢亮;知識分子題材小說;苦難;啟蒙
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隨著新的政治體制對激進路線的清算,右派作家(或稱“歸來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為當時文壇矚目的焦點。對于這些在特殊歷史場景中曾一度放棄寫作權(quán)利的作家而言,以小說創(chuàng)作來回顧他們浸染著清水、堿水與血水的苦難歷程,反思與確認被迫喪失的啟蒙者身份,成為這一批作家的共同選擇。于是,監(jiān)獄、苦役、勞改隊,以及流放地域的風光、兩性間的愛欲、落難知識分子顛沛無告的尷尬,得以在1980年代初的文學畫廊中大量呈現(xiàn),繼而形成新時期文學中“右派文學”這一特殊現(xiàn)象。其中,張賢亮就是右派作家中較為特殊的一位。張賢亮在1980年代初中期創(chuàng)作的一批展現(xiàn)知識分子改造歷程的小說《靈與肉》《土牢情話》《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基本可視為張賢亮22年勞改生活的藝術(shù)化書寫。在這類小說中,知識分子的苦難敘事以及與勞動人民的關(guān)系,既是小說敘事的重要元素,又在張賢亮的筆下發(fā)生了饒有意味的變動。這種敘事意義上的變動,使他的小說飽受爭議,但也彰顯出其鮮明的個人風格與獨特的文學價值。遺憾的是,由于張賢亮的這類小說負載了多重話語空間,且張賢亮“習慣于”在各種創(chuàng)作談里對小說的爭議進行“事后的解釋”,從而使不少批評在一定程度上已溢出了文學研究的邊界,以致對作家及其筆下的知識分子形象產(chǎn)生較多誤讀。有意味的是,在生命的后期,張賢亮堅定地強調(diào)了自己啟蒙者的身份,“我沒有遺憾,我已經(jīng)寫到了我所有能夠?qū)懙降摹谀莻€歷史狀態(tài)下,我盡到了我最大的歷史責任。我感到自豪的是,將來寫中國文學史,談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時,我是一個絕對不能夠回避的人物,我是啟蒙作家之一?!?那么,重讀張賢亮的知識分子題材小說,不僅可以辨析張賢亮“怎樣寫”和“為什么這樣寫”的問題,還可重新梳理這一批歸來者的復雜“心史”。而且,通過透視張賢亮這一個案作家的異質(zhì)性與復雜性,或許對當前作家研究中日益“程式化”“框架化”的研究趨勢有所啟示。
一、苦難書寫的內(nèi)在變化
在新時期的文學圖景中,“苦難”是并不鮮見的寫作資源。尤其對于在新時期喜獲平反的右派作家而言,他們似乎更傾向于以“拒絕遺忘”的態(tài)度從事寫作。“誰要是淡忘了對苦難的記憶,那就等于是喪失了糾正變形的可能?!?張賢亮亦是如此。
經(jīng)由《靈與肉》這個短篇,張賢亮真正開始了將散化的苦難記憶碎片,不厭其煩地重新拼接,繼而形成了富有特色的有關(guān)知識分子改造的敘事模式,即資產(chǎn)階級家庭出身的青年知識分子,在不同時空的苦難改造歷程中,經(jīng)過了痛苦的磨礪,實現(xiàn)了自我拯救,直至成為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鹅`與肉》講述了出身資產(chǎn)階級家庭的許靈均在校任教時,因支部書記為完成抓右派的指標而被錯劃為右派,從此開始接受勞動改造。在漫長的勞動改造中,許靈均與勞動人民建立了深厚的情感,最終拒絕了海外父親的安排,堅定地站到了勞動人民的立場上。小說情感真摯,愛國底色鮮明,改編成電影《牧馬人》后更是好評如潮??蔂幾h也隨之而來,如當時有批評家認為,在“訴苦”和“痛哀”已蔚然成風的傷痕文學時期,張賢亮以《靈與肉》參與到這片“和聲”中時,是“既溫和又刺耳,既做作又冷峻”2。言下之意,《靈與肉》似乎表明張賢亮對知識分子勞動改造所帶給他的苦難保持了默認態(tài)度,忽略了知識分子改造政策在新時期已不再適用這一時代語境。雖在延安時期,毛澤東指出知識分子們有必要進行思想改造,向工農(nóng)兵學習的問題3;新中國成立后,周恩來也曾提出“要求知識分子一下子就有堅定的工人階級立場,那是困難的,一定要有一個過程?!?但這類改造政策已經(jīng)難以適應社會發(fā)展的需要,故而張賢亮的寫作自然引發(fā)了諸多爭議。
事實上,《靈與肉》是張賢亮與愛人馮劍華在采訪一對巴西歸國的高級知識分子夫婦嚴紀彤和王柏齡后,在其事跡的基礎(chǔ)上改寫而成的小說。這對在寧夏靈武農(nóng)場里研究養(yǎng)豬的夫婦在新時期初獲準出國探親,父母準備希望他們永遠定居海外,因?qū)ψ鎳钅畈煌?,?shù)月之后他們就說服了全家返回中國。5可以說,張賢亮寫作《靈與肉》的出發(fā)點本身即有強烈的愛國動機,但結(jié)合張賢亮的出身問題和他所經(jīng)歷的苦難,似乎又能坐實當時的兩種批評觀點:一是為了能在復歸后握緊寫作權(quán),張賢亮刻意“美化苦難”,讓許靈均主動接受改造,使小說有了美好結(jié)局的同時卻抹殺了知識分子的主體性6;二是由此觀點而推演出的“苦難有益論”:即便是有著資產(chǎn)階級背景的“壞分子”,也能在苦難改造下脫胎換骨。故而,《靈與肉》里的溫柔絮語不但經(jīng)不起推敲,相反成為張賢亮在新時期初“文藝向前看”的熱烈詢喚下具有一定“投機性”的“歌德”之作。這樣的批評看似很有道理,但也頗值得商榷。那么,《靈與肉》究竟是不是張賢亮對知識分子改造政策的積極回應之作?他為何不質(zhì)疑苦難,譴責苦難?還是讓我們重新回到《靈與肉》的文本來細加辨析。
許靈均之所以不愿追隨父親出國,其實伴隨著艱難的抉擇,小說中的大量細節(jié)密織著他當時復雜的心理活動。如許父的豪奢穿戴與兒子破舊衣衫的反差,如許靈均對夜總會玩樂或浪費糧食行為的敏感反應,以及景德鎮(zhèn)青花餐具和西北農(nóng)民使用的泡菜壇子等這種異常濃厚的階層對立意味等。但種種對立的場景,并非許靈均認同苦難從而顯得愛國的主要原因。真正的推力是,當許靈均在夜半端詳自己因勞動而漸趨發(fā)達的肉體時,他突然意識到,他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的長房長孫因被迫的勞動而變成了真正的勞動者。正是“勞動”這一行為和過程,他才與牧馬場的自然風光、不識改造運動的老放牧員,以及妻子李秀芝之間形成了無法剝離的關(guān)系。張賢亮認為,“我深有體會——在體力勞動中重新確定自我。當我完全戰(zhàn)勝了外在的自然力,改變了物質(zhì)的自然形態(tài)使之有用于我時,我不僅獲得了堅定的生活信心,而且恢復了人的尊嚴與自豪感。這就是許靈均從企圖自殺的頹喪狀態(tài)康復過來的最主要的原因?!瓕嵸|(zhì)上,《靈與肉》是一支贊美勞動特別是體力勞動、體力勞動者(里面的全部主角都是這樣的人)的頌歌。”1從這個角度而言,在《靈與肉》中,其實講述的是體力勞動讓一個有著資產(chǎn)階級血統(tǒng)的青年知識分子在特殊年代里發(fā)生思想變遷的動人故事。
對于這一動人故事在當時所遭遇到的批評,張賢亮曾以獨眼的庫圖佐夫和斷臂的納爾遜的肖像為例來作回應。他認為獨眼和斷臂這樣的傷痕,非但沒有損害他們的形象,反而給他們增添了別樣的風采?!叭毕輼?gòu)成了美”,即便是傷痕、苦難也可以提取出“使人振奮、使人前進的那一面”,而《靈與肉》“只不過是想在這方面做個嘗試而已”2。因而,苦難在《靈與肉》里始終只是一種有意味的敘事策略,它是張賢亮在特定歷史時期個體心理感受的一種樸素記錄,并不能視為他對苦難生活的完全復現(xiàn)。由此追溯張賢亮的寫作狀態(tài),我們還能提煉出張賢亮獨特的“個性氣質(zhì)”。所謂“張賢亮氣質(zhì)”,指的是承受了多重苦難后,在其復歸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呈現(xiàn)出來的復雜的,甚至是矛盾化的一種寫作姿態(tài)。張賢亮原是詩人出身,《靈與肉》中的詩意敘事,也和張賢亮原本的詩人身份有關(guān)。在乍暖還寒的新時期初,張賢亮以恬淡溫馨的話語追懷往昔,既可以確證他這個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已經(jīng)順利轉(zhuǎn)化為社會主義新人這一事實,還可做到不越雷池、恪守界限。然而苦難就是苦難,即便是可以改造和重塑身體與思想的勞動,也是苦難所賜予的。張賢亮后來在《靈與肉》的自述中聲稱,《靈與肉》發(fā)表時,為適應月刊的容量削去了數(shù)萬字的心理描寫,著重強化了許靈均與祖國和勞動人民的關(guān)系,這樣也使許靈均的形象變得單薄扁平,這是一種遺憾的教訓。3從作者的自述來看,《靈與肉》的苦難敘事顯然附加了其他意義,并不能完全視為張賢亮當時個人心理歷程的真實寫照,但無疑又是張賢亮對苦難認知開始趨于深化的前奏。在《土牢情話》中,曾讓許靈均得以滋潤心靈的絕美風光,已無法讓主人公的心理趨于平靜(兩篇小說幾乎為張賢亮同時所作),“世界是美好的,生命是值得留戀的;活是要活下去的。但是,我那能品味、體驗、享受美的心已經(jīng)僵硬了,從此,美的世界在我心中折射出來,都將是零碎的、扭曲的、變形的?!?在沉重的勞動改造下,主人公石在已無心賞景,他對勞改環(huán)境里的任何事物都產(chǎn)生了不信任感,他的一切行為只為了活命,勞動已失去了時代所賦予的意義,小說的主題分明指向了“茍活者的默示錄”。至此,張賢亮對于命運強加于他的苦難的真正態(tài)度開始彰顯,并有不斷掘進的勢頭。
從這個角度而言,從《土牢情話》《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始,張賢亮對苦難的控訴和對個人精神歷程的反思才真正延展開來。在1983年創(chuàng)作的《綠化樹》中,章永璘對于苦難的認知顯得一波三折。在充滿原始野性的勞動人民身邊,章永璘時刻渴望“告別詩情”,馬纓花的一句“你,倒挺像咱的人!”2更令章永璘刻意“熱愛苦難”,并與海喜喜瘋狂競爭,向“筋肉勞動者”過渡。但強壯肉身在章永璘與馬纓花的意亂情迷中遭遇無情粉碎,章永璘這才幡然醒悟,開始向辯證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邁進。而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苦難敘事盡管依然存在,但它的“優(yōu)越性”已黯然退場。章永璘不再對苦難抱有信任與憧憬,他時刻思索著知識分子的身份所指和國家的前途命運。隨著“張賢亮氣質(zhì)”的不斷發(fā)散,張賢亮對苦難的書寫也不斷翻新,由此開啟了對他筆下知識分子的大寫化歷程。
二、知識分子的大寫化歷程
“文學是寫人的,應該是人學。還包括人所生存的社會環(huán)境?!?直到晚年,張賢亮仍在主張“人很重要。”張賢亮也自認他的小說“充滿了人性”4。作為在多年苦難磨煉中歸來的幸存者,張賢亮在其知識分子形象的“大寫化”方面,顯得更為迫切和執(zhí)著。尊重“人性”、肯定筆下知識分子行為的合理性,也自然成為張賢亮啟蒙寫作的重要動能。在張賢亮自傳式的知識分子改造小說中,他將自身經(jīng)歷藝術(shù)化地投射到小說中的知識分子形象身上,從中也能看到與馬克思主義鑿通了情感認同的張賢亮,其個人心路歷程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深刻影響。
諳熟馬克思主義人類社會發(fā)展基本規(guī)律的張賢亮,清醒地認識到當時動蕩時局的本質(zhì):“生產(chǎn)力決定生產(chǎn)關(guān)系。通過《資本論》我發(fā)現(xiàn),六十年代時的生產(chǎn)力是絕對不可能建設(shè)好上層的生產(chǎn)關(guān)系的。”5因而,當張賢亮復歸后續(xù)接起前塵舊事,以章永璘的思維活動展開自身對往昔的回顧時,就不僅是對那個時代真實社會環(huán)境的單純講述,更多了一種科學性的凝視與審度。《綠化樹》開篇,章永璘從勞改農(nóng)場遷移到就業(yè)農(nóng)場,雖然身份換成了“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仍無力擺脫改造和饑餓的雙重壓迫。經(jīng)歷了三年饑饉,“我已經(jīng)瘦得夠瞧的了,一米七八的個子,只有四十四公斤重”6,“肚皮給了我最唯物主義的教育”7。張賢亮暗借哲學講師之口向章永璘旁敲側(cè)擊,灌輸與認同求食之道的合法性:“要讀黑格爾……讀了黑格爾,那第一章《商品》就容易弄懂了?!?而張賢亮也在后來解釋“(黑格爾哲學)是我勞改時候唯一的精神寄托。它使我沒有忘記我是一個知識分子?!?無論對于張賢亮還是他筆下的知識分子,倘若作為人的最基本的溫飽問題都不能解決,其余任何行為活動都將落為虛妄的空談。這樣的“人性”思維比起其他右派作家,如從維熙《雪落黃河靜無聲》里同樣“受苦而偉岸”的知識分子范漢儒,會給讀者更深一層的“心理真實”。那么,文本中章永璘對食物幾近抽象的渴慕,自然就容易理解:在勞改場意外撿拾到蔬菜會激動地高喊“祖宗有靈!”2,對一沓稗子面饃饃渣的熱望,抱著利用視覺誤差比他人多打1000CC稠稀飯的罐頭筒的得意洋洋,“我的文化知識就用在這上頭!”3,動用運籌學原理砌爐只為攤煎餅,哄詐老農(nóng)以物易物,甚至在“美國飯店”昏黃的燈下,吃著雜合飯的章永璘依然會感慨萬千:“‘吃飽了不餓這個真理,我花了二十五年時間才知道。弄懂這個真理,要比弄懂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困難得多,還要付出接近死亡的代價?!?這種“尊崇物質(zhì)”的態(tài)度,甚至帶到了他1992年創(chuàng)作的《我的菩提樹》中。2012年該書再版時,張賢亮在腰封上寫道:“如果饑餓還不能使人懷疑政治,那么這個人便是天生的奴隸。”5
為了凸顯知識分子改造的悲壯性,在張賢亮的敘事安排下,“尊崇物質(zhì)”往往承接、導向的敘事脈絡(luò)是“為求生存不擇手段”的卑劣:每逢深夜,章永璘都會蜷縮于破棉花網(wǎng)套里,對他白日里心靈蒙積的塵埃進行懺悔。張賢亮并非不知道,這種夾敘夾議的敘事姿態(tài)極易讓他的主人公纏上道德批判的鎖鏈。更能夠招致道德審判的,還在于張賢亮筆下的知識分子與勞動人民的關(guān)系,總是顯得那么復雜而曖昧,尤其是陪伴這些男性知識分子的“鄉(xiāng)間繆斯”們:如《土牢情話》的女看守喬安萍、《綠化樹》的馬纓花、《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黃香久。只要張賢亮訴說的熱情不曾減弱,我們相信他還會繼續(xù)分裂出更多男性知識分子的夢中洛神。如果對張賢亮的知識分子改造小說予以總體觀照,筆者認為,他的自訴熱情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已達峰值。80年代后期的《習慣死亡》和90年代初的《我的菩提樹》應視為張賢亮于特定時期的“回應性”寫作。
世界各國人當中,恐怕只有中國人的群體意識最強。我們今天稱之為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的精神,可以說從中國的遠古一直貫穿到現(xiàn)在,而且集中地體現(xiàn)在知識分子身上?!?在張賢亮看來,民族國家才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終極旨歸,它能夠暗中彌合、抵消主人公們由原罪意識和苦難摧殘所造成的罅隙。因此,張賢亮對于他的知識分子主人公的任何行動,尤其是與女性們發(fā)生的交往行為(多為“超越”“背叛”)以及后果的解釋,都最終走向了形而上的民族國家的宏大話語。如《土牢情話》伊始,張賢亮就借主人公石在以知識分子姿態(tài)痛批:“生活在這塊美麗的土地上的人們本身,卻是丑惡的、猙獰的、瘋狂的?!?面對不識字的女看守的關(guān)懷與示愛,石在流露出知識者的輕蔑。多年后,當石在感傷憑吊時,以一個茍活者的身份顫抖地自白,決心融入新時期的現(xiàn)代化建設(sh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我們要永遠堅持這個原則!人民保佑吧!”8小說并未掙脫傷痕文學的窠臼,作家的控訴與譴責在文本間俯拾即是。但知識分子積郁紓解之后蘊含的卻是“虔誠地祈望”,重心依然落實到對民族國家未來的期盼。在《綠化樹》中,章永璘甫一露面便與哲學講師高談闊論,無疑是才華罕見的青年知識分子。在與營業(yè)部主任、會計、報社編輯、退役中尉之流相處時,我們又可感受到他那超然孤傲的中國古代士大夫的流風余韻。但在與馬纓花等勞動人民相處時,他又展現(xiàn)出知識分子的矛盾人格。在馬纓花食物的滋養(yǎng)下,章永璘逐漸恢復了知識分子的主體性,并清晰地認識到,“我雖然不愿意她發(fā)現(xiàn)我與她之間,有著不可能拉齊的差距,但我卻開始清醒地意識到了這種差距”1,“過去的經(jīng)歷和知識總使我感到勞動者和我有差距,我在精神境界上要比他(她)們優(yōu)越,屬于一個較高的層次?!?因勞動人民的善良與淳樸,章永璘最終悔過并走向自我超越。故事以章永璘轉(zhuǎn)變?yōu)樯鐣髁x新人收尾,馬纓花成為共和國的建設(shè)者和知識分子成長的扶助者的化身。饒有意味的是,張賢亮多次拒絕海外譯本的《綠化樹》刪掉這個看來有損“文學性”的結(jié)局,不少評論家認為這是張賢亮是為了小說出版或迎合風向的“追求保險系數(shù)”3之舉,實際上已構(gòu)成誤讀,使張賢亮的“自殤式啟蒙”變質(zhì)成為反啟蒙。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張賢亮更加注重對知識分子主體性的強化。此時的章永璘已擺脫原罪觀念,知識分子的個體意識、思辨能力、批判態(tài)度呼之欲出,“‘什么也不為就進了勞改隊似乎已經(jīng)成了司空見慣的事情……但卻沒有一個人去探究底蘊:為什么‘什么也不為就把人送進勞改隊?”4情欲折磨下的章永璘還會思考“婚姻自由”“建設(shè)平等社會”等重大議題,甚至結(jié)婚也只是為了寫論文,暗襯章永璘與黃香久、勞改犯人之間的身份無法達成認同。小說敘事集中于主人公目睹妻子出軌后逐漸疏遠的心理歷程,但最終張賢亮還是故技重施,讓他的主人公主動參與到國家未來“航程的制定”,最終離開了這個讓他恢復官能卻又令他無地自容的女人。三篇小說均以張賢亮親歷的生活片段進行敘寫,后兩篇遵循了張賢亮《唯物論者的啟示錄》創(chuàng)作流脈。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后,張賢亮也將迎來他啟蒙性創(chuàng)作的黃昏,一是他的創(chuàng)作資源日益窄化,二是1985年中后期經(jīng)濟形式趨向多元,啟蒙知識分子面臨新的“轉(zhuǎn)型”。為此,在《習慣死亡》發(fā)表前,張賢亮沉寂了近四年時間。
誠然,張賢亮富有爭議的啟蒙方式使他和他筆下的知識分子們在批評的圍困下暴露出了他們?nèi)诵缘蔫Υ?。但在筆者看來,這一代知識分子改造的復雜性與悲劇性或正在于此。為了將知識分子大寫,作家付出了心理變形的代價——張賢亮惟其不遺余力地揭批、主動暴露主人公的人性瑕疵,似乎才能彰顯與確證“人”的核心要義。正如許子東當年切中肯綮地指出,“當代中國作家(尤其是中年作家)中,很少有人肯這么狠心地對付他的主人公?!?張賢亮唯有通過這種曲折迂回的方式建構(gòu)起民族和人性的寓言,并不惜讓他的主人公們一次次身陷縲紲,背負著靈肉沖突和道德裁決的十字架趔趄行走,才能使他筆下的知識分子們順利實現(xiàn)階級過渡,繼而在新時期初重獲啟蒙者的身份。遺憾的是,1980年代對張賢亮和他筆下的知識分子形象所展開的一些批判與聲討,恰恰成為讓我們漠視張賢亮右派題材小說啟蒙性意義的迷障所在。
三、啟蒙小說家的“內(nèi)”與“外”
而與以上論述對接的另一個問題則是張賢亮“自身”的重新歸位問題。我們應該看到張賢亮寫作中的復雜嬗變,既與身為作家需要不斷更新自己文學表現(xiàn)風格的主體訴求——這種通常性的“自我規(guī)范”機制有關(guān),又與其創(chuàng)作和后來文學史寫作的“成規(guī)想象”發(fā)生了一定“脫節(jié)”的問題有關(guān)。因為文學史的“編入”與“細分”,雖然便于對特定歷史段落中文學現(xiàn)象的追索和梳理,但難以做到“直面現(xiàn)場”的“實錄精神”,這種寫作邏輯極易“削弱”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全面認知。長期以來,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于將張賢亮視作新時期傷痕文學與反思文學的代表性作家,但張賢亮的創(chuàng)作嬗變和他游移變動的身份,與文學史的固定表述不斷構(gòu)成偏離的危機。原因在于,一方面,張賢亮對苦難記憶的耿耿于懷,使得他小說的“訴苦模式”在90年代依然得以延續(xù)。另一方面,作為具有馬克思主義思想追求的知識分子,張賢亮在新時期其實具有多種啟蒙身份。多元性身份與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之間形成了微妙的纏繞,從而使張賢亮的小說具有了反復重讀的可能性。
張賢亮首度現(xiàn)身于文學世界中時,他的身份還是一位青年詩人。他從13歲就開始寫詩,“我于20世紀50年代在中國西北詩壇已嶄露頭角?!菚r我多么熱情?。 ?僅1957年7月前,他就在《延河》《詩刊》等文學期刊上公開發(fā)表了近70首詩歌。1962年,正值改造期的張賢亮還化名“張賢良”在《寧夏文藝》兩次發(fā)表詩作。那首狂想曲式的政治抒情詩《大風歌》,也可看出早年張賢亮的浪漫主義色調(diào),與理想主義精神。但應注意到,他這種郁躁的氣質(zhì)里裹挾著些許不切實際的空想色彩以及“小布爾喬亞的狂熱”。通過張賢亮晚年的部分自述,我們還能窺見早年張賢亮承襲著中國文人歷來具有的勤讀與文氣:如進勞改隊時,他攜帶的多是文學書籍;對于閱讀《資本論》的經(jīng)歷,張賢亮坦言:“當初,是像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在小說《象棋的故事》中描寫的那樣,出于一種書生的積習,在囚禁中也要找一本書來讀”2;某次“群眾運動”里,張賢亮敏感地辨識出寫他名字的人具有書法經(jīng)驗,而張似乎沒有過書法的學習經(jīng)歷,平反后他立即開始對書法進行研究學習。3 1958年,張賢亮進入勞改隊時攜帶的大量文學書籍,如唐詩、宋詞、《古文觀止》等被悉數(shù)收繳,唯有厚如磚頭的《資本論》得以保留。兩年后,張賢亮開始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直到獲得平反前,他已有近20年的馬克思主義研讀經(jīng)驗,“馬克思的《資本論》一、二、三卷和列寧的《哲學筆記》,特別是《資本論》第一卷和列寧的《哲學筆記》上,密密麻麻地有我當年的眉批和上萬字的讀書心得?!?列寧的《哲學筆記》又指引著張賢亮開始研讀黑格爾的哲學理論,此后還自學了李嘉圖、亞當·斯密等人的經(jīng)濟學。僅1976年,張賢亮就寫下了20萬余字的讀書筆記,整理出數(shù)萬字的政經(jīng)學、哲學論文。他說:“我最青春有為的年齡在勞改中虛度,每天勞動十八個小時,只有六個小時用來睡覺吃飯,生活苦難,精神也無從找尋歸屬感。那個時候接觸了馬克思的資本論,反復閱讀了數(shù)遍,是這本書讓我活下來。”1正是在馬克思主義思想這一人類智慧的結(jié)晶中,張賢亮的書生氣質(zhì)被馬列哲學所深刻影響,并為其注入了追索真理、務(wù)實進取的精神動能。這種閱讀經(jīng)歷和閱讀過程中個體心性的轉(zhuǎn)變,使張賢亮深信,無論外在世界如何喧嘩,馬克思主義才是他的“斗爭哲學”。馬克思主義使他在漫無盡期的勞改中不但探尋到生存的勇氣與意義,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自己和他生活的時代。
然而,畢竟“人,經(jīng)過煉獄和沒有經(jīng)過煉獄大不一樣;從煉獄中生還的人總帶有鬼魂的影子。”2復歸后的張賢亮一旦翻開以往斑駁的書頁,無疑再次激活了一度被封存的沉痛記憶,也使他在各個階段的復雜心理和成長體驗混為一體,即長期受過的苦難的創(chuàng)傷經(jīng)驗,馬克思主義賦予張賢亮的強者心理,與他早期沉耽幻想、略帶天真的詩人氣質(zhì),共同構(gòu)成多元交叉的張力,以上心理質(zhì)素直接影響到張賢亮復歸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心態(tài)轉(zhuǎn)變與身份認同,也使他健碩高大的身材背后隱匿著駭人驚心的瘡疤與鮮為人知的內(nèi)心幽暗。在準備復歸前,張賢亮已沒有繼續(xù)寫詩的打算,詩需要有激情,‘文革讓我理性太多、激情不夠,于是就開始寫小說?!?為此,苦難記憶在他的作品中不斷被咀嚼、詠嘆,成為張賢亮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頭活水。因為“中國是一個健忘的民族,或說是患有選擇性記憶毛病的民族,而歷史最珍貴的部分恰恰是那慘痛的、人們不愿回憶的部分?!艺J為在文學中再現(xiàn)那個部分是我的一種責任?!?這樣的夫子自道確有知識分子鐵肩擔道義般的吶喊,但反映在作品中卻是別有洞天?!鹅`與肉》與《土牢情話》兩篇已可窺見張賢亮頗富癥候性的處理方式:前者熏陶許靈均的西北風光,在后者會變成陰暗潮濕的土牢;他的小說風格不斷轉(zhuǎn)變,筆下的知識分子形象發(fā)生了鮮明的變化;對苦難的“美化”和“詩意化”開始轉(zhuǎn)為對苦難的詰問與質(zhì)疑。至《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時,苦難不但可以使人變成“啞巴”,還使主人公在新婚之夜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健全,是個“廢人”……張氏的黑色幽默于文本間游離穿梭,甚至還穿插著當時看來較為出格的“政論”。同時,張賢亮痛苦地發(fā)現(xiàn),他單薄的寫作資源也使他的文學啟蒙功能不斷受限,“我用筆傾訴出來的聲音并不完全被大家所理解。這樣,我的孤獨感并沒有因生活條件和社會地位的變化而消除。于是,我只有不斷地傾訴下去?!?苦難帶給張賢亮的痛苦,似乎已難以完全忘卻,“自己只管傾訴”的態(tài)度促成了張賢亮1990年代最重要的作品《我的菩提樹》的誕生。這部小說對于苦難的反思與人性的勘探更加深入,但已失卻了轟動效應,張賢亮只好在他苦心營建的寧夏鎮(zhèn)北堡“出賣荒涼”。至此,他預設(shè)的由九部中篇合成的展現(xiàn)知識分子心路歷程的百萬字小說《唯物論者的啟示錄》最終沒有完成。
“一個人在青年時期的一小段對他有強烈影響的經(jīng)歷,他神經(jīng)上受到的某種巨大的震撼,甚至能決定他今后一生的心理狀態(tài),使他成為某一種特定精神類型的人”6,張賢亮正是如此。在特殊歷史時期,他借馬克思主義思想使自我擺脫了靈肉迷失的狀態(tài),復出后他的另一種身份自然就是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馬克思主義明顯賦予了張賢亮強烈的入世精神和參政意識,他希望成為有出息的“精神貴族”,并不滿足于作為文學家以創(chuàng)作小說的方式來干預現(xiàn)實?!白鳛橐粋€當代中國作家,首先應該是一個社會主義改革者?!?在書寫知識分子改造小說的同期,張賢亮又創(chuàng)作了《龍種》《男人的風格》等表現(xiàn)改革者的佳作。作為“改革家”的張賢亮特別強調(diào)馬克思主義在整頓企業(yè)時的重要作用,他認為蔣子龍的喬廠長雖有專業(yè)知識但欠缺馬列理論修養(yǎng),正是這一形象的缺憾所在。1983年,張賢亮和馮驥才、葉文玲、何士光被委任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踏上了通向人民大會堂的紅地毯,如張賢亮所言,“個人的作為和個人的作品相比,我重視前者。我不愿做一個除了會寫寫文章之外別無它能的人?!?在與友人的交談中,張賢亮多次聲明他的理想并不是一個作家。“我這一輩子總要回到哲學的,那是我年輕時候的志向,我真正熱愛的是哲學?!?在他的知識分子改造小說里,我們也能看到張賢亮有意滲透在文本中的思辨精神,這似乎也印證了張賢亮固有的野心:“凡是人所具備的品質(zhì)我都具有?!闭侨绱?,張賢亮多元的身份認同與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緊密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形塑了他“強悍而不孱弱”的自身。
復觀張賢亮的知識分子題材小說寫作史,他的《唯物論者的啟示錄》這一未竟事業(yè)或仍在提醒,在“重返80年代”時,文學批評理應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歷程進行整體化的回顧與考量,而非深陷于個案解讀和道德臧否的囹圄。此外,張賢亮作品所凝聚的一代知識分子“心靈史”與“思想史”4的另一種意涵,其實指的是與民族國家命運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這一代中國知識分子,在特定歷史階段的嚴峻考驗中,在馬克思主義光芒的映照下,恢復了知識分子的主體性,在新的歷史時期實現(xiàn)了身份轉(zhuǎn)型,并主動參與和建構(gòu)現(xiàn)代民族國家這一漫長而艱難的精神歷程。雖然,張賢亮曾誠懇地表示,“我并非想寫代表一代知識分子走過的道路的典型,我并沒有這個雄心。我只是想寫‘這一個?!?可實際上,他已在“集體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開始了這一命題的書寫,并實際上提前完成了“對一個時代的總結(jié)與檢討”6。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新時期的啟蒙思潮是由張賢亮這一批歸來作家所推動的,而張賢亮又在這片“歡愉合唱”中混奏出了別樣的音符。這種溢出的音符,因歷史場景的約束自然招致了諸多爭議和批判,但并沒有使張賢亮的知識分子改造小說黯然消褪,反而具有愈嚼愈陳的特殊意義?;仡檹堎t亮“涉渡歸來”后那頗為自得而又不乏理性的寫作姿態(tài),我們或可援用他畢生鐘愛的馬克思寫于《哥達綱領(lǐng)批判》中的一段話進行解釋:“我已經(jīng)說了,我已經(jīng)拯救了自己的靈魂?!?
作者單位:延安大學文學院
1 馬國川:《我與八十年代》,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97頁。
1 王曉明:《所羅門的瓶子》,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29頁。
2 許子東:《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張賢亮——兼談俄羅斯與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中的知識分子“懺悔”主題》,《文藝理論研究》,1986年第1期。
3 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51頁。
4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二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442頁。
5 張賢亮:《心靈和肉體的變化——關(guān)于短篇〈靈與肉〉的通訊》,《鴨綠江》,1981年第4期。
6 張賢亮:《心靈和肉體的變化——關(guān)于短篇〈靈與肉〉的通訊》,《鴨綠江》,1981年第4期。
1 張賢亮:《牧馬人的靈與肉》,《文匯報》,1982年4月18日。
2 張賢亮:《從庫圖佐夫的獨眼和納爾遜的斷臂談起——〈靈與肉〉之外的話》,《小說選刊》,1981年第1期。
3 張賢亮:《牧馬人的靈與肉》,《文匯報》,1982年4月18日。
1 張賢亮:《靈與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7頁。
2 張賢亮:《綠化樹》,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11頁。
3 張賢亮:《寫小說的辯證法》,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33頁。
4 馬國川:《我與八十年代》,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96頁。
5 馬國川:《我與八十年代》,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93頁。
6 張賢亮:《綠化樹》,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頁。
7 張賢亮:《綠化樹》,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9頁。
8 張賢亮:《綠化樹》,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頁。
1 張曼菱:《風云未淡定的懷念——我與張賢亮的交往》,《當代》,2021年第5期。
2 張賢亮:《綠化樹》,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頁。
3 張賢亮:《綠化樹》,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頁。
4 張賢亮:《綠化樹》,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4頁。
5 張賢亮:《我的菩提樹》,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
6 張賢亮:《我的傾訴》,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38頁。
7 張賢亮:《靈與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4頁。
8 張賢亮:《靈與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3頁。
1 張賢亮:《綠化樹》,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40頁。
2 張賢亮:《綠化樹》,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43頁。
3 王德領(lǐng):《性與政治的復雜纏繞——重評張賢亮上世紀80年代的小說》,《長城》,2011年第1期。
4 張賢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頁。
5 許子東:《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張賢亮——兼談俄羅斯與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中的知識分子“懺悔”主題》,《文藝理論研究》,1986年第1期。
1 張賢亮:《關(guān)于〈大風歌〉》,http://blog.qq.com/qzone/622008577/1274580009.html,2010年5月23日。
2 張賢亮:《中國文人的另類思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07頁。
3 張賢亮:《美麗》,《收獲》,2005年第1期。
4 張賢亮:《雪夜孤燈讀奇書》,《南方周末》,2013年7月25日,第23版。
1 馬國川:《我與八十年代》,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93頁。
2 張賢亮:《靈與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6頁。
3 馬國川:《我與八十年代》,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95頁。
4 張賢亮:《中國文人的另類思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5頁。
5 張賢亮:《我的傾訴》,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32頁。
6 張賢亮:《寫小說的辯證法》,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16頁。
1 張賢亮:《張賢亮自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578頁。
2 張賢亮:《張賢亮散文 繁華的荒涼》,浙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154頁。
3 張曼菱:《風云未淡定的懷念——我與張賢亮的交往》,《當代》,2021年第5期。
4 參見李澤厚:《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東方出版社1987年版,第252頁;黃子平:《同是天涯淪落人——一個“敘事模式”的抽樣分析》,《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85年第3期等。
5 張賢亮:《寫小說的辯證法》,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89頁。
6 王安憶:《面對自己》,湖南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154頁。
7 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9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