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民
1936年5月4日,時在清華大學任教的著名文字學學者楊樹達在日記里記載,他之前打算將個人論文集《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交由著名的商務印書館出版,結果被拒絕,“托辭不肯印行”,楊樹達憤慨“商人全不辨白黑也”,“不得已”,“托北京大學某君言之”。此處的某君即胡適。楊書在胡適推薦下,商務印書館才“允許出版”。(1)參見楊樹達:《積微翁回憶錄·積微居詩文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14頁。由此不難窺見該館與胡適關系之密切程度,而胡適之所以同商務印書館建立起如此密切的關系,固然在于其能力和聲望,但同新文化運動期間張元濟、高夢旦等商務印書館主事者對胡適的看重與信任,以及此后雙方在諸多合作中建立的互信關系密切相關。只是有關這一過程的梳理,既有研究并不充分。(2)既有研究比較關注胡適與商務印書館、張元濟、王云五的關系,但討論比較簡單。參見陳達文:《胡適與商務印書館》,商務印書館編:《商務印書館九十年》,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573—600頁;季惟龍:《胡適與商務印書館》,安徽大學胡適研究中心編,沈寂主編:《胡適研究》第3輯,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77—401頁;柳和城:《挑戰(zhàn)和機遇:新文化運動中的商務印書館》,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97—118頁,等等。有鑒于此,本文擬鉤沉索隱,重建史實,或可藉此深化有關胡適和商務印書館關系的研究。
作為近代中國經營最成功的出版商,向持“營業(yè)主義”的商務印書館一直緊跟現(xiàn)實形勢,關注思想界動態(tài),注意挖掘新出現(xiàn)的政學兩界人才為其服務,尤其看重有留學背景且中外文均比較優(yōu)秀者,先后援引了如鄭貞文(月薪一百五十元)、蔣夢麟(二百元)、朱經農(二百元)等多位有留學背景的人為其服務。而在好友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長以后,身為商務印書館經理兼編譯所所長的張元濟希望加強同北大的聯(lián)系并在出版方面進行合作,出版章士釗的著作即是嚆矢。
在民初以辦《民立報》《獨立周報》《甲寅》而名聲大噪的章士釗,“學術文章皆有時譽”,(3)中國革命博物館整理:《吳虞日記》(上冊)(1914年6月21日日記),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34頁。初入北大讀書的顧頡剛得知文科聘請的教師名單中有教邏輯兼圖書館主任的章士釗后,即在致好友葉圣陶的信中說:“是中尤以章行嚴先生最為愜心饜望,非震其名也,聞上課而外尚有特別研究?!眳⒁婎欘R剛:《致葉圣陶(1917年10月21日)》,《顧頡剛書信集》第1卷,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2—23頁。能打造出一種邏輯嚴密的章派文言文體,(4)胡適1919年在接受采訪時曾高度評價章士釗一派的文章風格及影響,視其為梁啟超新民體的接續(xù)者:“章行嚴做‘文言的文章’的本領,實在不小,因為他的文章,能達極繁密的思想,能把思想一層一層的剝進……因為有了章派的文體,很能達極繁密的思想。”但胡適此處表揚章士釗的意圖在于為接下來自己倡導白話文運動做鋪墊;“因為章派的文章不是人人能做的。就是能做的人,做一篇文章,也要費很大的氣力。再就看的人方面講,要看得很明白,也不容易。有了這兩種困難,所以章派的文章,還是不適用。章派的文章,既不適用,所以我們不能不提倡白話文學了。”真心:《關于新文學的兩個問答》,《大公報》1920年1月16日。只是“未能忘情政治”,(5)顧頡剛:《致葉圣陶(1917年12月17日)》,《顧頡剛書信集》第1卷,第28頁。但仍然接受剛接任北大文科學長的好友陳獨秀的邀請到北大擔任教授,講授邏輯學,一度兼任北大圖書館館長。1917年10月26日,張元濟致信章士釗,邀請章氏為商務譯東文書,“每千字二三十元,發(fā)行可由我擔任一切”。(6)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1917年10月26日日記),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271頁。張元濟給予章士釗的這個稿費待遇極高,可能僅次于當時中華書局給予梁啟超的“千字三十元”待遇。(7)據(jù)吳虞記載潘力山語,中華書局當時為梁啟超開的稿費待遇為千字三十元,而四川學者謝無量在中華撰文的待遇僅為千字四元,因而不平辭職。參見吳虞1917年1月21日日記,中國革命博物館整理:《吳虞日記》(上冊),第281頁。稍后(12月3日),章士釗到訪商務,“請以其所著文字由本館印行”,張元濟和高夢旦決定參照梁啟超《飲冰室文集》前例,版稅按照書定價的十分之一支付。(8)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1917年12月3日日記),第287頁。
因為向《甲寅》投稿而與章士釗結識的胡適最初與商務并無多少關系,之所以產生交集大概出自章士釗的推薦。據(jù)胡適自述,此前張元濟和章士釗曾邀請他為《東方雜志》撰稿(當系張元濟委托章士釗邀約),“吾久許張菊生、章行嚴兩先生為《東方》作文,而苦不得暇。此次乞假歸娶,新婚稍暇,因草此篇”。(9)胡適:《惠施公孫龍之哲學》,《東方雜志》第15卷第5號(1918年5月),第87頁。當《惠施公孫龍之哲學》一文完稿后,胡適直接寄給了商務印書館《東方雜志》,張元濟決定予以發(fā)表。(10)胡適:《惠施公孫龍之哲學》,《東方雜志》第15卷第5號,第87—93頁;《東方雜志》第15卷第6號(1918年6月),第88—97頁。按照之前與章士釗“千字六元”的約定,張元濟決定從優(yōu)給予胡適稿費也是千字六元,(11)張元濟為范源廉(靜生)介紹的著名記者劉少少在《東方雜志》上發(fā)文所給稿費為“千字四元,他種千字三元,月先以一萬字為率”。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1918年1月25日日記),第316頁?!按诉B空行在內。與夢翁(即高夢旦,引者注)商送五十元”。1918年2月15日,胡適收到張元濟2月5日的來信后即回信表示感謝,“謝收到潤資五十元”。(12)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1918年2月2日、5日日記),第323、324頁。此次交道大概是胡適同張元濟和商務印書館訂交之始。3月1日,胡適又寄《莊子哲學淺釋》一文給張元濟,讓張氏發(fā)表。(13)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1918年3月1日日記),第338頁。胡適:《莊子哲學淺釋》(連載),《東方雜志》第15卷第11號(1918年11月),第81—88頁;《東方雜志》第15卷第12號(1918年12月),第91—98頁。
1918年6月下旬,張元濟有北京之行,拜訪了很多在京名流和舊友,包括蔡元培在內的多位北大教師,如夏元瑮、馬幼漁、葉瀚、章士釗、秦景陽、屠寄、沈尹默、陳獨秀、朱希祖等,也于7月2日拜訪了胡適。(14)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1918年7月2日日記),第378頁。
7月8日,蔡元培專程回訪老友張元濟,商討北京大學同商務印書館合作改良教科書事。(15)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1918年7月8日日記),第381頁。9日下午,張元濟赴北京大學同蔡元培及陳獨秀、馬幼漁、胡適、李石曾、錢玄同、李大釗等北大教授討論雙方后續(xù)的合作事宜,重點圍繞三事:世界圖書館事、編輯教育書事、改訂本版教科書事。之后張元濟又參加了北大舉行的“編譯會茶話”,胡適、章士釗、陳獨秀等均在座。其中陳獨秀、胡適等人還向張元濟提出商務出版北大學者之書的一些建議(即出版“大學叢書”)。細心的張元濟在日記中對此有記載,“胡適之言,擬用四號字橫行,書照‘科學’式”,胡適還認為只印刷五百部太少,并就設立世界圖書館和編輯教育書事提出看法。(16)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1918年7月9日日記),第381—382頁。
8月23日,張元濟離京返滬,行前特意到北京大學向陳獨秀、胡適等北大教授辭行,因諸人未到校,張元濟只能“留刺”而別。(17)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1918年8月23日日記),第395頁。為了發(fā)展同北京大學的合作關系,“更堅大學之信,可博得后來生意”,張元濟還舍棄了代北大買外文書所獲得的“特別折扣”。(18)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1918年8月27日日記),第396頁。
此后江蘇教育會的沈恩孚(信卿)、黃炎培勸商務印書館“宜多出高尚書,略犧牲營業(yè)主義”,被張元濟采納,表示商館打算印行的北京大學叢書和尚志學會所編撰之書即“高尚之書”。(19)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1918年10月18日日記),第424頁。
這期間,新文化潮流日見盛行,商務印書館的《東方雜志》銷量“大減”,(20)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1918年12月25日日記),第458頁。這讓一直追隨時代風氣和重視吸納新學人才的張元濟及接替他擔任編譯所所長職務的高夢旦不得不主動改革《東方雜志》,減價銷售自家出版物,積極投入新思潮這個文化市場,加強同北大的合作,還在《新青年》雜志上刊登商務印書館出版物廣告。(21)有關情況可參見柳和城:《挑戰(zhàn)和機遇:新文化運動中的商務印書館》,第7—93頁。
1919年2月,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作為“大學叢書”之一由商務出版。該書出版后深受讀者歡迎,兩個月后即再版。這讓張元濟更加關注融新學舊學于一體而又溫文爾雅的胡適。故當他聽到坊間有胡適將離北大別走以不愿太卷入北大內部新舊之爭的傳聞,張元濟立刻致信商務印書館北京分館經理孫壯(伯恒)打聽情況:
聞大學風潮近日更甚,新舊之爭勢所難免。并聞人言,胡適之諸君將離去大學,免惹成新舊之爭,不知果有其事否?胡君能融貫新舊,至可欽佩。昨與夢翁商,如胡確有暫時韜晦之意,擬邀入本公司辦事。在社會上辦事,總不至如在大學之易招誹謗。雖有時亦不免有所顧忌,然外界干涉之力總比在北京為輕。此時未得確信,不敢冒昧直陳。聞筱莊先生與胡適翁極熟,可否請其代達此意。倘惠然肯來,敝處極為歡迎。如何之處,鵠候示復。(22)《張元濟致孫壯函(1919年4月5日)》,轉自柳和城:《挑戰(zhàn)和機遇:新文化運動中的商務印書館》,第100頁。
4月8日,張元濟發(fā)出此信,他在日記里寫道:“托伯恒轉托陳筱莊約胡適之,月薪三百元?!?23)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19年4月8日日記),第50頁。這個薪水應該是商務為留學生乃至自己員工所能開出的最高薪酬,稍高于胡適在北大的280元月薪。(24)據(jù)胡適1921年7—8月間所做調查,為商務印書館最重要機構的編譯所有成員一百六七十人,其中一百零八人月薪在五十元以下,百元以上的也才三十七人,而月薪為二百五十元以上者僅三人。參見胡適:《商務印書館考察報告》,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0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19頁。關于胡適這時在北大的薪酬,參見江勇振:《舍我其誰:胡適》第二部《日正當中(1917—1927)》(上篇),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73頁。
1919年4月底,胡適到上海迎接即將由日本抵滬的他的美國老師杜威。5月1日,胡適同張元濟有過一次會面,當系為回應此前張元濟的入館之邀。張氏日記記載:
胡適之來談,聞筱莊言,擬在京有所組織。余答以前聞大學風潮,頗有借重之意。胡又問,此系前說,后筱莊又托人往談,似系托搜羅人材。余言亦有此意,京師為人材淵藪,如有學識優(yōu)美之士,有余閑從事撰述者,甚望其能投稿或編譯。(25)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19年5月1日日記),第61頁。
5月4日,張元濟又約胡適和蔣夢麟一起午飯。(26)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19年5月5日日記),第64頁。從胡適此次上海之行訪問張元濟的情況看,少年老成的他當對商務加盟邀約回應積極,只是沒有遽爾應允。然而經過這兩次見面,胡、張兩人由此前的僅僅是業(yè)務往來關系更進一步,由之前借助時任北京高等師范學校校長陳寶泉(筱莊)聯(lián)系變?yōu)橹苯勇?lián)系,這讓張元濟和另一商務高層高夢旦對胡適可能的加盟充滿期待。之后,兩人均同胡適建立了更為密切的聯(lián)系。如張元濟日記記載,1919年11月7日,他奔赴北京祭奠高夢旦次兄“高子益(而謙)(1863—1919)”,16日返滬。(27)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19年11月4日、17日日記),第150、152頁。胡適1919年11月14日日記記載了兩人見面事,“張菊生約在大學會談”。(28)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19年11月14日日記),第10頁。復據(jù)時在教育部任職的蔣維喬記載,不論是張元濟或是高夢旦,兩人赴京均會拜訪舊日商務同事、當時依然在商務兼職的蔣維喬。1919年10月8日,蔣維喬拜訪時在北京的高夢旦,(29)林盼等整理:《蔣維喬日記》第3冊(1919年10月8日日記),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163頁。此后蔣維喬日記中有多次在北京同高夢旦、張元濟會面的記載??梢韵胍?在這一段逗留在京照顧兄長高而謙病情和處理后事期間,高夢旦應該與胡適有過會面和接洽,所以他之后才會向張元濟推薦胡適幫商務主編小叢書。
1920年1月4日,人在上海的張元濟同高夢旦交流了“仍編小叢書”的計劃,高建議該小叢書每冊約三四萬字,給作者二百元。兩人原本屬意的主編人選為哈佛大學數(shù)學博士、中國科學社社長、大同大學教授胡明復,“擬先約胡明復一談”。5日,張元濟對高的建議提出了異議,認為原來設想“字數(shù)較多,恐題目有限”,希望“仍以小種為宜”;高則堅持認為,“小本另是一事。大本者可分哲學、教育科學,選西人名著,仿《文明協(xié)會叢書》(日本明治時代出版的一套譯介歐美政治情況的叢書,引者注)之例,即托胡適之等人代為主持”。張元濟則認為“只以新思潮一類之書選十種八種,至小叢書可仍托胡明復擔任試辦”。(30)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20年1月5日日記),第173頁。兩人爭論的結果大概是張元濟接受了高夢旦的建議,先請胡適主編一套新思潮類書籍,高夢旦為這套書定名為“二十世紀叢書”。(31)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20年1月14日日記),第177頁。從書名不難看出,這蘊含著高夢旦等商務主事者希望譯介20世紀世界的現(xiàn)實和介紹“先進”文明入中國的心愿。
1920年1月14日,身為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所長的高夢旦專程赴北京。(32)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20年1月14日日記),第178頁。此行目的當是同胡適洽談雙方的編譯合作計劃,即約請胡適等北大同人為之編輯“二十世紀叢書”。一直關注世界大勢的胡適自然同意了高夢旦的邀約。經由雙方商量,原計劃的“二十世紀叢書”被改名為更具開放性的“世界叢書”。1月26日,胡適開始撰寫《世界叢書》條例。(33)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0年1月26日日記),第66頁。1月27日,高夢旦再次拜訪胡適。(34)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0年1月27日日記),第67頁。
1月26、27日,在上海的張元濟收到高夢旦北京來信,(35)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20年1月26、27日日記),第181頁。1月29、31日,張元濟又收到兩封高信。(36)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20年1月29、31日日記),第182頁。這四封信中高當有講述同胡適接洽“世界叢書”的情況。
2月2日,胡適在自己經?;蓊櫟臇|興樓餐館宴請高夢旦,繼續(xù)與其談“世界叢書”事。(37)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0年2月2日日記),第73頁。之后高夢旦返回上海過春節(jié),向張元濟講述北京之行與胡適等人交流的成果。張元濟在2月9日日記記載:“編譯《廿世紀叢書》,夢翁在京與蔡、蔣、胡擬有辦法。余意可以訂定,惟專史不宜譯,又人地名概用原文,本科專門譯名應附對照表?!?38)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20年2月9日日記),第185頁。
為了不影響同北大及胡適的合作,張元濟和高夢旦一度不愿代印另外一個宣傳新思潮的刊物《國民雜志》,除其“文字不佳”外,還因其“與《新潮》雜志各為派別,恐啟爭端”。(39)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20年2月28日日記),第190頁。但因代印業(yè)務是商務營利的重要來源,加上該雜志背后有梁啟超的支持,高夢旦認為“難于拒絕”。(40)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20年3月3日日記),第191頁。
不僅希望胡適主編“世界叢書”,張元濟和高夢旦還有更為宏大的計劃,即在北京新設商務印書館第二編譯所,請胡適主持。3月4日,張元濟和高夢旦“談擬設第二編譯所”事。(41)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20年3月4日日記),第191頁。3月8日,張元濟和高夢旦決定在北京設立商務印書館第二編譯所,“專辦新事”,“以重薪聘胡適之,請其在京主持。每年約費三萬元。試辦一年”。(42)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20年3月8日日記),第192頁。3月9日,張元濟將此事告訴商務總經理高鳳池。(43)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20年3月9日日記),第193頁。
但與此同時,事情有了新的變化。3月5日,一直享譽思想界的梁啟超訪歐歸來抵達上海,身為梁氏好友的張元濟親自到碼頭迎接,(44)大概此舉當時曾引發(fā)一些爭議,因很多時人認為張元濟算是梁啟超的師叔輩,“任公是師侄輩,以師叔而迎師侄,未免太過否?”而據(jù)說張元濟回應道:“我為商務印書館多得幾部好文稿,為中國文化多出幾部好書,并非以師叔地位去迎任公?!薄稄埰梁?、朱景張獻辭》,柳和城整理,張人鳳校訂:《張元濟先生九十生日紀念題辭》(下),《歷史文獻》第15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5頁。并讓梁住自家。(45)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20年3月5日日記),第192頁。3月13日,梁啟超向張元濟提議“擬集同志編輯新書及中學教科書”,這與此前張元濟、高夢旦敦請胡適設立第二編譯所的計劃有所沖突。故張元濟約高夢旦、陳叔通等商務印書館高層一起“細談”梁啟超的建議,決定修改之前計劃給胡適的待遇,將梁啟超與胡適一并看待,“擬撥二萬元預墊版稅,先行試辦一年。胡適之一面,亦如此數(shù)”。(46)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20年3月13日日記),第194頁。稍后,高夢旦到天津同梁啟超會談后,知道梁“欲更為久大之計畫”,張元濟4月10日又致信梁啟超表示商務愿意再追加二萬元支持梁啟超試辦兩年。參見《張元濟致梁啟超函》,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3卷《書信》,第221頁;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1頁。該日下午,三人又一起與梁啟超晤談具體的計劃,初步達成合作意向。
3月19日,由上海趕到北京的高夢旦為雙方合作事再次拜訪胡適。21日兩人又面談,代商務在北京辦第二編譯所的事情胡適應該沒有應允。24日,胡適在大陸飯店為高夢旦踐行,顯示雙方關于“世界叢書”的合作協(xié)議當已達成。(47)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0年3月19、21、24日日記),第119、121、124頁。返回上海之前,高夢旦還在天津短暫停留(據(jù)張元濟日記記載,高3月29日回到上海),應該是他去拜訪梁啟超續(xù)談之前達成的合作計劃,并于天津寄胡適一封信,“在津寄奉一書,計已達覽”。(48)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31冊《高夢旦來函(大約1920年4月初)》,黃山書社1994年版,第265頁。引用文字參考了夏寅整理:《高夢旦致胡適信三十八通(附一通)》,胡適研究會編:《胡適研究通訊》2019年第4期。下同。
3月26日,人在上海的張元濟收到高夢旦的北京來信,附有胡適所撰《世界叢書》翻譯條例。(49)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20年3月26日日記),第199頁。同日,《北京大學日刊》發(fā)表胡適所撰《〈世界叢書〉條例》,之后上?!稌r事新報》、北京《晨報》等報刊也相繼刊登該條例。
該條例雖標為“商務印書館謹啟”,但實際出自胡適之手而又未被收入《胡適全集》,為大多數(shù)學者所不知,這里全文迻錄于此:
(一)本叢書的目的在于輸入世界文明史上有重要關系的學術思想,先從譯書下手;若某項學術無適當?shù)臅勺g,則延聘專門學者另編專書。
(二)無論是譯是編,皆以白話為主(惟淺近文言亦可),一律用新式標點符號,以求明白精確。
(三)本叢書無編輯部,只設審查委員會,會員五人或七人(不必限定在一處),由發(fā)行人聘定。
(四)審查委員會之職務:
(甲)商定要編譯的書目及先后次序。
(乙)擔任委托勝任的編輯人分任各項書籍。
(丙)每書成五千字以上時,得由審查委員分任或轉托人初讀一次,以定編譯人能否勝任此項書籍。
(丁)書成后,審查委員或親自審查或轉托專家審查。審查之后,由審查人署名負責,始付印。
(戊)審查委員會除委托編譯的書籍之外,隨時亦可收受已成之稿。審查合格后,亦可作為叢書之一部。如系譯稿,須與原本同時交與審查委員會。
(五)審查人(無論是否委員會中人)每審查一書,應得相當?shù)某陥蟆?/p>
(六)每書的編費或譯費,略依本書的難易為標準,分為兩種辦法:
(甲)依售稿辦法,約以每十萬字稿費三百元為率。其版權為發(fā)行人所有。
(乙)依版稅辦法,以定價百分之十至百分之二十為版稅。其版權為著作人所有。遇需要時得先墊付版稅若干。
(七)本叢書由商務印書館有限公司發(fā)行,現(xiàn)已委托國立北京大學蔡孑民、蔣夢麟、陶孟和、胡適之諸先生組織本叢書審查委員會。
(八)國內外學者有愿擔任編譯者,望將所愿編譯之書名或已成稿件寄交北京大學第一院胡適之先生,或由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轉交,以便通函接洽。
商務印書館謹啟。(50)《〈世界叢書〉條例》,《時事新報》(1920年3月30日,第4張第2版)、《北京大學日刊》第572期(1920年3月26日第1版)、《晨報》(1920年3月26日,第6版)及這里所引之《時事新報》均無此條落款,只有《時事新報》(1920年4月28日,第2張第2版)有“商務印書館謹啟”字樣。
從條例內容看,該叢書以翻譯編寫同世界文明有關的書籍為主,包含著學習世界“先進”文明、譯介新知的期待,文體采用白話文,加新式標點,這也反映胡適一貫的世界主義追求和白話文主張?!稐l例》極大程度上保障了作者或譯者以及審查人的權益。胡適這里擬定的審查委員人選,則全部出自北京大學,由在北大舉足輕重的蔡元培、蔣夢麟、陶孟和和他本人擔任,四人均為歐美留學生。
條例公布后,高夢旦致信胡適講明后續(xù)事宜。信中表示“世界叢書”審查委員的酬金,“每人年五六百元”,詢問胡適是否已經告知其他審查委員,并告訴胡適所擬《〈世界叢書〉條例》發(fā)表后,“此間輿論甚贊同,后此接洽事必多,非有專員辦理不可。如一時難得適當者,鄙見可先請助手一人,后來專員聘定亦可,令其管理雜務。先生甚忙,事事躬親,鄙懷甚不安也”。(51)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31冊《高夢旦來函(大約1920年4月初)》,第265—266頁。高夢旦這里還不忘附上張元濟的問候。稍后,高夢旦還應同時致函胡適等四位審查委員,通知其每年的酬金情況。接下來,他又致信胡適送上報酬:“適之先生大鑒:‘世界叢書’審查委員會事,承俯允擔任,同人不勝感佩。茲送上年金六百元,乞詧入為幸?!?52)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31冊《高夢旦來函》,第264頁。實際上,除胡適外,其余三位審查委員僅是掛名,(53)蔡元培稍后致胡適的一封信很明確提及此情況。他向胡適推薦北大學生陳迪光翻譯的《科學與上帝》一書時說道:“鄙意可收入《世界叢書》,此事想仍由先生主持,特奉上?!钡藭詈蟛⑽词杖雲矔?。類似情況亦見于蔡元培之后向胡適推薦的張?zhí)N靄所譯《人類的人格》一書,也未被列入叢書中出版?!恫淘嘀潞m函(1921年12月26日)、(1922年1月4日)》,高平叔、王世儒編注:《蔡元培書信集》(上冊),浙江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05、508頁。他們所得酬金如此之高,自然隱藏著胡適拉同盟的心理和商務對胡適極高的期待。
此后胡適即開始為商務工作,推薦了一些書目——包括夏曾佑的《中國古代史》續(xù)編和陳衡哲的《西洋史》,還推薦“戴君”專門負責具體的聯(lián)絡工作,薪水由商務印書館北京分館承擔。胡適舊友馬君武大概看到“世界叢書”廣告,自告奮勇寄信與商務表示自己有書稿提供。這些情況在高夢旦致胡適之信中即有顯示:
戴君月薪擬按月由京館逕送戴君處。書目稍緩發(fā)表,甚是。如能于二三個月出書數(shù)種,竟不發(fā)表,亦無不可,因外間所發(fā)表者未必即出書,不必與爭競也。《中國歷史》事,擬即依尊意,就夏穗卿之書為藍本,但要求其審定,未必做得到耳。《西洋史》草案,敬悉。此間同人另有意見書一紙,請詧閱,草案附還?!R君武來函寄閱,此間擬為出單行本,亦不必標明某某叢書字樣,現(xiàn)稿子亦尚未寄來。(54)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31冊《高夢旦來函(1920年6月7日)》,第267—268頁。
經由這次合作編書,此后張元濟、高夢旦和胡適來往不斷,雙方關系明顯密切起來。1920年7月14日,直皖戰(zhàn)爭在北京一帶爆發(fā),皖系兵敗在京郊南苑一帶搶劫,一時北京人心惶惶。(55)林盼等整理:《蔣維喬日記》第3冊(1920年7月18日日記),第1226頁。胡適也當致信高夢旦報告自己的近況與即將有南京之行的計劃。高夢旦8月2日復信胡適表示關注,還表示自己可能將有北京之行:
近畿戰(zhàn)事發(fā)生,尊寓不免驚惶?,F(xiàn)在幸而無事,殊可慰也。南京講習事,是否仍須一行?如有到滬,幸見告。弟擬八月末或入京一行也。前所云蘇君甲榮編輯《中學本國地理》事,未審已否接洽?如能將編輯條例草示,尤幸。(56)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31冊《高夢旦來函(1920年8月2日)》,第270頁。
由高夢旦8月17日復信可推知,對高氏8月2日的來信,胡適也應很快進行了回復,說及即將納入“世界叢書”的陳石孚所譯《經濟史觀》出版事宜和自己將到上海事,同時詢問了《東方雜志》發(fā)表文章中幾個筆名系何人的問題。高夢旦復信表示:
前談甚快。《經濟史觀》計五萬九千字,如何辦法,有復信即見示?,F(xiàn)已趕緊付排矣。(57)該書1920年10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主要是介紹馬克思的經濟史觀,序言出自陶孟和(履恭)之手。美國塞利格曼原著:《經濟史觀》,陳石孚譯,陶履恭校,定價大洋五角。所詢《東方》之“蠢才”,系胡君愈之別號。此君刻在館中,《東方》譯件最多?!坝薄按啦拧薄傲_羅”及“W”,皆其手筆,但用“蠢才”時較少耳。從者何日來滬?先期示知,以便趨談。(58)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31冊《高夢旦來函(1920年8月17日)》,第271頁。
但高夢旦原計劃的北京之行并未成行,倒是稍后張元濟的北京之行,至少同胡適見了兩次面。1920年10月9日,張元濟在北京訪問了胡適。(59)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20年10月8日日記),第231頁。10月26日又見了胡適、陶孟和等人。
1920年下半年,胡適開始患病。(60)關于胡適此次患病及其治療乃至后續(xù)情況,參見江勇振:《舍我其誰:胡適》第二部《日正當中(1917—1927)》(下篇),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04—119頁。他遂在1921年1月16日致高夢旦信中講述病況,信中還應向高提出了《中國哲學史》版稅等事,希望能預支千元。故高氏1月22日立即回信,除提出醫(yī)療建議外,還逐一答復了胡適的提議,表示愿意給予胡適特別待遇,但請其不要將之隨意公開:
一月十六日手書已收到。尊體因工作又有不適,甚為念念。此等病,其來源甚遠,斷非旦夕可愈,尤不宜用峻劑以求速效。鄙見仍以有經驗之西醫(yī)詳為診治,并多多休息,俟完全復原之后,再行辦事。每日黃芪十兩,是否適宜,仍須斟酌。弟不敢謂中國無方藥,但有奇效者,必有一部分之危險,不如科學的治療為穩(wěn)妥,愿三思之。《哲學史》版稅,據(jù)出版股查復,另紙附閱。雖間有因兵亂阻礙,及分館存儲,以致遲遲;實則此間范圍過廣,督催不力,亦無可諱言?,F(xiàn)已囑主者力加整頓,以后不至更蹈此弊,尚祈鑒諒……承囑撥付千元,遵即由興業(yè)銀行寄奉,但不便以墊付版稅為名。因有版稅之書甚多,恐他人援以為例,尚希秘之。(61)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31冊《高夢旦來函(1921年1月22日)》,第273—276頁。
隨著雙方關系的日趨密切,張元濟和高夢旦對胡適的期待也愈發(fā)高,希望胡適最終能到商務擔任編譯所所長一職。1921年4月,前往北京出差的高夢旦屢次拜會病后復原中的胡適,代表張元濟直接提出希望胡適到商務任職的建議。胡適在4月27日的日記中有較為詳細的記載:
高夢旦先生來談。他這一次來京,屢次來談,力勸我辭去北京大學的事,到商務印書館去辦編輯部。他是那邊的編輯主任,因為近來時勢所趨,他覺得不能勝任,故要我去幫他的忙(他說的是要我代他的位置,但那話大概是客氣的話)。他說:“我們那邊缺少一個眼睛,我們盼望你來做我們的眼睛?!贝耸碌闹匾?我是承認的:得著一個商務印書館,比得著什么學校更重要。但我是三十歲的人,我還有我自己的事業(yè)要做;我自己至少應該再做十年、二十年的自己(的)事業(yè),況且我自己相信不是一個沒有可以貢獻的能力的人。因此,我?guī)状瓮褶D辭謝了他。他后來提出一個調停的方法:他請我今年夏天到上海去玩三個月,做他們的客人,替他們看看他們的辦事情形,和他們的人物談談。(62)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4月27日日記),第218頁。
高夢旦還勸胡適在暑假帶家眷一起去上海,但胡適沒有同意。
從返滬的高夢旦那里得知胡適愿意赴商務任職的消息,(63)據(jù)王云五回憶說,胡適當時已經答應高夢旦去商務任職,“但以先行嘗試幾個月為條件,如果嘗試后自己認為于性情尚無不合,固可勉為應命,否則務請原諒”。結合當時情況,王之回憶當屬實。參見王云五:《岫廬八十自述》,臺灣商務印書館1967年版,第77—78頁。張元濟非常高興,立即致信胡適表達喜悅和歡迎之意:
高夢翁返滬,詢知貴體復元,起居康吉,至為欣慰。敝公司從事編譯,學識淺陋,深恐貽誤后生。素承不棄,極思借重長才。前月夢翁入都,特托代懇惠臨指導,俾免隕越。辱蒙俯允暑假期內先行蒞館。聞訊之下,不勝歡忭。且深望暑假既滿,仍能留此主持,俾同人等得常聆教益也。弟來月擬入都一行,或可先在北方相晤。(64)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2卷《書信》張元濟致胡適(1921年5月15日),第536頁。
不過,事后因張元濟計劃的北京之行未成,兩人再見面要到胡適7月中旬到訪商務印書館了。
對此前高夢旦邀請他到商務任職一事,胡適比較猶豫。1921年6月15日,胡適寫了一封長信給高夢旦詢問商務要他去任職的目的。(65)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6月15日日記),第308頁。但高的復信仍然模棱兩可,只是讓胡適準備移眷到上海安家。胡適稍后在日記中有所記載:
我前寫信給商務印書館,問他們究竟要我做什么事。今日夢旦先生來信,仍是不明白的答復。他說:“此間關于編譯事全賴先生主持。一切情形,非筆墨所能盡,可俟到滬面詳。惟有一節(jié)不能不預定,則移眷是也?!?66)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6月23日日記),第318—319頁。
與此同時,上?!稌r報》社老板狄葆賢也在打胡適的主意,希望胡適能擔任《時報》主筆,讓昔日的北大學生張培風即張煊先行說項,(67)關于張煊情況,可參見炯炯:《張培鳳遺事》,《晶報》1927年4月30日,第2版。按:炯炯為錢芥塵筆名,丹翁:《千號紀念新聞篇》,《晶報》1927年7月3日,第2版。張煊(壽昆)當年與錢穆先后在常州府中學堂和南京鐘英中學為同學,錢穆晚年亦曾回憶及張煊,參見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臺灣東大圖書公司2013年版,第60—62頁。并親自致信邀請胡適:
昨晚得上?!稌r報》狄葆賢先生的快信,說《時報》附出的七種周刊將停止,改出一個“星期講壇”,前已由張培風君向我說過,已得我的允許,擔任主任,他不日將登廣告發(fā)表此事,并云“從此敝報仗先生法力,將由九淵而登九天矣!”——這事太突兀!張君來說過,我并沒有答應他。我怕狄君真如此發(fā)表,故急托張君發(fā)電阻他。我也寫了一信給他。(68)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6月26日日記),第322頁。
6月27日,胡適又寫信給高夢旦。(69)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6月27日日記),第323頁。由此后情況看,此信當系胡適通知高夢旦自己接下來商務之行的具體時間安排,信中應也拒絕了高夢旦提出的“移眷”要求。7月10日,胡適拜訪了到北京出差的商務印書館東文部主任陳慎侯(承澤),進一步了解了商務邀請他的內情,“大概商務想我去做編譯所主任的事”。(70)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7月10日日記),第355頁。7月15日上午10點,胡適乘坐火車去上海,16日晚上10點,胡適到站。張元濟、高夢旦、李拔可等一幫商務高層親自到車站迎接。(71)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7月16日日記),第362頁。7月17日,高夢旦、高鳳池、鮑咸昌、張元濟、李拔可、杜亞泉等商務“主要職員”陪胡適午餐,席間閑談提到商務印書館正在懸賞征文,胡適認為也可以用懸賞征書方式征集所需要的書稿,“可懸賞五千元(或三年留學經費),以一年或年半為限,當可得許多好稿子”。(72)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7月17日日記),第363頁。
7月18日上午十點半,胡適到商務印書館編譯所考察,并與高夢旦交流:
我問夢旦,他們究竟想我來做什么。他問我能住幾時,我說,北大開學時我即須回去,此已無可疑。至于半年以后的事,那是另一問題,大概我不能離開北大。他說,他們昨天看我的情形,已知道不能留我。但此時他們很望我能看看編譯所的情形,替他們做一個改良的計劃書。我說,我也是這樣想。議遂定。(73)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7月18日日記),第365—366頁。
抱此目的,胡適展開調查工作。他發(fā)現(xiàn)編譯所有一百六十人,于是訪問編譯所的老熟人了解情況,征求內部各人對編譯所現(xiàn)狀的意見和改革辦法。其中,鄭貞文等人率先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和改造計劃。(74)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7月18日日記),第366—367頁。
7月19日上午,胡適再次到編譯所與眾人會面交流,并順道參觀了商務涵芬樓的藏書。此次會面中,高夢旦對胡適表示了他希望徹底改革編譯所的愿望,胡適則認為“編譯所是不能完全不要的。革命也只革得一部分,畢竟還免不了立憲的改革”。(75)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7月19日日記),第367頁。
7月20日,胡適又到編譯所旁聽了編譯會議。會上胡適感覺有關中學教科書的討論太散漫,忍不住勸各人做一個計劃后再開會討論,“便可不致如此散漫了”。胡適還在大家討論《國文讀本》時,勸商務“多設法編一些‘中學國文參考叢書’”,并提出自己的計劃。而在與商務職員楊端六交流后,胡適了解了更多編譯所的弊端,知道“改良編譯所不容易,因為須從全部的組織改良起”:
現(xiàn)在館中事權不統(tǒng)一,館中無人懂得商業(yè),無人能通盤籌算,無人有權管得住全部……館中最大的弊是不用全力注重出版而做許多不相干的小買賣。編輯所中待遇甚劣,設備(圖書、房子)甚不完備,決不能得第一流人才(終年無假期,暑假名為可以自由,而又以加薪之法鼓勵人不告假)(薪俸也極薄)。
胡適非常認可楊端六指出的這些問題,認為“極中肯要”。(76)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7月20日日記),第373頁。
7月21日,編譯所員工“華超”提供給胡適一篇《改革編譯所芻議》,詳細提出了具體改革措施。(77)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7月21日日記),第374—375頁。7月22日,鄭振鐸也給胡適提供了一個改革意見書。(78)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7月22日日記),第380頁。7月27日,高夢旦邀請了一些編譯所“新人”,如楊端六、鄭貞文、鄭振鐸等人到家吃飯和胡適會談,期間鄭貞文又提出學者在編譯所難以發(fā)展的問題,胡適當即有所回應,設想了解決辦法。(79)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7月27日日記),第387—388頁。8月8日,楊端六又給了遠游返滬的胡適一個《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改組辦法大要》。(80)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8月8日日記),第408—409頁。三人所提建議大部分為胡適在9月30日撰成的《對商務印書館的考察報告》所采納。(81)胡適:《對商務印書館的考察報告》,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0卷,第513—536頁。在這萬字報告最后,胡適也批評商務印刷忙著趕印“教會之經典及其他外來之印件”,導致“世界叢書”出版太遲。10月1日,胡適將報告交給了到北京治病的張元濟。(82)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9月30日日記),第473頁。張元濟當面對胡適表示,其提議“都是很切實可行的,沒有什么大難行的”。(83)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10月4日日記),第476頁。不過,稍后正式出任編譯所所長的王云五又提出一個更可行和具體的改進意見,并付諸實施。(84)王云五:《岫廬八十自述》,第79—80頁。
7月22日當天,張元濟和高夢旦還同胡適交流了編輯《常識小叢書》的計劃,請胡適出謀劃策,第二天下午,胡適即擬了一個新的計劃和“二十五個題目”。(85)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7月23日日記),第382頁。但對正式擔任編譯所所長一職事,胡適覺得于自己個性“不很相宜”,(86)王云五:《岫廬八十自述》,第78頁。至于替代人選,胡適非常反對由文化立場比較保守的劉伯明——高夢旦屬意的替代人選擔任:“夢旦問我,若我不能來,誰能任此。我一時實想不出人來。他問劉伯明如何,我說決不可。”(87)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7月18日日記),第367頁。胡適此前認為劉氏所譯杜威《思維術》一書“錯誤甚多”,“此書前經印出一次,中有許多錯誤,我曾指出幾處,托知行轉告譯者。今此等處仍沒有改正”。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第327頁。但事實上,胡適翻譯杜威的著作也是錯誤百出,江勇振先生已有指正,而徐佳貴教授指出劉伯明此書中的翻譯錯誤其實沒有那么離譜。參見徐佳貴:《南京高師-東南大學與新文化運動——以劉伯明為線索的再考察》,《學術月刊》2022年第6期;江勇振:《舍我其誰:胡適》第二部《日正當中(1917—1927)》(下篇),第221—307頁。在胡適看來,商務印書館太重要了,不能輕易將之交到敵對者手中。
1921年8月13日,高夢旦又勸胡適明年來商務接辦編譯所。胡適雖然認為“這個編譯所確是很要緊的一個教育機關,——一種教育大勢力”,但他自己有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書和寫作的計劃,“不應該放棄自己的事,去辦那完全為人的事”。(88)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8月13日日記),第416—417頁。因此,“遲疑”的胡適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認可的人接手此職,所以向高夢旦推薦了為商務印書館不熟悉、且尚無太高知名度的王云五出任此職,并親自邀請王云五到商務與張元濟、高夢旦等人見面。(89)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7月23日日記),第381頁。8月19日,胡適、王云五與商務重要職員一起見面吃飯。(90)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8月19日日記),第426頁。
8月31日(陰歷七月二十九日),張元濟和王仙華代表商務聘請王云五,“條件都已提出”,王云五答應中秋節(jié)前回話。對此,作為居間人的胡適非常滿意。(91)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9月6日日記),第446頁;胡適:《高夢旦先生小傳》,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19卷,第666—669頁。關于胡適此次考察商務印書館的情況,還可參見柳和城:《挑戰(zhàn)和機遇:新文化運動中的商務印書館》,第97—122頁。
在胡適即將啟程返京之前,高夢旦代表商務致送酬勞一千元。胡適只愿意接受五百元,返回了五百元。(92)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9月3日日記),第443頁。9月7日,胡適離滬返京,張元濟、高夢旦等商務高層和亞東圖書館老板汪原放等都到車站送行。(93)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9月7日日記),第448頁。
10月25日,到北京探視侄子病情的高夢旦去見了胡適,高度肯定了王云五的能力。(94)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10月25日日記),第488頁。11月10日,胡適收到王云五表示不愿就任商務編譯所所長的來信。次日下午,高夢旦拜訪胡適,請其致信王氏勸他就任編譯所所長職務。胡適允諾。(95)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11月11日日記),第498頁。最終王云五于1922年1月1日正式接替高夢旦擔任編譯所所長。
此后胡適深得張元濟、高夢旦信任,兩人對胡適的各種要求與推薦也基本予以滿足。在他們考察期間,胡適向高夢旦推薦了周建人入職商務印書館,并致信其兄周作人,告知他為其弟爭取到的月薪為六十元。(96)《致周作人(1921年8月18日)》,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3卷《書信(1907—1928)》,第324頁。1921年底北大欠薪風波仍未解決,高夢旦代表商務印書館致信胡適,直接贈送一千元現(xiàn)金以幫助胡適渡過難關:“讀報知中央教育費仍屬無著,北京教職員多在窘鄉(xiāng),先生自不能從容。此間同人甚為念念。且以先生為此間盡力甚多,茲致送千元,尚乞察入。區(qū)區(qū)之誠,必蒙鑒及,故不多贅。”(97)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31冊《高夢旦來函》,第282頁。張元濟后來甚至說只要胡適看中的書,可以隨時開列名單推薦給商務,“不妨隨時想得,隨時開示,敝處出版,本無限制也”。(98)《張元濟致胡適(1923年9月8日)》,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2卷《書信》,第537頁。
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早在雙方確定合作出版《世界叢書》后,胡適就開始幫商務印書館招徠作者、譯者。如胡適日記記載:“校讀潘介泉(家洵)譯的易卜生的《國民公敵》完,又略看他譯的《娜拉》。此兩劇與他譯的《群鬼》將歸《世界叢書》出版?!?99)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4月27日日記),第218頁。再如1921年8月9日,李季來見胡適,表示有稿子給《世界叢書》。胡適便讓商務印書館直接支付李季千元路費資助其出洋。(100)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9卷《日記(1919—1922)》(1921年8月9日日記),第410頁。胡適還希望魯迅兄弟將所作小說匯集起來列入“世界叢書”出版,他專門致信周作人說明此事。除此之外,他還希望周氏能將正在翻譯的日文小說放到自己主持的商務印書館“世界叢書”中出版,因為商務不但排印錯誤少,且所給稿酬也高。(101)《致周作人(1921年8月30日)》,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3卷《書信(1907—1928)》,第325頁。周作人遂答應胡適的邀約,將自己翻譯自日人的《現(xiàn)代小說譯叢》交給商務印書館出版。胡適還約請黃凌霜為“世界叢書”翻譯華德的《應用社會學》一書,三年后翻譯工作完成,胡適請黃附序文與目錄,致信時為編譯所所長的王云五征詢是否可以繼續(xù)出版此書,而胡適自己態(tài)度是覺得“此種名著,大可出版,稿費可送一整數(shù),或不甚昂貴”。(102)《致王云五》,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3卷《書信(1907—1928)》,第393頁。但不知道何故,此書后來似未列入“世界叢書”中出版。
由上述史實重建情況可知,在胡適與商務印書館建立密切關系的過程中,編輯“世界叢書”之提議成為雙方開始合作的契機。在胡適這邊,他借助主持“世界叢書”的機會同商務高層建立起緊密的合作關系,獲得了商務印書館的充分信任和不時的經濟援助,故之后他非常注意為后者出謀劃策,幫助搜羅作者、譯者,也將自己的著作《章實齋先生年譜》等送交商務出版(1922年1月出版),時時維護和援用商務印書館這個平臺。這種情況通過他對好友高一涵的駁斥可以明顯看出。
當胡適決定將原由亞東圖書館出版的《努力》周報交由商務改為月刊出版后,甫(1923年)在商務出版過《歐洲政治思想史》(上卷)一書的高一涵覺得這是商務打算包辦《努力》謀利,遂產生不滿,借代人在北戴河養(yǎng)病的胡適回應兩讀者批評《努力》雜志之際,以“搖旗吶喊的小卒子”身份在影響甚大的《晨報副刊》發(fā)文,公開批評商務高高在上的“資本家面孔”,表示自己要持“不合作主義”,高進而還把為《努力》寫稿的人稱為“文丐”。(103)高一涵:《關于〈努力月刊〉的幾句話》,《晨報副刊》1924年8月28日。高文是在表面借批評胡適與商務合作出版《努力》之舉,批評商務在借胡適和《努力》賺錢,實際是“酸葡萄心理”,批評商務只“敷衍”胡適這樣的“有名人物”而忽略自己這樣的“小卒子”。胡適讀到高文后非常生氣,除私下致信高一涵外,次日,又給《晨報》寫信為商務印書館辯護,同時回應了其他人對《努力》的質疑。(104)《致高一涵(1924年9月8日)》《致晨報副刊(1924年9月9日)》,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3卷《書信(1907—1928)》,第379—384頁。
在1924年9月8日致高一涵的信中,胡適批評高一涵為了證明自己清高,“就不惜把一切賣文的人都罵為‘文丐’”,這是缺乏道德的表示。接下來,胡適激烈地反駁高一涵:
拿盡心做的文字去賣三塊錢至五塊錢,不算是可恥的事。獻壽文,作瞞心昧己的諛墓文,那是文丐。借文字敲竹杠,那是文丐。用抄竊敷衍的文字騙錢,那是文丐。迎合社會的惡劣心理,制造下流讀物,那是文丐。但拿不茍且而有價值的文字換得相當?shù)膱蟪?那是一種正當?shù)纳睢?/p>
反駁高一涵之余,胡適也向高氏解釋了自己為何與商務印書館聯(lián)合出版《努力》,主要在于看重商務雄厚的經濟實力,可以實現(xiàn)自己“辦一個有資本的雜志”的夢想?!盁o錢而辦雜志辦報,全靠朋友友誼的投稿,那是變態(tài)的現(xiàn)象,是不能持久的?!杜χ軋蟆凡怀龈遒M,連發(fā)行部的人也不支薪,這是我最不安的事。所以改辦《月刊》時,我極力主張,非集點資本,正不必辦……所以我主張《月刊》每月應有最低限度的編輯費?!焙m繼續(xù)披露內情,他在同亞東圖書館和商務商量之后,加上陳獨秀的協(xié)調,決定交給愿意支付出版費的商務辦,而胡適和陳獨秀的文字不要酬勞但保留版權,“此是‘商務’承辦此報的事實,并無如你說,‘商務印書館于是便板起資本家的面孔’,說:‘給你們做文字的人三塊錢至五塊錢一千字’的情形”。隨后,胡適又向高一涵解釋了商務與《努力》的關系,絕非是商務意在借此賺錢,商務這樣一個大公司不會在乎這幾個小錢,而且其所辦雜志,幾乎沒有盈利的,考慮到辦刊成本,商務接辦《努力》月刊是存在風險的,如果每期銷量得不到八千冊,肯定會賠本,而月刊類雜志是極難達到八千這樣銷量的,而達不到胡適他們也無須賠償商務印書館,“這種單方的條件,我們能說他們是謀紅利嗎?”胡適教訓高一涵有欠忠厚,誤解商務好意,導致自己不得不出面親自解釋,向高披露雙方合作內情。(105)胡適:《致高一涵(1924年9月8日)》,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3卷《書信(1907—1928)》,第379—381頁。
胡適在給《晨報》社的信中回應對《努力》的質疑,解釋《努力》出版停滯的原因和繼續(xù)出版的必要,同時針對之前高一涵的文章,進行重點說明。因胡適該文出言激烈,為商務背書色彩明顯,高夢旦擔心會被別有用心者炒作,于胡適和本館名譽不利,特意致信胡適委婉提醒。(106)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31冊《高夢旦來函(1924年9月20日)》,第309頁。之后,時在商務擔任史地部部長、同為胡適與高一涵朋友的朱經農也致信胡適,解釋高一涵遷怒于商務的緣由:高自認為在同商務關于《歐洲政治思想史》后續(xù)內容的出版交涉過程中受到輕視而產生不滿與誤會。(107)《朱經農致胡適(1924年11月30日)》,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組編:《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冊),第203—204頁。朱經農稍后認為,商務為了出版《努力》周刊,其實也冒著一定政治風險,因為《努力》中的時論會批評當局和政治,會得罪有權勢者,這樣勢必牽連到出版商和資助者商務印書館,故他建議胡適:“《周刊》與‘商務’的關系,最好仍是代定、代售?!?108)《朱經農致胡適(1924年12月9日)》,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組編:《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冊),第205頁。的確,參照商務印書館以前的做法,對于涉嫌盜版或犯禁的書刊,商務印書館一直采取秘密印刷不署印刷者之名的做法。但此做法對于《努力》這樣同人化、公開出版的定期刊物,顯然不適用。由此可見商務印書館為了籠絡胡適所冒的風險,但此后《努力》并未如愿復刊,朱經農這個擔心并沒有成為現(xiàn)實。
實際上,像高一涵這樣批評商務重利的學者頗有不少。1918年時,羅振玉積極圖謀為在哈同處工作不愉快的王國維找一兼職機會,他致信張元濟(菊笙)希望商務能聘請王國維為之??惫偶?(109)《羅振玉致王國維》(1918年5月26日),長春市政協(xié)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集》,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371頁。但為張回信婉拒。羅振玉為此頗為惱火:“菊笙復書已來,附覽。此人卒不可與為善,頗悔前函為多事也?!?110)《羅振玉致王國維》(1918年6月11日),長春市政協(xié)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集》,第376頁。身為海上名流、富商兼藏書家的蔣汝藻平常與張元濟交往甚多,互相借書刻印也為常事,但蔣氏破產后,所藏珍貴書籍被張元濟強買,故他向好友王國維抱怨道:“即以菊生論,當時彼出《四部叢刊》時來商借,弟無書不允,絕無條件……論情論理,公理何在,友誼何在?然猶可諉為見利而動也?!?111)《蔣汝藻函》(三十六),馬奔騰輯注:《王國維未刊來往書信集》,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23頁。
身為羅振玉和蔣汝藻好友的王國維對商務印書館之出版事業(yè)也有評論。他曾批評商務所出書籍“無用有害”。(112)《致羅振玉(1917年12月31日)》,房鑫亮編:《王國維書信日記》,浙江出版聯(lián)合集團、浙江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93頁。1919年8月中旬,王國維將自己翻譯的伯希和的文章《近日東方古言語學及史學上之發(fā)明與其結論》送登《東方雜志》,該文有六七千字,但商務印書館僅答應給其稿費二十元,讓原本期待能得到四十元酬勞的王國維很是不滿,“竟遭點額,索四十元還二十元,怒而索還原稿”。(113)《致羅振玉函(1919年9月10日)》,房鑫亮編:《王國維書信日記》,第396頁。受胡適介紹為商務編輯教科書的顧頡剛對該館不重視學問而急功近利的做法也非常不滿,一度產生“惡感”,曾直接致信商務印書館史地部主任朱經農,抱怨“商務印書館是充滿著商業(yè)氣味,與學問格不相入”。(114)顧頡剛:《致朱經農(1923年6月3日)》,《顧頡剛書信集》第2卷,第134—135頁。
不僅以上這些學者批評商務重利,即便是同商務印書館和張元濟有密切合作關系的蔡元培也曾有過類似看法:“商務之純粹營業(yè)主義,不肯稍提贏余以應用于開辟風氣,且為數(shù)年以后之銷路計,亦可謂短視矣。”(115)蔡元培:《復吳敬恒函(1914年4月23日)》,高平叔、王世儒編注:《蔡元培書信集》(上卷),第208頁。
以上諸人對商務的批評雖各有立場,未必盡當,但他們對商務過于堅持營業(yè)主義立場的認識卻所見略同。凡此種種,均可見商務印書館崇尚營業(yè)主義甚至為此不惜冒犯風險的一面,這或許正是該館得以壯大成長為近代中國最成功的企業(yè)原因所在。只是過去我們在研究中過于強調商務印書館、張元濟為中國文化建設所做的貢獻和功勞,而相對忽視其重利、逐利、冒險的面向,這顯然不利于我們更全面更深刻地認識商務印書館的歷史。
吊詭的是,當初雙方寄予厚望的“世界叢書”剛發(fā)布征稿廣告之時,盡管獲得了學界較好的響應,但所收來稿質量一般。胡適自謂:“著書的人沒有,勉強找?guī)讉€翻譯人,總該還有。所以我們上半年,弄了一個‘世界叢書’,不想五個月的經驗結果,各處寄來的稿子雖有一百多種,至今卻只有一種真值得出版?!?116)胡適:《提高與普及(1920年9月17日)》,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0卷《教育語言雜著》,第67頁,引文標點有所更動。其后該套書雖先后編撰翻譯了多種,(117)有關“世界叢書”的目錄、譯作者、出版信息等情況,可參見上海圖書館編藏:《中國近現(xiàn)代叢書目錄》,上海圖書館1979年印,第320—321頁。但引起的反響總體不是很大,從商業(yè)經營角度上來說不算太成功。較之同時期商務推出的梁啟超主持的“共學社叢書”——與世界叢書同時注冊,(118)1921年9月23日,張元濟得到內務部傳來的消息,“共學社及世界叢書不能總共注冊一次,須分種注冊”。商務印書館編:《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1921年9月23日日記),第266頁。其影響當遜色不少。
事實上,“世界叢書”及其所蘊含的現(xiàn)代性——“文明”追求和“世界”想象不過系商務印書館結好胡適的一個媒介而已。為了爭取新文化運動領袖胡適盡可能長期為己所用,該館并未在意該叢書在商業(yè)上的得失。稍后為了維系同胡適的合作,同時與亞東圖書館競爭胡適這個金字招牌,商務印書館甚至愿意不惜貼錢資助胡適辦《努力》月刊,打算“無論什么條件都可遵依”,(119)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30卷《日記(1923—1927)》(1923年10月17日日記),第73頁;《致高一涵(1924年9月8日)》,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23卷《書信(1907—1928)》,第379—381頁。并答應給《努力》作者千字“三塊錢至五塊錢”的稿費。張元濟和高夢旦等商務主事者對同胡適合作的熱衷度,可見一斑!
概言之,雙方當時順利建立的這種密切合作關系對新文化運動的進一步開展,對胡適學術聲望的擴張與再生產,對商務印書館新思潮書刊的出版銷售,乃至對后來整理國故運動的開展及其后一系列學術事業(yè)的推進、學術書籍的出版,均意義重大。因之,這里對胡適與商務印書館早期關系的重建,當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認識胡適之所以為胡適,以及商務印書館的“營業(yè)主義”和與時俱進的一面,進而更好理解胡適同商務印書館建立密切合作關系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