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紅英

幽默是美學的一個范疇，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釋為“有趣或可笑而意味深長”。它不是低級趣味，不是油嘴滑舌，而是有內(nèi)涵和思想，有率真和巧智。以語言為主要呈現(xiàn)形式，通過詼諧的言語和表演引人發(fā)笑的相聲藝術是民族幽默藝術的代表。

諷刺是相聲的傳統(tǒng)，諷刺性的幽默在相聲中占極大比重。它或用夸張變形的手法描摹人物，或?qū)Ρ热宋镅孕械淖晕颐?，或反話正說，或托物喻人，或鋪敘荒誕的故事情節(jié)造成戲劇性的喜劇效果。相聲定型于清朝咸豐、同治年間，舊時代的窮相聲藝人生活在社會的底層，飽嘗階級壓迫、戰(zhàn)亂漂泊之苦，社會環(huán)境促使他們繪市井風俗、人情世態(tài)尤為細致入微，諧謔嬉笑間見諷刺鋒芒。新中國成立后，前輩藝術家挖掘、加工、整理、記錄、演出了大量的傳統(tǒng)相聲，使我們后人可見融合了深沉幽默的犀利諷刺。它嘲諷最高統(tǒng)治者、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封建軍閥的勾心斗角、腐敗無能、貪婪兇狠，譏諷、揶揄或自嘲小市民的庸俗、懦弱、迂腐、圓滑、市儈、淺薄、自大、狡詐、虛榮，不直淺俗露、重曲折含蓄?！陡男小防铮噬纤懒?，人人都得穿孝：梳頭的紅繩得換成藍的，家里的紅柱子拿藍顏色涂了，胡蘿卜得套上藍套兒，紅辣椒戴不起套兒摘下埋了，就連酒糟鼻子、赤紅臉兒都不許出門，都得染藍了。層層遞進、荒唐更甚。而全國禁止娛樂逼著最出名的演員也不得不改行做小生意，職業(yè)個性與外部環(huán)境的極不匹配引發(fā)觀眾哄然大笑?！堕_粥廠》里的馬善人口口聲聲說自己沒害過一個性命，墻上掉下大個蜘蛛都不踩，睡覺床上有個臭蟲不捻死，身上逮住個大虱子不能擠死，不能扔地下餓死，轉(zhuǎn)身就“無論找誰，往脖子那兒一擱，善嘛”?？诶锏母呱泻蛽p人利己的行為對比戳穿偽善面目?！痘炃骸防锊粎捚錈┑孛枥L財主家3個兒子的冷酷無情、愛財如命，他們的丑態(tài)在分家產(chǎn)，苛待、討好、厚葬寡母，美夢落空中纖毫畢現(xiàn)。傳統(tǒng)相聲中展現(xiàn)著那個黑暗時代的社會眾生相?！蛾P公戰(zhàn)秦瓊》里無知蠻橫的軍閥威逼著相聲藝人現(xiàn)編漢末的關公和唐朝的秦瓊開戰(zhàn)戲碼；《賊說話》里為生活所迫的賊人要偷窮藝人典當皮襖換得的一斗米；《醋點燈》里窮人去糧店賒賬唱喜歌掌柜不給面，惱怒唱喪歌給了5斤多黑面。笑中含淚的幽默里是對現(xiàn)實的批判，更是可悲、可憐、可笑的小人物的辛酸、悲哀。

新中國成立的頭17年間，翻身做主人的相聲人熱情服務于新社會，繼承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創(chuàng)作了《婚姻與迷信》《一貫道》等反封建的作品，新舊兩個制度、新舊價值觀對比中否定陳舊的丑惡，使處在新社會的觀眾獲得輕松愉悅感。針砭時弊的內(nèi)部諷刺，如《買猴兒》《開會迷》等也受到了人民的歡迎。這些作品諷刺官僚主義、盲目主義、教條主義，設置了荒誕與戲仿場景。如采購員拿著錯誤的采購單跑到東北找獵戶買猴兒，在當?shù)厣a(chǎn)隊隊長組織的會議上，他向獵戶傳達關于買猴的意義和重要性，儼然是場嚴肅的動員會，然而最后“幾乎是全走了，也沒人了，還有六七個小孩站那兒沒走。小孩站那兒等著看呢。等著看什么？孩子們以為我耍猴”揭示了在老百姓眼里，它真是一場鬧劇?！妒c鐘開始》《釣魚》《高人一頭的人》等作品則是讓人們在笑中看到了更具普遍性的人物思想。諷刺的對象看似比觀眾低，觀眾最初產(chǎn)生一種優(yōu)越感、超越感，但聽著聽著隱約看到了自己。原來是你我他都會有的缺點啊。這也是諷刺性幽默的高明之處，正如著名作家老舍在《什么是幽默》一文中所說：“諷刺是與幽默分不開的，倘若正言厲色地教訓人便失去了諷刺，它必須幽默地奇襲、側擊，使人發(fā)笑幾聲，而后細一咂摸，臉就紅起來?！?/p>

“文化大革命”后，相聲充分發(fā)揮諷刺的功能，對“四人幫”的倒行逆施進行揭露和批判，這種揭露和批判不是歇斯底里，不是謾罵?！度绱苏障唷贰睹弊庸S》《特殊生活》《不正之風》等通過藝術虛構呈現(xiàn)了“文化大革命”中人們再熟悉不過的現(xiàn)象或流毒。如《不正之風》里的“萬能膠”，諳熟走后門兒的各種路子，到處拉關系戶，且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以致他托關系，用裝著死人的火葬車送新娘去舉行婚禮的匪夷所思行為都變得那么真實可信，因為符合他的性格，邏輯自洽。于是，在真實與虛構之間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喜劇效果與諷刺意味。這也適用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達到巔峰的諷刺性相聲《巧立名目》《小偷公司》《電梯奇遇》《白吃》《喜喪》等。如《小偷公司》里的小偷金融股份有限公司是一個很荒謬的存在，然而公司里行政、業(yè)務、組織、宣傳、后勤等機構設置以及層層審批，指標考核等管理方式都是社會里的正常存在。小偷的控訴更是以隱喻的方式諷刺了現(xiàn)實的官僚主義?！栋壮浴防锏摹拔摇背抢锍阅伭?，吃到農(nóng)村。上面派2人的檢查團驗收小康村，下面陪同50余人，浩浩蕩蕩前往，“一路連樹葉都沒有，鬧蝗蟲”，村長哭著唱“就在這幾年，我們村成了模范，迎來了參觀團、送走了檢查團，我算了一算賬，變成了窮光蛋，今天只好請你們喝稀飯！”運用夸張、比喻、影射和象征等藝術手法，喜感中諷刺得淋漓盡致?！断矄省反鍠|頭舉行婚禮，村西頭辦追悼會，在大量的二元對立中呈現(xiàn)幽默，“我們這已經(jīng)架起了8口大鍋”“我們壘起了十個大灶”“我們這里已經(jīng)收了不少的彩禮”“我們這記賬收得多”“我們這收了十幾臺彩電”“我們收了20個骨灰盒”，“請了20個專業(yè)搞笑的”“我們這有30個專門搞哭的”……頗有黑色幽默的意味，不合邏輯卻又直指人性的弱點和現(xiàn)實的荒唐，最后原來應嚴肅的喪事變成了喧囂熱鬧的合唱會，死人都活過來了。新世紀以來的相聲中也不乏諷刺性幽默，如《咨詢熱線》諷刺程序繁瑣卻不解決實際問題的咨詢電話，其中一段醫(yī)療機構“頸是頸，椎是椎，不要把頸當成椎，更不要把椎當成頸。應該是頸中有椎，椎中有頸，但是頸不能代表椎，椎也不能代表頸……”的繞口令般云山霧罩的咨詢回復將偽專家刻畫得入木三分。無獨有偶，《專家指導》則是刻畫了“養(yǎng)生、理財、收藏、情感”的偽專家群像，神圣權威的表象被剝離，露出淺薄、貪財、勢利的內(nèi)在真相?！墩l讓你是優(yōu)秀》《團結一心拿大獎》皆是諷刺了人性的劣根性——紅眼病?！秷F結一心拿大獎》里捧逗兩人幻想獲大獎，起初嘴里稱兄道弟，繼而產(chǎn)生裂痕，最后竟然互相揭短，惡毒的攻訐正好回應的是前頭甜言蜜語的假象。

著名作家、語言學家林語堂認為“最為精微純粹的幽默便是能逗人發(fā)出一種含有思想并發(fā)人深省的笑?！松錆M了悲哀與憂愁、愚行與困頓，那就需要幽默作為促使人發(fā)揮潛力、復蘇精神的一個重要啟示?！雹傧嗦曇灿羞@樣的自嘲式幽默，它不帶有強烈的諷刺色彩，乃是通過戲謔的方式把自己的痛點講出來或是反映一種現(xiàn)實生活境況，在與觀眾共情中化解理想與現(xiàn)實的落差，自我和他者、個人與社會的矛盾，找到平衡點，實現(xiàn)和諧。人生得意時不過一二，失意時十之八九，尤其是在社會變革期，產(chǎn)生消極情緒或感惶惑無措，又盡力想保持尊嚴和獨立。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威脅》《虎口遐想》《著急》《特大新聞》等就是以老百姓思想認識和精神狀態(tài)的細微變化，反映改革開放初期市場經(jīng)濟逐步建立進程中整個社會心態(tài)的調(diào)適，《威脅》里在知識大爆炸的20世紀80年代，兒子的求知欲和探索心讓爸爸產(chǎn)生了本領恐慌，父子主從關系顛倒錯位，爸爸甚至夢到“不是誰想當爸爸就當爸爸，得實行考核制，誰考上爸爸誰當爸爸”，荒誕不經(jīng)卻意味深長?！吨薄防铩袄霞薄泵γ哆兑惶旌鸵簧募m結又何嘗不是每個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寫照。進入21世紀以來，這一類的相聲更多，人們面對紛繁復雜的社會需要釋放心情緩解生活壓力。而作為大眾藝術的相聲的內(nèi)容和表現(xiàn)方式盡可能契合了大眾的精神?！段乙腋！防锸切∪宋锏膶擂紊鏍顟B(tài)，騎小摩托加油被白眼，高檔餐廳消費被鄙視，幻想有房有車有錢的幸福，奈何“志大”才疏?！度绱思议L》里是望子成龍家長們期盼、焦急、無奈的心態(tài)?！秾а莸摹靶氖隆薄芬驗閷а菸⑿虐l(fā)來的兩個字“在嗎”引起各種情緒，樂觀的、悲觀的、一閃而過的、跳躍的、瞎想的，而這種精神內(nèi)耗歸根到底還是因為地位、信息不對稱等引起的焦慮。以幽默的方式剖開弱點不易，尋求歸屬與認同，實現(xiàn)負面情緒的消解以至思維和境界的躍升，《愛拼才會贏》里的兩個初入職場的青年男女“每天上班就像受罪，買汽車太貴，擠公交太累，打的太浪費”，為了省錢不降品，開啟拼車、拼吃、拼購的拼客新生活，雖是無奈為之，但設計的幾個生活場景卻透出了積極向上的幽默感。

幽默體現(xiàn)著真善美，和優(yōu)美、崇高等也有關聯(lián)，陳孝英在《幽默的奧秘》一書中提出肯定性幽默的概念，我以為可用來解讀新中國成立至今歌頌好人好事新風尚的相聲中的幽默。德國戲劇家萊辛認為：可笑的事物不是丑，而是美與丑的對比。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昨天》《找舅舅》《女隊長》等正是在新舊時代人與人關系的變化、翻天覆地城市的變遷、“我”與“我愛人”思想觀念的對照下，以正襯反、美丑對比產(chǎn)生包袱。還有的是通過喜劇的表現(xiàn)形式展示出正面人物的多面性和復雜性，“藝術家似乎是在嘲笑對象的這種弱點或特性，但這不過是用以表彰、贊美其正面性或突出、強調(diào)其悲劇性的一種以丑襯美，丑中見美的相反相成的藝術手法。”②20世紀80年代的《見義勇為》里塑造的青年并不是高大上的英勇人物，他不僅有善良、勇敢的一面，也有膽怯、狡黠一面?！斑@是個經(jīng)驗，同志們以后您要遇上壞人千萬別害怕，就給他來這手，‘啊……”“這管什么呀？”“這有三大好處。第一，鎮(zhèn)鎮(zhèn)那壞人。第二，壯壯自己的膽子。第三，喊喊附近的街坊。”人性的真實反映讓觀眾感到親切可親可樂。對正面形象某種突出的、與周圍環(huán)境不協(xié)調(diào)的特性的明貶實褒也會產(chǎn)生喜感。21世紀初的《其實我想走》里一根筋要去老區(qū)支教的男友“沒主見，還特固執(zhí)”，人家大學生畢業(yè)去外企工作多體面，去掙大錢，他去老區(qū)不成傻子了?！拔覀兠總€跨時代的莘莘學子一起爭當做傻子，我們不當傻子，別人也要當傻子，看著別人當傻子，不如自己做傻子，不做傻子的傻子才是真正的傻子，做了傻子的傻子那是光榮的傻子?！闭挿凑f、欲貶實褒，令人忍俊不禁。

巧智型幽默是對日常生活中的某些現(xiàn)象進行饒有情趣的或超出常理的反映，使人從中得到一種智慧和美的享受。很多傳統(tǒng)相聲中用一氣呵成的貫口或語言的巧妙組合，如飛白、雙管、曲解等手法達到逗笑的效果。如《打燈謎》《對春聯(lián)》《八扇屏》等。新中國成立以來，這類相聲也很多，不少將智慧融入情節(jié)和人物塑造中，更添深度。如《北海游》《詩、歌與愛情》《成語新篇》等舒緩而富有韻律感，令人齒頰留香?！对姟⒏枧c愛情》中古代的《關雎》《上邪》《卜算子》，現(xiàn)代的《小二黑結婚》《送郎當紅軍》《茉莉花》等名篇自然流瀉，卻不見斧鑿痕，歌頌純真美好的愛情，也夾雜著對“文化大革命”中扼殺人性做法的諷刺。2014年《滿腹經(jīng)綸》里巧用方言、歪批名著，構思精妙。“有個愚公啊，不是打漁的，有個愚公沒事在那刨山啊，刨啊……山是搬走了，原來山下壓著兩個妖怪，一個蛇精一個蝎子精，這下放出來了，得虧老頭兒有一個七彩葫蘆籽兒……后來降服了蛇精、蝎子精，后來隱居在森林之內(nèi)，外國有一公主，不知道得罪了誰，躲在他們居住的這個小屋內(nèi)，后來這個公主呢，后媽過來了，變成一個賣蘋果的老太太，公主咬了一口，嘎嘣死了，剩下半拉喬布斯拿走了?！鄙裨捁适?、外國童話無縫銜接，再加上顛倒、飛白、移植等各種幽默手法的運用，趣味盎然，不學無術又有那么點可愛的形象也深入人心。

相聲是幽默的藝術，諷刺性幽默、自嘲式幽默、肯定性幽默、巧智型幽默等類型在相聲中不是單一的，而是交叉互現(xiàn)的。如《城管與地攤》關注城管與地攤這個城市里棘手的矛盾熱點，既有擺攤謀生的弱勢群體的無奈，也有對過去野蠻執(zhí)法粗暴管理的批評，還有雙方努力下積怨的最終化解。包袱在情節(jié)推進、人物塑造中迭出。

相聲里的幽默不僅止于讓觀眾獲得視聽感官生理上的逗樂，它是高級健康的，讓受眾心靈受到凈化、靈魂得到提升，產(chǎn)生一種精神美感。而這也是我們當代相聲創(chuàng)演中所期待的。

注釋：

①林語堂：《人生的歸宿》，海南出版社，1993年，第516-517頁。

②陳孝英：《幽默的奧秘》，中國戲劇出版社，1989年1月第一版，第261頁。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