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建強
從感受黃河到黃河研究
自幼我就和黃河結緣。1980年上大學前,我在黃河北岸的河南孟縣(今孟州市)生活了17年,領略了黃河的暴烈性格和磅礴氣勢。我家位于縣城東邊的南莊鎮(zhèn),和溫縣招賢鄉(xiāng)搭界。這一帶村落,除了村莊周遭的肥沃坡地外,還有距離較遠的數(shù)量不等的灘地。自北向南,主要地理景觀有老蟒河(湨水)、新蟒河(湨水的分支)、黃河。從老蟒河南到黃河岸邊,各村都有一塊南北向的條形灘地。黃河水量大小不一,有時還出現(xiàn)河道南北滾動的情況,因此灘地并不固定。這樣,灘地便無須繳糧,它的收成便成為坡地有限收入的補充。后來,隨著黃河小浪底工程移民的到來,這些灘地便易主了。
20世紀70年代,10歲左右的我常隨干活的大人到灘里玩耍。在我的印象中,灘地種過棉花、大豆、芝麻、花生和紅薯等作物。若黃河性情溫順,滿眼望去,皆是豐收果實。若黃河暴怒發(fā)威,激流洶涌,在水流的強力沖刷下,灘地大塊塌入水中。若河水漫到地里,碩大的紅薯便也不能煮熟和食用了。 據(jù)陳汝珍等纂《豫河三志》卷十一《附錄·公牘二》載:民國二十年(1931年)八月,孟縣縣長阮藩儕在給河南省政府的呈文中說,清末民初,河依北岸流動,“終年驚濤拍岸,河勢洶涌,無日不在驚懼中”;沿河的西逯、落駕頭、戍樓(以上今歸孟州市西虢鎮(zhèn))、堤北頭(今歸孟州市會昌街道)等村,“日輒塌陷數(shù)十丈,田廬、墳墓多付東流”。
在枯水年份,黃河河道狹窄,水流微弱,河床龜裂,在寬闊的干裂河底可以撿拾到從上游沖下擱淺的煙煤和樹干。黃河主流不寬,對岸土嶺上農家的雞鳴清晰可聞。這些兒時的記憶和對黃河的深情對我后來從事黃河文化研究有著潛在的影響。
2005年5月,河南大學獲批教育部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黃河文明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研究中心,我從歷史文化學院調來從事研究兼行政工作。機構的性質決定了從事黃河文化研究的基本任務和屬性。其間,我除了圍繞黃河北岸以沁河、丹河、沇河(古濟水,今稱豬龍河)、湨水(今稱蟒河)為中心的明清懷慶府農村社會展開研究外,還和時任黃河水利出版社副社長岳德軍合作,組織和主持了《中國水利史典·黃河卷》第一期、第二期關于黃河基本文獻的整理。
《中國水利史典》系套書,繁體排印,從一般讀者的訴求來看,便有了某種局限。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從《中國水利史典·黃河卷》中選取精華,專題重組,簡體印行,推出《中國黃河文化大典》。這對不同歷史時期黃河技術、黃河文化的研究和傳播無疑具有重要意義。
民國黃河文獻的現(xiàn)代性因素
收入《中國黃河文化大典·黃河治理(近代部分)三》的黃河文獻均屬于近代黃河治理的范疇。包括5種:陳汝珍等纂:《豫河三志》、徐世光著《濮陽河上記》、高士藹著《涇渠志稿》、張含英著《治河論叢》、成甫隆著《黃河治本論初稿》。
中國近代特別是民國時期,王朝政治的結束,加上留學歐美風氣的盛行和與西方科技的接觸,對黃河治理理念和技術產生了重要影響。一些學者走出去接受現(xiàn)代工程技術熏陶,如《中國黃河文化大典·黃河治理(近代部分)三》收錄的黃河文獻作者、曾任民國時期河南河務局局長陳汝珍和水利史專家張含英,他們在20世紀初先后在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土木工程系求學,獲得了工程方面的知識和技能,對他們日后的黃河治理思想和黃河治理手段的近代化產生了重要影響。根據(jù)《民國黃河史》相關條目的記載知,一些歐美學者或來華研究治河,或同中國專家交流治河經驗。如民國六年(1917年),美國工程師費禮門來華研究治河;民國八年(1919年)十二月,他在黃河下游考察,并提取黃河水樣和河灘土樣帶回美國做泥沙特性實驗分析。民國七年(1918年)九月七日,德國水利工程師恩格斯在與中國相關人士的通信中,提出了黃河治理的具體計劃。其后,他又進行了黃河壩體和泥沙模型試驗,并撰寫了《制馭黃河論》。孫中山在民國年間形成的《建國方略》中,提出了利用現(xiàn)代科學技術,進行黃河上下游的全流域治理,并取得防洪、航運和水土保持綜合效應的融黃河治理和經濟發(fā)展為一體的綜合設想。這些現(xiàn)象表明,黃河治理的理念和具體操作進入了新的階段。
這些近代的治河技術和理念自然會體現(xiàn)在黃河文獻中。在上述5部文獻的前面,整理者對文獻的形成始末、內容價值皆做了詳細介紹,我也就不贅述了。下面我從個人的角度和理解,對這幾部文獻做一簡要解讀,或有助于對其價值的深入認識。
陳汝珍主纂的《豫河三志》成書于民國二十年(1931年)年底。它是河南河務局先前編纂的《豫河志》和《豫河續(xù)志》的延續(xù),故稱《豫河三志》?!对ズ又尽肥钱敃r尚稱河南河防局(后改為河務局)局長吳筼孫主纂的,民國八年(1919年)成書,所收治河成案僅限于清代。河南河務局局長陳善同的《豫河續(xù)志》,系為補《豫河志》之缺而作,民國十四年(1925年)秋成書。不僅增補了《豫河志》所缺少的清代之前的內容,還收入了自民國初年迄民國十三年(1924年)的治河公文。這種重古而不略今的編纂原則被稍后河南河務局局長陳汝珍主纂的《豫河三志》所繼承。因此,《豫河三志》在承繼陳善同《豫河續(xù)志》體例的基礎上,將內容從民國十四年(1925年)續(xù)寫到民國二十年(1931年),和前兩志一起繩貫珠聯(lián),為通貫河南治黃史(特別是民國前20年治黃史)的研究提供了重要資料。從史書中的河渠志、溝洫志到河道專書《水經》《行水金鑒》《水道提綱》以及治黃專史《河防一覽》《治河方略》的出現(xiàn),再到地方治河史“豫河志”系列的誕生,反映了水道文獻由混沌到分化的演變趨勢。
河南地處黃河中下游,黃河從中貫通。黃河自孟津以下,尤其是出了廣武山之后,由于掙脫了兩岸山嶺的夾束,如同脫韁野馬,恣肆奔騰,河最闊處達10千米。隨著流速減緩,泥沙沉積,河床增高,懸于地上,決溢危險增加。據(jù)說,清代黃河決口39次,河南境內竟達24次?!对ズ永m(xù)志》卷首載:“豫省正當黃河腹部,地勢平坦,土質疏松,潰決易而防塞難。”其問題癥結,除了自然因素外,與明代以來國家的“保漕抑黃”“重南河而輕豫河”的治水方策有關。為保證運道的優(yōu)先和暢通,治黃被迫讓道、讓位,黃河喪失了依其內在規(guī)律施治的可能性,其效果的背離也就不言而喻了。直到咸豐五年(1855年),黃河在蘭陽縣(今屬蘭考縣)銅瓦廂改道北徙,加之近代火輪船的引入,黃、運二河的治理矛盾才算得到解決。
《豫河三志》較之前輩纂修的兩志,真實地反映了民國時期的治河實踐。從河工職官來講,民國以來,國體改變,河南治河機構先是改為河防局,繼而改為河務局,其間還曾以“整理黃河委員會”的名義短暫出現(xiàn)。較之清代,其“秩卑而責重,事劇而權輕”(《豫河三志》卷首)。就河工技術而言,架設長途電話以傳遞汛情信息,設置水文站點以掌握流量變化,鋪設輕軌鐵路以運送搶險物資,等等。在接續(xù)古代治河機制的同時,對當時河務機構的變化、科學治河理念和技術運用都做了充分展示。
徐世光著《濮陽河上記》,記錄民國四年(1915年)督辦直隸濮陽(今歸河南)習城集雙合嶺黃河決口堵筑事。咸豐五年(1855年),黃河改道北徙,河道逼至濮陽南境,官府修筑金堤、百姓構建民埝加以預防。民國二年(1913年)七月,民埝決口,大水北傾。時值南北戰(zhàn)爭,政府無暇顧及。次年伏、秋汛后,口門增大,寬達885丈,愈發(fā)不可收拾。民國三年(1914年)十一月十八日,時任北洋政府大總統(tǒng)袁世凱委任徐世光督辦此事。徐世光哥哥徐世昌為政府國務卿,與袁世凱的關系非同一般,所以徐世光的委派應與此有關。民國四年(1915年)正月末,土地解凍,妥備物料興工,到六月底實現(xiàn)合龍。共費銀洋321萬兩,較537萬兩的預估費用節(jié)約了不少。書中載道,曾用電報“傳達工情”;為趕工期,夜間占埽時使用照明效果較好的“水月電燈”(汽燈)。這些便利皆是近代科技成果所賜。該書雖為決口堵筑事件的記錄,然其物料、器用門中所列物件,具有河工知識普及的價值。所載治水之法,“繁簡得中,足備最近從事河防人員考鏡”。
高士藹著《涇渠志稿》,是他在躬親考察、正文獻之誤基礎上編纂的渠志。據(jù)載,高士藹淳樸篤實,饒有智謀,利用水流激轉水輪從事紡織。民國十二年(1923年)秋,時任陜西水利分局局長、水利專家李儀祉,興復龍洞渠水利,委任高氏以監(jiān)修身份,多得他的鼎力相助(李儀祉:《涇渠志稿序》)。自戰(zhàn)國時期秦國命鄭國鑿修涇渠以降2000余年,關中多食其利,因此它自然進入對水利抱有極大興致的高士藹的視野。高士藹公務之余,和同道一起踏勘涇渠百余次,“上下考察,相其地形,詢諸鄉(xiāng)老”,“搜輯各書,訂訛去誤”,糾正了明代碑版和舊志中的錯誤,用半年時間編成此書。涇渠舊觀今日已改,變?yōu)殛愛E,但書中所述仍值得今人借鑒。高氏躬歷親驗的做法,充分契合求真務實的精神,應是所處時代熏陶的結果。
水利史專家張含英著《治河論叢》,是他有關黃河治理思考所撰論文的結集。整理者對他的代表性論文所蘊含的主要思想做了特別揭示,可以作為張含英治河理念形成過程和黃河特點認識的指南。特別是其提出的中下游統(tǒng)籌治理的思想、在陜縣(今屬三門峽)和孟津間建水庫調節(jié)的主張,思想光芒依然生輝,有的已經付諸實施。
成甫隆著《黃河治本論初稿》出版時間為民國三十三年(1944年)。據(jù)他說,因不便示人,成書后在箱底壓了2年??梢姡藭蟮殖捎诿駠荒辏?942年)。成甫隆的家鄉(xiāng)山西臨縣,屬于黃土丘陵區(qū),村子三面臨溝,吃水要到村西三里外的水井擔取。平時干旱異常,若遇大雨,雨水順著土坡傾瀉,田地、道路和宅基多被侵蝕。干旱缺水和水土流失是他內心深處的隱憂,也刺激他萌生治水念頭。成甫隆閱歷豐富,在山村教過書,在軍營當過兵,后來行醫(yī),偶爾做點小生意,但并不具備水利及其相關專業(yè)知識。因他地處窮鄉(xiāng)僻壤,難以買到書籍。如他所說,甚至還未經過寫作訓練。他的這種說法并非謙虛,從他口語化的文字和缺乏流暢的表達中能夠感受得到。他不甘心被這種環(huán)境和命運捉弄,設法創(chuàng)造條件進行治水思考。不管提出意見是否可行,但其堅韌求索的精神令人動容。他設法購買了《陜西省水利概況》、德國水利工程師恩格斯的《治導黃河試驗報告匯編》和四五本《水利月刊》等資料。在治河方略的探討中,他也觸及了美國工程師費禮門裁彎取直、束水攻沙的主張和恩格斯固定中水位河槽的意見,說明他還是站在當時研究領域前沿的。他的山溝筑壩主張,雖有攔蓄洪水之意,但主要還是用于淤田。在他看來,這是上游唯一有效的治黃措施。是否如此,可供大家思考。
參與《中國黃河文化大典·黃河治理(近代部分)三》黃河文獻整理的6位學者,既有年逾古稀的長者,又有出類拔萃的中青年。薪火相傳,世代相續(xù)。希望年輕一代堅守初心,在黃河文獻整理和黃河文化研究上多出成果,出好成果。整理過程中的亥豕之誤、句讀之訛,或為不免,懇請賢達不吝匡正。
(作者系河南大學黃河文明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研究中心教授、黃河文化研究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