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日內(nèi)瓦的表展和米蘭設(shè)計周回來,歇了一兩天,就躋身F1上海站的滾滾人潮中。我是一大早從家里坐地鐵去賽車場的,有時差,沒睡幾小時,眼睛半睜,頭發(fā)沉,可也注意到地鐵上許多人穿著自己支持的車隊的紀念服,手上拿著人形牌——周冠宇或漢密爾頓或維斯塔潘——背著大袋子,興高采烈,仿佛奔赴一場春游派對。闊別四年的F1上海站比賽,讓這座城市,以我所在的這一節(jié)地鐵車廂為縮影,展示出它久違應(yīng)有的喜悅與熱情。
離開賽場我也是乘坐地鐵,和BJ一起。在輕微的晃蕩和感受疲憊的腳丫子松懈下來的沉默中,BJ問我,現(xiàn)在一個人的生活還好嗎?我老老實實地說,所有改變帶來的新鮮勁兒過去后,真切地感覺到孤單。但這個孤單是一個中性詞匯,一種物理性孤單,我在感受,甚至可以說是在研究它。因為除了工作和社交,大部分時間其實就是自己一個人待著,在熱鬧與孤獨之中切換,而年頭的工作極其忙碌,熱鬧的情況更密實,這個孤獨反而更顯得觸目和新鮮了。
意識到這個,是因為三月伊始,雜志社舉辦了一場活動,邀請了當(dāng)紅的脫口秀藝人門腔來表演。在準備發(fā)言稿的時候,我捉摸了一會兒脫口秀這種表演形式,對于我這種最怕當(dāng)眾演講的人來說,上臺脫口秀真的太可怕了。我寫道:有時候我們喜歡熱鬧,用一群人來講故事,就像今天我們這么熱鬧地聚在一起,也是一種歡樂的、大型的生活記錄;有時候我們也喜歡孤獨,孤獨也是好事,可以自由自在地思考和創(chuàng)造,就像脫口秀這種表演形式,一個人的舞臺,更大的考驗,但能扛下這個舞臺的,肯定是一個內(nèi)心很豐富,又能幽默自在地表達對這個熱鬧世界觀察的一種人。
我想,我們普通人只能對著幾個親近的人,或在孤獨的時候,在內(nèi)心,在文字里,上演自己的脫口秀了。那時候,我還突然聯(lián)想到了生活本身,發(fā)現(xiàn)了熱鬧與孤獨的鮮明對立。
當(dāng)你利索地開始一個人生活的時候,孤獨似乎對應(yīng)的是一個大的概念下的自由,“對自由的渴望讓人類想要的不僅僅是‘好的事物,也不僅僅是‘好的決定,而是完全屬于‘我自己的決定”。那時我看的波伏瓦傳記中正好談到了自由,波伏瓦的一生似乎沒有“孤單”過,除了薩特,同時總有多個情人相伴,她認為自由不是完全獨我,依然是要與人、與社會產(chǎn)生連結(jié)的,尤其是她這類“分享型”的人格(總是有許多情緒和感受需要表達和得到回應(yīng),需要與他人進行思想交流和碰撞),在全書的最后,作者總結(jié)道:“如果說我們能從波伏瓦的生活中學(xué)到什么的話,那就是:沒有人能孤獨地成為她自己。”
扯遠了……當(dāng)然我聯(lián)想到的熱鬧與孤獨的對立是粗淺的、生活狀態(tài)層面的對立沖擊。在這里,孤獨對應(yīng)的是冷清,是大片獨處時空中一個長期習(xí)慣的對等陪伴分享對象的消失給一種“分享型”人格的人帶來的不適。
遙想在日內(nèi)瓦出差的那些天,被鬧鐘鬧醒,早飯顧不上吃就奔去展館開始一天的忙碌,人來人往應(yīng)接不暇,晚宴后回酒店已經(jīng)深更半夜,洗漱后倒頭就睡,那是真正的起早貪黑,除了躺平休息就無法跨越的身體疲憊,那同時也是真正的熱鬧。再像這天的F1排位賽日,官方贊助和合作商勞力士給我們安排了豐富多樣的參觀體驗行程,從賽事的國際廣播中心到管控中心,再到關(guān)于安全車、醫(yī)療車的介紹,以及維修站和賽道的深入體驗,沒有一刻是停得下來的。這份工作正是這樣——不停地在邀請你趕去第一線觀看和體驗最新的東西,不停要求你與更多人交流,去提問和傾聽,去深入和歸納,再以你的方式方法和個人風(fēng)格分享出去——它時常呈現(xiàn)給你這樣一番熱鬧與喧嘩,你需要保持好奇、敏銳和感性,在這種時候,你完全忘了孤單兩個字怎么寫,你的頭腦和思緒如萬馬奔騰。
帶著這樣豐盈的觀感回到獨處中的我,通常有好些天是暗啞的。它散落在一個人的長途飛行上,翻看半本書,看一部電影,或盯著舷窗外的云與底下連綿的阿爾卑斯山頂發(fā)呆;散落在回到家后整理行李箱那慢條斯理的動作上,把一對肥貓攬在懷里的滿足嘆息聲里;也散落在一種游蕩于空落房間與房間、近乎于失語的安靜中。這之后,平淡而規(guī)律的日常就開始了,有時候下班后去打球,去健身,去電影院,去和朋友吃頓飯,周末在家做點兒家務(wù)。物理性的孤單時段其實并不多,通常它換來的是我那總在帶娃的好友的一句回應(yīng),“你真自在”,而我其實馬上就要跟她灌過去我腦中的萬馬奔騰。
寫到這里,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篇失去了邏輯的文章,假如我本來想寫一寫孤單的話。早些年,我看藝術(shù)史書看到古希臘古羅馬建筑那幾章入了迷,和老畢在新疆菜館吃飯,我盯著菜單上印著的伊斯蘭式柱子喃喃自語,老畢說,你是在看柱頭的制式吧?于是嘲笑了我一通。這類事讓趙松知道了,他說,以后等你哪天看這些東西看到全忘了,就好了,那時候它們就都在你的身上了。
所以,等哪天我不記得世上有“孤單”這個話題,別人提起,我大概也會愣住,嘲笑自己竟然有一天會想正經(jīng)寫一寫熱鬧與孤獨?我抽風(fēng)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