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笑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 重慶 401331)
律賦是一種與政治、科舉、教育密切相關的文本形式,清代律賦創(chuàng)作是繼唐、宋后的一個新高峰。律賦研究隸屬于賦學研究范疇,賦學與方志的關系是賦學研究的重點領域之一。陶禹《漢晉都邑賦“方志性”的生成與演進》[1]論述了都邑賦“方志性”范式的定型過程,彭安湘《先唐辭賦與地志關系研究之檢討與設想》[2]總結了辭賦與地志關系研究中的論題、方法和原則,曹祎黎《漢賦經典化的史學路徑——以長安方志用賦為中心》[3]討論了漢賦如何從文學文本轉化為史學文獻。在賦學地域研究范疇,王準《地理賦中的地理空間建構與文化景觀塑造》[4]探析了“畫野分州”的政俗觀念以及地理賦中的地理空間建構與文化景觀塑造,潘務正《清代賦學論稿》[5]以專章個案的形式討論了賦學的地域特征。從學界現有研究來看,已有較多學者關注賦作與方志的互蘊性與互裨性。這部分研究有以下特征:其一,考察對象多為漢賦,且多從經典化路徑衍進的角度來探討辭賦與方志的關系,但對于清賦與方志關系的闡述仍有較大空白;其二,多論述方志對歷代經典賦作的留存與傳播之用,以及知名賦作對方志價值的提升。罕有論及方志中本地鄉(xiāng)賢、邑令等人的賦作。綜上,巴蜀方志中清代律賦的整理與研究是具有一定文獻價值與歷史意義的??疾彀褪穹街局辛舸娴那宕少x,有助于西南區(qū)域的文化回觀與探源,亦有益于方志研究與清代整體文學研究的深入,自然亦能提供新文科研究的新視野、新方法和新材料。
陳光貽于《稀見地方志提要》凡例中提出“方志體類”與“方志體裁”兩種說法。前者主要指涉一統志、通志、府志、州志等方志種類,后者則包括紀傳體、編年體、紀事本末體及賦體等體裁,其中“賦體方志”主要以明代莫旦《大明一統賦》、董越《朝鮮賦》以及清代徐松對山川、城邑等采風以呈的《新疆賦》為典型。孫馨祖賦序言“《新疆賦》二篇,撮要領,句櫛字梳,俾地志家便于省覽”[6]27,可見地賦之于地志家的重要參稽意義,賦作采風真實,博收慎取的文本特征使其成為方志纂修者參證的主要來源之一。陳氏亦指出獻地賦這一舉動的趨尚之風與現實意義,“故地賦之美,則便以流傳,髫秀之無不上口。自清高宗南巡,雄郡名邑,無不獻地賦”[6]27-28??梢姭I地賦這一行為即是發(fā)揮賦作“體國經野”“潤色鴻業(yè)”之效以表明賦者抒誠獻頌之心,順應帝王“六合一家”的大一統觀念。概而言之,“賦體方志”即為以地賦為主要范疇的方志體裁。除卻專研地理之賦,亦應容納地緣屬性較強的相關賦作,如地方志中所輯錄的鄉(xiāng)邦賦學文獻。
從文體之辨的角度來看,“賦”“志”分屬兩種文體,亦可謂兩種體勢。《文心雕龍·定勢》篇言“文變殊術”“即體成勢”[7]529,可見劉勰認為合宜的文體是由創(chuàng)作情性驅動以循體成勢,賦即是“羽儀乎清麗”[7]530的代表。方志的雛形應追溯至古國史,后世修志亦多取法于史體,“志”“史”呈現互為表里之狀態(tài),源同而流分。由前述,志、賦雖體勢有異,而論及二者關系仍有相通共融之處,如行文鋪陳之法,頌上德、抒下情的文本意蘊。因此,二者既分體自用,又理事合修,于文化視域形成了根塵互融,同胞連枝的互蘊意義。
因此,若要研究巴蜀志乘中的清代賦學文獻,首先應回溯至地緣文化視域,并從方輿、文氣、文運三個方面予以考察志、賦誕育之沃壤。
何謂“方輿”?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言:“地道靜而有恒,故曰方,博而職載,故曰輿?!盵8]34可見,他認為“方輿”之義關鍵在于“地道”的恒常性與廣博性。但在此兩種特質的大范疇下仍會誕生不同的地域性文化特征,如江南水鄉(xiāng)文學多婉約清麗之氣,而邊疆塞漠文學則多壯懷慷慨之氣。差異化的地理環(huán)境造就了相對穩(wěn)定的文化基因,并深植、揭揚于文人創(chuàng)作之中。清代巴蜀地區(qū)主要以清代四川版圖為界屬,即以清代四川全省所設五道、十二府、八直隸州、六直隸廳、十一屬州、一百一十一縣為區(qū)域范疇。宮煥著重強調了山川之氣于地方文情郁勃,文氣昂揚的滋養(yǎng)效用,“山川清淑之氣,蜿蜒扶輿,磅礴而爵積其發(fā)于文者,皆足以黼黻經猷,潤色宏業(yè)”[9]7。雄奇的地理景觀亦造就了文人的“獷悍之風”,即肆意豪放之志氣,“又有岷峨劍閣,名山大川之雄秀,激發(fā)其志氣,是以見之于文”[10]425。巴蜀地區(qū)文機勃發(fā),具有地域穩(wěn)定性特征的“文氣”亦會影響到士人的創(chuàng)作風格。趙以炯也持相似觀點,認為“行文之機,由于養(yǎng)氣”[11]310-311。而具體到賦學創(chuàng)作要領,江含春《楞園賦說》提出作賦關鍵在于“氣機”,對于構思、氣韻的把控影響到文氣是否暢通。此外,文運也是方輿與文氣的真實寫照,“況夫攬文運之升降,覘方域之盛衰”[12]309。由此,形成了山川之氣滋養(yǎng)文氣,文士蘊文氣于筆端書寫之,最后再由文運升降觀覘方域盛衰的基本理路。清代巴蜀地區(qū)文運具體表征在如下兩個方面。
其一,在歷史文脈的留存方面,巴蜀地區(qū)歷史與文化資源較為豐富。不僅有釣魚城、青城山、峨眉山等歷史人文遺跡,更有自成一脈的巴蜀文人譜系,且辭賦大家尤多。司馬相如、揚雄、王褒、李白、蘇軾等知名辭賦作家為之高標,并為后世追慕。戴綸喆言“夫江漢炳靈,世載其英,蜀自司馬長卿以《大人》《長門》發(fā)跡,淵云墨妙又復輝映后先”[13]457,可見司馬相如、王褒與揚雄三人被戴氏視為蜀地賦學的典型代表人物。光緒戊子科四川鄉(xiāng)試考題《賦得還有淵云抒頌無》,也以“賦得”詩的形式追溯前賢往事。吳志恒《鶴山賦》中稱“瑯玕才逸,淵云軾轍”[14]66,增頌了蘇軾、蘇轍兩位四川本土名人。可見,以文學創(chuàng)作的方式表達對先賢的仰慕與崇敬,不僅有利于重申方域歷史文化、重塑以歷史先賢與遺跡點為中心的文化空間,更有利于扶植文脈,激發(fā)士人蹈厲奮發(fā)的進取之心。潘斯濂《四川鄉(xiāng)試錄前序》言“其扶輿旁薄之氣,毓為秀靈。故非特環(huán)奇宏通之彥,接踵相代,名臣鉅儒亦挺生間出”[15]415,隨后又列舉了司馬相如、王褒等文人的流風余韻對蜀地精神的滋養(yǎng)。將先賢精神融入地方科舉,以“有本之學”儲為“國家有用之才”,同樣體現了一種強烈的文化溯源精神與培植文化自信的意識。
其二,在文學傳統的賡續(xù)方面,巴蜀自漢代以來已然形成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學傳統,經學與文學雙枝并秀。魁儒碩彥,迭出不窮。清代巴蜀經學的典型代表人物如費密、唐甄、劉沅、何紹基等,文人卓越者如為官清廉的張鵬翮,號稱“蜀中才子”的李調元。此外,現存的清代巴蜀文人作品還呈現出了家族文學的集體創(chuàng)作傾向,且地方文人文學創(chuàng)作中所摹繪的景、人、事很大程度上根植于文人群體對家族歷史記憶、風物民情的情感化體驗與詩意化自觀。且巴蜀地區(qū)的文人家族往往因良好的家風與教育呈現出詩禮并齊,簪纓不絕的現象,如通江“三李”(李蕃、李鐘壁、李鐘峨),新繁“三費”(費密、費錫琮、費錫璜),綿州“四進士”(李化楠、李調元、李鼎元、李驥元)等文人均有較大影響力。戴綸喆著眼細處,從治學態(tài)度與文采天資的維度將清代四川籍學者分為兩類:
由國初以迄今,茲得蘊真抱樸、篤志儒修者十六人,曰:費密、楊甲仁、唐甄、彭王垣、韓士修、顧汝修、林愈蕃……詞華秀發(fā)、穎類倬群者三十三人,曰:劉道開、李瑨、費錫璜、傅作楫、李專、彭端淑、許儒龍、何明禮、李調元……陳一津、汪仲洋、王懷曾、王劼、楊庚……而其可類敘者,亦附見焉,作《四川儒林文苑傳》。[16]790-791
以上較多學者有律賦創(chuàng)作經歷,如林愈蕃、李調元、陳一津、楊庚等。而此序的創(chuàng)作亦有目的性,寫于“學使錢塘吳敬疆先生慶坻觀風命題”,目的在于揭揚蜀地文風未熄,文化傳統根基尚存,亦指出蜀地文獻亟需搶救性搜集的現狀,意圖喚醒存續(xù)蜀地文化的自覺意識。同時,目的還在于尋找伯樂,舉王夫之與學使潘宗洛之例并將吳學使比作“輶軒”使者,希望得其賞識借以助力,重新恢揚蜀地文風。
概而言之,方輿、文氣與文運的內化與彰顯是巴蜀鄉(xiāng)邦文獻萌蘗、增生的核心因素。且鄉(xiāng)邦文獻最集中的動態(tài)存續(xù)地即巴蜀方志,萌于方輿,貴乎文氣,關之文運?,F存巴蜀方志中所藏清代律賦百余篇,取材宏富,辭意淵深,具有載史及頌美宣仁之特質,正是方志研究的新路徑與突破點。由此,取材于巴蜀方志,統攝于地域視野下的賦學研究具有一定典型文獻意義與功能導向。
方志以考據存文獻。志書的征文考獻方式類于《詩經》“采風”,在吸取、沿革前志可取之處的基礎上博采輿論、搜羅文牘以紀形勝、詳戶版、考風俗。故文獻必征實,此為修志要旨。晉代常璩《華陽國志》被認為是中國最早的一部史志,集諸地理、編年、人物于一體,于后世頗具借鑒參考意義。王士禛《香祖筆記》以《蜀志》為例,提出了“修志乘法”,并指出素材來源之廣征博引?!皸钣眯奕 度A陽國志》、王象之《紀勝》《成都碑目》、費著《器物譜》《蜀錦譜》《蜀箋譜》以為《蜀志》?!盵17]533蜀地修志傳統也在承與變的代際相傳中臻于完善。賦與方志的雙向互動關系需以賦與“類書”“史志”的關聯性為切入點,而從這種互動關系中亦可觀照地方書寫與征實特色的聚合性呈現。
類書是將古之文獻分類編排以便尋檢、征引的工具書,如《藝文類聚》《太平御覽》等大型實用類書籍。賦在取類博物之特征上足以與類書相媲,并與其部分職能相通。而賦為類書的基礎條件即是事必征實,亦與志書引據賅博,疏證詳明的核心原則一致,頗承續(xù)漢學之風,具體體現為作者的地域體認感與地方風物的摹寫。
一方面,律賦作者身份駁雜,但與地域要素息息相關,主要分為以下兩種身份類型。其一,地方官員。賦者多借修志之機留存?zhèn)€人翰墨,擴充鄉(xiāng)邦文苑,如王聿修任乾隆年間四川珙縣邑令有《松柏有心賦》,陳克繩任乾隆年間四川??h知縣有《岷山積雪賦》,吳治恒任乾隆年間蒲江縣教諭有《鶴山賦》。部分律賦作者即修志者,如楊庚為《(嘉慶)長寧縣志》纂修者之一,存《罌粟花賦》《春水綠波賦》等賦;周紹鑾為《(同治)新寧縣志》纂者之一,存《荷錢賦》;潘時彤纂《(道光)綏靖屯志》,存《半畝園賦》。其二,地方鄉(xiāng)賢。如曾任蒲江鶴山書院山長的陳懷仁有《鶴山賦》,“合州四子”之一的楊士鑅有《東臺山踏青賦》。其三,僧人等特殊身份者。如華鎣山著名詩僧釋昌言作《華銀山賦》。以上賦者均具有堅定的地域認同感、歸屬感,并進一步選擇、整合地方性文化資源進行賦學構思與創(chuàng)作。
另一方面,律賦可作為地方沿革志、風俗志等修訂的參照物。由于志乘需凸顯地方性,秉持慎裁取雜之態(tài)度,藝文志文獻必關涉本土政治、風俗、山川、形勝?!逗洗ㄎ脑谛颉犯菑娬{以海納百川的心態(tài)去擴充、豐富藝文志,“凡官師、奉旨、流寓在本志……皆具采之,而不拘于土著為斷”[18]2。此外,自漢賦始,地賦與方志之關系已為賦家留心關注,《三都賦》總序言“其山川城邑則稽之地圖,其鳥獸草木則驗之方志”[19]178,《吳都賦》述“異荂蓲蘛,夏曄冬蒨。方志所辨,中川所羨”[19]212。清代傅宏才的《邛都賦》承續(xù)了地賦的創(chuàng)作理路,于賦序中將邛都歷史的沿革娓娓述來,“漢司馬中郎將馳檄通道,修城筑堡,始開置越雋郡,領邛都縣……太平二年……咸寧二年”[20]52。賦文首先對邛都的物產進行了詳細的描述,“白牛金馬,銀銅之出處堪征,南麝香杉,商賈之錙銖可計。山多松柏,育林會用有其經,地產馬牛,羅羅斯貢詳其制”[20]53??梢娢鞑赝霖S饒,物產珍異,且“羅羅斯”自元代始即為“羅羅人”及其居住地名稱的代指,對于了解地方監(jiān)司機構宣慰司的設置具有一定作用。繼敘邛海、瀘山、螺髻山之盛景以歌盛世。文末則憶蒙逆初平,入版籍之歷史,并點明了作賦“覽天文之志”“披地理之圖”[20]54的宏思,進一步闡證了賦之博綜群言,兼資體用的特質。
因此,清賦顯然延續(xù)了漢賦辭藻富贍的寫作傳統,具有明顯的類書特征。其一,賦作體量宏富,征實可考,多圍繞地域中心文化地標進行創(chuàng)作,如《都江堰賦》《浣花草堂賦》《養(yǎng)心亭賦》等。其二,賦作在名物載錄方面亦呼應方志中其他文獻,以資互證。如李芝《瀘衛(wèi)荔枝賦》專司詠物,以“憶過瀘戎摘荔枝”[21]53為韻,從形態(tài)、色澤、氣味等方面細致地描寫了荔枝的色味俱醇,與“土產”類中對荔枝的介紹相印證,“生瀘衛(wèi)城之內……每當熟時,綠葉紅實,堪共玩賞,為司中一景”[21]17,且引左思《蜀都賦》“側生荔枝”與杜甫《解悶·憶過瀘戎摘荔枝》之語闡述瀘戎(現四川興文縣)荔枝種植史的悠久性。且志乘中楊慎、任啟烈、任啟昌均有同題詩《瀘衛(wèi)荔枝》,由此巧妙形成了多文本的互文性鏈接與組合,有助于在共時、歷時的雙重視野下動態(tài)性、全面性地解讀名產種植史及其文化意蘊。但賦與類書作為兩種文體又有差異化的功能導向,賦并不能完全取代類書。許結指出,“賦代類書”說是“對漢大賦‘博物’與‘比類’現象的描述,是一種知識系統的認知,與賦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藝術精神捍格不入”[22]169。因此,應當以賦為類書為前提,取二者“比類”貫通之處,方能使得賦、志關系秩然可觀。
史書與志書皆有藝文志,前者藝文多著述名錄,罕有著錄全文,而地志藝文(或稱文征、文在)專記一方掌故,除卻羅列著述外,常著錄全文以資考鏡,更有益于在片紙只字之間回觀鄉(xiāng)賢先達之風度,并受史風、史觀之影響誕生了歷史范疇與地域范疇的“方志性”。
自戰(zhàn)國荀子《賦篇》始賦自有“隱語”性質、游戲之特色。漢代以來賦家熱衷于騁辭獻頌,后至杜甫等人均有獻賦之舉,主要目的在于映射政治生態(tài)并發(fā)揮其言志諷諫之用,彰顯了賦作載史之功。同時,賦作內容也是史書鑒讀的有益參照對象,且賦家珥筆史觀,記言文府,賦作“勸百諷一”的結構亦與史筆相類。清代科舉雖以考八股文為主,但山院課賦和館選則多考律賦,二者均作為應制科場文體為士人所習,此外八股文的破題與股對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律賦影響。具體來說,律賦主要是庶吉士散館,翰詹大考、學政試生童等考試以及書院課賦練習使用?,F存清代律賦題中涉經史文尤多,因此借方志中的史題律賦以揭示賦溯前史之特征。
清代巴蜀方志史題律賦主要分為史書題與起興懷古題,且傾向于利用地方性素材。史書題如顏汝恕《羌越至蜀南置十七郡賦》,以“以其故俗,治無賦稅”[20]54為韻,題出《漢書·食貨志》,將國家、區(qū)域、地方順次而敘的地理史觀展露無遺。首先,從國家治理的層面起題。“將欲邊地同風,遐方同軌。譜南國之歌唫,紹南風之修美?!盵20]54以大一統史觀提出邊地“同風”“同軌”之目的性。其次,以區(qū)域視野“于是遠瞻西南,遙瞻巴蜀”[20]54,贊揚先祖開疆擴土與因地制宜之舉。最后,再縮小至“邛笮”在良好治理措施范疇下呈現的河清海晏之景,“統白夷黑猓,共相安于邊隅。在下史長官,亦不議其田賦”[20]55。視角大小的轉化和視覺范圍的遷移展現了作者的謀篇布局與其歷史史觀的有機融合。整體考據精核,議論翔實,且鋪敘得作史家法,文詞爛然。黃裳錫《張飛進軍石渠山破張郃賦》以“從他道邀,郃軍交戰(zhàn)”為韻則出自《三國志·蜀志·張飛傳》,“其進軍宕渠也”“巴水聲銷”可見為巴蜀之地,今四川渠縣區(qū)域。文末議論“讀史者,往事流連,窮途感戀”[23]15,頗可見黃裳錫借賦感史、以賦銘史,頗具歷史厚重感與殷鑒意識。此二賦從治策、戰(zhàn)爭的角度構思史書題,一可知制節(jié)謹度之大要而有所規(guī)鑒,二可知人臣邪正公私,三可知一代國勢,人才衰盛相循之故以佐助現世治理。
起興懷古之題側重因事、景起意而作,又細分為邊疆輿地賦與覽勝懷古賦。邊疆輿地賦借助邊地景觀、文化生態(tài)等建構審美體驗之路徑,并對歷代的邊疆治策以及戰(zhàn)爭史進行回溯與評價,繼而生發(fā)邊地空間的建構下的個人心志表達。如潘時彤《半畝園賦》即寫于出任綏靖屯后,“道光壬午(1822年)夏,桐鄉(xiāng)曹扶谷明府示予前宦綏靖屯”[24]8。此時距離大小金川之戰(zhàn)已過五十余年,邊疆處于相對安定的狀態(tài),“邊陲向化,絕域輸誠,欃槍戢影,桴鼓無聲”[24]9,也造就了生活的適性自然之態(tài),“或飲奶酪兮酣眠,或聽歌裝兮小住。將親覽乎邱壑之奇,勝遙題賦煙霞之趣”[24]10。民情風俗,皆歷如繪。覽勝懷古賦如羅愔《釣魚城賦》,整體基調悲惋抒懷,借釣魚城追溯元明史事,繼而又進行自我體認,“空令我身親而生慨,對魚城而淚灑”[25]3??芍^閎中肆外,文氣盡揚。陳克繩《岷山積雪賦》則借平定蜀地少數民族叛亂的唐代名臣韋皋等人的事跡以表忠君愛國之心,“守韋皋之成壘,立嚴武之勛勞”[26]606,并以岷山積雪之景呼應其高世之志,皭然塵表,“心與雪而同清,身并山而不敝,歌白雪兮年年,視紅塵于世世”[26]607。
此外,引史作序、起題者、點題者頗多,如楊重雅、劉文澤、何咸宜三人同題而作的《都江堰賦》,以神話史視野引入?!翱煞裼怼盵27]2,“粵自神禹,導江正源”[27]3,既可見將都江堰作為神話的遺跡性投射,構建了地方性的神話史特色,也可得出具有共同地域、語言的民眾形成了獨特的信仰模式與心理認同的結論。而引用《史記·河渠書》中蜀守李冰鑿離堆治水之史事則是“治水”神話之現實延續(xù),在后世的流傳中通過“賦魅”的形式構成集體無意識的“原型”形象,并將文學作品作為“隱含”“暗喻”的對象,凝定了賦學書寫的先賢崇拜模式以及鄉(xiāng)土歷史精神的賡續(xù)功能,從而將民間信仰以賦學書寫的形式動態(tài)衍進。
概而言之,巴蜀方志中的史題律賦純熟運用史筆,集賦體“文學性”與方志“征實性”于一體。賦作多借古事之興亡,感慨現世之太平。具體表現一是以史為鑒,學古致用,汲取邊地治理經驗以鋪陳譎諫;二是將歷史人物之命運沉浮與自身相糅合,表達悲憫與昂揚交織的復雜情感;三是以古戰(zhàn)場、古渡口等本土歷史勝跡作為稽古紹休之警心。
岷峨蒼蒼,江漢洋洋,巴蜀地區(qū)自古以雄險峻奇的山川地勢聞名,不僅是重要的軍事戰(zhàn)略要地,也是無數文人墨客揮毫墨寶之地。物產豐饒多樣,文化神秘燦爛,歷史底蘊古樸厚重,綿長久遠,為歷代文人汲取創(chuàng)作靈感提供取之不盡的素材。此地亦是多民族聚居地,在多元文化的交流、碰撞以及古風余韻之熏染下形成了坦誠樸質的民風民情與卓然自樹的文化特色。且政治、歷史、民俗等元素均滲透、濃縮于文學創(chuàng)作中,勾勒出了文體互融、文化互涉的模式肌理。
反之亦然,統攝于文體互融背景下的賦、志關系也不可能獨立于政治、社會生態(tài),應將其置于社會現實中以燭照二者的相生相通性與化民成俗性。清代對巴蜀地區(qū)主要采用“文治武功”的治理方針,邊地戰(zhàn)亂頻仍,平定大小金川以及平定“白蓮教”等歷史事件即作為“武功”寫照,而振揚文教,扶植綱常則是“文治”之舉,有利于涵濡教澤。其中后者更有助于在邊疆地區(qū)鑄牢民族共同體意識,通過文化團結增強民族凝聚力,以達大一統視域下“同文之治”的理想狀態(tài)。因此,先行討論“文治”視野下的地方修志生態(tài)與賦作創(chuàng)作意圖,繼而研討二者之互動關系。
首先,葺學與修志同屬清代敷治文教的兩種方式。葺學主要以書院育才與科舉入仕兩種渠道為主,并輔以京師進修和免除徭役等措施。修志的主要目的在于書寫國家意志,宣揚政教觀念以及保留本土文化資源,與學術史的繁榮、大型文獻的編纂有著密切關系。葺學、修志的良性結合可規(guī)范學術人心,并使得文教觀念揚榷古今,協同倫軌。如章學誠于《文史通義·和州志藝文書序例》言:
文章散在天下,史官又無專守,則同文之治,惟學校師儒得而講習,州縣志乘得而部次,著為成法,守于方州,所以備輶軒之采風,待秘書之論定;其有奇訝不衷之說,亦得就其聞見,校讎是正;庶幾文章典籍,有其統宗,而學術人心,得所規(guī)范也。[28]655
戴綸喆亦于《國朝四川儒林文苑序》中明確提及修志問題、地方稔亂以及與京師距離是乾嘉以來致使清代蜀地士氣低迷的關鍵因素。其中“郡縣志乘率多簡略,又鮮有明于義法者勒之志傳以表襮而恢奇之”[16]788-789??梢娍たh志并沒有“明義法”以承擔起保存、宣揚地方志史的責任,更談不上詳征博采,洪纖畢載。整體來說,志書質量參差不齊,上至地方總志,下至邑志很難恒定類目編次,統一收錄標準,且限于人力物力難以精校精核,常有訛誤。
其次,具體到“同文之治”理念輻射下的賦學創(chuàng)作,律賦書寫多采取言此意彼,比物頌德之法以還原地方歷史地理景觀與人文景觀,且將景物意象內化且延展為“頌美宣仁”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如陳懷仁、葉方軫、吳志恒三人同題所作《鶴山賦》,主要描寫魏了翁所創(chuàng)鶴山書院,可謂聊抒遐覽,振藻繪景,通過對興修書院、士子課藝、延聘山長、掌執(zhí)文衡等事件的陳述以顯示良好的文教成果。意在上輔明堂成均,下倡州庠術序,以促進士氣振奮,文風丕振。楊士鑅《東臺山踏青賦》開篇即頌盛世鴻績,“累洽重熙,薄海增安瀾之慶。年豐物阜,嘉陵頌撫字之仁”[25]4,氣局整煉,吐納宏深,摹畫了國家治理下的河清海晏之景。此外,賦者常以暗喻之法摛翰頌德,如楊庚《春水綠波賦》文末句為“自愧細流涓滴,愿呈靈沼之詩。從知圣澤汪洋,漫獻文通之賦”[29]63-64,“靈沼”即是指帝王的恩澤所及之處,“文通之賦”則暗含此賦題化用江淹《別賦》“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19]770,楊氏借流水洋洋以言君之美政、恩德之播揚廣泛。
總而言之,賦志互蘊已然成為“同文之治”圖景下的典型文本樣態(tài),不僅文體榫卯相契,名物描寫、情志抒發(fā)以及文教理想也于互蘊關系中歷久彌新?!爸境恕睘橐灰匚墨I之攸關,也是鄉(xiāng)邦文獻如詩詞歌賦諸文體的主要載體,而賦同樣需要借助志乘以流傳,鬯風教于四方。此亦可透視二者由文體之辨向文體之合的轉向。詩歌、散文、序跋等其他文體也多有此意涉,但賦由于其諷頌一體之性質與鋪陳衍麗的風格無疑是極優(yōu)之選。
明清兩代修地方志蔚然成風,藝文志的輯修也頗為重要。其作為一方文教成果的實質性展現,需要有明確的衡文標準,即兼本土性與征實性于一體?!百x體方志”這一體裁展現了賦、志的體用關系,形成了“志采律賦”“賦納志史”的互動關系。賦志同構,互汲菁華,事與理呈現了自然交融形態(tài)。由此,巴蜀志乘中的清代巴蜀律賦為研究清賦的傳播路徑,從文本范式、文本特色方面提供了新的視角,志賦互蘊,揆德宏猷的文本樣態(tài)更是為“同文之治”理想狀態(tài)的追求提供了行之有效的地方文教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