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令燕, 周哲達
(渤海大學 文學院, 遼寧 錦州 121000)
題畫詩是“詩人或畫家根據繪畫的內容而起興所產生的詩歌”[1]。題畫詩的定義又有狹義與廣義之分。狹義的題畫詩是指題在畫面上的詩,而廣義的題畫詩是指一切根據畫圖內容而作的詩。中國題畫詩是畫與詩的融合而形成的藝術形式。題詩者將畫中之境與主觀情思相融合生發(fā)出詩境,畫境因詩化的描寫而得以補充、升華,二者相得益彰,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
金中期,與宋講和,社會較為安定,文治燦然,崇文慕雅風氣濃厚,文人的生活也趨向雅化。一些文人士大夫與畫家交相往來,圍繞繪畫作品舉行雅集活動。他們或自題畫作,或收藏前人以及本朝畫家的繪畫作品,賞鑒品評、吟詠賦詩。王寂的題畫詩鮮明地反映了金中期文人畫與民間畫的發(fā)展風貌與審美取向。王寂對繪畫藝術頗為熱忱、傾心。他不僅欣賞詩情畫意的文人畫,為友人、畫家的繪畫作品賦詩,而且對展現金代風土人情的民間畫亦有關注。他在公務出行時,留意寺廟、民房中的壁畫、臥屏畫并為之題詩。王寂是這一時期題畫詩現存數量最多的詩人。據《新編全金詩》所錄,王寂題畫詩共46首。按照題畫詩的對象可大致分為題山水類、題花鳥類與題人物類三種。其中題山水、花鳥畫詩多表現士大夫階層的林泉之樂與雅好情趣。目前,學界關于題畫詩研究主要聚焦于唐宋時期,而金代題畫詩研究相對較少,具有進一步挖掘的空間。本文以王寂的題山水畫詩為研究對象,探析金中期詩人王寂題山水畫詩的藝術特色。
王寂的題山水畫詩一般比較注重畫面描寫,往往以宏觀的視角進行整體畫面描繪,再著眼于局部畫面,選取特定意象,以細筆勾勒,再現圖畫之景。這種描繪并不是對畫面的簡單摹寫,而是經過詩人審美觀照的再創(chuàng)造,是對畫境的補充。有時詩人并不止步于畫面的描摹,借助想象將靜態(tài)的空間畫面變成動態(tài)的時空畫面。如《題張信道所藏李元素淮山清曉圖》。先描繪全景,大處落筆:“長淮宛轉淮山麓,浩蕩淮光釀山綠。側峰橫嶺巧連延,直自鐘山徹浮玉?!盵2]500再現了曲折宛轉、浩蕩蒼茫、延綿起伏的淮山全景。接著以想象之筆,展現時間流動中的淮山動態(tài)之景:“曉來煙靄與風塵,面目參差未是真。中宵沆瀣一濯洗,突兀了觀清凈身。陽烏飛出扶桑路,卻拂群陰披宿霧。朝暉千丈臥長虹,曙色半巖橫匹素。須臾溪壑漸分明,怪底懸崖化赤城?!盵2]500日出扶桑,“沆瀣”洗滌了煙霧,“朝暉”撥開了“宿霧”。鳥兒飛出,晨光映照巖壁折成半塊光影,仿若白色絹布。詩人極盡寫景摹狀之能事,通過刻畫細節(jié)表現局部畫面。飛出的鳥兒以靜默的山林為背景,動靜結合,“朝暉千丈”“曙色半巖”,色彩感強烈,使畫面如現眼前,呈現出一幅充滿生機、自然和諧的清晨日出山間的動態(tài)時空景象?!皶r間的節(jié)奏(一歲十二月二十四節(jié))率領著空間方位(東南西北等)以構成我們的宇宙。所以我們的空間感覺隨著我們的時間感覺而節(jié)奏化、音樂化了。”[3]詩人援畫入詩,以心靈之眼,將畫面全景攝入筆下。同時,采用數層視點,側峰橫嶺,連綿不絕,正側視面結合,遠近往還,展現出立體的空間畫面?!皶詠怼薄爸邢薄绊汈А?這些表示時間的詞語帶動空間景物的變換。晨間朝霞映照山麓,宿霧消散,陽鳥高翔,萬物明朗。詩人運思想象,以精細之筆構造了一幅富有自然節(jié)奏、和諧的藝術畫面,運用詩化的語言打破了靜態(tài)畫面的時空局限。
形與神是中國古典畫論、詩論中重要的美學范疇。六朝時期,形神范疇被引入人物畫的探討。東晉顧愷之提出了“以形寫神”“傳神寫照”的觀點。南朝宋宗炳的《畫山水序》將“形神論”引入山水畫中,主張藝術創(chuàng)造過程中畫家對自然山水的“應會感神”。唐白居易《記畫》提出“形真而圓,神和而全”[4],主張形神兼?zhèn)?。宋代山水文人畫重寫意。如米芾《畫史》說“山水心匠”,認為畫可抒發(fā)情思,展示作者的心靈情感。蘇軾贊成詩畫同質,強調“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5]。他指出,繪畫不應僅求形似,提出“詩畫一律”觀,認為詩、畫具有共同的美學追求。詩畫藝術創(chuàng)作是藝術家對自然、社會、人生感悟的一種審美表達,主要用以抒情言志。金代畫家多師法北宋名家,如李成、米芾、蘇軾、文同等。他們延續(xù)了北宋文人畫重寫意的審美追求,其繪畫作品寄寓著畫家的情思意趣。金代文人也表現出相同的審美傾向。如劉仲尹《墨梅十首》其十:“妙畫工意不工俗,老子見畫只尋香。”[2]405以寫意為特點的文人畫方能稱之為“妙畫”。王寂的題畫詩也表達了重寫意的畫論觀,“誰能寫照開新圖,楊子妙筆非臨摹”[2]503、“畫工豈識夢中詩,他日須煩息軒畫”[2]502等。他反對臨摹,強調畫工畫與文人畫的不同。
王寂的題山水畫詩體現了寫意傳神的審美追求。這類詩作的畫面描寫往往多運用白描手法,以簡筆描繪為要,不以工筆見長,寥寥幾筆,寫意傳神。如《題高敬之所藏云溪獨釣圖》:“鵝溪半幅開平遠,天際歸舟煙樹晚。釣翁蓑笠釣滄浪,一波不動風絲軟。”[2]501宋代畫家郭熙《林泉高致·山川訓》提出“三遠”視點法,即從仰、窺、望三種視點表現不同的空間特征與效果:“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縹緲緲?!盵6]54詩人以“望”的角度觀畫,由近及遠,一灣溪水鋪開半幅畫卷,將畫面空間延伸得平展渺遠:日落黃昏后籠罩在霧氣中的婆娑樹影與遠處天際的歸舟組成一幅澄曠、靜美的水墨畫。蓑翁垂釣,微風輕柔,水波不興,平遠的空間視野、自然簡淡的生活畫面拉長人的思緒,平和人的心境,營造出一種沖淡閑遠的氣韻。宗炳《畫山水序》提出山水“以形媚道”“質而有趣靈”[7]。“質”為山水外在形態(tài)?!叭ぁ庇袃煞N解釋,一釋為意趣,另一據《佩文齋書畫譜》引文中將“趣”釋為“趨”,表示趨向的意思。兩種解釋都有通過山水之形展現山水風光的內涵、神韻之意。從繪畫理論上講,即“以形寫神”?!懊摹睘槌尸F、展示之意。“以形媚道”表示為自然之靈妙寄托于有形的山水之中。因此,圣人賢者能從山水的外在形態(tài)感受其內在的氣韻精神?!爸袊鴤鹘y(tǒng)藝術理論的一個重要命題是講求‘氣韻生動’,無論是詩文還是繪畫都力求表現客觀物象內在的神韻,脫略行跡,象外傳神。藝術家往往通過凝神觀照,將自己主觀的精神生命貫注到審美對象中去,以顯示出它們內在的生命運動?!盵8]王寂的題山水畫詩創(chuàng)作也是如此。他觀賞山水畫,體味山水畫的內在情思意趣,將畫中之境與主觀情思相融,通過“繪”山水風光景色展現山水之內在神韻,構造出充滿詩情畫意的審美空間。再如《題張運使夢景圖》:“云低平野暗溪樹,雨淋層峰補天罅。老農市酒喚歸渡,漁伯艤舟楓樹下。”[2]501云層低垂,遼曠的平野與溪岸邊的樹叢籠罩在一片晦暗光色下,高聳入云的層峰仿若修補天隙的石柱,老農市酒,漁伯歸渡。宏闊雄奇的自然景象與祥和安適的社會生活景象營構出夢中的歸隱生活,引發(fā)詩人欲駕舟歸去,寄生江湖的歸隱之思,給人以瀟灑暢快之意。山水之精神在于暢懷。詩人正是從觀山水畫的過程中體味到怡神暢懷之感,才能在詩歌中通過“繪”山水自然之形態(tài)展現山水風光的內在氣韻精神。
王寂的題山水畫詩注重畫面描寫,或以細筆勾勒,再現畫面,或以簡筆描繪,寫意傳神。他的題畫詩承北宋文人畫重寫意之風,以傳神寫意為審美追求,同時也并未輕視寫形。一些題山水、花鳥畫詩非常注重且擅長寫景狀物,如《題張信道所藏李元素淮山清曉圖》《跋張舍人所收楊仲明天廄鐵驄圖》等,以形寫神,形神兼?zhèn)洹?/p>
援畫入詩,畫中之情景感發(fā)主觀情思,借畫發(fā)揮,抒情感懷,別有寄寓,是王寂題山水畫詩的一般模式。例如《題雪橋清曉圖》:
山翁臥聽溪風急,夜半篩珠落窗隙。
千巖浩蕩失故態(tài),萬徑荒寒滅人跡。
拿舟欲訪戴安道,截岸層冰正堆積。
翩然清興不可遏,側望招提無咫尺。
攝衣便挈蠻童去,禿袖抱琴龜手漆。
長橋蠟屐拄枯藤,卓破橫江玉龍脊。
粥魚晨磬聲未了,扣門喚起彌天釋。
開軒對榻誰賓主,呵手續(xù)弦坐搖膝。
從來支許事幽尋,放意茶顛恣詩癖。
虎溪相送尚遲留,更待林梢掛蒼璧。[2]501
千巖浩蕩,萬徑荒寒,杳無人跡。詩人運思想象,入畫境,化身為山翁,耳聽冬季夜間窗外狂風怒號。推門所望,萬徑荒涼凄寒,人跡全無。興之所起,欲訪戴安道,但無奈層冰堆積不可前往。“訪戴”典故出自《世說新語·任誕》。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乘興而行,興盡而返,刻畫了一個率性灑脫的東晉名士形象。詩人援引典故展開聯想。“訪戴”之行不通,興致難以遏制,于是又毅然改為訪“彌天釋”。手持枯藤,腳著蠟屐,橫渡江河,排除阻遏,與友人對榻而坐,飲茶作詩,暢意抒懷。訪“戴安道”與“彌天釋”之行的想象象征著詩人對遠離塵世喧擾,知音為伴的美好生活追求。整首詩由畫面描寫轉入詩人的想象,引人入勝,以賦的手法鋪陳敘述,如同敘寫故事般趣味盎然。再如《跋楊德懋雪谷早行圖》:“冰凍云凝萬木干,亂山重疊雪漫漫。人藏龜手借余暖,馬縮猬毛凌苦寒。兒輩豈其專尚利,此翁無奈未休官。人生寄耳遽如許,底處息肩聊解鞍。”[2]534先描繪畫面景象:雪滿山谷,冰凍苦寒,“人藏”“馬縮”。早行之艱辛易引起詩人感懷。溫庭筠《商山早行》觸發(fā)了游子晨起客行他鄉(xiāng)的孤寂與眷戀故土之情。王寂由畫中人早行艱辛之景象聯想到人生勞碌之困苦。“此翁無奈未休官”亦是詩人自身對為官生涯的奔波勞碌的無奈心聲的吐露。借畫抒懷,人生的艱辛亦是如此。因而勸慰自己,“解鞍息肩”??梢钥闯?王寂的題山水畫詩不僅僅是就畫論畫的觀賞品評,更多的是借畫發(fā)揮、抒懷言情。這種由畫面情景引發(fā)詩人之感懷的題畫模式在王寂的題山水畫詩中頗為常見,如《跋楊損之所藏楊德懋秋江捕魚圖》二首、《題高敬之所藏云溪獨釣圖》等。
王寂這類詩作將畫面景象作為誘發(fā)詩情的契機,常常將自己的觀畫感受與人生感懷融入詩作之中,借畫境感發(fā)抒懷。這種題畫模式不僅創(chuàng)造性地再現了畫面之景,而且反映出詩人的生活情趣與人生感懷,從而豐富畫面內涵,擴展題畫詩的表現內容。這種模式顯示出王寂的題山水畫詩注重抒情達意的審美傾向:不單純側重于描摹畫面山水之自然景象,亦重情感的抒發(fā)與自我雅好意趣的展現。
清人紀昀曾評論王寂詩歌云:“詩境清刻镵露,有戛戛獨造之風?!盵9]“刻”在文學審美批評中常與“峭”組成“刻峭”,形容文筆峻拔①。“清刻”的含義可理解為清新峻拔。镵,《說文》曰:“銳也?!盵10]露,具有顯見、彰露的意思②?!伴K露”的含義可理解為張揚顯露。結合王寂的題山水畫詩來看,他的這類詩風確有清新俊爽、辭意張揚顯露的一面。詩風的形成與語言文辭的表達、藝術手法的運用相關。王寂題山水畫詩多為七言古詩和七絕。其中七言古詩寫景體物多以賦法為之,描摹敘寫,窮形盡相,曲盡其妙,顯現出“镵露”的特點。這主要表現為注重對畫面進行生動細致的描寫,仿如再現畫面之景。除描摹畫中之景外,馳騁想象,以賦的手法對畫面之景進行再創(chuàng)造,語詞恣肆縱放,抒情表意往往在寫景狀后直接呈露。七言絕句多以白描簡筆勾勒畫面,意象清遠,語詞平易,呈現出清新沖淡之美。
陸機《文賦》云:“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盵11]這一論斷概括了詩與賦兩種文體的特點及審美效果。賦重在體物鋪陳。王寂的題山水畫詩中一些有關自然景象的描寫采用賦的體物手法,如《題張信道所藏李元素淮山清曉圖》。前四句從整體上描摹宛轉浩蕩、水“釀”山綠的淮山景象,后八句以想象之筆極力描寫時空中動態(tài)變幻的淮山清曉畫面?!盁熿\”“陽烏”“朝暉”,意象清新秀麗,千丈朝暉似臥虹,半巖曙色若匹素,生動的描摹與形象的比喻,充分顯示出王寂描摹繪形、駕馭畫面的能力。末尾四句贊嘆畫家超凡絕俗的畫技。再如《題雪橋清曉圖》,先是生動地描繪了一幅千巖浩蕩、萬徑荒寒的雪橋清曉景象,然后以此為環(huán)境背景展開聯想與想象。由古人雪夜訪戴聯想到自身尋訪好友,攝衣、抱琴、拄藤、跨江渡河、叩門,一系列動作之詞極為細致地描寫訪友之行的艱難與急切欣悅心理。以賦的鋪陳手法敘寫場景畫面。如《王子告竹溪清集圖》:“竹風細細幾席靜,花雨冥冥巾帽濕。逸休方與圣賢對,觀妙超然存目擊。吹臺名士意領略,手弄蒲葵坐搖膝。吾宗盤礴拊長松,似傷材大時難得。漳川野老氣豪邁,陪謁龍顏祗長揖?!盵2]502敘寫了細細竹風、冥冥花雨的景色中,高人逸士與圣賢名士“觀妙超然”的閑散飄逸的神態(tài)。畫中名士或手搖蒲葵,或盤踞而坐,或手撫長松。描寫精細,刻畫如現眼前,語詞恣意縱放。末尾四句直抒胸臆,感嘆人生歲月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好友難聚,盛會難再,勸囑收藏者珍藏畫作。
王寂題山水畫詩還有平易閑適的一面。這類詩多為絕句。內容主要描寫山居生活的畫面,表現出對歸隱生活的向往。詩境沖淡閑遠,文辭平近淺易,如“竹屋松窗水石閑,野人門戶不曾關。官租了卻迎神罷,社酒雞豚日日閑?!盵2]549“竹屋”“松窗”“水”“石”,幾個名詞性意象的組合表現出清幽寧謐的山居環(huán)境,用筆樸素簡練?!傲藚s”“罷”等具有口語化色彩,語詞平易通暢。此類詩作還有《題張子正運使所藏楊德懋山居老閑圖,仍次元韻四首》其一、《跋楊損之所藏楊德懋秋江捕魚圖二首》等。
北宋時期,山水畫勃興。北宋山水畫又分為院體山水畫與文人山水畫。這一時期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隊伍以文人為主。文人山水畫的顯著特點為重在寄托與表現文人意趣。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訓》云:“然則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晃漾奪目……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水之本意也!”[6]9這段話表明了“妙手”作山水畫的本意在于酬林泉之志,道出了文人山水畫的審美趣味。金代山水畫家多承北宋文人畫精神,重寫意,以畫寄托情思。金代畫作雖因戰(zhàn)火與歷史久遠等原因大多未能存留下來,但從金代一些題畫詩作、相關文獻典籍的記錄中可管窺金代畫家畫作風貌。王寂的題山水畫詩中所涉及的本朝畫家如楊邦基、武元直等多師法北宋山水畫名家?!额}張子正運使所藏楊德懋山居老閑圖,仍次元韻》其四中說:“楊丈規(guī)摹逼老關。”[2]549元人湯垕《畫鑒》云:“金人楊秘監(jiān)者,畫山水全師李成?!盵12]楊丈、楊秘監(jiān)皆指楊邦基,“老關”為五代末北宋初畫家關仝,“李成”為北宋初期畫家。郭若虛《圖畫見聞志》標舉關仝、李成、范寬,以“三家鼎峙”論之,三家多畫北方山水。金代一些畫家有隱士情趣。他們的山水畫作延續(xù)了北宋山水畫之本的隱逸精神,以畫表現林泉之志,寄托胸臆。《紫山大全集》卷七有武元直《風雨回舟圖》一條,有詩云:“武公胸臆凈無塵,喜見江湖懶散人。醉墨淋漓風雪筆,只因張翰是前身?!盵13]
金代山水畫延續(xù)了北宋山水畫重寫意的文化傳統(tǒng),重在表現山林之樂。畫境寄寓畫家的林泉之志。題詩者有感于畫境,與自己所要表現的感情相通時,便會觸發(fā)詩人詩興,使其借畫寓心,吟詠性情。從上述王寂題山水畫詩的題畫模式來看,其詩中山水自然景象往往是誘發(fā)詩情的媒介。他由觀畫而觀己,進而生發(fā)出對山林之樂、恬淡適意生活的向往與倦仕思隱情懷。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自然意象與社會生活意象的組合展現了清幽寧謐、悠然自得的山林生活,二是觀山水畫作為向往林泉丘壑之生活的一種心理補償,寄托歸隱之思。
“審美意象就是審美活動中所產生的‘意中之象’,是主體在審美活動中,通過物我交融所創(chuàng)構的無跡可感的感性形態(tài)?!盵14]審美意象表現并傳達作者的審美情思與意趣。山水題畫詩與一般山水詩不同的是,意象選取不是直接源于客觀世界的自然之景,而是以畫面景物為依托,顯示出題畫者對畫意的體悟,滲透著題畫者的審美感受與情意。王寂的題山水畫詩單純模山范水的詩作較少,更多表現的是自然景象與社會生活景象的相融呈現出自然和諧、沖淡閑遠的意境?!霸频推揭鞍迪獦?雨淋層峰補天罅。老農市酒喚歸渡,漁伯艤舟楓樹下。”[2]501“竹屋松窗水石間,野人門戶不曾關?!盵2]549其詩歌意象大致可分為自然意象與人的創(chuàng)造物意象兩類。溪流、層峰、竹、松、泉等自然意象營造清幽澄曠、恬淡自適的山居環(huán)境;老農、漁伯、釣翁蓑笠等人的創(chuàng)造物意象象征著隱逸之士。意象的創(chuàng)構是創(chuàng)作主體觀物取象、立象盡意的結果。主體受客觀物象感發(fā),在體悟對象的過程中將主觀情意投射其中,形成主體心靈與物象相對應關系。這種對應關系通過文學作品的吟詠以及歷史文化積淀下逐步形成意象模式傳統(tǒng),如望月懷鄉(xiāng)、折柳贈別等。文學意義上的“漁父”意象源自莊子、屈原所作的《漁父》篇。“漁父”意象又在后世文學作品的塑造與深化中成為淡泊超脫、樂天知命、順應自然的隱士象征。王寂題山水畫詩有關畫面描寫的詩句頻繁地使用漁伯、農夫、蓑翁意象,隱喻著凡塵不擾、自得隨性的隱逸之士。這類意象既是畫面之像,又是創(chuàng)作主體之心像,反映詩人的審美理想與情意。這兩類意象營造出山居環(huán)境之清幽與漁民生活之悠然的自然和諧景象,構成一派安然祥和的詩境,給人以怡情暢神之感。
王寂在觀山水畫的過程中獲得審美愉悅并將其以詩性的語言加以表現。同時,由觀畫而觀己,借畫發(fā)揮,興寄其對安然自適的山居生活的向往與倦仕思隱情懷。王寂題山水畫詩常抒發(fā)因觀山水畫引發(fā)的思歸之情 ?!芭麍D撩我倦游興,念念莼鱸乞長假。”[2]502現實中奔波勞累的仕宦生涯、復雜險惡的官場使其與陶淵明產生共鳴,誤落紅塵、心為形役。天際歸舟,煙波浩渺,蓑翁垂釣,老農市酒,漁伯歸渡。自然祥和的畫面觸發(fā)了他對自在適性的歸隱生活的渴望。王寂題山水畫詩中有明顯的情感變化,即在觀賞山居野逸景象獲得精神愉悅的同時轉向了現實的痛苦與無奈。王寂一生所任官職多為地方官,足跡遍布河北、河南、遼東地區(qū),長期仕途奔波勞碌。中年以后,仕途遇挫。大定二十六年,衛(wèi)州決堤。王寂與都水少監(jiān)王汝嘉受命前往衛(wèi)州籌劃防御,因被誣陷不顧賑救災民,專以集眾捕魚完成官事為務而被貶為蔡州防御使。他的許多詩篇寄寓了仕路崎嶇、官場艱險的人生感慨?!笆缆凤L波俯仰間,趑趄行恐墮機關。豈知野鹿便豐草,金絡從渠十二閑?!盵2]549長期羈旅的勞生之苦與群言交構、蒙受冤屈的憤懣不平交織其胸,使其流連于山居圖畫,渴望回歸自然之時,立即跳轉至現實的困苦與身不由己。觀山水畫則作為向往林泉丘壑之生活的心理補償。詩人借題畫寄托歸隱之思。仕隱出處的矛盾難以調和。王寂雖然在其詩中一再抒發(fā)隱逸之思,但實際上他一生都未曾掛冠歸隱。王寂出生于世家大族,出于維持家族生計與繁榮的考量,不得不一直為官。他在思想上學白居易所倡行的“中隱”,以求“伏臘粗給憂患少,妻孥飽煖身心安”[2]513。
金代山水畫承北宋文人山水畫之風,重在表現山水之樂、林泉之志。王寂的畫論觀延續(xù)北宋文人畫重寫意的藝術傳統(tǒng),表現出與北宋士人相似的審美趣味。他的題山水畫詩顯示出寫意傳神的審美追求,援畫入詩,注重畫面意境的再創(chuàng)造,以形寫神,由觀畫而觀己,寄寓人生感慨,抒發(fā)了對山居生活的向往與倦仕歸隱情懷。通過對王寂題山水畫詩的探析可了解王寂題山水畫詩的藝術特色,同時也可作為了解金代畫家信息資料、透視金中期山水文人畫發(fā)展風貌的一種方式。
注釋:
① 《墨莊漫錄》卷十中記張邦基評劉禹錫《連州刺史廳壁記》云:“不獨此爾,其他刻峭清麗者,不可概舉?!?/p>
② 《玉篇·雨部》:“露,見也。”《集韻·莫韻》:“露,彰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