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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諾

2024-05-23 10:11:58胡旭東
延安文學 2024年3期
關鍵詞:波峰老爹

胡旭東,安徽南陵人。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芙蓉》《安徽文學》《四川文學》《山花》等,出版小說集《日子》《焚燒的冬天》、散文集《孤旅》《江南訪古》。

1

李波峰后來想想都感到有點害怕,要不是昨天下午在百忙中擠點時間去“寶寶親”醫(yī)院,根本就不會想到蠟妹的生命已臨近尾聲。

李波峰問,醫(yī)生,到底得的是什么???大眼鏡片小眼睛的胖醫(yī)生這才放下蠟妹,問李波峰,幾歲了?李波峰答,三十二了。把周遭同來給寵物看病的人引笑了,李波峰不知所以。胖醫(yī)生抬高了聲音,是問你狗呢?李波峰不好意思地笑了,說不知道。大眼鏡片后邊的小眼睛睜得大大的,說,自己養(yǎng)的狗不知道?李波峰說狗不是我的,我是替人代養(yǎng)的。胖醫(yī)生又沖了他一句,那你打個電話問問不就知道了?李波峰聲音低了下去,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狗的主人去世已三年多了。周遭同來給寵物看病的人都覺得新奇,里面肯定有故事,于是,都圍攏了上來,想探個究竟。胖醫(yī)生摘下了大鏡片眼鏡,揉了揉小眼睛又重新戴上,給李波峰丟下兩個字,老病。李波峰急了,追問老病是什么?。颗轴t(yī)生狠狠地橫了他一眼,說孬話,老病就老病,還什么老病?周遭前來給寵物看病的人又都一下噴出笑浪來。李波峰立刻知道老病是什么病了,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又問一句,還有救么?胖醫(yī)生摘下大鏡片眼鏡,重新打量著他,瞪著他說,救它干什么?當神仙嗎?孬話?;厝グ?,估計就在這兩天。李波峰一聽急了,求求你了,醫(yī)生,求求你想想辦法,盡量將它生命再延長,讓我忙過這幾天吧。胖醫(yī)生本來想沖他幾句,但抬頭見他急得有點變形的臉,反倒搖了搖頭無奈地笑了笑,聳了聳肩拉長了調說,那你只有去求閻王爺幫幫你啰。說完,朝著李波峰擺擺手,意思讓他快走讓后面的病號上來。就有人好奇地問,這是什么品種?怎么沒見過?話音剛落,就有一片同感的聲音附和起來,肯定是稀罕的品種,要么哪有這般珍貴?大眼鏡片小眼睛的胖醫(yī)生不耐煩了,用極其鄙夷的聲調說,土狗,鄉(xiāng)里豬籠屋旁田埂頭上一扁擔能砍倒好幾條的。眾人一下恍惚大悟,隨及又飛起了一片笑浪來。

李波峰卻管不了這許多,他抱著蠟妹輕輕地放在了平板車上,匆匆地退出去?,F(xiàn)在他的內心只有一個想法,趕快去公司請假。他是辦公室副主任,為了迎接上級部門的檢查,這幾天,辦公室所有人員都恨不得一人要當三人用,正在“白加黑五加二”地日夜奮戰(zhàn)著。他知道這個假肯定請不動,但他打定了主意,請不動也要請,其實就是履行一個程序,總比擅自離開強。他知道的后果,可能被公司通報批評抑或降職降級甚至被開除,但自己送蠟妹回犁弓溝的決定是堅定不移的,被公司通報批評抑或降職降級還可以通過以后忘我的工作來挽回,退一萬步,工作被開除了還可以再找工作,但蠟妹活著回故鄉(xiāng)的機會就再也沒有了。

因為,這是他的承諾。

李波峰拉著平板車從電梯來到了地庫停車場,打開車門,將喘著粗氣的蠟妹抱上后車椅,返身又將向那位有著一口白拉鏈似牙齒的快遞小哥借的平板車折起來,放進后備箱。這才坐上駕駛室,回頭看著蠟妹,突然發(fā)現(xiàn)蠟妹連呼吸也是間歇式的,有一下沒一下的。蠟妹。他輕聲喊著,它不應。蠟妹。他大了聲音喊著,它還是不應。是聽到了還是根本就聽不到呢?才幾天呢?平日里那種與人的親昵頑皮的粘糊勁已蕩然無存,竟像一堆失去了彈性被遺棄的爛海綿一樣癱倒在后車椅上。

這幾天,公司忙,早起夜歸,好像也沒怎么注意抑或根本就沒時間注意到它發(fā)生的變化。前天晚上他還照例帶它出去遛了一圈,準確地說,與以往相比,只有半圈。以往每一次出去遛達它都生龍活虎一般,但那晚它已遠沒有以往那股熱絡勁,慢騰騰地好像失去了生氣,還沒走多遠呢,就趴在了那里休息,催著它,才懶洋洋地站起身往前挨幾步,接著又趴下。他只當它偷懶,也沒多想,就領著它往回轉了。昨晚呢,它已不愿出門去遛了,給它添食時才發(fā)現(xiàn)怎么吃的這么少。他問它,它伏在那里,朝他回了回頭,輕微地擺了擺尾,又輕微地擺了擺尾。他知道,這動作是它表示對主人的一種親昵。他蹲下去,伸手拍了拍它的額,又從它額頭上朝尾部抹去,它顯然有點激動,喉嚨深處發(fā)出咕噥咕噥聲,好像有話要告訴他。他沒在意,站起身舉起雙手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接著猛地打起了哈欠,一個接一個,一串接一串。太累了,睡吧,他連連囑咐著它,也囑咐著自己,去衛(wèi)生間隨便洗漱了一下就上床睡了。等他一覺醒來,天已見亮,奇怪,蠟妹怎么沒來床前迎接他起床呢?每天早上起床,蠟妹都無一例外地半蹲半坐在他床前,看著他起床看著他穿衣,然后搖著尾巴緊隨著他去做早餐。照例他它各一份:一個煮雞蛋,一杯牛奶,一塊面包,一根火腿腸。然而今天,是近三年的唯一一次的例外,它怎么不在床前?它去哪兒了?蠟妹——蠟妹——,聽不見回聲。出了房間,才知曉蠟妹已病了,而且是病來如山倒,病得如此沉重。

下午,他借故回家。準確地說,他沒有家,這里只是他的租房。在電梯口向一個經(jīng)常打交道的有著一口白拉鏈似的牙齒的快遞小哥借了一個平板車,拉上了蠟妹,抱上了自己的別克英朗,來到了“寶寶親”寵物醫(yī)院,才知曉蠟妹的生命已快走到盡頭。

他拿出了一筒它平時最愛吃的博美犬鮮牛奶,遞到它嘴邊。要是在平時,它準高昂起頭,張大嘴,讓你歡樂地倒在它嘴里。然而現(xiàn)在一點反應也沒有。他又拿出一塊它平時最愛吃的多格漫香濃軟面包,遞到它嘴邊,仍是沒反應。他就說,要不要讓外買給你送來一只油炸雞殼來,這可是你最最愛吃的食物喔。不知蠟妹是否聽進去了,它已不是“伏趴”著,而是“僵臥”著,只有那松弛的腹部時不時地翕動一下,在提醒身旁的他自己還活著。

“回去吧,估計就在這兩天?!贝笱坨R片小眼睛胖醫(yī)生的話又一次在耳邊轟響,他打了一個冷顫,突然想起來:蠟妹肯定是想回故里了。他猛拍了一掌自己的腦門子,大聲對它說:蠟妹,你是不是想回犁弓溝?是不是想回到蠟根老爹身旁?話音未落,奇跡發(fā)生了,蠟妹突然全身顫動起來,頭也漸漸地艱難地朝著他昂立起來,喉管里咕噥咕噥發(fā)出悶叫聲,并掙扎著將兩只前爪合在了一起,艱難地做了個“作揖”動作,以表示它內心的感激。他知道,“葉落歸根”,是它生命末路里唯一的夙愿與懇求。他立即跳下車,打開了后車門,一把抱住了它,緊緊地抱住了它。半晌,放下,輕輕地從頭到尾一把一把地撫摸著它。他拿定了主意,對它說:蠟妹呵,你可要堅持住哦,明晨咱倆就上路,我?guī)慊乩绻瓬先ァ?/p>

2

四點,還未見亮,李波峰就被自己設置的手機鬧鐘鬧醒了。他知道自己只睡了三個多小時,眼睛實在睜不開,但想到今天要送蠟妹去遙遠的犁弓溝,想到這,一個激靈翻身下了床,第一個念頭就是奔到房外,看看蠟妹的情況。怎么啦,蠟妹?他大喊了一聲,動了,動了,你沒有……蠟妹的腹部又一起一伏地翕動起來了。蠟妹,馬上我們就上路,你可要堅持住哦。蠟妹頭抬了抬,顯然想撐起來。他連忙說,你別動,我抱你上車呢。

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匆匆地拿了一箱雀巢咖啡飲料,就用平板車推著蠟妹乘著電梯下到了車庫,又回頭將平板車送回到電梯口,等天亮后讓那個有著一口白拉鏈似的牙齒的快遞小哥自己取回去。打開了高德地圖,選擇了時間最短、總里程為537公里的路線方案。別克英朗開出地庫時,天還未亮呢。合肥與所有的大城市一樣,早晨總是比夜晚姍姍來遲,當遙遠的那個叫犁弓溝的地方早已是一片雞鳴狗吠時,合肥整座城市還在夢里呢。沿著桐城路上了南一環(huán)輔路,再上了南一環(huán)路,不一會兒就上了裕溪路立交橋,拂曉前來往的車子真少,他按最高的限速飛馳著,沒多久,就暢快地馳上了合肥南城著名的裕溪高架橋。向南,一路向南,馳出了合肥,馳進了巢湖之濱。盡管李波峰知道,八百里皖江將江淮大地分成了一“東”一“西”,而不是一“南”一“北”,可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還一直頑強地將“江東”說成了“江南”,將“江西”說成了“江北”。自己行車的實際方向是向東,一路向東。前面將要穿過江淮平原,直達江南的紅丘陵。

昨晚加班到11點,李波峰終于提出了明天請假的請求。

辦公室主任小關雖然官銜比他高,年齡卻比他小,別看年齡不大,卻是個“老公司”了。當小關聽他說要送一個快要斷氣的老狗回老家,而且是個土狗,就用手按了按他的額頭,看看是否發(fā)燒在說糊話,發(fā)覺正常,就把厚實的左手掌朝他一伸一搖說,我的李主任,你是在說夢話還是在開玩笑?李波峰雖然也是主任,但只是個副主任。小關知道李波峰還要接著話題繼續(xù)往下說,就又將厚實的左手掌朝他一伸一搖,搶在他前面說,你就識相一點吧,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一個人要當幾個人用,我忙得都要抓狂了。要不,這樣吧,你和上面說去。說著起身接電話,說是接電話,其實是交待,三語兩句完畢,就旋風般地趕往檔案室去了。

李波峰輕輕地搖了搖頭。他理解小關,他為自己偏偏要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離開而深感內疚。沒法,明天他不得不離開?,F(xiàn)在離明天一個小時都不到了,犁弓溝還在遙遠的江南山區(qū)呢。他揮筆給小關留下了一張請假條,說實在無法,這還是下鄉(xiāng)當村官時欠下的心債。并說雖然路途遙遠,他爭取速去速回,回來誠懇接受公司對自己擅自離職的處分和處理。

回到家已是12點多了。他強行給蠟妹喂了幾口牛奶。起先怎么都喂不下,但只要一提到回犁弓溝,回到蠟根老爹的身旁,它還是艱難地緩緩地張開了口,硬行吞下幾口。

導航一個勁地提醒他“現(xiàn)已超速”,他不得不一次次地將腳從油門上移向腳剎上。拂曉時的高速路上車流不多,正是他一往無前的大好時機。三年前,他也是開著這別克英朗帶著蠟妹奔馳在這條路上,不過方向恰恰相反,是從犁弓溝帶回合肥。沒想到他女友芷岸卻是那樣地強烈地反對,并為此事與他爭吵,連續(xù)地爭吵,最后與他分道揚鑣了。

想起了芷岸,他所有愛的回憶都停留在那個極平凡且又極不平凡的夜晚,因為那晚,芷岸第一次沒有走,讓他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男人。他沒有愛的小屋,卻有著愛的姑娘,他緊緊地抱住了她,喘著粗氣發(fā)誓,自己此生此世只將愛呈獻給她。她也緊緊地抱住了他,滾燙的聲音如熱流般地流遍他全身,哆哆嗦嗦地說,我把自己全給你了,你是我的唯一。手機鈴聲就是那時響起的,很急促。任它響去,他喘著氣說。鈴聲仍在不折不撓地響著。芷岸伸手抓過手機遞給了他,他隨手將手機壓在了枕頭底下。鈴聲繼續(xù)著,雖然悶悶的,卻依然頑強。芷岸兩手捧著他的臉,說接吧,說不定是公司有急事。他就接了,是一個陌生人的電話。

您是李主任?是合肥的那個李主任么?我是犁弓峰鎮(zhèn)敬老院的保安,猶豫了半天,覺得還是要告訴你一下,你還記得蠟根老爹么?

李波峰一骨碌坐起來,問,蠟根老爹怎么了?

他要走了。因放不下他那條大黃狗,一直斷不了氣,嘴里一直喊著你,一口一個說你是好人,答應過他的……還一直哀求著身旁的人,幫忙打個電話給你,這電話號碼就是他給的。李波峰努力在腦海中打撈著記憶,那邊卻沒有聲音了。李波峰以為斷了,急急地沖著手機,催著,說,你接著說……

那邊問,聲音顫顫地:李主任,是真的么?

李波峰說,你是說老爹那條大黃狗的事吧。

那邊遲疑了一下,接著回:……是的。接著又沒聲音了,顯然是在試探這邊的反應。

李波峰說,你要不提起,我也差點忘了,是有這事,好像是接他進敬老院時答應過他的。

那邊接上說,這里都說呢,人一老,這腦子就梗得很,隨便一句話他就當真了,看,這都要喝孟婆湯了還舍不得上路,還心心念念惦掛著。他哀求院領導幫他給你打一個電話,院領導雖然當面答應了,背后都不把這事當著事,都說都是哪年的陳年芝麻了,人都離開多少年了,隨口說的還有誰把它記掛在心上?可蠟根老爹就是認死理,還在等著你的回話呢,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我覺得老人怪可憐的,就要了手機號碼背著院領導給你打來了……

說到這里,那頭電話斷了。李波峰一震,覺得不好,趕忙回撥過去,不一會兒,電話接通了,李主任,人已不行了……接著就聽到里面一片慌亂,手機也斷開了。李波峰又急忙回撥過去,剛一接通,未等那邊說話,就大聲地告訴他,請你立即告訴蠟根老爹,就說他委托的事,合肥的李主任記掛在心上,李主任馬上來犁弓溝接蠟妹……

放下手機,立刻看到了坐在身旁睜著兩只大眼睛瞪著自己的芷岸。

什么……蠟妹?

李波峰知道她誤會了,立刻給她解釋,蠟妹是陪伴蠟根老爹的大黃狗。

你接大黃狗干什么?芷岸連珠炮地問,你把大黃狗接來放哪里?

李波峰說,你聽我把原由簡單地告訴你。

不聽。芷岸轉過身去,并用雙手捂緊了耳朵,我不想聽你那些廢話。

李波峰伸出雙臂,摟著芷岸的雙肩,你就不能聽我說兩句?

芷岸一使勁,掙脫了李波峰,我不想聽你山高路遠的話,現(xiàn)實點,我問你,你把狗接來放哪兒?

我答應他的……李波峰咕噥著,不敢看她的眼,她的臉,就下意識地垂下了頭去。

就這么個小屋,一個屁還滿堂臭,你說,你想放在哪兒?

可我答應他了……李波峰的聲音小了下去。

芷岸說,好吧,當時你是答應了他,可你當時是以什么身份答應他的?李波峰被提了醒,抬起頭來,望著芷岸,她的臉龐,她的豐腴的胸,她圓潤的肩。

芷岸的聲音也一下和緩了許多,你怎么不想,你答應時,因為你是村主任,你是以犁弓溝村委會的名義答應他的。那現(xiàn)在也應由犁弓溝村委會負責。

一下提醒了李波峰,覺得是這個道理,就旋風般地一下抱緊了她,好的,我的岸,你說得有理,就依著你。說著就硬把她按到了枕上。芷岸抬起頭來,輕輕地捏住了他的腮龐,親昵地,我看你以后頭腦還發(fā)熱不?

嘻嘻……

就睡了。一時安靜得像掉進了深井里一樣。漸漸地,就聽到了芷岸均勻而溫馨的呼吸聲。李波峰的眼睛卻越睜越大,越睜越大,除了芷岸的呼吸聲,他還聽到了夜的聲音。

3

第一次聽到夜的聲音是在犁弓溝。是蠟根老爹說的,夜的聲音其實就是一個人的心聲。

蠟根老爹現(xiàn)在怎樣了呢?是尚存一息,還是已經(jīng)去了?他的孫女蠟妹來了嗎?問這話也是白問,她可能在身邊嗎?她要是在身邊,他就不可能為大黃狗無處托養(yǎng)而牽掛。那些年她從犁弓溝的家遠走高飛,他在犁弓溝的家里為她等待,所有的念想都盼望著她早日歸來。然而她一直沒歸,他就一直在等待。院外的梨樹花開花飛,葉綠葉黃,目光穿過木欞窗又穿過花梨樹,隨著天上的流云,飄向那孤零零的犁弓峰,在峰巔上輕揉著,拂裊著,聚集著,變幻著各種形狀,他渴盼著能聚集成一葉歸舟,載著他滿腔的希望歸來。然終沒有,一次也沒有,最后都如煙云一樣散向了峰那邊。天空中的云飄向了犁弓峰那邊,而歲月的云卻聚集在他的眼眸中筑起了歲月的巢,剩下的日光,就漸漸地被流云覆蓋著,沒有了天,也沒有了地;沒有了日,也沒有了月。親近他的只有一條大黃狗,蠟根老爹說是蠟妹臨走時留給他作伴的,他喊它“蠟妹”。

想著想著,記憶的泉水又回到了原點。是的,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大黃狗,自蠟妹走后,唯有這條大黃狗伴著他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夜,在所有春去秋來寒盡暑歸的日子里,不是大黃狗為他活著,而是他為著大黃狗而活著。于今,就要去了,他所有的心愿濃縮為一個聚點,即為大黃狗找到一個能避風擋雨的家。這個世上,除了狗,他已沒有親人了。記得那天他抱著半扇早已灰黑陳朽的木門,在木門發(fā)出的沉重嘎吱聲中,他說過的唯一一句話就是:李主任,我沒有親人,我只有把你當成親人了。

是的,自己是親口答應了他的,盡管這答應是為了工作的需要,當時也沒有去深思熟慮。要不是那天蠟根老爹聽了后,站立不住,一把抱著半扇嘎吱嘎吱響的木門,仰面蒼天,嗚咽了半晌又沉默了半晌,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那么今晚的電話,他準定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定以為那邊找錯人了。

母親在世時一再囑咐他,波兒,我們可是本分人家哦,無論何時何地都要記住,能欠人家的錢債,不能欠人家的心債。欠了別人的錢債要用錢去還,而欠了別人的心債可要用心去還哪。

母親的囑咐像潮水一樣從夜色深處涌來,漸漸地挾裹了他。娘,我記住了,記住了您的話,我這就趕往犁弓溝去,不能讓蠟根老爹孤獨無助地在黃泉路上跌撞失望,一定要讓他知道,這個世上除了與他相伴的大黃狗外,還有一個曾打開他塵封多年心門的人,他的姓名叫李波峰。也許蠟根老爹并不知道李波峰是誰,他只知道那個人叫李主任,這就足夠了。

這樣,他輕輕地拿開了芷岸抱著他的胳膊,悄悄地穿好了衣服,握好別克英朗鑰匙,躡手躡腳地出了門。

東方的啟明星還未顯現(xiàn)呢,竟馳出了巢湖之濱,一路向東,前面是遼闊的江淮大地,穿過去,是煙波浩渺的長江,過了江,再一路向南,是真正意義上的一路向南,前面就是不絕如縷起伏連綿的紅丘陵了,深處再深處,即是犁弓峰鎮(zhèn)敬老院。

手機鈴聲響了,不用猜,他就知道一準是芷岸打來的。盡管還未破曉,高速路上行車很少,但他還是習慣性地看了看倒光鏡,放心地從快速道上變到慢速道上,這才輕按了一下掛在耳上的無線迷你車載藍牙耳機開關,果然是芷岸。

你到哪兒了?

快到巢湖了。

你真的要去犁弓溝?

嗯,我已在路上了。

告訴你,你可以為蠟根老爹去送葬,但絕不能將他的狗帶回來。

他沒有回答,連個嗯的聲音也沒有。

你趕去送葬就算盡心了,沒必要把那條大黃狗帶回來,敬老院的人和犁弓溝的人都會理解你和諒解你的。

他還是沒回答,還是連個嗯的聲音也沒有。

蠟根老爹臨死有這個心愿是可以理解的,但那是老糊涂了的話。一條狗,再怎么著也只是一個畜生罷了,你沒必要當真。

他依然沒有回答,依然連個嗯的聲音也沒有。

李波峰,你聽到?jīng)]有,怎么不說話?

嗯。他終于嗯了。我知道。他終于回話了。

你知道個啥?告訴你,你千萬斷了領狗回來的念想。聽到?jīng)]有?

好的。聲音小得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得到。后又補了一句,到時再說吧。

不行!不可能的事!租房住兩個人都擠得透不過氣來,哪還能再增加一條狗?而且是一條大土狗。再說,哪有閑人去喂它去遛它,去送它到寵物店洗澡,去為它清洗屎尿?告訴我,是想要我,還是想要狗?是我在你心中重要,還是那條狗在你心中重要?你必須二選一。只要你帶回了狗,你……你就是主動在與我決裂……

芷岸,你聽我說……

連盲音也沒有,那邊掛機了。

一陣透心涼從心底溢上來,彌漫了全身。天,已不知什么時候大亮了,到了服務區(qū)了,休息一會吧,吃點早餐,順帶也將思路再捋一捋,現(xiàn)在他的耳內還環(huán)繞著芷岸不容置辯的余音。

“要我,還是要狗?你必須二選一!”

他不能不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也不能不認真面對現(xiàn)實。

芷岸,一個出身就不知世間憂愁為何物的合肥姑娘,卻為了一個北方鄉(xiāng)下長大的自己而背叛了父母,背叛了家庭,跟著自己一路風風雨雨地走到今天。也實在太難為了她。如果沒有她的支持,自己能從鄉(xiāng)村走進省城合肥?他打開了微信,他想她一定罵自己了。但沒有。以往每天的此時,他都能收到她的問好和祝福,但今天,沒有,他感到了冷。他主動地問過去,吃了么?并發(fā)了一個擁抱的表情。沒有往常那樣立即收到她的回復。他知道她的目光一定聚集在微信上,雖然沒有任何信號,但他知道,她在等著自己。這是肯定的,也是多年的相處帶給他的推理。他將正在吃的剛才在餐廳買的一筒豆?jié){和香糯米裹油條的照片發(fā)給了她,問,你還在生我的氣么?這回她沒再沉默了,回了他一個淚流滿面的表情。他的心剎那間被軟化了,問她,在想什么呢?她立即回了他一個語音,我在想你對我說過的承諾。你還記得么?他沒加猶豫,立即也回了一個語音,記得,扎在我的心底呢,堅如磐石。那邊回,我不信,如果記得,你再重述一邊。他就立即重述了,我這輩子的奮斗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讓你永遠幸福。那邊又回了一個流淚的表情包。他急了,回著,芷岸,這是一個男人的誓言,你不相信我。那邊的回聲顯然是在嗚泣,你要是還是一個男人,還記得對一個女孩子的承諾,那你就立即返回來。他無語了。停了一會,打開了高德地圖,查看前方的收費站,立即爽快地答應了她,芷岸,你等著,我離前面的下限還有27公里,在那里我就可以掉頭回來。

他加大了速度,很快變道到快速道,一心向前面收費站奔馳。

也不知怎么,下了收費站,他心里突然有了嘀咕,是不是要給那位給自己打電話的犁弓峰鎮(zhèn)敬老院的保安去個電話,昨晚說定了的,我要趕去看蠟根老爹的,要去將蠟根老爹的大黃狗蠟妹接回來?,F(xiàn)在既然不去了,怎么也要告訴他們一聲,要不然,他們一直在等著怎么辦?

想到這里,他找了個臨時停靠點的地方停下了車,拿出手機,回撥了那位保安的電話,并摁了免提。鈴聲一直響著,可沒人接。他只得又重新?lián)芰艘淮?,鈴聲還是一直響著,沒有人接。

怎么回事?

蠟根老爹現(xiàn)在怎樣了呢?

或許那位保安將我的答復轉告蠟根老爹后,老爹會激動得一下病勢減輕了,他藏在心底的終極愿望終于得以實現(xiàn),如釋重負,身子輕了,心也輕了,病情當然要輕的。他輕了以后,肯定要將自己委托李主任代養(yǎng)蠟妹的故事告訴周遭的人,周遭的人一定也會與蠟根老爹一樣高興,一陣唏噓之后,合掌為蠟根老爹祈禱與祝福。

想到這里,心底突然輕微地痙攣了一下,好像整個心身在往下沉??梢屜灨系雷约含F(xiàn)在已改變了主意,決定半途返回的消息,他會怎樣想?他能承受得住嗎?還有那個保安,還有院領導及周遭的人們。

他遲疑了。并遲疑地拿出手機,準備重新?lián)艽蚰莻€保安的手機。就在這時,自己手機鈴聲響了,他不敢接,他想,一定是芷岸。

響過一遍,又重新響起。他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了手機屏幕上,不是芷岸,是那個保安。他回撥過來了。

保安說,剛才鑼鼓作響,你來的電話沒接到。告訴你一下,你不要來了,蠟根老爹已經(jīng)去了。我們現(xiàn)在正在殯儀館,準備火化后滿足老爹的遺愿,送骨灰去犁弓溝安葬。他愣住了。那邊發(fā)現(xiàn)這邊沒有聲音,就輕聲地喊了他一聲,李主任。他一震,立即醒了,立即詢問,我要來的消息,你告訴了老爹么?那邊說沒有,來不及呢,昨晚放下你的電話,我就沒命地往他房間跑,還沒到門口,就聽到說已斷氣了。他問,那條大黃狗呢?那邊說,這也難怪老爹在世這么疼它,這狗還真的通人性,伏在老爹靈前不吃不喝低嗚不已。他又問,現(xiàn)在呢?那邊答,哪知道呢,誰還有時間管它呀?我現(xiàn)在正在殯儀館。接著那邊又說,我剛才將你要來接大黃狗的消息報告給了院領導,院領導和所有同來參加葬禮的人全都伸出了大拇指夸你,尤其是院領導反復說,想不到蠟根老爹的眼光竟這么毒。他聽了一驚,連問什么意思?那邊說,就是夸你呀,說老爹沒有認錯人。頓了一下,那邊又說,剛才院領導反復囑咐我轉告你,你不要再來了,人去萬事空,也沒多大意義。院領導還說,知道你有這個心就足夠了,這山高路遠的,你工作又忙,就不要來了。停了一下,他問,老爹的大黃狗的安全有保障嗎?那邊沒加思索,說除非用鐵鏈子套在籠子里,否則到不了兩天,就要被人套了賣到飯店里去的。聽到這里,李波峰吼起來,不行,我一定來,我這就在路上。

他沒再猶豫,重新將高德地圖定位在犁弓溝,他加大了油門,沿著高速規(guī)定的上限返回高速上,繼續(xù)一路向南飛馳。

4

他到底將蠟根老爹委托他的大黃狗接回了省城的小租屋,然而也終于與芷岸分了手。

芷岸從微信上得知李波峰接回了大黃狗,就沒再與他見面,并在微信里給他陸續(xù)留下了三行字,第一行:“李波峰,你好……”好熟悉的一句話,好像在哪里見過?好什么呢,沒有下文。她一直喊他為“波峰”,從未喊過他的全名。哦,想起來了,這是《紅樓夢》里林妹妹在臨終前對寶玉說的那沒有說完的半句話。第二行:“從此我們路遇陌人,天涯兩端。”意思是與自己決裂了。第三行:“從今往后,你走你的陽光道去,我過我的獨木橋吧?!北砻婵词亲8?,其內骨子里備含淚水、譏諷與苦澀。

他也只有苦笑。是哪位先哲說過的一句話——唯有時間能磨平一切歷史痕跡。那就讓時間去化解吧。

大概十幾天后,他下班回來,還沒開鎖呢,就感覺不對。往日里每當拿鑰匙還未開門呢,屋內就傳來蠟妹激動不已的低嗚聲,今天怎么沒有了呢?果然,門開了,卻沒有蠟妹蹬起后腿抬起兩只前腳投入自己懷抱的情景。環(huán)顧一周,一切如舊,唯獨沒有蠟妹的蹤影。他急了,抬高嗓子連喊了幾聲,接著喊聲開始弱了下來,他立刻知道了是誰綁架走了它。

除了她還有誰呢?

他拿出手機,準備給她電話。好歹她并沒有拉黑他,但每次去電話,她都不接,而且都是讓響一會就關上,然后再怎么打都是一片忙音。盡管他知道這一次電話肯定還是這個結果,但他還是撥了出去。

真沒想到,這一回,她竟接了。

沒等他開口,她一步到門坎直接點到了主題上。

你不是找我,是找你的狗吧?

還是沒等他開口,她就有點喜滋滋地告訴他,說狗找到人家了。他急了,說你送給人家啦?她說,誰稀罕你那土狗,而且還是老狗,除非狗肉館。他大聲地,聲音里壓著絕望與怒火,你把它送到狗肉館去啦?也許是為了刺激他,她故意慢吞吞,故弄玄虛地,怎么?你還想去狗肉館拼命呀?他的腦瓜子一下炸裂了,幾乎是吼著,你這不是送狗去狗肉館,你這是把我送進了狗肉館……那邊不僅沒生氣,反而笑了,咯咯地。他感到從未有過的難受與絕望,連聲音也啞了,說,芷岸,你……你這不是毀了一條狗,你是毀了我做人的信念……毀了我家的根本與良心。說著說著竟嗚咽了起來。

那邊趕快收住了笑,連忙對他說了實話,聲音里充塞了討好的意味,原來她托人在鄉(xiāng)下花錢為狗找了一戶看管人家。他愣了。連忙問她,鄉(xiāng)下套狗賊多你知道嗎?她問什么是套狗賊?他說,就是偷狗的。偷了狗賣到狗肉館的。他還說,要不是鄉(xiāng)下套狗賊多,他早就將蠟妹送回北方鄉(xiāng)下老家讓老爸代養(yǎng)了。接著問她,你去看過嗎?她答,哪有那工夫?反正按月從微信里轉給他們看管費就是了。他說,不行,還不知在不在了呢。說著硬要了地址,立即開車往鄉(xiāng)下趕。

那家人家早就從芷岸的微信中知道他要來了,一見面就迭聲訴苦,說管不了管不了,這狗管不了。關在屋里它整日整夜地叫,放吧又怕被套狗賊們盯上了,前天晚上和昨天晚上,差一點讓他們套走了,害得我們一家?guī)淄砩隙疾荒芩瘋€安穩(wěn)覺。你不來,我也要帶信讓你們來趁早領回去,這個錢我們沒福分掙……

就這樣,他又把狗帶回了省城。

接下去,他和芷岸算是徹底分手了。

與芷岸的認識,是在好友船歌的生日派對上。那天,船歌的女朋友也來了,還帶來了她的閨蜜,也就是芷岸。當船歌和他的女朋友互相給對方介紹李波峰和芷岸時,李波峰當時正拘謹著要不要伸出手去握握,芷岸倒搶先咯咯咯地笑起來,連連說認識認識。李波峰正盡力地從腦海中搜索記憶碎片時,豪爽的船歌朝他肩上就是一拳,嚷著,好家伙,原來你們早就勾搭上啦,還一直瞞著我。李波峰顯得尷尬,不好意思地朝芷岸陪著笑,歉意地表示自己一時沒想起來。芷岸提醒說,就是上上個星期天的招聘會上,大家擁擠在26號登記桌前搶登記表,你一時沒注意,一腳踩到……大家立刻明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李波峰連連點頭,連連歉意地問她踩疼了吧,還說,那天我一時真的不知怎么辦,想帶你去醫(yī)院看看。可我道歉的話還沒說呢,你卻走了,一點機會也沒有給我……哈哈,大家又樂了。船歌上前朝他肩膀上又是一拳,說,你肯定是故意的,你是想讓她永久地留下愛的記憶。直將他和她都說得不自然起來。接著,船歌一把摟著李波峰,朝著芷岸說,美女,我這位兄弟怎么樣?帥不帥?陽光不陽光?配不配做你的……沒說完,就被他女朋友堵住了,說,還沒喝酒呢,你倒先醉了。大家都齊勁地鼓起掌來。

接下來,沒有懸念,與天下所有的有情人一樣,互留電話號碼,互相確定微信好友,眼光都是火辣辣的深情而余味無窮。

接下來,還是沒有懸念,與天下所有的有情人一樣,初戀,熱戀,深戀,日月凝聚成了愛的磁石,生活成了愛的磁場。

再接下來,懸念卻一下突起了。因為他們的相愛終于讓她的父母知道了。因她出身于一個富有的、無風無浪的、省城里一個小官吏人家,而他卻出身于北方的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失去了母親的農家,因而遭到了她父母的強烈的反對。雖然她對他仍一如既往地愛,但強勢父母的陰影卻無時不在地懸在她和他的頭頂上,推不去,逃不脫。

那天下班遲,天已黑了,他被一個氣場很強的女人攔住了,還沒等他看清她的臉,就聽到一個低沉而平靜的聲音鉆進他的耳底,你就是李波峰吧,我是芷岸的母親。說著也不管他的存在,獨自朝著路那邊紫薇樹叢走去,像接到什么命令似的,他也不由自主地緊跟在她后面一道往那邊走。天氣異常悶熱,各色的紫薇花都盛開了,他們來到一個背人的地方站下來,她朝他望了一眼,李波峰感到像閃電一樣掠過全身,還沒等他抬起頭來,她很快地就背過身子去,對著他的只有紫紅色底子印有藍星星小花的后背,聲音雖低沉但卻極有穿透力,年輕人,你應該知道我來的目的。你覺得芷岸能和你終生在一起嗎?你能給芷岸帶來什么呢?你覺得芷岸有必要以自己的青春和人生去作這個漫長的賭注嗎?我知道浪漫是年輕人的專利,但你是男子漢,成家立業(yè),不可能不面對現(xiàn)實,芷岸是我們的獨生女,我們不可能讓她一條道上走到黑,我們不能不為她著想。李波峰沒吭聲,雖然天氣悶熱異常,但他全身像澆了冰水一樣地發(fā)冷。對不起,年輕人,希望你能理解我們,盡快地作出正確的選擇。說完,頭再也沒轉過來,就獨自匆匆地去了。那件紫紅色底子印有藍色星星小花的連衣裙?jié)u漸地與城市的夜色與城市的路燈融入一起,清晰又模糊。

他站成了一根木樁。

遙在天堂的母親囑咐像鼓聲一樣撞在心膛上,波兒,娘看不到你成家立業(yè)的那一天了,婚姻是終身大事,無論何時何地,都要切記,咱鄉(xiāng)下人,婚姻只能低就,不能高攀哪……

娘,娘……兒記住啦。一股酸楚涌上來,他仰望著蒼穹,努力睜大著眼睛,在城市的天幕里尋找著什么。城市的夜空,沒有星星,甚至連云朵也沒有,像一塊洗干凈了的調色板,唯有拂過來的夜風拭干了他的淚痕。

他不能不面對現(xiàn)實,開始疏遠她,回避她,淡化她。但她還是那樣一往情深地熱烈。為了遠離她,他瞞著她報考了大學生村官的招聘。就這樣,他含淚拉黑了她的電話,拉黑了她的微信,悄悄地來到了遠離省城的犁弓峰鎮(zhèn)一個深山的小村,擔任了一名村主任助理。

為了淡忘,他瘋狂地工作,為了充實內心,他與村民交友談心。大概三個多月的一天傍晚,他回到村部的宿舍里,剛開門跨進房內,正準備開燈,就見一個黑影尾隨著自己也跨了進來,一見到他就放聲大哭。是她,芷岸。他一驚,呆立成木樁。她哭成了個孩子,并連連地“威脅”著他:你敢……你敢……

他一陣酸楚,張開臂膀,猛烈地抱住了她,緊緊地,久久地。他感到胸膛正被涌入的點點熱流濡濕……

5

跨過了長江,不多久,就漸漸進入了連綿起伏的紅丘陵。雖然這里離犁弓溝還有兩百多公里呢,但看到這赭紅色的土地,頓時就有一股親切感撲面而來。犁弓村就屬于紅丘陵,在那里,李波峰任了兩年村主任助理后,本來聘期已滿,因他深受犁弓村村委會和當?shù)氐睦习傩論碜o與愛戴,村委會和村民們多次去鎮(zhèn)黨委反映,要求李波峰留下來。為呼應民意,犁弓峰鎮(zhèn)黨委便出面與他談心,將他挽留下來,在新一屆村委會換屆選舉中,他高票當選犁弓村的村主任。

與蠟根老爹的故事就是發(fā)生在村主任任上。

他突然想起了后面的蠟妹,蠟妹怎么樣了呢?他朝后面喊了幾聲,不見反響,聲音便大些,繼續(xù)喊,仍不見反響,他心內咯噔一跳,一邊在快速道上飛馳,一邊注意著路邊的服務區(qū)路示牌。

終于來到了服務區(qū)。一邊停車一邊匆匆地下了車,開了后車門,朝著臥在后車椅上一動也不動的蠟妹連連喊了幾聲,沒有動靜,他急了,撫著它的背輕輕地搡了它一下,大叫著,蠟妹,你不能走哇。蠟妹沒走,它聽到了,腹部又開始翕動著,盡管是半天一下,但表示它還在和死神搏斗著。李波峰一陣激動,連忙拿出了它平時最愛吃的多格漫香濃軟面包、狗狗補鈣低鹽火腿腸、博美犬鮮牛奶,可它動也不動,像沒看到一樣。為鼓勵它戰(zhàn)勝死神,李波峰湊近它耳前,說,前面就是犁弓溝了,蠟根老爹在等著你呢。它的腹部連續(xù)翕動了幾下,聽到了,在激動著呢。

不能等了,與時間賽跑吧。他又喝了一瓶雀巢咖啡飲料,重新奔馳在波浪起伏連綿不斷的紅丘陵山道上。

犁弓溝是深埋在大山深處的小山村,共有二十七戶人家,山多地少,是犁弓峰鎮(zhèn)最貧窮的地方。為徹底解決貧窮,鎮(zhèn)里聯(lián)系了一家大型中藥材生產加工工廠,正好這家企業(yè)急需藥農和工人,于是,由鎮(zhèn)里出土地,企業(yè)出資金共建安置區(qū)。安置后的農民在征求個人同意后可進廠當工人,也可去中藥材生產基地當藥農。鎮(zhèn)里在作出這一決定時,有個前題,即雖說整體搬遷,但必須要征得本戶和本人的同意。那個會議是李波峰參加的,在會上他激動地表態(tài),對犁弓溝村民來說,這可是千年一遇的大好事,怕高興得連覺都睡不著呢,哪還有不同意的?

哪知天下之大,還真是無奇不有,最后,犁弓溝村有二十四戶人家喜氣洋洋興高采烈地搬進了安置區(qū),還真是讓人掉下眼鏡,竟有三戶人家以各種原因不同意搬遷。于是,村委會事情來了,上門去談心,并發(fā)動這三家的親戚去幫助做工作,得到的反饋真的令人掉了下巴,原來這三戶人家老人居多,他們擔心將來百年之后能否同意他們來犁弓溝安葬。于是,李波峰親自去鎮(zhèn)里反映,得到答復是肯定的,凡是從犁弓溝搬出的人,百年以后只要愿意回犁弓溝安葬的,一律許可。不放心的還可先簽承諾書。這樣,又有兩家搬走了,二十七戶,只剩下了最后一家,按調解委敢嫂的話說就是那個被稱為“老絕戶”的蠟根老爹。

李波峰知道“老絕戶”就是沒有下代的意思。蠟根老爹不僅沒有兒女,他一輩子根本就沒成個家,犁弓溝村民背后都稱他是老孤老。問題在于,他本人并不承認自己是“孤老”,他一直稱自己有個孫女。其實那是十多年前他在外地拾廢品時,遇到了一次車禍,一家外來打工的四口之家,只剩下最小的一個女兒活著,但也斷了一條腿,成了殘疾。因這家人在老家已沒有什么親人,所以也就無人來認領這個女孩子,因而被蠟根老爹收留并帶回犁弓溝撫養(yǎng)了。那年她才六歲,自稱叫蠟妹,十一年后,蠟妹瘸著一條殘疾的腿涌入了打工潮,一去再沒回來。

對別人來說,是遷到安置區(qū)去,而蠟根老爹是搬到鎮(zhèn)敬老院去。當然,到了年齡的孤寡老人去不去敬老院是由老人自己決定的,不去的統(tǒng)一發(fā)放最低生活費。問題在于,犁弓溝村在,他在村里養(yǎng)老尚可放心,但如今犁弓溝村不存在了,讓他一人留守犁弓溝,誰放得下心?要是遇上連續(xù)風雨交加的日子或是隆冬大雪封門,不要說保證簡單的生存,即使吃水燒柴都成問題。所以對蠟根老爹來說,不是進不進敬老院的問題,而是必須進,沒有選擇。所以見李波峰問蠟根老爹一事,敢嫂立即忿忿不平起來,說真不知這個老絕戶是怎么想的,去敬老院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真正的是吃飯張口穿衣動手??删褪呛迷拕窳藥椎净j,最后還是木魚棒敲在棉花上,一點響聲都沒有。李波峰立即糾正她,別人叫老絕戶,我們不能叫,這是對人最起碼的尊重。敢嫂有點委屈地說,我也是被他氣的,也是當你面說說。李波峰將話題又拉了回來,問,老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敢嫂說,鬼曉得,他半天沒的一個屁。李波峰又問,一聲不吭?敢嫂說,反來復去就是那一句話:我不是孤老。

說到這里,敢嫂的氣又是不打一處來,他要不是孤老,那天下就沒有一個孤老了,我看別跟他啰嗦了,干脆找?guī)讉€人架著他去,去也去,不去也得去,我看他還能把天鬧翻了。李波峰說,沒找到他心里的鑰匙他不服呀,他是不能把天鬧翻,但他是大活人呀,說不定今天送了去他明天就跑回來了,到頭來是他難堪還是我們難堪?敢嫂睜大了眼,賭氣地說,他敢往回跑就隨他去,是他自己找的,挨我們有什么責任?讓他寫個保證書,摁個手印,出了事由他個人負責,村里也能交差,反正天下十四億人,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的。李波峰見她激動,知道她工作歷來風風火火,雷厲風行,就笑著對她說,村委會對你的工作都一致肯定的,知道你為了做蠟根老爹工作,盡心也盡力了,這樣吧,明天我去犁弓溝,看看這“殼”到底卡在什么地方。敢嫂難得順水推舟,說那也好,省得他看了我有火,我看了他也有氣。

蠟根老爹家住在村子的最西頭,這原來是犁弓溝村的隊屋,那時蠟根老爹自家年久失修的房子倒塌了,生產隊見他孤身一人,干脆就讓他搬進隊屋里住了,也省得每晚全村還要挨戶去值班。遠遠地就聽到了狗吠聲,如今,人家都搬走了,狗吠聲變得分外空曠而寂寥。接著就見一只大黃狗跳上了村西頭的高坡,朝著李波峰一行二人越發(fā)地狂叫起來。隨行的是村里的小會計,原也是犁弓溝村的,所以,大黃狗見是熟悉人,叫聲一下弱了許多。

小會計告訴李波峰,這狗是蠟根老爹抱的孫女蠟妹臨走時從外村逮回給蠟根老爹作伴的。所以,孫女走了,老爹就將這狗喚著蠟妹,終日與它相依為命,形影不離,像寶貝疙瘩似的。說著就來到了蠟根老爹的院子里,蠟根老爹站在柿子樹下,并沒回頭,用手朝著蠟妹打了個手勢,蠟妹很快安靜下來,半蹲在蠟根老爹身旁,骨碌著大眼,觀察著事態(tài)發(fā)展。

小會計正要上前向他作介紹,反倒讓他拿話封住了,他冷冷地說,我知道是誰。小會計一愣,試探著問,你說來客是誰?他又冷冷地說,不就是那個合肥的李主任么?小會計感到驚訝,問,你不是看不見嗎?他沒好氣地回,我看不見難道還聽不見?他來過多少趟,這腳步聲一聽就曉得。小會計望著李波峰,感到驚嘆不已,李波峰內心卻五味雜陳起來,蠟根老爹眼盲,怎么沒聽到敢嫂和小會計向自己匯報過?只是一閃念,立刻感到一陣隱隱的內疚,這還要他們向自己反映嗎?你自己是干什么的呢?多少次來犁弓溝,可一次也沒上老爹的家門,老爹這是在批評我呢。你得虧是一個小小的村主任,要是官再大點,那還不知道官僚到什么地步呢!想到這,李波峰一步上前,雙手握住了老爹的手,半蹲的蠟妹一下跳起來狂吠,但見老爹沒動靜,就知道現(xiàn)在沒有自己的位置,就識趣地溜到一邊去了。李波峰感到老爹的手粗糙,枯瘦,且有點微微顫抖。

李波峰說,老爹,我來遲了。

蠟根老爹抽回了手,微微將身子朝著李波峰相反的方向轉移了過去,沒等到李波峰往下說,就搶先用話堵住了李波峰,我不是孤老,我不去敬老院。

李波峰當然沒有單刀直入,而是機靈地借題發(fā)揮將話題轉到他的眼睛上。小會計一下笑了,說是望云望的。原來老爹沒事就常帶著蠟妹上栗樹崗望云,望久了,那云就落到他眼睛里了。李波峰橫了小會計一眼,說盡瞎扯。小會計依舊笑,說又不是我說的,村上人都這么說。

別瞎扯!李波峰輕輕喝了小會計一聲。

是被云落的。蠟根老爹也支持小會計的說法。望云望久啦,那云就落進眼睛里了。

李波峰被弄得有點暈,望著小會計,小會計強忍著笑,朝著李波峰做了一個小鬼臉。李波峰發(fā)覺不對,來到蠟根老爹身前。蠟根老爹懶得理睬他,轉過身去,沖著天空仰起了頭。藍天,有片片薄云在流動,但李波峰卻發(fā)現(xiàn)密云早已聚攏在蠟根老爹的眼簾。

李波峰說,老爹,你好像得的是白內障。

蠟根老爹不知道什么是白內障,拿著耳朵對著他,顯然是等著他往下說。

李波峰肯定地說,要真的是白內障,那可是手到病除。

接著,李波峰拿起了手機,給鎮(zhèn)長打了個電話,問今年縣里的“光明行”指標可還有?!肮饷餍小本褪强h里每年拿出一定的指標,免費給農村患有白內障老人摘除白內障。手機接通了,鎮(zhèn)長說,每年的指標都吃緊,眼下都入冬了,肯定沒有了。又說我來問問看。過了一會,鎮(zhèn)長來電話了,說早就沒有了,要等到明年指標下來再說了。又說衛(wèi)計委主任是他同學,不會騙他的。李波峰一聽急了,急忙捂住電話小跑到了院外,小聲地將蠟根老爹狀況向鎮(zhèn)長作了簡要匯報,末了強調說,反正是你的老同學,手術今年做了,指標算在明年,鎮(zhèn)長,求你了,要不,老爹可過不了冬。鎮(zhèn)長知道了,說我來試試看。又過了一會,手機響了,是報喜聲。說行了行了,就按你說的辦。并說衛(wèi)計委主任已和縣醫(yī)院聯(lián)系好,明天你們就帶老爹去。

當李波峰欣喜地將這一大好消息告訴蠟根老爹時,沒想到蠟根老爹卻搖起頭來,把李波峰和小會計都鬧蒙了。小會計叫著,這大好事,你還不去呀?老爹搖著頭輕輕地嘆息了一下,說我知道是好事,我哪來的錢?小會計又叫起來,不要你錢,是免費的,你沒看到李主任為你爭取了多時呢?老爹聽了,立住了,轉過身來,蠟妹知道老爹遇上好事了,一下?lián)淞松蟻?,抱住了老爹的腿。老爹又將耳朵對著了李波峰和小會計,嘀咕著說,還是不行哩,我又沒人服侍,還有,還有蠟妹。李波峰見說一下松了口氣,高聲說,沒人服侍我來服侍,明天我親自陪你去,蠟妹就在家里關一天,反正當天手術當天能回來。末了,又補了一句,明晚回家,你就可看到你的蠟妹啦。

手術進行得很成功。但將蠟根老爹一個人留在梨弓溝,實在不放心,這期間,敢嫂又去了幾次,說老爹雖然脾氣好了許多,但還是那句話,我不是孤老,我不去敬老院。因為心里惦掛著,所以工作一閑下來,李波峰和小會計又來到了犁弓溝。

這回蠟根老爹不在家,又帶著蠟妹上栗樹崗望云去了。

又在望云,就不怕云再落進你眼里?李波峰一句玩笑話,將癡癡望著天邊流云的蠟根老爹嚇了一跳,見是李主任,轉過身來,樂呵呵地喊了聲李主任。大家都笑了。見老爹原來很黑的臉開始亮堂了不少,一臉的皺紋好像也開始稀疏。于是,大家就在大栗樹暴露在地表的虬根上坐下來,開始嘮嗑,在嘮嗑中,李波峰獲知原來老爹并不是看云,而是在等候他的蠟妹歸來。

臨走時,她說好的,過段時間就要回來看我,她說的,還逮了只狗給我作伴,她是好孫女呢。老爹的目光從天邊跌落下來,最后跌落進腳下赭紅色的砂石泥土上,聲音也一道跌落下來。

說完,又重復了一遍,她說的,?;貋砜次遥倚拍?。

李波峰深知,解鎖的關鍵是要找到對孔的鑰匙,而心的鎖也要靠心的鑰匙來解。這心的鑰匙,李波峰終于找到了。

他決定親自去外地找到蠟妹。

他打定了主意,但沒告訴老爹,因他擔心很可能找不到她。

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和小會計一道,終于在大西南一個鄉(xiāng)間的小鎮(zhèn)上找到了她。那時,她已和一個比他大了十三歲的男人結了婚,并有了一個女兒,見到她時,正懷上了第二胎。李波峰并沒有見到那個男人,只是聽帶領他倆的當?shù)卮甯刹空f,那男人又黑又瘦,是個氣悶子。后來,李波峰才知道,當?shù)卮甯刹空f的氣悶子其實就是個常年的氣喘病。

當時,她瘸著腿,正從野地里采草藥回來,說了半天,才同意在鎮(zhèn)郊一個偏僻的配電房后見了面。她頭發(fā)焦黃著,臉也焦黃著,走路似乎瘸得更厲害。一見面,就極冷地說,你們搞錯了,我不是他的孫女。

說完這話后,她頭微垂了下去,焦黃的頭發(fā)滑落下來,遮擋了半個臉。李波峰一顆千里尋找的滾燙的心驟冷了起來,正想著從哪里找到說話的入口時,只見她用手略將散發(fā)向后捋了捋,看了李波峰一眼,顯然想掙扎出一點笑容來,但終沒掙扎出來,還是那句話,我真的不是他孫女。

說完這句話,她一副謙卑的樣子,還下意識地對著李波峰兩人歉意地彎了彎腰,顯然是想告別,說,孩子她爸在工地上背水泥壓傷了腰,還在家躺著呢,等著我回家替他煎草藥去。李波峰將帶來的一箱蘋果和一箱鮮牛奶送給了她,并提出了要和她及她的女兒在一起合張影。她微笑著答應了,笑容夾著些許的滄桑與苦澀。

蠟妹那邊冷,蠟根老爹這邊看到她母女倆的照片和視頻,卻熱得像剛揭開蒸饃的鍋,激動得連聲音也顫抖起來:

蠟妹,是蠟妹子……

大黃狗以為叫它的,一躍上來,抱住了蠟根老爹的大腿,但老爹根本注意不了它,將照片雙手捂在胸口上,是的,她就是我的蠟妹子,我的蠟妹子……

漸漸地,捧著照片的雙手從胸口移到了臉上,半天沒有放下……大黃狗急得嗚嗚地哼唧著,李波峰低下腰來輕輕地告訴它,老爹說的是照片上的蠟妹,又不是你這個蠟妹。大黃狗像懂了似的,從老爹的腿上松下來,朝著李波峰輕聲叫了兩聲,并搖起尾巴來。李波峰和小會計會意地笑了。

平靜下來的老爹慢慢地背過身去,撩起衣袖抹了幾把眼淚,這才漸漸轉了回來,聲音顯得有點嘶啞,說我做夢也沒想到,你們會幫我找到蠟妹子……

李波峰將蠟妹已經(jīng)懷上第二胎的事告訴了老爹,說她一時不得回來,也不方便回來。說著從內衣口袋里拿出一千元遞給了老爹,說是蠟妹托自己帶回來給他的。

蠟根老爹一句話也說不出,捧著鈔票的手,不停地抖動著。小會計知道這錢是李主任在上火車前,在火車站廣場旁的銀行用自己的工資卡取的,當時他不明白向來生活節(jié)儉的李主任,就要回家了,還要取這么多錢干什么。

李波峰說,老爹,你先休息,過幾天我們再來看你。說著就告別老爹出了院門,這時,就聽得后面一聲喊,李主任……

兩人回頭,只見老爹一腳跨出門外,一腳留在門內,顫抖地說,我答應你們,你們比我的親人還親,我能不答應么?

李波峰好高興,急忙迎進來,握住了老爹的手,老爹卻抽回了顫抖的手,低著頭說,我不是孤老……

李波峰愣了,又沒人說你是孤老,去敬老院是讓你生活方便,別的老人想去還去不成呢。當然,如果實在不想去敬老院,那也要搬到安置區(qū)去,把你一人留在這犁弓溝,你讓我怎么放心?

蠟根老爹問,能把狗帶去敬老院么?李波峰說這些我都提前給你安排了,你盡管放心。

老爹的嗓眼突然哽了,說,我最放不下心的就是我的蠟妹。

老爹一下抱住了撲向他懷里的大黃狗。李波峰立刻明白了,補充說,有我呢,你放心。

老爹從喉管里哼唧著,如果我走了,蠟妹托給誰?

李波峰不明白老爹話的含義,側過頭望著小會計。小會計連忙解釋說,老爹說走了,就是說他百年以后的意思。

小會計的話說到了蠟根老爹的心坎里,老爹像雞啄米似的直點頭,補充說,人老了,啥都不想了,只有兩個最大的愿望,一是我百年之后要來犁弓溝安葬,二是我的大黃狗百年之后也要安葬在我身旁。

李波峰明白了,上前一把握住了老爹的手,望著他的眼睛說,老爹,你放心我么?

老爹也握緊了李波峰的手,老淚橫流下來,說,李主任,這世上,我還能有比你更親的人么?

好,老爹,我李波峰答應你,你擔心的身后事全交給我了。李波峰幾乎是揚起嗓門喊出來的。

蠟根老爹站立不住,趔趄了幾步,一把抱住了半扇灰黑的木門,嗚咽起來。猶如黃昏里吹響的古塤,時斷時續(xù),時落時揚,不在意聽覺得柔軟無力,但認真聽時卻像秋后的暴雨,有一瀉千里之感。連本不想鉆進來湊熱門的貼山風也蜂擁而入,和著默啕聲在灰暗的土基磚墻的屋內,搓揉著,回旋著,互撞著,不僅吞沒了屋內聲響,就連整個犁弓溝也顯得越發(fā)地空闃。本來李波峰是想上前勸說的,但蠟根老爹的默啕讓他瞬間想到了遠在北方山村獨自守護家園的父親,他不禁倒退了兩步,停了下來,并攔阻前來勸解的小會計,那意思很明顯,讓老爹獨自去默啕吧,連默啕也是需要時機和場景的。

好久,蠟根老爹才止住了默啕,低頭用衣袖拭干了淚痕,這才轉過身來,臉上竟掙扎出笑容來,爽快地說,李主任,能不能給我兩天時間準備一下。

李波峰高興地一把抱住了蠟根老爹,三人抱在了一起。

然而第二天,李波峰正在參加鎮(zhèn)里一個會議,突然接到小會計打來的電話,說蠟根老爹上山采藥摔倒了,從貓?zhí)鴰r上滾了下來。并說自己現(xiàn)在正和敢嫂一道往犁弓溝趕。李波峰嚇了一跳,立即囑咐小會計他們要盡一切力量搶救。

一個小時后來了電話,小會計說還好,得虧下面有一篷葛藤,掉在了葛藤上掛住了,只受了驚嚇,另外皮肉受了點外傷。李波峰不解地問老爹,這么大年紀還要采什么藥呢?小會計說是采野生的黃精和黃芪呀。小會計知道李波峰不懂藥材,就主動地向他解釋,黃精和黃芪是名貴的補藥,尤其是犁弓溝野生的,更是遠近聞名精品中的精品。還說,本地人一般都是將黃精和黃芪與三黃雞燉成湯,稱是“三黃大補湯”。還告訴李波峰,估計蠟根老爹知道哪兒有野生的,所以想在臨走之前采下來賣點錢帶到敬老院去。

李波峰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下了。

第二天晚上,李波峰回來很遲,正在用鑰匙開門,就見那邊屋拐上有個黑影移了過來,李波峰近視,正準備問那黑影是來找誰的,就聽到那個黑影喊了一聲李主任,聲音里充滿了欣喜和親切。原來是蠟根老爹。開門進屋,只見蠟根老爹提著一只大木桶,大木桶里放著一只大瓦缽,揭開蓋來,一陣醇香撲鼻而來,原來是為李波峰熬了一大瓦缽“三黃大補湯”。

蠟根老爹說,他共有三只雞,只有這一只是毛黃腳黃嘴殼黃的三黃雞,還有兩只是麻母雞,準備帶到敬老院讓食堂加工給全體人加個餐。說后,又指著“三黃大補湯”鄭重其事地告訴李波峰,這可是用真正的犁弓溝的野生黃精和野生黃芪熬的呢,你是我的恩人,我又沒的什么報答你,這點小心意,你千萬要收下喔。

有熱淚在李波峰眼內打圈,他高低不肯收下,急得蠟根老爹哭出了聲音,說你不收下,是嫌我老頭呢……李波峰還是高低不肯接收,硬要給他錢,他說,你給我錢,是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是人好還是錢好?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你要看不上我,嫌棄我,那我就立馬帶走,不給你添麻煩。

還能推讓么?只得留下。

李波峰當著老爹的面,舀了一碗湯喝著,連說好香,好鮮,好燙……說著李波峰沖著蠟根老爹開心地笑起來。蠟根老爹也舒心地笑了,頭都仰了起來,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邊喝著邊又拿出一個碗,舀滿了一碗湯要跟蠟根老爹一道喝,老爹連連搖手,說,要不得要不得,這三黃大補湯從來不能分著喝,分著喝補氣就沒了,這可是古來的規(guī)矩。緊接著告訴李波峰,他已準備好了,明天自己一人去鎮(zhèn)敬老院,不再麻煩村里了。李波峰正在吹著滾熱的湯,一聽就說,那哪行?我馬上通知小會計,給你準備車,明天我親自送你去。

6

太陽當頂?shù)臅r候,終于到達了犁弓溝。

村干部除了小會計和敢嫂,其他的都換了。聽說老主任李波峰要來,除了書記去鎮(zhèn)里開會了,其他委員都早早就來到了犁弓溝等候著。李波峰的別克英朗在村口一停下,立刻就擁了上來,分別一一握手噓暖,就七手八腳地將還剩一口氣的蠟妹抬上了早已準備好的大籮筐里,又抬著大籮筐上了栗樹崗蠟根老爹的墳旁。就見大黃狗低嗚不止,竟趔趄著要站起來。大伙忙著將大黃狗抬出籮筐,正準備抱向墳前,哪知它自己倒先激動地向墳前爬去。當它爬到墳前,沖著墓碑,長長地低嗥了一聲。這一聲竟將一股剛卷上崗來的貼山風嚇得縮回到崗下去,四野里一片沉寂。見大黃狗還這么知情知義,大家都唏噓不已。李波峰來到大黃狗身旁,蹲下,大黃狗喘著粗氣緩緩地轉過身子,朝著李波峰,兩前爪握在了一起,作了一個揖。行了一個大禮后氣喘得更粗了,這才緩緩地轉過身子去,頭朝著墳前,伏了下去,動也不動。

村主任建議說,時間不早了,都下午了,還是留一個人在這里看著,其余的全先吃飯去。大家覺得有理,紛紛贊同。還沒朝崗下走幾步呢,就聽留守在墳前的敢嫂叫起來,說大黃狗歿了。

大伙一驚,迅又返回。果真,大黃狗已去了。這樣,先吃飯的計劃就改成了先安葬大黃狗。原先與蠟根老爹為鄰的人家也趕回來了,他們在老爹墳旁挖了個坑,里面用木板隔成木盒子,將大黃狗埋葬了。

飯后,怎么也挽留不住,李波峰說公司正迎接檢查,辦公室正夜以繼日加班加點呢。依依惜別后,李波峰駕著別克英朗上路時,夕陽已坐上了犁弓峰巔上。

當來到去犁弓溝的岔路口時,李波峰突然想到要單獨地去蠟根老爹墳前告別一下。剛才人多,又時間緊,自己還沒有靜下心來與蠟根老爹,與蠟妹告別呢。這樣,他將車開向了犁弓溝,在剛才停車的地方重新停下來,又記起了后備廂里還有蠟妹吃剩下的也是它平時最愛吃的多格漫香濃軟面包、狗狗補鈣低鹽火腿腸,還有博美犬鮮牛奶。他全帶著上了栗樹崗。

遠遠地就聽到一陣鞭炮聲炸響,接著又看到了栗樹崗上煙霧繞裊,李波峰知道,肯定有人在崗上上墳。最后沒想到的是,在蠟根老爹前燒紙錢的竟是老爹日思夜想的孫女蠟妹。

蠟妹帶著一大一小兩個女兒,正跪在墳前燒紙錢冥票。兩人相見,都愣了,立刻認識了。

李波峰朝她點點頭,說,我知道,你是蠟妹。

她搖搖頭,又低了下去,說,我不叫蠟妹,我叫蠟梅。

李波峰這時才注意到,蠟根老爹墳的正前方,新栽了一棵樹。李波峰問,是什么樹?

她答,蠟梅。

李波峰又問,就你們母女三人回來了?

她一手撐地一手撐膝艱難地站立起來,說,他也回來了。并用手指向了崗下。李波峰知道她說的他是誰,順著她指的方向,崗下一個瘦弱的男人正用一只破瓦缽在水塘邊汲水,顯然,他是取水給剛栽好的蠟梅樹澆定根水。

李波峰將帶來的狗食放在了大黃狗墳前,默默地向蠟根老爹,向大黃狗告了別,這才轉身與她告別后下崗了。

突然,他想起來了,又急返回崗上,從懷中拿出六百元錢,送給了兩個女孩,一個女孩三百元。她堅持不收,像打架似的。李波峰說,這錢是我代表老爹送給兩個孫女的百歲錢,老爹見你們回來看他,還不知高興得什么樣呢。這錢若不收,不是讓他傷心么?她沒再阻攔,低頭拭著淚。李波峰這才重新告別下崗去。

來到村口,遠遠地看到了停在村口的別克英朗,突然感到一陣輕松,隨之,一股困乏感襲來,他仰頭向天,接連打了幾個哈欠,看了看西垂的太陽,準備上車先接連喝上兩瓶雀巢咖啡飲料,然后,開車。他知道要慢點,實在困了,就在服務區(qū)睡一會。他拿出了車鑰匙,摁了開門鍵,平時,只要輕輕一摁,鳴叫提示聲就響了,可今天,怎么摁,提示聲也不叫,他疑惑是不是剛才慌忙忘了鎖門。走近車前,真的沒鎖呢,門輕輕一揭就開了,然而,就在開門的一剎那,他立即呆立成了一根木樁。

原來,芷岸正坐在駕駛座上。

你……

來接你回家。

你是怎么來到的?

打的。一路追趕你。

你怎么知道的?

小關主任告訴我的,他是我同學的表弟。

有萬股辛酸涌上心頭,李波峰再也無法忍住,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涌出,涌出……

李波峰哽咽地問,你……為什么呢?

和你一樣,是承諾。

面對滿臉淚水的李波峰,芷岸回答得十分平靜:你是要完成對蠟根老爹的承諾,而我卻是為了當初對你的承諾。

李波峰伏在車框上,竟哭出了聲,像個孩子一樣。

哭泣聲被蕩來的穿山風,吹得揚起又落下,落下又揚起。山野的夕陽,還有空曠、寂寥與清幽,被一個大男孩的淚水,妝扮得分外多情。

芷岸下了車,雙手抱住了李波峰,也早已淚流滿面。

李波峰哽咽著,我……我對不住你。

芷岸用手制止了他的口,又用雙手捧著他的臉龐,淚珠從他的臉上翻滾到她的手掌上,低聲說,不,是你用你金子般的心,不僅救了你自己,也救贖了我們所有人。

芷岸扶著他上了后車椅,囑咐他躺下好好地睡一覺,這車,由她來開。

發(fā)動機響了,李波峰突然想起,拿出雀巢咖啡飲料遞給芷岸,說,絲滑拿鐵的,是你喜歡的。

芷岸接過,一飲而盡。說,我們這就回家去。

別克英朗在崎嶇的山道上前行。

李波峰說,我是偷著跑出來的,還沒請假呢。

芷岸說,我爸已托人向你們領導匯報了,你們領導都贊賞你。

李波峰問:你爸?

芷岸說,我爸?難道不是你爸?

李波峰有點不好意思,便岔開話題囑咐她,山路窄,彎道又多,當心點。

穿過鄉(xiāng)道,來到國道上,路面寬闊多了,芷岸話又多起來,說下個星期天,我媽要和我一道來接你去我家,我爸從菜譜上已選了幾個菜,他準備親自下廚,為你做一桌家宴呢。

后面沒有接聲,芷岸接著說,我爸夸我了。你猜怎么夸的?他夸我眼光毒。哈哈,說我眼光毒,其實是佩服我有眼力,沒看錯人。

后面仍舊沒有接腔。芷岸側耳仔細一聽,立刻聽到了后面?zhèn)鱽淼木鶆蚝粑?。她知道他睡去了?/p>

在高速收費站臨時停車場停了車,回頭一看,李波峰仰面在后椅上,已睡熟了,寬闊的胸膛,一起一伏,很有節(jié)律。芷岸看了,感到心疼,連忙脫下自己的羊毛衫,蓋在他的胸上,這才轉身拿出無線藍牙耳機戴上,這樣,就沒有導航聲去驚擾他了。

過了匝道,芷岸加大了油門,在快速道上以上限的速度奔馳,先向北,過長江,再向西,到合肥,那里有他們共同的家。

責任編輯: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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