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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歲想

2024-05-22 01:42:10閻連科
北京文學(xué) 2024年5期
關(guān)鍵詞:名利恐懼文學(xué)

閻連科

生于一九五八年,六十五歲的我想了很多事。其中想得最多、最幽暗煩潑的一樁事情是,要在中國作家中找一個最是貪生者,那也只能是我了。

我之最貪生,皆緣于最怕死。

對死亡之恐懼,是我這一生無法面對的大苦劫。不知道起于何時候,緣于何因由,非常小幼我就明白,死亡的前路是消失,是不在,是一滴水在沙漠中落單這深奧玄秘之道理。曾經(jīng)少微幾歲時,跟著母親到一戶廟里去跪拜,不知道母親那時默下了什么祈求和愿念,而我那時的愿念是:佛啊——神明啊——能讓我永遠(yuǎn)活著嗎?別讓我死去,別讓我從這人間消失了。后來我們離開那座廟,我趁廟里人寡又回去偷偷拉了座佛菩薩神的手。那手冰冷為寒泥,連一絲溫?zé)岫紱]有。也就起于那一刻,我知道菩薩不會足滿我任何虔誠哀哀的祈愿了,不會應(yīng)允我對她訴說的任何一樁渴望和默念。

始于那時候,我的絕望開始由芽到樹長起來。從來沒有過根之骨髓的孤單和寒涼,也自那時候,一點一滴襲上來,直到今天再沒有從我身上離開過。很早很早間,我還為文學(xué)青年時,我對記者說,源自娘胎的三大恐慌是:饑餓、權(quán)力和死亡。因為自幼對饑餓之恐慌,致使我一生都無法完全擺脫對物質(zhì)、金錢的憧憬和向往。因為對權(quán)力之崇拜,直到現(xiàn)在我還會徹夜地設(shè)想和冥念,如果我是一個如皇帝樣的鎮(zhèn)長時,我將去如何治理一個鎮(zhèn)。如果我是如皇帝樣的一個縣長時,我將如何治理一個縣。

因為恐慌權(quán)力而愛權(quán)力。因為崇拜權(quán)力而成為一個妄想家。這個學(xué)期我教書在香港,夜里的大海在我窗口下,被月光涂抹成一世奶油色,我便隔窗盯著大海發(fā)呆和虛妄,直到安眠藥讓奶油成為沒有邊界的幽深與黑暗,從而使意識不自覺地滑入對死亡的恐懼和冥默。我想我已經(jīng)六十五歲了。人一腳踏過六十五歲就是六十六。即便你對人稱謊不說六十六,只說我過了六十歲,可過了六十五它也還是六十六?;仡^顧望六十多年來,我從未主動朝死亡邁過一次腳。現(xiàn)在回頭去猜測,我想我自出生躺在床上有了第一聲的啼哭始,就是因為看見了死亡主動向我走來我才要哭的。三歲或者四歲時,因為爺爺?shù)碾x殤我看見死亡也順路朝我邁著腿,見我被嚇得哇哇大哭后,它也才不僅朝我走過來,還朝別人走過去。這讓我多少有了安慰和平衡感。想死亡即便真正是消失,大家也都消失也還是讓我覺得手里抓到了一種“別人也沒有”的東西在。后來奶奶也死了,那時我應(yīng)該是五歲也許是六歲。始于那一年,我對朝我走來的死亡看得更清了。一清二楚如升日落月般,它身著黑綢衣,臉是“奠”字形,有時是“祭”形,走路無影無聲息,只有閉住眼睛和呼吸,才能看見聽到它的影聲來。它起腳朝著我,我忙不迭地站到路邊上,躲到樹后、夢邊和被窩里,使我能夠很清楚地看到它,而它一時疏忽不能看到我。在之后時快時慢的成長里,我經(jīng)常冥冥呆呆朝著遠(yuǎn)方望。而那時,我除了死亡從沒看見過歡樂、晨曦和生生璀璨的光。那之后,我只要單孤一個人,只要朝著寂之深處探上一眼睛,就能看見死亡站在寂里朝我笑、朝我招著手。我既不敢熱情它,也不敢慢待它。我怕熱情它會真當(dāng)加快腳步朝我來,又怕冷疏慢待了,它會氣鼓鼓地朝我沖過來。我們經(jīng)常隔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相望著,這時它朝我笑一下,我就佯裝平靜地向它點點頭,宛若我有急事要先走一步回頭再來和它聊天、喝茶、說話兒。它朝我招招手,我也極有禮貌地向它揮揮手,并動動嘴唇仿若對它說了溫?zé)釂柡虻脑挘⒀灾忚彉?,說我人生的前邊有個人,有場活生生的事情在等我,我去處理完了立馬回來、立馬和你夏日并肩立蔭下,冬日并肩站在暖陽里。

我總是這樣扯謊欺騙它。

總是這樣躲它像磁鐵的N極躲著S極。像一個男人躲著因被他坑害苦慘而總是尾隨著他的情人樣。在我這似長非長的人生里,最平靜安逸的日子應(yīng)該是掙到了不菲不豐的一筆錢,因為那錢帶來的幸福讓我暫時忘記了死亡在。錢和物讓滿足了的欲望在我和死亡之間暫時立起了一堵彼此看不見的墻。我是一個極其庸俗的人,最有生氣的日子是為了名和利,我的虛榮得到一定滿足后,一個巨陷的生命虛坍被明亮之氣填充了,死亡在我心里被名利的歡樂擠得少有立錐之地了。我常常以名利為武器,劍斬死亡,把它從我身邊趕去如同一個警察把小偷從身邊橫目趕走樣。然而隨著生命、時間和日出與日落,秋黃和春草,霜雪的融化和新芽之老枯,那堵名利和金錢的立墻無緣無由地坍塌了。那被虛榮填充的坑陷又重新出現(xiàn)了。死亡又在我面前駐足、凝目與我對望了,這時我也才漸次意識到,金錢、名利、欲望、權(quán)力這一切之一切,都無法徹底阻隔死亡對你終生的尾隨與并肩。

死亡在你面前從來不說一句話,可它把人生的一切理道、學(xué)哲和真理,都圓滿真實地告訴了你。

死亡在你面前從不獰笑和尖叫,可你只要有些日子忘記它的存在后,它又次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就能聽到、看到它那來自生命幽深的嘰語和一副你無法形容美丑的面容豎在你的眼前和身邊。

有人說,死亡是件不著急的事??赡悴恢保思抑毖?。它尋找你和尋找所有人,慢一步仿若它會遭到鞭刑樣??煲徊剿鼤@得獎勵樣。不快不慢它又若會失去不偏不倚的公正性,貪污了可用時間去裹囊的所有生命般。

我不知道始于哪一天,我們家人吃飯或者在一起,只要有人說出個“死”字來,我都會白眼冷去一眼睛。若有人告訴我,某個熟人、朋友突然不在了,如何的可惜、唐突和無常,那時我必是冷猛驚一下,長默不語若怒斥告訴我的那人說謊做了錯事樣。在北京,無論多么敬重的前輩仙逝我都是盡力躲著不去遺體告別的那個人。在老家,每次回去家人都會對我說,村里的某某不在了,某某也患不治之癥了。這時我除了聽著看著說話的人,幾乎很少去問某某為何不在了,誰誰什么時間也患不治之癥了。反復(fù)面對這樣的鄉(xiāng)事訴說時,有時我也會偶爾附和著長長吁出一聲嘆息來,然而那嘆息,半是感嘆逝者生命之可惜,又半是嘆息家人怎么總是跟我說這些。

在我這已經(jīng)擁有過的大半生,我不知道我誠意執(zhí)著的最愛是什么,但我知道我最不愛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在人類的千言萬語中,我持久愛聽的是什么,但我知道我自始至終最不愛聽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人類有什么比活著和有血肉的生命更重要,但我知道死亡和消失,是人類最不要去為之努力用功的,是最值得為之放棄執(zhí)著的。我敬慕所有能看淡生命而視死如歸的人,可我是真的沒有那樣的勇氣和膽略,從內(nèi)心深處沒有那樣的境界和力量。甚至在生活和藝術(shù)中,看到不是被逼無奈的視死如歸者,還會產(chǎn)生極其庸俗、狹隘的懷疑心。會在心里說:“何必呢,是傻嗎?”在整個人類的萬事萬物中,我知道許多荒謬是沒有邏輯因果的,可在我狹隘、俗惡的認(rèn)知里,只要是為了活著便使所有的無邏輯和無因果,都有了嚴(yán)密無隙的因果和邏輯。

我曾經(jīng)在三十五年前,那時剛剛?cè)畾q,因為腰椎間盤突出癥,腰疼腿麻會一個人躲在屋里不止一次嚶嚶地哭,嚇得我妻子發(fā)現(xiàn)后,以為我在醫(yī)院檢查出了癌癥來。

我曾經(jīng)在我兒子三歲時,他發(fā)高燒我抱著他跑步去醫(yī)院,到醫(yī)院門口兒子突然問我說:“爸,我會死掉嗎?”那時我渾身一震對他道:“怎么會?你我都不會。我們?nèi)叶疾粫?。?/p>

我曾經(jīng)設(shè)想如果我有死罪被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中,在槍斃我的前一天,最終越獄躲到一個永不見人的深山老林里,結(jié)果活到一百歲或者二百歲,那時我該怎樣感謝命運中的一滴水、一株草和一縷光的暖?

在談?wù)撐膶W(xué)時,我曾反復(fù)和別人一樣說,寫作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可我從來沒有向人去分析同樣屬于生命中的一部分,屬于別人的是屬于精神那部分,而屬于我的卻是屬于肉體那部分。對我而言,文學(xué)其實不純粹是文學(xué),寫作不純粹是寫作,而是一具肉體通過寫作用以證明肉體是活的且確確真真在活著。在物與肉的層面上,相當(dāng)成分我是為了證明肉體活著——是活的肉體戰(zhàn)勝了死亡才去寫作的。用更為形象實在的字句說,在我這一邊,活著并忘記了死亡為“全活著”,活著未能忘記死亡而為“半活著”。

我是為了全活著才熱愛文學(xué)的。

為了能持久地保持每天除了睡覺都只想文學(xué)而忘記死亡這件事——用忙于寫作來逃離、忘記死亡的存在,將文學(xué)當(dāng)作逃離和遺忘死亡的避難所,那就需要你持久、持久地保持對文學(xué)天天、時時的新鮮感。而要常年經(jīng)月地保持這種新鮮以達(dá)常年忘記之目的,就需要你日日時時、月月年年都能在寫作中“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哪怕這種發(fā)現(xiàn)、創(chuàng)造是自欺欺人的,但完成了自欺也就達(dá)到全活著的目的了。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在所有人那兒都是神圣高潔的,我也曾為此說過許多光明堂皇、高潔神圣的話。可是在今天,在我莫名其妙、似乎昨天還是三十歲,過了一夜就是六十歲。六十歲時一愣怔,就到了六十五歲的日子里——在日日時時都能看見死亡與消失,每每獨自與空寂相處時,與孤獨自處呢喃時,我發(fā)現(xiàn)我只要不想文學(xué)又不和他人在一起,我就必然會想到并看見死亡在我面前晃悠著。且每每想到并看見死亡和消失,人就會掉進(jìn)驚懼、焦慮的旋渦里,寧是如何掙扎也爬不上岸。因此便整宿整宿失眠到想要在夜深人靜間,走向大街去擁抱人群和日出。我的失眠不是焦慮什么別的事,單純就是忘不掉人活著終是要死這樁事。就是不能相信原來我自己也要和他人一樣老去死了去。對死亡的恐懼在我像罪人恐懼警察所。像拉斯柯爾尼可夫,殺人后走在遍地都是懷疑目光的大街上。緣此我知道,數(shù)十年我對文學(xué)的愛,淺說是愛藝術(shù),深說到底還是恐懼死亡之使然。是為了忘記死亡所以然。簡簡單單說白去,我是想通過寫作可以長久乃至一生都因為每天每時去想文學(xué),而可以將死亡忘在腦后邊,將死推到活的門外邊。所以在我說文學(xué)是我的生命時,更恰切的說法應(yīng)該是,因為每天、每月、每年的閱讀和寫作,讓我忘記了死亡而活著。緣此也才天天、月月、年年地蔑視神圣莊嚴(yán)的閱讀和寫作,其實更深層的目的是為了忘記死亡而寫作。

然而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閱讀著和寫作著,不知不覺便從少年到了中年又到老年了。

“老年”是多么可怕的一個詞。

“老作家”是多么絕情的一個稱謂??!

竟然一九五八年出生就過了六十五周歲,這讓人無論如何不能接受不能想明白。不能不接受又不敢窮思去明白。

可佯裝糊涂六十五歲也變不回六十歲。過了六十五歲又沒有能力去面對衰老和死亡,借不來、生不出那份平靜、坦然的孤勇和膽略,我就開始去想為什么以前我可以忘記死亡而今卻失去了這份忘的能力呢?以前我可以將死亡從我面前和記憶里驅(qū)趕瘟神樣趕走而今卻是不行呢?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是因為什么它一當(dāng)?shù)絹砭湍苁刈∷年嚹_而讓我失去陣腳呢?是因為新冠轟然到來時,自己完全被封閉起來,死亡的恐懼大踏步地來到眼前不肯走了嗎?還是六十五歲生日那一天,一家人一起為自己唱了最為暖人的生日歌,使得我一夜不眠而死亡開始入駐在了我的身邊和床前?還是某一天,忽然一算計,我已經(jīng)厚厚薄薄有十部長篇和另外七部雜書稿,都因為自己寫得不夠好,未達(dá)出版標(biāo)準(zhǔn)而躺在電腦文件夾的倉儲里,忽然自己開始對自己懷疑了,對文學(xué)的意義懷疑了,緣此文學(xué)的大廈呼嘩呼嘩坍塌了。以文學(xué)為逃離和忘記的武器不在了。死亡不戰(zhàn)而勝不僅出現(xiàn)了,而且再也不肯離去、不會離去了,從此使自己徹底生活在了對死亡的恐懼和不安里邊嗎?

說不清。

誰知道。

總之是2023年,我六十五周歲的前前后后間,先前能忘卻拒開的死亡突然不能忘卻拒開了,不能不想了,且念念不忘了。先前從不敢去面對的事情現(xiàn)在不敢面對又不能不去面對了。此前的數(shù)十年,我都是中國作家中寫得較差、睡覺較好那一位。幾十年不知失眠為何物。每晚十點左右上床躺下來,半個小時沒有入睡就心生奇怪的人,這一年開始徹夜、徹夜失眠了。閉眼就見死亡款款而來了。它腳步輕輕,面帶嘲諷或微笑,臉上胸前都寫著“奠”字或“祭”字,仿佛一個影子的實體在向我招著手。你和它說話它不言又不語。你不和它說話它卻呢呢喃喃不停嘴。我不知道它在說什么,但它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于是恐懼、焦慮和不安,安眠藥樣實實在在不肯離開了,注定要在今后的日子永遠(yuǎn)陪伴了。面對人世與人生,不再是我不讓家人、朋友在我面前談?wù)撋c死的事,而是人家不談我自己不得不談了,人家不去面對而我卻不得不去想象和面對這些了。于是,我用最淺薄、浮漂的寫作與生命的意義去判斷文學(xué)和生死之意時,才知道于我自己言,最有價值的生命時段是因為文學(xué)而忘記了死亡存在的日子和歲月。是能靜靜平平和死亡兩相不顧的日子和世時。而英雄偉人們,之所以是英雄和偉人,就是因為他們知道死亡已經(jīng)到來,已經(jīng)聽到了死亡和他們的嘰語呢喃聲,還要在死亡沒有徹底和他握手前,面不改色地把手頭的事情——未竟的事業(yè)推前一步、盡力完成一點兒。

原來凡人和偉人,是在這兒有了分水嶺。

常者和英雄,是在這兒分出了高下和優(yōu)劣。

英雄和偉人,是可以視死如歸并在看見死亡到來也不會停下手頭的活兒和偉業(yè)。而我們——凡人和常者,只是在忘記死亡時,才可以平心靜氣地做點事情把手頭的活兒進(jìn)行一點兒。而那手頭的事,輪到我就變得更加世俗功利了?,F(xiàn)在我知道,我在忘記死亡時,帶有非常強烈的功利心。我不是因為忘記了死亡而事而寫作,而是為了忘記而事而寫作?!懊α司屯??!薄@對我不是一句常言和俗語,而是關(guān)于出世與入世在生死存亡的恍惚中,強行抓住一條忘的活路和人生觀。為了抓住這種忘,我選擇了寫作、忙碌和日日所謂的思索與再寫作。生命少壯時,我以為我僅僅是為了單純的活著和名利才不歇不息地閱讀和寫作。而現(xiàn)在,我知道我這一生并不僅僅是為了單純的活著和名利心,而是自小就朦朧模糊地意識到,名利能在活著與死亡之間筑起一堵讓人看不見的墻。名愈大,利愈高,生的樂趣愈旺茂,且那樂趣在生死之間筑起的墻壁就愈加結(jié)實和高峨,使死亡不能輕易穿墻越壁從那邊跑到這邊來,于是人就愈發(fā)享受生的意義和樂趣,而忘記死亡讓死亡只能待在墻那邊。

如此著,起于少壯寫作的名利到了中年到了老年呢?這份在我可能被藝術(shù)與審美裝飾完美的名利心,到今天我也沒有完全除草劑樣鋤掉它。我依然向往名利、渴望寫出有山山海海的讀者,既暢銷又長銷的書。那么你常說的創(chuàng)造與獨有的藝術(shù)價值呢?之所以不停嘴地去說創(chuàng)造和獨有,是因為你以為唯有獨有和創(chuàng)造,才可能長銷、暢銷兩全其美吧。才可以滿足名利和藝術(shù)兼顧之妄念,而借此以實現(xiàn)因為忘記死亡而全活著的癡愿吧。

仔細(xì)想,關(guān)于死亡與寫作這樣的糾纏和妄念,我是真該對自己有種惡心感。有那種面對寫作無有俗念唯神圣的懺悔心。然每每到了純粹與庸俗糾纏的接口上,我又總是想到一個人。他是天主教的信徒吉次郎,在16世紀(jì)日本的滅教清洗中,他一邊因為害怕死亡而不斷向軍方出賣傳教布道地,以獲得活著的應(yīng)允和獎銀,來養(yǎng)家糊口并感受活著的在;一邊又極其虔誠地跪在司祭面前懺悔道,我天生是個懦弱的人,精神軟弱的人,連一點殉教的力量都沒有——這讓我如何是好啊——為什么我這么軟弱還要讓我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然而懺悔后,他又會拿著賞銀買來的日用品,走在養(yǎng)家糊口的路上對著曠野喚——上帝啊,他們活著我們也要活著啊,難道我作為信徒連想活著的權(quán)利都沒有?

吉次郎靈魂的不安在于他知道自己的懦弱又無法改變這懦弱。而當(dāng)我的懦弱、軟弱和恐懼到來時,那個想象虛構(gòu)的吉次郎,總是會從遠(yuǎn)藤周作的長篇小說《沉默》中真實地出來站在我面前,讓我荒謬地覺得一個作家為了活成全活人,以寫作換忘記,也不是一件說不出口的事。為了用虛構(gòu)的想象和真實的死亡隔開來,我在小說中大量地寫了人的生與死。我寫死如描繪春生般,以為這樣就可以“撞破”恐懼和死亡??涩F(xiàn)在,六十五歲后,終于知道那是多么徒勞的幽暗心。終于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不能以寫作來忘記年齡、忘記死亡的人。終是每日獨守靜寂時,總能看見死亡飄然而至、佇立面前了。終于地,你熾愛一生的寫作與文學(xué),在突然之間讓你有了生疏感,有了徒勞無益的疲憊感。你不再想也不再愿意和誰去爭論、談?wù)撐膶W(xué)了。用二年七百三十天寫完的長篇放在桌子上,三個月你連回眸一眼的興趣都沒有。更糟糕的事情是,一年來你幾乎看不進(jìn)去任何書。任何偉大的著作和文字,閱讀對你都是一種折磨和煎熬。為了不總是去想六十五歲到底離死還有多遠(yuǎn)的路,只要獨處時,就沉落在幽暗傷感的冥想里,讓無所事事成為唯一的事,于是整整一年間,在香港你會獨自找到一個無人的地方望著大海出神大半天。回到北京后,你不想去見任何人,可又渴望和人在一起。獨自一人是焦慮和不安,見了人更是潑煩和苦惱。你知道你患了亡殤焦慮癥,可你又以為這不是病,只是一個人在通常到了某個年齡段,因為戀生方怕死。因為怕死更戀生。你不愛現(xiàn)實也不愛這世界,然讓你從現(xiàn)實生活的生與死中二選一,你會毫不猶豫地選在生的這一邊。選在生活和可觸摸到冷熱的真切實在這一邊。你認(rèn)為人能賴在人間是幸運的,是可以穿過苦惱品味安慰的。你知道死是人生之必然,如人的出生并非必然樣,可你在六十五歲時,卻懼怕死亡如蟲子懼怕一只碩大的腳。不僅是徹夜徹夜睡不著,而且是吃了安眠藥,睡著后時不時有個“祭”或“奠”字飄在眼前讓你驚醒過來。你害怕有一天,走在路上會突然倒下回不到你家房子里。害怕走路去醫(yī)院,卻再也不能從那醫(yī)院走出來。害怕回到老家的土地上,本是去看望樹木、路道、親人和記憶,卻忽然意識到,你一生無數(shù)次這樣的腳行卻成最后一次了。你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看著滿墻的書籍想的都是生,然得出的結(jié)果無一不是死。一邊是熱氣騰騰的現(xiàn)實和當(dāng)下,一邊是冷寒寒的未來和虛空。一邊是手指碰到墻壁你也能感知自己的活著和存在,而在另一邊,你看到任何有生命、會呼吸的人和動物想到的,又都是消失和不在。

虛無在你的生活里,成了有和實實存在的物,而實實在在的生命、生活成了無和虛。這整整一年、兩年來,你不知道如何才能走出這人之虛無的鐵籠子。你是個無神論者了數(shù)十年,可又總是羨慕有信仰的人,對死亡的坦然和平靜。羨慕他們說的死是一種生,而生不一定就是生。你既是無神論者活在這個世界上,可對生命科學(xué)連一點常識、理性都沒有。在這一年、二年里,你莫名地開始敬仰那些可以視死如常的人。你想倘若有一天,在你毫無生望時,你會如他們一樣坦然朝著死亡走去嗎?倘若有一天,在你和死亡之間僅僅還有一步兩步路,你們彼此站下以最近的距離對望著,是你首先抬腳朝它走過去,還是你站住不動等它抬腳朝你走過來?六十五周歲,虛無這部無字之書在你面前已經(jīng)攤開來,而你在那無字空白中的每一頁,都讀出了墨跡未干的“死亡”“消失”或“不在”的字樣來。你反反復(fù)復(fù)去假設(shè),不是你,而是另外一個人——緣于死亡在他所剩無幾的日子里,他該做些什么、準(zhǔn)備一些什么呢?

你會對他說些什么呢?

我會對他說,你什么也別做,什么也別說,也許死亡會發(fā)現(xiàn)它是錯路而到了你這兒。

我會對他說,你什么也別說,什么也別做,只一動不動地看著死亡的臉,以目光遞哀求,難道死亡對我們這樣一生都如吉次郎樣軟弱、懼怕它的人,能沒有一點惻隱之心嗎?

——如若死亡當(dāng)真沒有一點惻隱之心呢?

——若它當(dāng)真站在你的身邊不肯離去呢?

——你——你是說我嗎?

——對。那個假設(shè)中的他,他不是別人就是你——假設(shè)確真是我了——假設(shè)真的是我了,我對這個問題已經(jīng)焦慮、不安了一年、二年、大半生,現(xiàn)在我想是這樣,既然死亡已經(jīng)站在床前寧是如何不肯離去了,我就只好對它說,唉,既然這樣了,能給我一個最好最好的方式嗎?念我一生都沒有對你做過任何主動的反抗和詛咒,逆來順受如羔羊般,能在我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你讓我依然忘記你的在——你盡可以在,可以寸步不離在我身邊,寸步不離在我旁側(cè)、身后和床邊,但你一定不要站到我面前。你盡可以在,但你讓我忘記你的在。讓我依然可以如二○二三年前樣閱讀和寫作——你依依然然、無時無刻不在我的生活里,但我因為寫作暫時忘了你從來都在我的生活里,所以無論是為了忘,還是為了寫,我就那么日日地讀著和寫著,直到你不得不拍拍我的肩膀要走了,你也不要拍我的肩膀拉我的手,而是讓我忽然忘了一部小說中的一句話或者幾個字——比如說,你讓我忽然忘了最熟悉的“靈魂”的“靈”字怎么寫,它和“魂”字組成詞后意思是什么,之后我就趴在書桌上,或躺在床上去想這兩個字的筆畫和意思。最后終是沒有想起來,便閉著眼睛永遠(yuǎn)想不起來了。臉上是想不起那兩個字的遺憾和表情,或是想不起就想不起的坦然和平靜,當(dāng)然最好最好是,忽然想起來,并將他寫進(jìn)了最后那部小說中的足滿和微笑——如果是這樣,我會不勞你的腳步和手勢,寫完就過去拉著你的手,主動并肩和你朝著一個地方去。

朝著遠(yuǎn)極了的地方去。

遠(yuǎn)到人們用遺忘都丈量不出它的距離那地方。

責(zé)任編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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