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氏三兄弟拎刀上門尋仇,大富躲入村支書的地下室,而這一切源于他失蹤的妻子馬琴。小說懸念迭出、環(huán)環(huán)相扣,馬琴是死是活?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當她重回村莊時,大富為何突然斃命?
馬氏三兄弟上船了。他們手里各提著一件長東西,用蛇皮袋包著,上窄下寬,擺渡的啞巴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刀。他站在船艄,操弄著槳,用余光看見他們在船舷兩側(cè)坐下了。老大馬軍坐在左邊,老二馬東和老三馬杰坐在右邊。小船吃水很深,向右歪斜著。啞巴想打手勢讓他們挪挪位置,但是忍住了。他聽見兄弟三個在小聲說話。
“待會兒我去前門要人,你們?nèi)ズ箝T堵著,別讓他跑了?!?/p>
“他能交出人來嗎?”
“交不出有他好看的。”
“喂,”馬杰嚷了起來,“你這是往哪兒劃?我們要去對岸?!?/p>
啞巴“啊啊”地應(yīng)著,打著槳把船頭擺正。
兄弟三個不說話了。他們轉(zhuǎn)過頭,透過河面上的薄霧,朝對岸的村子望去。那村子原叫汪家坳,坐落在山谷里,五年前因為修建水壩,把村子淹了,這才搬到山上,起屋造田,改叫汪家?guī)X。嶺上有幾十戶人家,都是磚砌的房子,掩映在一片竹林中。眼下正是清早時分,村子里飄出了炊煙和雞鳴,一派祥和景象。
啞巴趁三兄弟眺望對岸的當兒,對著他們打量起來。老大馬軍穿著膠皮雨衣和長筒靴,頭發(fā)凌亂,下巴一圈鐵青的胡茬,看樣子有幾天沒睡好覺了。老二馬東戴著雷鋒帽,把臉遮了大半,一身棉軍服,解放鞋上沾滿了泥漿。老三馬杰穿了件防風(fēng)夾克,牛仔褲從膝蓋以下都濕透了,咬著腮幫子,兩頰紅撲撲的。兄弟三個都是精壯漢子,擠坐在船艙里,一動不動,攥著蛇皮袋的手一直沒有松開。
“怎么不走了?”馬杰又嚷了起來。
啞巴連忙打了兩下槳,船又搖搖晃晃地前進了。這條不到一百米寬的河,啞巴用了近十分鐘才渡過去。船還沒靠岸,馬氏兄弟就站起來,一個個往岸上跳了,落地聲驚起了竹林里的麻雀。
上岸之后,要沿岸往東走一段路,繞過竹林,才能上山。啞巴站在船艄,看著三兄弟高大魁梧的身影消失在竹林盡頭,又豎起耳朵聽了一陣,直到腳步聲也聽不見了,才撒開手里的槳,跑到船頭,跳上岸,把纜繩往木樁上一繞,便鉆進竹林,抄近道上山了。
聽到敲門聲時,汪大富還在睡夢中。他翻了個身,面朝墻壁,用被子捂住頭,可那聲音還是一個勁兒地往耳朵里鉆。
“誰?。俊彼暗?。
沒人回答,門敲得砰砰直響。
汪大富下了床,把外套往肩膀上一搭,蹬上褲子,走到堂屋門口。一陣冷風(fēng)吹來,混合著竹香和河水氣息。他對著震天價響的院門瞅了瞅,反身回到臥室,跪在地上,從漆黑的床底下?lián)瞥鲆话宴牭?。刀身銹跡斑斑,蒙了一層灰。他把它夾在腋下,用外套遮住,輕手輕腳地出了門。穿過院子時,他聽見受驚的母雞在籠子里使勁撲騰。他走近院門,把一只眼睛貼在門縫上。
“是你啊,”他拔掉門閂,打開院門,“有琴的消息了?”
啞巴手忙腳亂地比畫著,嘴里“啊啊”個不停。
“你是說來了三個人,都帶著家伙?”
啞巴點點頭,又比畫起來,意思是讓他躲一躲。
“讓他們來吧。”
啞巴“啊啊”叫著,把頭直搖。
“你該走了,這事你還是別摻和得好?!?/p>
汪大富做了個趕小雞的動作,把院門關(guān)上了。
他扔掉鐮刀,把胳膊伸進袖子里,穿好外套,一邊快步向柴房走去,一邊回想這幾天來發(fā)生的事,覺得荒唐透了。
“怪就怪她太多管閑事,”他嘀咕著,“要是她好好待在家里,能有什么事呢?可她偏要來管我的閑事?!蓖崎_柴房門時,他看見自己的手在抖。柴房里光線很暗,堆滿了稻草和農(nóng)具。他搬起那一捆捆的稻草?!八蓡岵缓煤么诩依锬??”他幾乎喊了出來。
事情發(fā)生在八天前的晚上,他在汪保全家玩炸金花。自從大水淹了汪家坳,他就靠這個為生。那晚他的手氣很臭,拿到的多是單張,點也不大,好不容易拿到金花,又被別人的豹子吃了。根據(jù)經(jīng)驗,這種事只要碰上一回,整晚都沒戲了,只會越輸越多。可中途退場的事他是從來不干的。于是,他就采取保守策略,拿了牌就扔,沒有十足的把握絕不跟注。這么玩了十幾圈后,轉(zhuǎn)機出現(xiàn)了。其中有個人要出去撒尿,其他人等著也是等著,就一塊兒出去了。在賭場上,屁股離開椅子是最危險的。他們回來后,果然沒按原先的位置坐了。這樣一來,局勢就出現(xiàn)了變化。汪大富頓時如有神助,想什么來什么,即使拿到的是單張,也能壓別人一頭。
就在他開始翻本的時候,有人敲門了。聲音很輕,卻很執(zhí)拗。
“誰???”
主人汪保全去開門。桌旁的人抬頭看時,門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大富,”汪保全說,“嫂子來了?!?/p>
“讓她進來。”
“嫂子,你進來吧?!?/p>
“你讓他出來。”
“大富,嫂子讓你出去?!?/p>
汪大富捏著牌出去了。他跨出門檻時,順手帶上了門。
“你跑這兒來干什么?”
“跟我回去。”
“要回你自己回。”
隨后是一陣拉拉扯扯的聲音。屋里的人都笑了。
“看來嫂子是想大富了?!?/p>
“可不是嘛,大晚上來捉人,想得厲害呢?!?/p>
“咱們繼續(xù)吧?!?/p>
汪保全回到桌旁,把大家的牌收起來,剛要換出一副新牌,就聽見外面?zhèn)鱽硪宦暭饨校又舸蟾煌崎T進來了。
“怎么收牌了?”他說,“我這把可不小?!?/p>
他把牌往桌上一亮,是個“K金”。
“我們以為你跟嫂子回家了。”汪保全說。
“胡說,我汪大富什么時候提前回家過?快快發(fā)牌,我還等著翻本呢。剛才這一盤沒有比我大的吧?”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搖搖頭。
“算啦,快發(fā)牌吧。”
他們玩到凌晨兩點散場。汪大富不僅翻了本,還贏了一大筆錢,把衣兜塞得鼓鼓的?;氐郊?,他連燈都沒開,就倒在床上睡著了。這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醒來一摸衣兜,鼓鼓的還在,奇怪的是沒有人叫醒他。昨晚她攪了他的局,他本來應(yīng)該收拾她的,可是因為贏了錢,又飽飽睡了一覺,他現(xiàn)在感覺好極了。他穿上拖鞋,來到堂屋里,沒有看見桌上擺好的飯菜,又去了廚房,也沒人影。他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食槽里空空如也,壓水井是干的,牛眼巴巴地望著他,豬餓得直哼哼,雞還在籠子里沒放出來呢。他喊了一聲:
“馬琴!”
那個叫馬琴的女人沒有像地鼠一樣從某個角落鉆出來。
汪大富走出院門,去了隔壁汪大貴家。汪大貴一家三口正在堂屋里吃午飯。
“大貴,看見琴了嗎?”
“沒有,怎么了?”
汪大富朝臥室里瞥了一眼。
“我以為她在你們這兒呢?!?/p>
“沒有,”汪大貴的老婆周紅說,“她沒來這兒?!?/p>
問了附近幾家,都沒有消息。汪大富餓得不行了,只好回去生火做飯。忙了一通,吃了幾口夾生飯,他就把碗筷一撂,出門去了。陽光很暖和,一絲風(fēng)也沒有。走在路上,有人撞了他一下。
“大富,晚上來嗎?”
汪大富一看,是酒鬼汪利華,這老兄昨晚就坐在自己的下手,輸?shù)米疃?,到現(xiàn)在臉上還有點不高興。
“行啊?!?/p>
他們玩了通宵。汪大富把昨晚贏的錢全輸光了。回家路上,他想,這下她該回來了吧。他果然望見家門口站著一個女人。走近一看,卻是周紅。
“找到嫂子了嗎?”
“沒有?!?/p>
“她是不是回馬寨了?”
“管她呢?!蓖舸蟾贿M了院子,徑直向屋里走去。
“你還是去看看吧,她輕易是不回馬寨的?!?/p>
汪大富關(guān)了門,走進臥室,臉朝下?lián)涞乖诖采稀U眍^里都是馬琴的氣味。他在黑暗中想,要不了兩天,那個臭娘兒們就會回來的。
吃了三天夾生飯后,汪大富過河去馬寨了。那是往南五六里地的一個小村落,清一色的土坯房,散落在松林后面。進得寨來,他先向兩個人打聽了一番,都說沒有見過馬琴。到了馬琴家,也只看見馬琴的爸媽和她的大哥大嫂,哪里有馬琴的影子?年關(guān)將近,他們在院子里準備年貨,腌酸菜、灌臘腸、殺雞宰魚,忙得熱火朝天。汪大富一出現(xiàn)在門口,他們就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兒,抬眼看他。
“你來干什么?”馬軍在皮圍裙上揩了揩沾血的手指。
“馬琴在不在?”
“不在?!?/p>
汪大富轉(zhuǎn)身要走。
“她不在嶺上嗎?”馬琴的媽媽問。
汪大富頭也不回。
“等會兒,”馬軍喊道,“話還沒說完呢,我妹妹人在哪兒?”
“我會找到她的?!?/p>
“她是什么時候不見的?”馬琴的媽媽問。
“我會找到她的?!?/p>
“你會找到她的?”馬軍說。
“手拿開?!?/p>
“姓汪的,你給我聽著,”馬軍抓著汪大富的肩膀不放,“你平時對我妹妹動手動腳,那是你們兩口子的事,我管不著,可你要是干過火了,讓她有什么三長兩短,我會叫你吃不了兜著走?!?/p>
馬琴失蹤的消息在十里八鄉(xiāng)傳開了。汪大富不想這樣,可也知道這避免不了,鄉(xiāng)里有的是嚼舌根的人。他和弟弟、弟媳分頭找了兩天,毫無頭緒,倒是帶回了一堆流言,什么馬琴跟人跑了啊,馬琴被汪大富打死了啊,還有說馬琴被野人擄走了的。
“這樣找下去不是辦法啊。”汪大貴直搖頭。
“那你說怎么辦?”汪大富說。
“我不知道,可這樣找下去真不是辦法?!?/p>
“我有個辦法,你們看行不行,”周紅說,“我娘家那邊有個神婆,找動物很靈,誰家丟了牛羊,都是請她找的,一找一個準兒,就是不知道找人怎么樣。”
“能找牛羊就能找人,”汪大貴說,“人的兩條腿還能跑過牛羊的四條腿?”
神婆到來的那天傍晚,汪大富看見烏泱泱的村民,潮水一樣涌到他的院子里。他們擠在廚房門口,腦袋疊著腦袋,拼命往里瞅。神婆在灶臺上擺了半碗水,碗下壓了一道符,碗中立一根筷子。起初那筷子還要用手扶著,待她嘰里咕嚕念了幾句咒語之后,一撒手,筷子便直立不倒了。她從廚房里退了出來。
“明早驗視,便知分曉?!?/p>
第二天,汪大富還沒起床,村民們就嘰嘰喳喳地趕來看結(jié)果了。汪大富在他們的簇擁下,開門一看,筷子倒向南方。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有說縣城就在南方,馬琴會不會去縣城了;有說南方范圍大得很,從汪家?guī)X到南極都屬于南方;還有說汪大富家的灶臺不平,北高南低,筷子只能往南倒。后來,這些說法都被推翻了,因為內(nèi)中有個細聲細氣的女人說:
“汪家?guī)X南邊就是河呀,馬琴會不會跌到河里了?”
大家鴉雀無聲。有好心人在門板上敲了三下。
“不會的,嫂子不會跌到河里的?!敝芗t說。
“就是,”酒鬼汪利華說,“她要是跌到河里,尸體早浮上來了,可現(xiàn)在什么也沒看到。大富,你說是不是?”
汪大富一直坐在灶門口,手捧著頭不說話,這會兒他卻開口了,但頭還是低著。
“唉,都走開吧,伙計們,都走開一會兒吧?!?/p>
他盯著兩腿之間的地面,聽到最后一個人走遠了,才嘆了一口氣。剛才的討論吵得他頭都要炸了,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安靜下來,把整件事好好想一想了。他背靠柴堆,點了一支煙,目光落在那根筷子上。他們說得沒錯,馬琴很可能跌到河里了,之所以沒看到尸體,是因為他們沒有沿著河到下游去找。這條河深得很,每年都有跌進去淹死的,他早該想到是這個結(jié)果了。馬琴是半夜失蹤的,而啞巴只有在白天才擺渡,她壓根兒就沒機會坐船到對岸去,更別提什么回娘家了,那只是他找的一個借口罷了。問題是她干嗎要想不開呢?
有人走進來了。
“滾開?!?/p>
“大富,是我?!?/p>
“什么事?”
“你看看這個,”汪大貴遞過來一卷東西,用油布裹著,“剛才在河邊撿到的。”
汪大富接了過去。
“你認認看,是不是嫂子的?”
油布里是一只鞋。
“是她的?!?/p>
“看清楚了嗎?”
“是她的。你在哪兒撿到的?”
“古道口那邊?!?/p>
“應(yīng)該是順水漂過去的,”汪大富說,“就一只嗎?”
“就一只,我撿到它就急忙趕回來了。周紅還在找另一只。”
汪大富又把鞋看了看:棗紅色的鞋面,淡粉色的絨里子,鞋尖用針線加固過,鞋底沾了些淤泥。這是馬琴的鞋,沒錯。
“我們再去找找看?!?/p>
“大富,嫂子不會真的跌到河里了吧?”
“去找找看吧?!?/p>
他們駕了條船,往下游劃了十幾里地,一路用竹篙這里戳戳,那里探探,向沿途的漁民打聽,可還是一無所獲,不僅沒有見到馬琴的尸體,另一只鞋也不知去向。
“這興許是件好事?!蓖舸筚F說。
“太晚了,”汪大富說,“這河里的魚兒也該把她吃光了?!?/p>
“小蕊怎么辦?”周紅捂著臉說,“她還是個孩子啊?!?/p>
“這事先別告訴她?!蓖舸筚F說。
“可又瞞得了多久呢,學(xué)??旆藕倭?,她一回來就什么都知道了。”周紅說。
“還有十幾天呢,”汪大貴說,“嫂子福大命大,說不定早從河里逃出來了。我們再去遠一點的村莊找、去縣城找,總能找到的?!?/p>
他們還沒找到馬琴,馬琴的兄弟就找上門來了。三兄弟走到汪大富的家門口。馬軍打了個手勢,馬東和馬杰繞到屋后去了。馬軍等他們埋伏好以后,才敲響院門。敲了一會兒,沒有動靜。他想,別是縮在屋里不敢出來了吧。他又敲了幾下,便決定硬闖了。這時,院子里響起了腳步聲。他退后一步,握緊刀柄。開門的卻是馬東。他一邊開門一邊搖頭。
“他跑了。”馬東說。
柴房里塵埃彌漫,那些稻草捆兒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可以看出它們先前是碼在后門那兒的,被匆匆挪開了。后門敞開著,一條由掉落的草屑畫出的逃跑路線,在前面不到五米的地方消失了。
“剛跑不久,被窩里還是熱的?!瘪R杰走進來說。
“好個姓汪的?!瘪R軍說。
“我們要不要追?”馬東問。
“追是追不上了,”馬軍說,“肯定有人報信,他才跑掉的,現(xiàn)在指不定躲在什么地方呢。好個狡猾的賭鬼?!?/p>
“是誰給他報的信?”
“麻煩就麻煩在這兒,姓汪的都是穿一條褲子的,從你出門到這兒,路上碰到的每個人都可能是報信的。”
“那也不能叫他這么溜了呀。”馬杰說,他一激動就滿臉通紅。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們就在這兒等他。”
他們在臺階上刮去鞋底的泥,找了些木炭,在堂屋里生了火。三兄弟圍著火塘一坐,六只大手把火一罩,不一會兒身上就冒起了熱氣。堂屋正中掛著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畫。供桌上擺著汪老爹的遺像和香爐、燭臺、果盤等物。墻上貼著汪蕊的獎狀,紅彤彤一片。獎狀下面是一張油漬斑斑的餐桌。桌上有一瓶啟封過的枝江大曲。
“要來點嗎?”馬軍說。
“來點吧。”馬東說。
“我去拿杯子。”馬杰去了好一會兒才回來。馬軍給每人倒了半杯。
“這酒還是不錯的,呃?”馬軍說。
他們碰了一下杯。馬杰把頭低下了。
“想不到一個賭鬼也能喝上這么好的酒。你們猜猜看,他現(xiàn)在躲在哪兒?”
沒人搭腔。馬軍接著說:
“反正不管躲在哪兒,一時半會兒他是不會出來了?!?/p>
“他要是一直不出來呢?”馬東說。
馬杰低著頭,望著被火光映紅的杯子。
“那倒不會,”馬軍喝了一口酒,“別忘了他是個賭鬼,一天不賭就要發(fā)瘋。他憋不了多久的。”
“我看我們是不用為他擔心了,”他向后一靠,把濕乎乎的靴子伸進熱灰里,攪得火星四濺,“這屋里有酒有肉,有床有被,還有過冬的柴火,夠我們住上幾個月了。要不是那個賭鬼跑了,我們哪有這么自在?”
“我倒希望他沒跑?!瘪R東說。
“我也希望他沒跑,誰知道他不光是個賭鬼,還是個膽小鬼。”
“他是賭鬼也好,是膽小鬼也好,我就希望他沒跑?!?/p>
“可他跑得比兔子還快?!?/p>
“他要是沒跑,就說明姐還有希望?!?/p>
只聽啪嗒一聲,是眼淚落在杯子里的聲音。馬杰在哭呢。
“他跑了也不能說明什么,除了說明他是個膽小鬼?!瘪R軍又喝了一口酒,可這口酒是什么滋味他一點也沒嘗出來。
“剛才我去廚房拿杯子,看見了姐的鞋,那是她穿了好多年的鞋啊?!瘪R杰擦著眼淚說,“我們報警吧?!?/p>
“不,”馬軍說,“警察不會定他的罪,只會扯些什么家庭矛盾、人口失蹤之類的玩意兒。報仇這種事,還得靠我們自己來。”
“就算報了仇,姐還是找不到啊。警察起碼能幫忙找找人?!瘪R東說。
“你覺得鎮(zhèn)上的警察比我們更熟悉這塊地方?”
馬東不作聲了。
“賭鬼的話是不能信的,咱姐要是自己走丟的,他早就報警了。他一直不報警,八成是干了什么見不得光的事。這種人只有給他點厲害瞧瞧,他才肯說實話?!?/p>
“我現(xiàn)在就去找他。”馬杰站了起來。
“你去哪兒找他?”
“汪家?guī)X就這么大,他能藏到哪兒去?”
“他藏不到哪兒去,可你這么一鬧,保不準就把警察招來了。警察一來,我們就只能洗洗睡了。”
馬軍從火塘里縮回腳,在地上跺了跺,靴子已經(jīng)烤得硬邦邦的了。他看見馬杰茫然地站在那兒,心里有些不忍,就對他說:
“坐下吧,老弟,坐下來歇歇?!?/p>
“有人來了?!瘪R杰說。
院門口站著一個人,個頭不高,肩膀卻很寬,馬軍以為是賭鬼回來了,仔細一看是賭鬼的弟弟。這哥兒倆體型酷似,相貌也差不多,只是賭鬼顴骨更高,兩只眼睛眍得更深,嘴唇也抿得更緊一些。
“你找誰?”馬軍問。
“大富不在嗎?”
“我們也正找他呢。”
“哦?!?/p>
汪大貴像走錯了門一樣,四處瞧瞧,走了。
“待會兒吃點什么?”馬軍問。
“隨便吧。”馬東說。
馬軍去了廚房,回來說:“都是些蘿卜白菜,沒意思,宰只雞怎么樣?”
馬東和馬杰互相看看。馬軍已經(jīng)打開籠子,從活蹦亂跳的雞群里抓出來一只。那雞撓著空氣,咯咯叫個沒完。馬軍由著它叫。
“這只不錯吧?”
“真要宰了它?”馬東說。
“宰一只吃吃嘛,有那么多只呢?!瘪R軍說,“老弟,現(xiàn)在好點了嗎?給我拿把刀來?!?/p>
馬杰給了他一把菜刀。他沒有立即動手,由著雞去叫。馬東和馬杰被這叫聲弄得有點心煩了。過了好半天,馬軍才用大拇指卡住雞脖子,在上面抹了一刀。雞蹬了幾下腿,不動了。
他給雞洗了個熱水澡,煺了毛,開了膛,掏出熱乎乎的內(nèi)臟,找出可以吃的胗肝之類,把不能吃的下腳扔在院門口。很快那些玩意兒就被循味而來的狗叼走了。有幾個籠著手的過路人朝院子里瞅一眼,像看了什么不該看的東西似的,扭頭走了。
“要把門關(guān)上嗎?”吃雞肉火鍋時,馬東問。
“不,讓它開著。”馬軍說。
雞肉煮得又爛又鮮美,香味飄出很遠。馬軍給馬東和馬杰各舀了一碗。他們吃了幾口就把筷子放下了。
“不吃了嗎?”馬軍問。
沒人拿起筷子。三兄弟看著一大鍋雞湯漸漸熬干,只剩一堆肉在里面,冒出焦煳的青煙。到后來炭也燒完了。
“看來火鍋不太合大家的口味啊,”馬軍站起來收拾桌子,“下次我們就換換吃法?!?/p>
第二天一大早,馬軍就起來宰雞了。一連宰了兩只。照例是先讓它們叫個夠,然后才下刀的。這次他把雞收拾干凈,往肚子里塞了些八角、丁香、干辣椒之類,用黃酒腌了一個鐘頭,再用竹葉包好,涂上一層泥,埋在火塘下面。等到日上三竿,他把兩團東西刨出來,敲開外面的泥殼,便露出了油潤光亮、熱氣騰騰的整只熟雞。
“來嘗嘗看?!?/p>
“難道我們要一直這樣干等下去?”馬杰說。
“耐心點嘛,老弟,你總不能比賭鬼還沉不住氣吧?”
馬杰看了看雞。
“你們吃吧?!?/p>
“你不餓嗎?”
“我烤塊糍粑吃?!?/p>
“這雞哪里不好了?”
“沒什么不好。”
“那為什么不吃?”
馬杰看了看雞。
“我看見它就想吐。”
“馬東,咱倆來吃。”
“我也吃點糍粑就行了?!瘪R東說。
馬軍拿眼瞧著他們兩個。
“我明白了,你們壓根兒就是不想吃雞,不管做成什么味兒也不想吃。那好吧,下次我們就不做雞了,做點別的?!?/p>
當天夜里,馬東和馬杰聽見院子里有沙沙的聲響,開門出去,一片火光,馬軍早已架好了大鍋,蹲在一邊磨起刀來。
“這是干什么?”馬東問。
“過來吧?!瘪R軍把磨好的刀丟進桶里。
他們朝豬圈走去。一打開圈門,那豬就哼哼唧唧,往角落里躲了。馬軍拿著一根鐵鉤走進去,對著它的嘴一鉤,那豬抻著脖子叫起來,全身都繃緊了。
“來搭把手。”
馬東和馬杰拿不定主意。
“來??!”
馬東搖搖頭,上前揪住豬耳朵。馬杰不情愿地抓著豬尾巴。兄弟三個把豬拖到院子里,掀翻在事先用鐵絲綁起來的兩條長凳上。豬嘶叫著,像條鯉魚那樣打著挺。兄弟三個用膝蓋壓住它。
“堅持一會兒,我去找根繩子來?!?/p>
半個小時后,馬軍回來了。
“噢,快讓它別這么叫了?!瘪R東說。
馬軍把繩子搭在豬身上,慢條斯理甚至有些輕柔地繞了幾圈,最后在長凳上打了個結(jié)。
“松手吧?!?/p>
馬東和馬杰直起身來。豬叫聲低下去了。他們這才聽見全村的狗都在汪汪地叫。很多人家都亮起了燈。
馬軍從鍋里舀了一瓢開水,澆在豬身上。豬一個激靈,又叫了起來,那撲騰蹦跳的勁兒簡直就跟魚一樣。
“噢,快宰了它吧?!瘪R東說。
“得洗洗干凈啊,”馬軍一邊澆水,一邊用刷子細細地刷著,“瞧它身上臟的,這一鍋水都不夠用了?!?/p>
沒有人聽他說話。馬東和馬杰跑到屋里去了。
天蒙蒙亮?xí)r,豬叫不動了。馬軍從桶里撿起刀,刀尖抵著豬脖子,輕輕送了進去。豬打了個冷戰(zhàn),熱乎乎的血像小溪一樣流了出來。馬軍拿桶接著。隨著血一點點流盡,他看見豬似很享受般閉上了眼睛,瞇成一條線,最后露出一副笑嘻嘻的表情。
馬軍給豬松了綁,在它的后蹄上開個口子,把豬吹得鼓脹起來,然后用卷邊的鐵片刮毛。他刮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院門口站著一個人。
“你好啊,汪書記,什么時候來的?”
一個花白頭發(fā)、穿著中山裝的老人走了進來。
“剛路過,隨便看看。在殺豬呢?”
“是啊,汪書記,你要是不忙的話,就留下來一起吃殺豬飯吧?!?/p>
馬軍招呼馬東和馬杰把豬抬到靠墻的木梯上,倒掛起來。
“還是算了吧。”汪本松看著豬。
“別客氣啊?!?/p>
馬軍抓著一條豬腿,從肛門開刀,一路劃下去,剖開肚腹,取出白下水,再剖開胸腔,取出紅下水,分別放到兩個盆里。他把豬腔清洗干凈,蹲在盆邊擇那些腸子。他把腸子翻過來,倒掉糞便,沖洗干凈。院子里臭氣熏天,除了馬軍,其他人都掩起了鼻子。
“我得走了?!蓖舯舅烧f。
“汪書記留步,”馬軍把擇好的豬腸和豬油裝到兩個袋子里,遞給汪本松,“拿些回去吧?!?/p>
“不了。”
“拿著吧?!?/p>
馬軍把袋子塞到汪本松手里。汪本松低頭看看袋子,泛著藍色的豬腸似在蠕動。他又看看那只被開膛破肚的豬,滿地的血跡、臟水、糞便,成團的豬毛,以及盆里那顆似乎還在跳動的豬心,再沒說什么。
“汪書記慢走?!?/p>
“現(xiàn)在該怎么辦?”馬東望著走遠的汪本松說。
“把它收拾完,然后飽餐一頓?!?/p>
他們卸完豬,就在那口大鍋里燉起肉來。肉香飄出院子,引來了好幾條狗,都被它們的主人喝回去了。他們圍著鍋,一邊烤火一邊吃肉,把吃剩的骨頭堆在院門口。此后幾天,骨頭越堆越高,再也沒有一條狗來了。村子里愈發(fā)冷清。過了臘八,天開始陰了,呼呼作響的北風(fēng)刮得人鼻子發(fā)痛。他們整天待在屋里,要靠喝酒才能御寒。在屋里待久了,再加上酒的作用,他們有時會看見馬琴的身影從那些舊家具前走過,或者聽見她在臥室鋪床的聲音。他們沒吭聲。有一次,馬杰看見馬琴被喝醉的汪大富追得滿屋跑,一路撞翻了兩把椅子和一個洗臉架,最后躲到床底下才了事。
“我要瘋了。”馬杰說。
“怎么啦,老弟?”馬軍問。
“我們要等到什么時候?”
“沉住氣啊?!?/p>
“我去找他,非把他揪出來不可?!?/p>
“攔住他,馬東?!?/p>
馬杰拉開了門,外面正在下雪,一片白色。他站了一會兒,等眼睛適應(yīng)外面的光亮,才抬腳往外走。馬東抓住了他的肩。
“松開?!?/p>
“噓,你聽?!?/p>
雪地上傳來腳步聲,還有壓得很低的說話聲。聽上去有一群人,而且正往這邊走過來。
“是他嗎?”馬杰問。
“拿上家伙。”馬軍喝了一大口酒。
兄弟三個從蛇皮袋里抽出刀來。那刀在袋子里時,并不怎么顯眼,這會兒一抽出來,好像整個堂屋都裝不下了,刀跟刀快要碰到一起。出門前,馬軍回頭看了看,把汪老爹的遺像扣在供桌上。
他們快步穿過院子。馬東和馬杰把住院門兩邊,馬軍站在門后。有人敲了敲隔壁汪大貴家的院門,沒有回應(yīng)。接著,他們的院門響了。
馬軍拔去門閂,往后退了一步。兄弟三個盯著門。
門開了,馬杰叫出了聲:
“姐!”
站在門口的馬琴一聲不吭。她穿著一件簇新的呢子大衣,系著針織圍巾,頭發(fā)剪短了,臉頰瘦削蒼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們從未看到她這樣直挺挺地站著。在她身后,圍著一群看熱鬧的村民。
“姐,真的是你嗎?你還活著?!瘪R杰說。
“我們找了你好久,你去哪兒了?”馬東說。
馬琴看了看他們手上的刀。
“大富不在嗎?”
“不在,”馬軍說,“你還好嗎?”
“我很好?!?/p>
“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
“沒什么。”
“你這一個月都去哪兒了?”
馬琴不作聲。一切才過去了一個月,她想。她看著他們身后覆滿白雪的院子、敞著門的堂屋和從堂屋里透出的溫暖的火光,感覺恍如隔世。她還記得那天晚上,汪大富吃完晚飯,斜披著外套,邊抽煙邊鉆進臥室的情形。她在堂屋里收拾碗碟,聽見臥室里傳出翻箱倒柜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出來了,徑直向大門外走去。
“不,”她跑到門口堵住他,“你不能拿走?!?/p>
“讓開?!?/p>
“這是留給小蕊的學(xué)費?!?/p>
汪大富撥開她,走到院子里。
“你回來。”
汪大富走出了院門。
她跌坐在地上,望著天色一點點黑下來,籠罩了整個村子。她站起身,端著碗碟去廚房洗涮。她把洗好的碗碟摞在櫥柜里,舀了一壺水,擱在爐子上?;鹕鄰姆涓C煤孔里伸出來,舔向壺底,不一會兒就嗞嗞作響了。在等水燒開的當兒,她坐在灶門口的凳子上休息。自從懷了孩子,她的體力大不如前了,一干活就喘氣。壺蓋被頂開了。她走過去,用一塊布包住壺柄,提起水壺,把兩個熱水瓶灌滿,又舀了一壺水擱在爐子上。她四處看看,沒什么可做的了,便一拉燈繩,離開了廚房。院子里很冷。在她的頭頂上空,有一顆星星,仿佛被凍在那里了,閃著寒光。她回到堂屋,挨著火塘坐下。燈光從堂屋直射出去,照著院門。她對著院門發(fā)了會兒呆,然后站起來走進臥室,從衣柜抽屜里取出針線和鞋墊,回到火塘邊。鞋墊已經(jīng)打好了襯子,畫好了鞋樣,就剩繡花了。她小心翼翼地繡著,時而抬頭望一眼院門。夜色越來越濃,有幾次她準備站起來,又忍住了。供桌上的座鐘敲了十一下。她站起身,走了出去。
夜已深了,家家戶戶都關(guān)著門黑著燈。她沿著寂靜的巷子,走到汪利華的家門口。他家的門窗緊閉著,沒有一絲燈光。她繼續(xù)往前走,來到巷子盡頭。汪保全家果然亮著燈。院門半開著,馬琴走了進去。燈光從門底下溢出來。她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
“誰?。俊?/p>
開門的是汪保全。他還是那身獵人打扮,腰間系著一根繩子,褲子的膝蓋處被磨光了,像抹了一層肥皂。雖然禁槍好幾年了,他的臉仍然受早年使槍的影響,右頰比左頰腫大。他回頭沖屋里說了幾句什么,汪大富捏著牌出來了。
“你跑這兒來干什么?”
“跟我回去?!?/p>
“要回你自己回?!?/p>
馬琴拉著他往院子外面走。
“松手?!?/p>
“跟我回去?!?/p>
“發(fā)什么神經(jīng),快松手?!?/p>
馬琴抓著他不放。屋里爆發(fā)出一陣哄笑。汪大富甩開她的手,往回走去。馬琴追上去抓住他。
“干什么?”
“跟我回去。”
汪大富一甩胳膊,這次卻沒有甩掉。馬琴的手像是長在了他的胳膊上。他攥著馬琴的手腕,把她的手拉開了??赡请p手剛一離開,就又像鬣狗一樣咬了上來。
“臭娘兒們,快松手?!?/p>
“跟我回去?!?/p>
汪大富逐個掰開她的手指,往外推了她一把。
“滾開!”
他扭頭往回走。馬琴倒退幾步,又追了上去。汪大富猛一轉(zhuǎn)身,看也沒看就給了她一腳。馬琴叫了一聲,躺在地上了。等她醒過來時,只聽見屋里男人們的咳嗽聲、說話聲和嘩嘩的洗牌聲。她一動不動地躺著,望著天上。天上很黑,后來透出了一點亮光,像鍋底破了一個洞。是那顆寒星。它凝固在一片流動的紫色云帶后面,越看越亮,幾乎有些刺眼了。她掉轉(zhuǎn)目光,在那顆寒星附近又發(fā)現(xiàn)了一顆星星,光澤要暗淡許多,不過仔細看的話,也相當耀眼。接下來,她發(fā)現(xiàn)了第三顆、第四顆以及更多的星星,或明或暗地閃爍,仿佛它們先前都躲在夜幕深處,此刻因為她的注視才紛紛跳了出來。她越望越遠,星群向四面八方擴展開來,綴滿廣袤的夜空。最后,她收回目光,又盯著那顆寒星看。它真亮啊,比她見過的所有物體都要亮。她看了一會兒,感覺周圍的星光都在消隱,整個夜空又只剩下這顆寒星了。
她感到下面有什么東西流了出來,又暖又黏,像她很多年前的第一次月經(jīng)來潮。她覺得一陣輕松,明白自己再也不用這樣僵硬地躺著了。她站了起來,疼痛還沒有過去,但她的身子已經(jīng)輕了不少。屋里的賭局仍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甚至能從那片嘈雜的聲音中聽見汪大富激動地叫嚷。在這種場合,他的嗓門永遠是最大的。聽著他的聲音,看著從門底下溢出來的燈光,馬琴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剛進院子準備敲門的時候??墒且磺卸歼^去了,她已經(jīng)敲過門了?,F(xiàn)在她的頭發(fā)亂蓬蓬,衣服皺巴巴,身上沾滿了塵土,她也不用再動手整理了。她轉(zhuǎn)過身,走出院門,感覺空蕩蕩的身體像癟谷子一樣飄了起來。我該去哪里呢?面對夜深人靜的村莊,她犯起了迷糊。家是不可能回了,娘家更不可能,她沒臉面回去。除此之外,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有別的去處嗎?她疑惑著,然后便準確無誤地聽到了一個聲音,那是汪大富踢她時的罵聲:
“去死吧?!?/p>
一句稀松平常的話,比她聽到“去做飯吧”“去洗衣服吧”“去喂豬吧”的次數(shù)還要多。可是這會兒,她對這句話產(chǎn)生了極大的信仰,像走夜路的人看到一束光,不由自主地跟從它的指引。她邁開腳,順著黑乎乎的巷子走去。她的身子非常輕,路過那些養(yǎng)狗的人家時,也沒有引起一點聲響。她就這樣穿過汪家?guī)X,沿著那條在夜色中泛白的砂石路,一路下山,繞過黑黢黢的竹林,來到了河邊。她想繼續(xù)往前走,但是河水攔住了她。于是她知道她到地方了。
河水漆黑而平靜,水面上起了一層霧,對岸是影影綽綽的松林。在夜里看來,這是一片十分開闊的水域,過了前面那道河灣,河道就開始收窄,蜿蜒地往下游而去了。近岸的淺水處長滿了菖蒲和蘆葦,由于冬季水落的緣故,看上去有好大一片,比夏天還要繁盛。啞巴的渡船就靠在岸邊,隨著水波一起一伏,發(fā)出輕微的碰響。這個時間不會有人來渡河了,也不會有人為了其他事來到河邊。馬琴望著空無一人的河岸,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今夜,無論她做什么都將如愿以償。
眼前這條河又溫柔又神秘,和白天時完全兩樣,很難想象在它美麗的水波下面,埋著他們曾經(jīng)生活過的村子。馬琴記得大壩竣工,正式蓄水的那天,山坡上站滿了人,低著頭往下瞧。那時,汪家坳已是一片廢墟,到處是光禿禿的地基、推倒的墻、破磚爛瓦和殘柱斷樁。而在他們身后,那片竹林密布的山坡上,一排排嶄新的房屋站立起來了。這場搬遷用了大半年的時間。最初通知下達的時候,誰都不愿動身,是汪大富帶了個頭,掄起鐵錘給了自家院墻一家伙,才打破僵局。當時汪老爹已經(jīng)臥病在床,他在屋里喊道:
“發(fā)地震啦!”
“爹,不是地震。我們要搬家了?!?/p>
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山谷里塵土飛揚,敲打聲、吆喝聲、車輪聲響成一片。他們背著竹簍,挑著籮筐,推著牛車,一趟趟地在山腰和山谷間往返,把沉重的家當、拆卸房屋的磚瓦木料、連根挖出的果樹和田里的肥沃土壤運送到新的村子。
他們搬上山后,又過了兩年,才傳來下閘蓄水的消息。他們低著頭往下瞧,沒有看到任何動靜。后來,有人指著山腳的那條小溪說,瞧,漲水了。的確漲水了,但跟沒漲差不多。又過了兩天,水才漫到岸上,流淌開來,打濕了房屋的地基。很多股渾濁的細流在廢墟間爬動著,漸漸連成一片。接下來的半個多月,水位每天上漲一點,淹向那些房屋和農(nóng)田,你能感覺它們露出來的部分越來越少了。
“啊,我看不下去了?!币粋€皮膚黝黑、咬著煙管的漢子對旁邊的人說。
“我也是,”旁邊的人拍了拍他的背,“我們走吧?!?/p>
水位繼續(xù)上漲,沒過墻頂和樹梢,最后連村頭的那條古道也看不見了。那是一條橫貫山谷的古道,地勢比村子稍高一些。水從村子這一側(cè)爬上去,漫過古道,流進古道另一側(cè)的池塘,隨后整個水面開始抬升,把古道淹在水下。那是山谷里最后消失的東西。
馬琴記得她第一次來汪家坳,就是從那條古道上走進來的。那時她才十六歲,輟學(xué)在家,除了幫爸媽做些雜活,就是帶著最小的弟弟馬杰出去玩。他們把馬寨附近好玩的地方都玩遍了。有一次,他們沿著那條古道走進松林深處,看見一道掛著警示牌的柵欄。馬琴讓馬杰從橫擋中間鉆過去,她踩著橫擋從上面翻了過去。
“姐姐,那牌子上寫的什么呀?”
“沒什么?!?/p>
“這些樹又高又密,我從沒來過這兒?!?/p>
“好弟弟,我也沒來過呢。我們這就去瞧瞧吧?!?/p>
穿過松林,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山谷。他們跑下山坡,來到溪邊的青草地上。溪水淙淙流淌,溪中的游魚、水藻、鵝卵石都清晰可見。對岸有一叢開得正盛的映山紅。他們脫了鞋襪,挽起褲管,赤腳蹚過溪流,走在被太陽曬熱的草地上。馬杰彎腰捉起了蚱蜢。馬琴望著那叢映山紅,它們爭芳斗艷,分不清哪朵開得最好。幾只著了火般的蝴蝶在花叢間上下翻飛。有一只停在了一朵花上。
“就你了?!?/p>
馬琴連枝帶葉摘下了那朵花,放在鼻尖聞了聞。
“香嗎?”馬杰捉到了蚱蜢。
“你聞聞看?!?/p>
“沒聞出來?!?/p>
“這種花就是沒什么味道?!?/p>
“可它看上去很鮮艷。”
“它開得比任何花都要鮮艷,你老遠就能看見它,可等你靠近了,卻聞不出什么味道?!?/p>
“真怪?!?/p>
馬琴把花放在溪水里浸一浸,讓它沾點水分,保持新鮮。溪面上突然濺起一片水花,打濕了馬琴的臉。
“你,還有你,哪兒來的?”
一個扛著鶴嘴鋤的年輕人站在橋上。他留著一頭板刷式的短發(fā),顴骨高高的,兩只眼睛眍進去,嘴唇抿得很緊,身上穿著干農(nóng)活的粗布衣服,袖子和褲管都挽起來了,昂首挺胸,一副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
馬琴擦擦臉,站了起來。馬杰跑過來挨著她。
“你手里拿的什么?”
“這個嗎?”
“不是你,是你旁邊這個小子?!?/p>
馬杰松開拳頭,蚱蜢一個振翅,呼地飛走了。
“小子,你不怕它咬你嗎?”
“蚱蜢不咬人?!?/p>
“這兒的蚱蜢可會咬人。你們是從馬寨來的吧?”
“是又怎么樣?”馬琴說。
“帶著這個小子回馬寨去吧,這兒不歡迎馬寨人。”
“誰稀罕。”馬琴把花扔在水里,“弟弟,我們走。”
他們涉水過溪,穿上鞋走了。
“姐姐,那兒為什么不歡迎我們?”馬杰問。
“我不知道。回去別說我們?nèi)ツ莾毫?,一個字也別說?!?/p>
之后幾年間,他們再也沒去過汪家坳。馬杰一天天長大,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馬琴閑了下來。家里有頭牛,她每天牽它出去,在山里閑逛,采采花草,摘野果子,或者找個樹陰睡一覺。她把之前帶著馬杰玩過的地方都轉(zhuǎn)了個遍,只有汪家坳除外。她越不去那個地方,那個地方就越抓著她。最后,她還是去了,因為別的地方她實在逛得膩煩了。
汪家坳還和四年前她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她在溪水里撿了會兒田螺,去池塘邊轉(zhuǎn)了轉(zhuǎn),什么也沒發(fā)生。后來她又去了幾次,每次都太平無事。她想,只要她不到村子里去,就不會有人干涉她。直到有一天,她在山坡上用狗尾草和映山紅編一個花環(huán),又看見了那個年輕人。他穿著白背心和卡其長褲,看上去比四年前更壯實了。
“怎么又是你?”年輕人還記得她,“那個小子呢?”
馬琴站起來就走。
“別走啊?!?/p>
“干嗎?”
“你喜歡這玩意兒?”
馬琴把花環(huán)藏在背后。年輕人咧嘴一笑:
“這不是最好的映山紅。我知道有個地方,那兒的映山紅開得才叫好呢。”
“什么地方?”
“你想去嗎?”
“不想?!?/p>
“就在它后面,”他指了指對面的山,“我可以帶你去。”
“我要回去了。”
“你什么時候來?”
“我為什么要來?這兒又不歡迎馬寨人?!?/p>
“可你還是來了?!?/p>
“不來了。”
過了十幾天,馬琴覺得不會再碰到那個年輕人了,便又走上了那條古道。她想去那座山后面看看,是不是真有開得更好的映山紅。她剛穿過松林,往山谷里走時,就看見那個年輕人躺在她上次編花環(huán)的山坡上,頭枕雙手,嘴里銜著一根狗尾草在等她。
“你總算來了?!彼似饋?,笑嘻嘻地望著她。
馬琴繼續(xù)走下山谷。
“我?guī)闳グ?,你自己找不到的?!?/p>
“我能找到?!?/p>
年輕人還是跟了上來。他們在山后的一處懸崖上找到了那叢映山紅。
“我沒騙你吧。”
“它們好是好,可摘不下來啊?!?/p>
“看看不也挺好嗎?”
馬琴看了一會兒。
“我看完了?!?/p>
“這就要走了?”
“是的?!?/p>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呢?!?/p>
“你不用知道?!?/p>
“告訴我吧?!?/p>
“不?!?/p>
“你會告訴我的?!蹦贻p人抿緊嘴唇,又露出那副傲慢的神氣,“我們還會再見面的。記著我的名字,我叫汪大富?!?/p>
當這個名字從馬琴嘴里說出來時,全家都炸鍋了。那是她和汪大富交往三個月后,有劉莊的媒人上門說親,馬琴當場回絕了。送走媒人后,爸媽問她原因,她報出了汪大富的名字。
“你難道不知道姓馬的和姓汪的勢不兩立?”爸爸說。
“知道,可這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
“只要你姓馬,是這馬寨的人,就跟你有關(guān)系。從今天起,你再走出家門一步,我就打斷你的腿?!?/p>
馬琴從小就聽爸媽的話,在這件事情上也不例外。她待在家里,和平常一樣吃飯、睡覺、做家務(wù),只是覺得時間過得慢了點而已。一天夜里,馬琴躺在床上,聽見松林里傳來了只有早晨才會聽到的畫眉鳥叫。家人都睡熟了。她偷偷溜了出去,在古道上見到了汪大富。
“你應(yīng)該學(xué)貓頭鷹叫?!?/p>
“萬一你真以為是貓頭鷹呢?!蓖舸蟾煌碌糇炖锏闹袢~,“你好久沒來了。”
“我爸媽都知道了?!?/p>
“好吧。我?guī)闳タ礃訓(xùn)|西?!?/p>
他們順著古道走去。松林里陰森森的,不過這條路他們已經(jīng)很熟悉了,閉著眼睛也走不錯。
“你害怕嗎?”
“跟你一起就不怕?!?/p>
他們在松林外的一座白色石碑前停了下來。石碑是新立的,有一人多高,散發(fā)著油漆味。借著月光,能看見碑面上寫著“135”的紅色數(shù)字。
“這是什么?”
“水位線?!蓖舸蟾晦D(zhuǎn)過身,對著黑魆魆的山谷大手一揮,“以后汪家坳就要沉到水下了。”
“怎么會這樣?”
“公家要修水壩,所有135米以下的地方都要淹了。”
“馬寨呢?”
“馬寨在山上,應(yīng)該沒事。不過劉莊、郭家村、徐家灣,還有沿河那些大大小小的村子,都要完啦。”
“天哪,修水壩干什么?”
“防洪,發(fā)電,用處多著哩。最要緊的是,公家會給我們發(fā)一筆安置費,據(jù)說數(shù)目不小呢?!?/p>
“可是家都沒了,你們住哪兒?”
“住山上。當然,這只是暫時的。等拿到錢了,我就帶你離開這兒,到城里去住?!?/p>
“我們真能去城里嗎?”
“拿到錢就可以?!?/p>
“可我爸媽不同意我們在一起?!?/p>
“我爹估計也不同意。我還沒跟他說?!?/p>
“真煩?!?/p>
“別想啦?!?/p>
“為什么姓汪的不能和姓馬的好?”
“聽說是為了這片松林結(jié)的仇。那時煉鋼、鋪鐵路,要用很多這種木頭,所以砍樹砍得比現(xiàn)在還兇。汪家坳和馬寨都說這片松林是歸自己的,誰也不相讓,結(jié)果就打了起來,還死過人。以前兩個村子是很和睦的,這條古道也很熱鬧,后來就沒什么人走了。這都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
“幾十年前的事干嗎要扯上我們?”
“就是。別理會那些老家伙了。我們就是要在一起,看他們能拿我們怎么樣。我要把你娶進汪家坳,就從這條古道上把你娶進來?!?/p>
馬琴沿著河岸向東走去。月亮從山后露出臉來,升上明凈的夜空,將銀色的光輝灑在河面之上。竹林里傳來颯颯的風(fēng)聲和竹枝搖動的簌簌聲,間或夾著一兩聲斑鳩的鳴叫。她走得很慢,因為不必著急。河邊的枯葦叢中,一只野鴨子倏地飛出,雙翅急促拍打著,貼著河面向?qū)Π兜惋w而去。她望著野鴨子消失的方向,心想如果沒有這條河,它就是飛在汪家坳的上空了。前面不遠處就是那條古道,它已經(jīng)雜草叢生,垂垂老矣,伸入竹林的部分幾乎湮滅不見,只能通過凹下去的車轍隱約辨認出那里有一條路。它順著山坡滑進河里,滑向水底深處,直到對岸才冒出頭來。隔著河面,還能望見那座標記水位的石碑。那晚后來發(fā)生的事,馬琴都歷歷在目。就是在那兒,在那座石碑旁邊的草地上,在八月涼爽的晚風(fēng)中,她把一切都交給了汪大富。她至今記得青草味混合著油漆味鉆進鼻孔里的那種醍醐灌頂?shù)母杏X。
在她溜出去的第五個晚上,大門鎖住了。
“上哪兒去?”爸爸在黑暗中問。
“出去解手。”
這時,畫眉鳥又叫了。
“回屋里去?!?/p>
馬琴剛回屋里躺下,就聽見爸爸出門了。他帶上了那支鳥銃。那是他幾年前在鎮(zhèn)上的鐵匠鋪里買的,偶爾拿來打打野味,平時都藏在家人找不到的地方。馬琴聽見他挎槍上肩和槍管碰到門楣的聲音。畫眉鳥還在叫,愈發(fā)歡快嘹亮,簡直像在馬琴的耳邊叫一樣。后來,只聽砰的一聲槍響,大地似乎晃了一下,一切都安靜了。
馬琴每天盼著畫眉鳥的叫聲再次響起,但是什么動靜也沒有了。她開始學(xué)著忘記他。秋天跟著爸媽刈稻摘棉,冬天和大嫂一起紡紗織布,此外割草推磨,洗衣燒飯,無事不做。她做得多,吃得也多,還比過去長胖了一點。轉(zhuǎn)眼到了開春,又有徐家灣的媒人上門來了。來人是個滿頭銀發(fā)的老太太,說話一團和氣,臉上堆著笑。馬琴記得她和爸媽說一會兒話,就笑瞇瞇地看自己一眼。臨走時,她又把馬琴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隨后和爸媽說說笑笑到了院門外。馬琴聽不清他們說什么。等爸媽回來的時候,臉色就變了。爸爸點了一根煙,站在院子里吸了起來。媽媽把她拉進臥室,關(guān)上門。
“把衣服脫了?!?/p>
“干什么?”
“快脫了?!?/p>
馬琴解開外套,脫掉毛衣。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不記得了。”
媽媽打開門走了出去。
“這事我不方便出面,”爸爸在院子里說,“讓馬軍代我去吧?!?/p>
“我想宰了他?!瘪R軍說。
“別發(fā)火,到了那邊好好說話?!?/p>
沒過多久,馬琴就稀里糊涂地穿上婚服,坐在汪大富那輛永久牌自行車的后座上,隨著清冷的迎親隊伍,離開了馬寨。走在古道上,馬琴伏在汪大富的背上哭了。他們走出很遠,才放起了鞭炮,吹起了響戲。古道上的柵欄給提前拆除了。有幾個馬寨人拿著鐵錘、鋸子等在路邊。迎親隊伍一走過去,他們就把柵欄修了起來。
月光下,馬琴依稀看見那支迎親隊伍出了松林,向自己走過來。是時候了。她看著水面上茂密的菖蒲和蘆葦,忽然有種錯覺,好像人站在上面是不會沉下去的??蛇@種錯覺隨著她踩下去的第一腳就消失了。五年以來,跌進這條河里的人,沒有一個活著爬上岸的。馬琴記得他們被撈上來時,都比生前胖了一圈,衣服緊緊的,連扣子都崩開了。河水冰涼刺骨,像針扎一樣,不過跟肚子里的感覺比起來,這點冷不算什么。她一步步走下去,棉鞋很沉。水漫過她的腳踝、小腿。有一會兒,水在她的膝蓋下面停住了,好像那些菖蒲和蘆葦在用它們?nèi)彳浀纳眢w竭力托住她,不讓她陷下去。她繼續(xù)往前走,兩腿劃著水。水面漸漸顯露出來,接著陡然爬上她的大腿,纏住她的腰身。她的下半身在水里凍僵了,失去了知覺,仿佛不存在??赡遣淮嬖诘耐热匀粠е有纳钐幾呷?。她一邊走,一邊想象自己的骨血在水中綻開。游吧,孩子,快游走吧?,F(xiàn)在她每走一步,都像下臺階一樣。河水壓上她的胸口,鎖住她的脖子。她感到自己正在快速地消失。河水的氣味已經(jīng)近在鼻端了。那是一種難聞的黑色氣味。她本能地仰起頭,好讓那氣味離自己遠一些。她的后腦勺一片冰涼,頭發(fā)在水面披散開來。水灌進她的耳朵。她聽到了迎親隊伍的嗩吶聲、鑼鼓聲和鞭炮聲。水再往上蓋過她的臉時,她閉上眼睛,掙扎了起來。多數(shù)時候她都在水下胡踢亂打,偶爾因為腳蹬到了河底,才浮出水面一會兒。每次浮出水面,她都會大喊一聲,然后沉下去。她在水下也喊,只不過喊出來的都是咕嚕咕嚕的氣泡。她這樣浮起來沉下去的當兒,仍然在往前走。有一次,她沉了很久,怎么踢打也夠不到河底。就在她筋疲力盡,像一條被電擊的魚一樣全身僵硬時,她反倒順順當當?shù)亓锪讼氯?。她溜下去時看見了一片白光。等她的腳觸到河底,白光就消失了。她又回到了漆黑的水面。她吸了一口氣,繼續(xù)掙扎著。后來,她發(fā)現(xiàn)她的腳踩到河底時,頭還在水面上。她急忙往前走,露出的部分越來越多。當水面降到她的胸口以下時,她幾乎是跑著上了岸。
她跪倒在岸邊,又咳嗽又嘔吐,嘴巴鼻子眼睛耳朵都在淌水。她吐了一會兒,翻過身來躺在地上。她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自己還活著,嘴里呼吸著空氣,身體下面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土地。過了一陣,她坐起來,身上的衣服又濕又沉。她看見自己正坐在古道上,旁邊是那座石碑,汪家?guī)X已經(jīng)遠在對岸了。原來她穿過了這條河。河水比她想象得要淺,最深的地方才剛剛沒過她的頭頂。也許并不淺,只是這條古道的地勢比較高而已。她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也許是天意吧。她沒有勇氣再走進河里了。
她站起來,發(fā)現(xiàn)丟了一只棉鞋,四處找也找不到。一定是陷在河底的淤泥里了。她四處找的時候,腳在濕淋淋的鞋子里很不是滋味。她干脆把另一只也脫了,扔在岸邊,轉(zhuǎn)身向松林走去。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想離開汪家?guī)X,離得越遠越好。她腳上穿著羊毛襪子,棉衣下擺和褲腿都在滴水。古道上荒草萋萋,松枝低垂,很多地方需要彎腰才能通過。她一路走著,穿過松林,望見月光下的馬寨。馬寨還是老樣子。她走到自家門前,從低矮的院門上望進去,看見院子里的雞籠、豬圈、牛欄和堆滿農(nóng)具的草棚,井臺邊有一只木桶,墻角碼著一人高的柴垛,用油布罩著。一切沒什么變化。她站在門前看了很久,突然聽見吱扭一聲,里面的大門開了。她退了幾步。
“誰在外面?”是爸爸的聲音。
她扭頭跑了。
那天晚上她出了馬寨,繼續(xù)往南走,沿著泥濘的田間小路,一直走到天光大亮。她的衣服在太陽下烤干了。那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陽光曬在身上暖融融的。她在這樣的好天氣里連續(xù)走了三天,穿過馬寨以南廣闊的鄉(xiāng)野,餓了就在菜園里拔蘿卜吃,累了就在草地上躺一會兒。后來,她沿著一條馬路翻上山梁,穿過一個埡口,進入了縣城。
那天正好是集日,街上擠滿了人。她在人群里走著,看著沿街擺放的物品,聽著熙熙攘攘的喧鬧,不知道該干什么。她走了很久,感到眼皮發(fā)沉。前面有一家醫(yī)院,她走進去。服務(wù)臺小姐對她說了句什么,她聽不清,只覺得眼皮往下塌,身體往下墜。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打著吊針。護士見她醒了,叫來了醫(yī)生。
“你剛才昏過去了,發(fā)燒39度,我們給你打了退燒針?!贬t(yī)生摸了摸她的額頭,“現(xiàn)在你感覺怎么樣?”
醫(yī)生是個和藹的中年女人,戴著眼鏡。
“好多了,肚子還是疼?!?/p>
“在你昏睡期間,我們給你做了檢查。你的子宮里有殘留物,而且受到了感染,需要做個清宮手術(shù)?!?/p>
“一定要做嗎?”
“最好做。這只是個小手術(shù)?!?/p>
“可以吃點藥嗎?”
“吃藥可能排不干凈,你的殘留物比較多?!?/p>
“還是吃藥吧?!?/p>
醫(yī)生摘下眼鏡,看著她。
“孩子的爸爸呢?”
“這不關(guān)他的事。”
“好吧,我這就給你開藥?!贬t(yī)生戴上眼鏡,寫了一張?zhí)幏焦{遞給她,“我還是建議你做手術(shù),這樣清除得徹底一些。這幾服藥你先拿回去吃吧,如果還有腹痛或者出血的情況,要盡快來醫(yī)院做手術(shù)?!?/p>
“謝謝。”
打完吊針,馬琴去大廳拿藥。收費員接過皺巴巴的錢,對著她直瞅。出了醫(yī)院,走在街上,只覺得頭重腳輕,一切看起來既尖銳又清晰。街角有一家旅店,是一個姓馬的老鄉(xiāng)開的。她走了進去。
“你是從家里逃出來的吧?”老板娘端詳著她。
“我可以在你店里干活嗎?我沒帶多少錢出來?!?/p>
“你什么都肯干嗎?”
馬琴點點頭。
“好,我來想想辦法。”
馬琴在旅店住下了。第二天中午,老板娘來敲門。
“快穿好衣服下來,我?guī)阋娨粋€人?!?/p>
她下了樓。柜臺前站著一個身穿貂皮大衣、燙了卷發(fā)的少婦。她臉上搽了粉,嘴唇涂了口紅,戴著鉆戒的手指間夾著一根細長的煙。
“這位是楊太太?!崩习迥锝榻B說。
“喲,這就是你說的那個老鄉(xiāng)?模樣挺俊哪。”楊太太按滅煙蒂,笑吟吟地看著馬琴,“你叫什么?”
“馬琴。”
“好名字。你為什么不回家?”
“我討厭家?!?/p>
“我們都討厭家,可又不得不待在那兒?!?/p>
“是這樣的,”老板娘對馬琴說,“楊太太家里有個月嫂,這幾天因為要添孫子,請假回家了。你看你想不想去頂她的缺?”
“我沒當過月嫂?!?/p>
“你當過媽媽吧?”楊太太問。
“當過。”
“那就行了,只要把我家那兩個小祖宗擺平就行了,我都快被他們折騰死了?!?/p>
“什么時候去?”
“就現(xiàn)在,這會兒他們肯定鬧翻天了?!?/p>
她們坐車來到市中心的一個小區(qū)。楊太太家在十五樓,有個落地陽臺,可以俯瞰全城。客廳里鋪著割絨地毯,擺了一套真皮沙發(fā)和電視柜,頭頂?shù)乃У鯚舳男r不滅。臥室里的床很大,雪白的床罩拖到地板上。除了三間臥室,還有一間棋牌室和一間嬰兒房。
“這是你的房間,”楊太太指著緊鄰嬰兒房的臥室說,“那兩個小祖宗就交給你了?!?/p>
楊太太有一個三歲的女兒和一個不滿一歲的兒子。姐姐很調(diào)皮,喜歡捉弄弟弟,搶他的食物。弟弟動不動就哭。最初幾天,馬琴有些手忙腳亂,經(jīng)常安撫好了弟弟,姐姐又哭了,有時姐姐弟弟一起哭。不過,等她摸清他們的脾氣和喜好之后,這種事就很少發(fā)生了。有一天,楊太太打牌回家,看見姐弟倆在一塊兒玩積木,驚呼了起來:
“老天,這是怎么回事?”
“太太回來了?!?/p>
“我說,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媽媽。你有幾個孩子?”
“就一個女兒?!?/p>
“是嗎?她多大了?”
“剛上初一?!?/p>
“在這縣城里嗎?”
“是的?!?/p>
“你有沒有去看她?”
“沒有?!?/p>
“你應(yīng)該去看她。為什么不去呢?”
“我不知道?!?/p>
“換了我就會去看她。我一天見不著這兩個小祖宗就受不了。”
楊太太每天十點多起床,吃完午飯就出去打牌了,打到天黑回來。有時會更晚,到半夜回來。她半夜回來時總是醉醺醺的,連路都走不穩(wěn)。但無論醉成什么樣,她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去嬰兒房看一眼,然后才回臥室。馬琴聽見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個男人,但天亮之后就不見人影了。跟楊太太相熟以后,馬琴便在一次午飯時問她:
“太太,昨晚是先生回來了嗎?”
“哦,不是。”
“我以為是他回來了。”
“不,他陪他的寶貝女友去了。”楊太太吃了一口菜,“昨晚吵醒你了吧?”
“沒有,我本來也沒睡著?!?/p>
“真不好意思,我一喝起酒來就忘了時間。”
“別這么說。這是你的家,你想什么時候回就什么時候回。”
“我倒想跟你一樣,永遠不回呢,就是舍不下這兩個小祖宗啊。說實話,我還挺佩服你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p>
“你能邁出這一步,相當了不起?!?/p>
“太太,你真覺得我應(yīng)該去看我女兒嗎?”
“當然?!?/p>
“我怎么跟她說呢?告訴她我不回家了?”
“你在煩心這個啊?!睏钐貌徒聿敛磷欤熬退隳悴徽f,她也會知道的。”
“她是會知道的?!?/p>
“這事瞞不住?!?/p>
馬琴放下筷子。
“吃飽了?”
“她還有一個星期就放假了,”馬琴看著盤子,“你說她知道了會怎么樣?”
“這你用不著來問我。”
“你說說吧。”
“哦,想必不大好受吧。也說不準。再來一點?”
“不了,我吃飽了?!?/p>
馬琴在楊太太家住了半個月,每天給大的做飯,給小的喂奶粉、換尿不濕,陪他們玩耍,哄他們?nèi)胨?,像一個真正的媽媽那樣忙碌著。一天早上,她起床準備早餐,眼皮又開始沉了。醫(yī)生開的藥都吃完了,只剩一些空盒子。她忙到下午,眼皮愈發(fā)沉得厲害。她記得她在客廳掃著地,聽著電視里的動畫片,轉(zhuǎn)眼就到了醫(yī)院的病床上。
“你醒了嗎?”楊太太俯身看她,“老天保佑,你總算醒了。你真的嚇死我了。昨晚我回到家門口,聽見孩子哇哇大哭,進去一看,你整個人趴在地上,怎么喊也喊不醒。我趕緊叫車把你送到醫(yī)院。醫(yī)生還認識你呢,說你之前來過,但是沒做手術(shù)就走了。你也太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了吧。唉,你要是早點做手術(shù)就好了?!?/p>
“怎么了?”
“沒什么,醫(yī)生把那些臟東西都清理干凈了,手術(shù)很成功?!?/p>
“請出去吧,”護士拿著輸液瓶走進來,“她需要休息?!?/p>
“那你先休息。我回家看看孩子,晚點再過來?!?/p>
她走出病房。護士換好輸液瓶,也出去了。窗外一片黑暗,不知道是夜里幾點。馬琴望著輸液瓶里的氣泡,試圖回想起手術(shù)經(jīng)過,可是什么也想不起來了。她知道手術(shù)完成得很漂亮,因為肚子里沒有東西作怪了。那種作怪的感覺持續(xù)了半個多月,現(xiàn)在沒有了。醫(yī)生把孩子的最后一點碎片從她體內(nèi)拿走了。她感覺不到它。以前只要感到痛,她就知道它還在?,F(xiàn)在不痛了。她躺在床上,只等瓶子里的藥水流進手臂,把她的全身清洗一遍,就萬事大吉了。
天亮?xí)r,楊太太來了。她還穿著昨天的衣服。
“感覺怎么樣?”
“很好?!?/p>
過了一會兒,護士進來給馬琴拔了針,說可以出院了。楊太太扶著她去了診室。醫(yī)生開了一些藥,囑咐了幾句。
“吃完這些就沒事了吧?”馬琴問。
“你沒告訴她?”醫(yī)生問楊太太。
“沒有?!?/p>
“好吧,情況是這樣的?!贬t(yī)生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你的宮腔感染比較嚴重,雖然通過手術(shù)把殘留物清除了,炎癥也消得差不多了,但是輸卵管堵塞一時很難恢復(fù)。你如果想要孩子,就盡早去省城醫(yī)院看看。但愿他們能幫到你。”
馬琴料到了這個結(jié)果。
“我不要孩子了。”
“那也建議你去看看。人的想法總是會變的?!?/p>
她們離開醫(yī)院,坐在回家的車上。天色陰沉,隔著車窗也能聽見外面的風(fēng)聲。楊太太握著馬琴的手。她們緊緊靠在一起。
“太太,今天是什么日子?”
“臘月十三?!?/p>
“后天就是十五,我沒有時間考慮了?!?/p>
“你想好了嗎?”
“想好了?!?/p>
“你不去省城醫(yī)院看看?”
“不去了。”
“你真的打算回家了?”
“我沒別的選擇。我只有這一個女兒?!?/p>
“我明白?!?/p>
“請?zhí)?,我不能照顧那兩個孩子了。我很喜歡他們,可我真的得走了?!?/p>
“別說了?!睏钐斐龈觳矒ё●R琴,“你做得對,就該這么做?!?/p>
“我很想留在這兒,離那個家遠遠的,可這件事只能回去慢慢跟她說。如果一下子告訴她,她會受不了的?!?/p>
“別說了?!睏钐牧伺乃募绨颍斑€有明天一天,我?guī)闳ド虉龉涔浒?,做做頭發(fā),買買衣服,打扮打扮。你應(yīng)該用一副嶄新的面貌去見你女兒。”
臘月十五,馬琴早早起床,疊好被子,把嬰兒房里的一應(yīng)物品歸置整齊,穿上楊太太給她買的呢子大衣、燈芯絨褲、針織圍巾和馬丁靴,去廚房做早餐。楊太太也起來了。大家一起吃了早餐。臨走時,大的那個孩子似乎知道了點什么,哭起來了。她一哭,小的也哭。
“快走吧,別管他們了?!?/p>
“再見,太太?!?/p>
“再見,歡迎隨時回來。那張名片上有我的電話?!?/p>
“會的,我會回來的。再見。”
馬琴乘電梯下到一樓,外面大雪紛飛。門口停著一輛出租車。司機搖下車窗,向她招手。到了校門口,馬琴掏出錢來。
“不用,車費已經(jīng)付過了?!?/p>
馬琴下了車,目送車子沿著積雪的街道,一溜煙開走了。校門大開著,有零星的學(xué)生走出來。門口等了很多家長,有開車來的,有騎摩托車來的,也有走路來的,都站在雪地里,伸著脖子張望。學(xué)生越來越多。馬琴仔細在人群里搜尋。她看見女兒穿著碎花棉襖,梳著兩條辮子,走了出來,對圍在門外的家長看也不看。
“小蕊。”
“媽,你怎么來了?”
汪蕊頓時喜笑顏開。
“冷嗎?把書包給我?!?/p>
“不冷。媽,你剪頭發(fā)了?”
“怎么樣?”
“好看,這身衣服也好看。媽,真沒想到你會來。爸呢?”
“他在家里?!?/p>
“我們快回家吧。”
她們冒著雪向一公里外的汽車站走去。馬琴牽著女兒的手。女兒的手很涼,她把它整個握在手心,塞進大衣口袋里。
“媽,家里還好嗎?”
“挺好?!?/p>
“準備年貨了?”
“哦,還沒怎么準備。”
“鞋墊呢?上次你說要做鞋墊來著。”
“回去就做。”
“真希望馬上就到家呀?!?/p>
她們走進車站,買了回汪家?guī)X的車票。汽車十分鐘后啟程。她們匆匆上了車。車上沒有座位了,售票員找來兩個馬扎,讓她們坐在過道里。母女倆面對面坐著。馬琴握著女兒的手。
“小蕊,你瘦了?!?/p>
“媽,你比我瘦多了?!?/p>
“是嗎?”
“真的,你都干什么了?”
“沒干什么。”
“你真瘦了不少?!?/p>
“小蕊,跟我說說你在學(xué)校的事吧?!?/p>
“好的,媽。學(xué)校發(fā)生了好多事呢,我一件件說給你聽。”
汽車出發(fā)了,先是在城里繞來繞去,然后拐上了出城的馬路。司機開得很慢,車子在白雪皚皚的山路上顛簸著,穿過一個又一個村莊。
“小蕊,一會兒到了馬寨,想去看外公外婆嗎?”
“想去,可我也想早點回家。”
“玩一天再回去吧,外公外婆都很想你?!?/p>
“是嗎?”
“當然了,你難道不想他們?”
“好吧,那就玩一天吧?!?/p>
“我把你送過去?!?/p>
“你不跟我一起嗎?”
“家里有豬有雞,還有菜園子,我得回去照看?!?/p>
“爸不是在家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他管不好?!?/p>
“好吧?!?/p>
“好好玩,我明天來接你?!?/p>
她們在馬寨下了車。司機掉頭把車子開走了。她們走到村口,雪下得小了些。
“媽,怎么不走了?”
“走吧?!?/p>
到了家門口,汪蕊推開院門,喊外公外婆。馬琴的媽媽出來了。她驚訝地張開了嘴。馬琴做了個“噓”的手勢,搖了搖頭。
“外婆,我來看你了。”
“哦,小蕊,你來了。”
“是啊,外婆,我放假了?!?/p>
“哦,放假了,誰去接的你呀?”
她摸著汪蕊的頭,眼睛卻一直看著馬琴。
“我媽去接的我唄?!?/p>
“什么時候去的?”
“昨天去的?!?/p>
“哦,昨天去的呀。”
“外婆,你怎么啦?”
“沒事,”她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我太高興了。”
“外公呢?”
“他去菜園了。來,到屋里暖和暖和吧。”
汪蕊在屋檐下跺跺腳,抖去身上的雪花,進了屋。
“媽,我不進去了。”馬琴說,“我得趕回嶺上?!?/p>
“進去坐坐吧,你爸一會兒就回來了?!?/p>
“不了,告訴他我很好?!?/p>
“馬軍他們都去嶺上了。你要是看到他們,就叫他們快點回來,別干傻事?!?/p>
“我知道了?!?/p>
馬琴繞著松林向西走去,拐到劉莊通往汪家?guī)X的大路上。自從古道被廢棄之后,去汪家?guī)X就是走這條路。路上積滿白雪,空無人跡。馬琴聽見自己的馬丁靴踩在雪地上的響聲。汪家?guī)X越來越近了。她在車上的時候就感到汪家?guī)X在飛快地逼近,現(xiàn)在這種感覺更強烈了。等她翻過山頭,望見那片竹林,那些被風(fēng)雪壓低的屋頂,那一灣在雪的映襯下略顯灰暗的河水時,她知道汪家?guī)X是真的到了。
渡船停在對岸。馬琴等了一會兒,看見啞巴跌跌撞撞地跑下山,把船劃了過來。她上了船,拂去船舷上的積雪,坐了下來。雪花像喝醉酒似的漫天飛舞,落在河水里消失了。河道兩邊是那些菖蒲和蘆葦,古道、石碑也在雪中隱約可見。船靠了岸。啞巴拴好船,一眨眼跑得沒影兒了。馬琴沿著竹林慢慢往前走。進了村子,只見很多人站在外面,交頭接耳地說話。她繼續(xù)走著,說話聲在她身后匯集。她走到家門口,敲響了院門。
“你這一個月都去哪兒了?”馬軍又問了一遍。
馬琴回過神來,看了看他們手上的刀。
“我去接小蕊了?!?/p>
“小蕊呢?”
“她在馬寨。”
“你去了一個月?”
“媽叫你們回去?!?/p>
“說吧,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沒什么?!?/p>
“姐,快說吧,他對你做了什么?”馬東說。
“你們回去吧?!?/p>
“這事不能就這么完了?!瘪R杰說。
馬琴看著他們,馬軍、馬東和馬杰,她的三個兄弟,由于長久的等待而熬紅了雙眼,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滿身酒氣,就像剛從屠宰場里走出來的一樣。
“回去吧,我真的沒事。”
馬軍盯著她的臉,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
“那就等他回來吧?!?/p>
“他去哪兒了?”
“他躲起來了?!瘪R軍掃了一眼人群,“不過,他要是知道你回來了,應(yīng)該很快就會露面的。”
“我們?nèi)ノ堇锏劝?。”馬東說。
就在村民們準備散去的時候,有人跑過來喊道:
“你們快去瞧瞧吧?!?/p>
眾人扭頭一看,是酒鬼汪利華。他拼命跑著,上氣不接下氣,像撞了鬼似的,臉色煞白,雙目圓睜,嘴唇直哆嗦。他跑到人群中間,彎下腰來喘氣,手里還抓著個扁酒瓶呢。
“怎么啦,酒鬼?”有人問他。
“出事了?!?/p>
“出什么事了?”
汪利華喘著氣,用拿酒瓶的手朝他跑來的方向指去。
“大富他,大富他——”
“大富他怎么啦?”
汪利華喘著氣,把頭直搖。
“你快說說大富他怎么啦?”
“他不行了。”
“什么意思?你說他不行了是什么意思?”
“不行了就是不行了。”
“你在哪兒看見他的?”
“在書記家的地窖里?!?/p>
“他怎么會在書記家的地窖里呢?”
汪利華不說話,又是搖頭又是嘆氣。那人給他打開酒瓶。
“來一口吧,酒鬼。跟我們說說這是怎么回事。”
汪利華喝了一大口,哆嗦了一下,把瓶蓋擰上了。
“他本來也不在地窖里。唉,他要是不在地窖里就好了?!?/p>
“什么意思?”
“這事說來話長,你們真的要聽?”
“說吧,我們都聽著呢,快說吧。”
“那好吧,是這樣的。半個月前,我聽說馬家兄弟過河來了,就到處找他,沒想到在書記家的柴房里找到了他。我就問他,大富,你怎么躲到這兒來了?他說,什么話,我在書記家里做客呢。我說,哪有客人住柴房的道理?他說,住柴房好啊,住柴房清靜。我說,你知不知道你的幾個舅子拿著刀找上門來了?他說,知道啊,讓他們找去吧。我說,你不怕他們找到這兒來嗎?他說,怕什么,誰敢來書記家里搜人?我說,大富,你算是來對地方了。他說,喝一杯嗎?他抓起一瓶酒,在我面前晃了晃。我就坐下來了。
“我們喝著酒。他跟我打起了賭,說不出兩天,馬家兄弟就會回去,還說書記對他不薄,不僅留他在這兒歇腳,還好酒好肉地招待他,沒準馬家兄弟回去了,他都舍不得走呢。我說,你算是來對地方了。他往前探出身子說,你知道嗎,書記還說要把安置費給我呢。我說,當真?他說,當真。我說,哎呀,那可太好了。他說,別說出去啊,也別說我在這兒。我說,放心吧。喝完酒,他舒舒服服地往稻草堆上一躺,朝我揮了揮手。我關(guān)上門走了。
“第二天我去找他,一進門就被他拽住了。他看了看外面,用木棍頂住門。柴房里也沒個燈,黑咕隆咚的。他把我拽到墻角,問我是不是一個人來的。我說是啊。他說,你沒告訴別人吧?我說,你連我都信不過嗎?他說,你沒喝酒的時候信得過。我說,我喝酒的時候更信得過,難道你不知道我汪利華越喝酒嘴巴越牢靠?他說,好,那你說說你是不是一個人來的?我說,你都問過一遍了。他說,你確定沒有人跟來?我說,沒有。他這才放開我,扒著門縫往外瞧,瞧了老半天。我說,怎么了?他說,你沒聽見早上的雞叫?我說,聽見了,我就是找你說這個事的,你家的雞叫了整整一個早上。我還以為你沒聽見呢。他說,昨天就聽見了,真是我家的?我說,就是你家的。他沒說什么,在柴房里走來走去。我問他怎么辦,他也不說,就只是走來走去。后來他嫌我礙事,把我轟走了。
“第三天一大早,我趕到書記家,看見院子里有一群人吵吵。書記擺著手叫大家安靜,可是沒人搭理他。其中有個人說,書記,你聽到了吧?昨晚的動靜你都聽到了吧?瞧瞧我們,沒一個睡好覺的,到現(xiàn)在耳朵里還在嗡嗡響呢,你得出來管管啊。書記說,我也想不到會發(fā)生這種事,但我跟你們保證,這種事不會再有了。大富家只有一頭豬,他們殺完了這一頭,不就沒得可殺了嗎?你們放心回去睡覺吧。這番話一說,大家更激動了,七嘴八舌地吵個沒完,大意是他們殺不了豬,也能搞出別的動靜,總之不能不管啊。最后書記沒轍了,只好答應(yīng)去大富家看看。
“他們走了之后,我就溜去柴房了。我進去看了一眼,立馬出來了,在廚房里找到書記老婆。我問她看到大富沒有,她說他不在柴房里嗎?我說柴房里什么都在,他喝酒的杯子、睡覺的被褥、扔在地上的煙頭,樣樣?xùn)|西都在,只有他不在。書記老婆愣住了。我又問她最后看見大富是什么時候,她說昨晚。我說,他應(yīng)該不會走遠,你們家還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書記老婆說,有個地窖,很久沒用了。我說,快帶我去看看。
“大富果然在地窖里。我扶著梯子走下去時,他正蹲在一個腌菜壇子后面,用外套蒙著頭。我說,大富。他說,酒鬼,你來了。他還是蒙著頭。我說,你怎么跑這兒來了?他說,把門關(guān)上。我關(guān)上門,打開手電筒。電筒光照在他臉上。哎呀,那張臉我一輩子也忘不了,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眼圈黑黑的,嘴唇干裂了,只有好幾天沒喝水的人才能干成那樣啊。我望著他嘴唇的時候,情不自禁地伸出舌頭,舔舔自己的嘴唇。我走到他跟前,蹲了下去。他說,有酒嗎?我聞到了一股口臭,臭得跟禿鷲一樣。我說,有啊。我把我的扁酒瓶給了他。他喝了一口。我說,你沒事吧?他說,還是這兒清靜,你聽,聲音小多了。我什么也沒聽見,豬早就不叫了。我說,書記去你家了。他說,干什么?我說,去看看情況,不能讓他們鬧下去啊。他說,他不會告訴他們吧?我說,不會的。他又喝了一口。我拿電筒四處照照,地窖不大,堆了很多雜物,看上去好多年沒人動過。后來門開了,書記探進頭來說,你們在下面干什么?我說,他家什么情況?書記說,沒情況。我說,他們還沒走嗎?書記說,看樣子走不了。我說,這可要了命了,你手里拿的什么?書記說,你自己看吧。他把袋子遞進來,我打開一看,就是一袋豬腸和一袋豬油。大富說,快拿走。書記接過袋子,關(guān)上門走了。我說,這是什么意思?大富猛灌了一口酒,什么也不說。我說,上去吧,這里太悶了。他說,不,外面太吵了。我說,沒事了,上去吧。他說,我還是待在這兒好。我說,我得上去透透氣了。直到我走出地窖,他也沒有把蒙在頭上的外套拿下來。
“從那天起,大富就在地窖里不出來了。我每次去看他,書記都讓我勸他出來。我就對他說,大富,現(xiàn)在外面一點動靜也沒有了,你上去吧。他就說,我還是待在這兒好。他倒是沒用外套蒙著頭了,可臉色越來越差,眼圈也越來越黑,胡子都長出來了。他老盯著地窖門看,有時我說的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唉,在那種地方待久了,正常人也會變得神經(jīng)兮兮的。有一次,我打開地窖門,看見他蹲在腌菜壇子后面,手里拿著一根棍子,卻擺起了拿槍的姿勢。我心想,這次無論如何也要勸他離開這個鬼地方。我走下梯子,用電筒照過去。這一照把我嚇得不輕。那哪是棍子啊,分明就是一桿槍?!?/p>
眾人嘩然。
“那是一桿什么樣的槍?”那人問。
“一桿生了銹的半自動步槍?!?/p>
“那是書記的槍。”有個上了年紀的人說,“是他當紅衛(wèi)兵時弄到手的,全村就這么一桿。”
“好家伙,他把我們的槍都上繳了,他自己的倒藏起來了。”有個禿頭漢子說。
“他干嗎要留著它?”另一個人問。
“這我就說不上來了,”上了年紀的人說,“也許就是留個念想吧。我還記得他當年挎著那桿步槍走在村里的神氣勁兒呢。”
“酒鬼,你接著說。”先前那人說。
“我說,大富,這是哪兒來的?他指著那堆雜物說,從那里面翻出來的。我說,書記怎么還留著這玩意兒,這要是傳出去了可了不得。他說,不知道還能不能用。我說,別碰這玩意兒,別碰。他握著槍,瞄準地窖口。我說,最好離它遠遠的。他沒聽見。我說,書記會發(fā)現(xiàn)的。他說,他不會發(fā)現(xiàn)的。后來幾天,他就一直這么瞄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吃飯睡覺也這么瞄著。他整個人瘦得很快,兩邊的臉都陷下去了,卻還是緊緊握著槍,趴在腌菜壇子上瞄著。”
“后來怎么樣了?”那人問。
“后來我去找他,書記老婆攔住我說,你得勸勸他呀。我說,勸他什么?書記老婆說,我送去的飯菜他都沒動,這樣下去他會吃不消的。我說,一點都沒動嗎?書記老婆說,是呀,一點都沒動。我說,書記怎么說?書記老婆說,他說他也沒辦法,他去勸過了,沒用。我說,好吧,我去看看。我下到地窖里,看見大富坐在地上,耷拉著腦袋,手里什么也沒有。我說,大富,槍呢?他說,放回去了。我說,怎么了?他說,我不能打他們,就算他們找到這兒來了,我也不能打他們。我說,就是,槍這玩意兒碰不得。他說,是我害死琴的,跟他們沒關(guān)系。我說,上去吧。他說,我不想上去。我說,別待在這兒了。他說,待在哪兒都一樣。他耷拉著腦袋,望著地面。我說,書記給你安置費了嗎?他說,給了。我說,什么時候給的?他說,幾天前吧,我不記得了。我說,好事啊,你怎么不早說?他說,沒什么好說的。我說,這可是你等了幾年才等來的。他說,沒什么用,琴都不在了,我要這些錢沒什么用。我說,沒準她還活著呢。他說,不,她死了,是我害死的。我一聲沒吭。過了一會兒,我從地窖里出來了。
“書記老婆問我,他還是不肯吃飯嗎?我搖搖頭。她說,不管怎樣,人總得吃飯呀。她嘆著氣,愁眉苦臉的。我走出院子。她說,你沒事吧?我說,沒事。我沿著巷子,一路走回家去。其實我心里憋悶得慌,連氣都透不過來了。到了家里,我抓起一瓶酒就往喉嚨里灌,到現(xiàn)在我都說不上那酒是什么味兒。唉,不說了。”
“后來呢?”
“我喝了個大醉,在家躺了兩天,一直躺到有人說馬琴回來了,我才從床上爬起來,跑去書記家。書記家的院門關(guān)著。我拍了半天,沒人開門。我顧不得了,就從墻上翻過去。沒想到書記和書記老婆都在院子里呢。書記老婆捂著臉蹲在地上。書記兩眼望著天。我說,你們怎么不開門?我氣呼呼地往地窖走去。書記攔著我。我說,干嗎?書記不說話。我說,是不是大富出事了?書記往外推我。我說,馬琴回來了。他一下呆住了。我沖進了地窖?!?/p>
“你看到什么了?”
“大富躺在地上,手里握著那桿步槍,腦袋下有一攤血。他看上去小得很,就跟沒長大的孩子似的?!?/p>
“啊,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不知道。我一看到他那副模樣,就跑出來了。路上碰到保全,他問我怎么回事。我說,大富開槍自殺了。保全說,他哪兒來的槍?我說,是書記的槍。他說,這事嚴重了,你去通知嫂子,我到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去一趟。他戴上帽子,急匆匆地走了,這會兒應(yīng)該已經(jīng)過河了吧。”
“書記呢?他不會跑掉吧?”
“他呆住了。我出來的時候他還呆在院子里?!?/p>
“那還等什么,快去瞧瞧吧。”
“嫂子,你去嗎?”汪利華問。
眾人望向馬琴。她站在雪中,一言不發(fā)。她的三個兄弟雖然還拿著刀,可那股殺氣騰騰的勢頭早不見了,只剩一臉悲戚的神色。再看馬琴,她卻既沒有流淚,也沒有一點哀傷的表情,就像一個完全置身事外的聽眾??烧l都知道,她還能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兒就已經(jīng)是個奇跡。
“要不你別去了。”汪利華說,“他那副模樣你還是別看見的好?!?/p>
“我要去看看他?!瘪R琴說。
“你還能走嗎?”
“能?!?/p>
“那就走吧?!?/p>
眾人踏著雪向汪本松家走去。雪還在下著,落在他們的腳印里,不一會兒就白茫茫一片了。
劉浪,1992年生,湖北廣水人,湖北省作協(xié)第十四屆簽約作家。作品見于《星星》《長江文藝》《北京文學(xué)》《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刊物。曾獲《廣西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詩集《萬物扎根于我》入選“21世紀文學(xué)之星叢書”(2021年卷)。
特約編輯 驀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