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21年4月，“妙手文心·南京博物院藏竹木牙角珍貴特展”在南京開展。一枚該院所藏的明代象牙印章尤其醒目，該印章印面碩大，長8.3厘米，寬4.3厘米，高4.4厘米，配民國楠木盒一個。印鈕高浮雕，刻二螭龍蟄伏于印章之上，雙目圓睜，尾巴相互纏繞，有動態(tài)，刀法粗獷古拙。印文陽刻雙行篆書：“濮陽李廷相雙檜堂書畫私印”。

印主李廷相，字夢弼，明濮陽開州人，弘治進士，官至南京戶部尚書。好藏書，多方收集古籍、名畫，建有藏書樓“雙檜堂”，卒謚文敏，著有《南銓稿》。

“濮陽李廷相雙檜堂書畫私印”考

為敘述方便，筆者將“濮陽李廷相雙檜堂書畫私印”定名為“李廷相十二字印章”。從照片上看，印文周圍粘滿印泥，很難看清全部文字，筆者設(shè)想，如果用刷子把殘留印泥刷掉，可以現(xiàn)出一個清晰的鈐印，能讓觀眾看個清楚，那當然是無上的好事，但其后果是破壞了文物的原始原貌，所以展方?jīng)]有給出鈐印照片，這是很正常不過的，情有可原。

筆者由此產(chǎn)生一個簡單的想法，從古書畫作品中尋找這枚印章的鈐印。不費多大工夫，筆者就從美國波士頓美術(shù)館藏宋人《番騎圖卷》之中找到了答案，該鈐印見于圖之右上角。

鑒于此鈐印不是那么清晰，筆者又從另外一幅古畫蘇軾《枯木怪石圖》中找到了此印章的鈐印，印文為：“濮陽李廷相雙檜堂書畫私印”。

筆者把印章刻字和鈐文組合在一起，實現(xiàn)初衷，可以對照研究印章刻字與鈐文印字。如把此照片放在展覽柜中實物之旁，既沒有損壞印章原始狀態(tài)，又能讓觀眾看到清晰鈐文，實在是一舉兩得的好事，題外之話在此不作多說。

李廷相（1485—1544），字夢弼，山東濮州人，弘治十五年（1502）壬戌科進士。世傳李廷相是宋朝文狀元李迪的后人。李廷相會試考中第三十二名，殿試奪得探花，授翰林編修。正德年間，宦官劉瑾專權(quán)，李廷相被改為兵部主事，直到劉瑾被誅才官復(fù)原職。歷官南京吏部侍郎，不久又改任禮部侍郎，嘉靖十七年（1538）三月，再升為戶部尚書，嘉靖十八年（1539）五月，因身體有病，請致仕歸鄉(xiāng)，嘉靖二十三年（1544）七月病逝。家里有萬余卷古代書畫，藏于“來鶴樓”上，還有“濮陽李氏世藏”“濮陽李廷相書畫印”“濮陽李廷相雙檜堂書畫私印”等藏書印章。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濮陽李廷相雙檜堂書畫私印”這十二個篆字，疏密相間，錯落有致，是明代象牙印章之佼佼者。此印章之高浮雕雙螭有動感，呼之欲出，備受人喜愛，如此佳作必是能人制作。更神奇的是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風風雨雨，此印章還完整無缺地保留下來。筆者從文物收藏和考證之角度審視，深感百年前許多文物外流，百年之后，連《枯木怪石圖》這樣貴重的文物也回流了，即使拍賣價高達4億多元，也被國人收藏了?！犊菽竟质瘓D》上有一枚鈐印“濮陽李廷相雙檜堂書畫私印”，神奇的是這枚鈐印的母印，在黨的百年生日大慶之際，在南京博物院的特展中得以展出，筆者感到分外高興。一個印章如同一滴水，把黨的光輝折射至博物院，乃至文物收藏界。作為國人和渺滄海之一粟的收藏考證小眾，筆者樂了又樂。

由此及彼，筆者想起了另外一枚也刻有十二個篆字的象牙印章。它的主人夏言，與李廷相都是同一朝代的大官，都是有名的書畫收藏家，把它們放在一起考證，會得到許多難以置信的結(jié)論。

“誥授柱國光祿大夫夏言之章”

筆者從網(wǎng)絡(luò)上查到了另一枚明代象牙印章，它的體量和《李廷相十二字印章》差不多，高8.3cm，長6.8cm，寬5.8cm，刻有“誥授柱國光祿大夫夏言之章”十二個篆字。印章的外表顏色和包漿，與《李廷相十二字印章》極為相似，其材料如出自同一根象牙材料。為敘述方便，筆者將此印章定名為“夏言十二字印章”，印文為：“誥授柱國光祿大夫夏言之章”。

印章主人夏言（1482—1548），字公謹，貴溪人，明正德進士，初任兵科給事中，以正直敢言自負。明世宗繼位后，夏言疏陳武宗朝弊政，受世宗賞識，因議禮而受寵升至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入?yún)C務(wù)。嘉靖十八年（1539）正月，夏言因進獻祭祀皇天上帝的冊表，晉封為少師，特進光祿大夫，上國柱，不久又擢為首輔，后逐漸失寵，又為嚴嵩等所構(gòu)陷。嘉靖二十七年（1548）議收復(fù)河套事，再遭嚴嵩誣陷，最終被棄市而死。穆宗隆慶初年追謚文愍。其詩文宏整，又以詞曲擅名，有《桂洲集》十八卷及《南宮奏稿》。

據(jù)以上經(jīng)歷推測：《夏言十二字印章》應(yīng)該制作于嘉靖十八年（1539）。這一年夏言受到皇上恩寵，誥授少師，特進光祿大夫，上柱國，年時五十九歲。只有得到皇上的誥封，夏言才有可能私刻此印章。這一年夏言選擇了最好的象牙材料，選擇了最有聲名的象牙雕刻家，為自己刻制了此枚印章。在此之前，皇上曾贈他一枚銀質(zhì)印章，他不小心，在送皇上的文件時用錯了私印，引起皇上懷疑，這件事在明史上有記載。夏言在刻此印章時會拿捏分寸，不會再犯錯誤。

從印章外觀看，《李廷相十二字印章》與《夏言十二字印章》幾乎沒有差別，色澤相同，包漿相似，都有風化后產(chǎn)生的黑色龜紋，此二印章取材于同一根象牙的可能性極大。

從印章主人生存年代看，夏言比李廷相大三歲，比李廷相多壽四年。從官職來說，夏言累官首輔，李廷相累官戶部尚書。從愛好來看，二人都是書畫收藏家。嘉慶十八年（1539），夏言得到誥封，李廷相獲準退休，他們二人不約而同，甚至是有意相約，到同一雕刻名店，經(jīng)同一篆刻高手，各自訂制了一個書畫鑒賞印章，作為書畫里手，他們參與印章設(shè)計，也是完全可能的。

筆者還大膽推測，此二印章的鐫刻者，就是明代著名鐫刻家王子卯。根據(jù)是南京博物院還藏有王子卯的另一件象牙圓雕人像，其上有王子卯的親筆題刻。

王子卯《磨兜堅慎勿言》象牙人

《孔子家語·觀周》：“孔子觀周，遂入太祖后稷之廟，廟堂右階之前，有金人焉，三緘其口，而銘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p>

《藝文類聚》盛弘之《荊州記》曰：“樊城西北有鄧城，西百余里，有鼓城，鼓伯綏之國。城門有石人焉，刊其腹云：‘摩兜鞬，摩兜鞬，慎莫言’。疑此亦周太廟金人緘口銘背之流也。”

清代以來的人，已經(jīng)看不到周太廟的金人、谷城國門外的石人。不知道明代的象牙鐫刻家王子卯是否見過“金人”“石人”。暫且不論，筆者關(guān)注的是王子卯在他所創(chuàng)雕的象牙人的后背上，刻上了“磨兜堅慎勿言”幾個篆字，在象牙人的左胯部，還刻了王子卯的名字，這一珍貴文物，至今還珍藏在南京博物院。由此判斷，王子卯非但是圓雕高手，也是印章篆刻高手。一般來說，篆刻高手會制作有印鈕的印章，才會獲得豐厚報酬，反之亦然。從王子卯所篆刻的“磨兜堅愼勿言”幾個漂亮的篆字看去，王子卯絕非工匠，而是一位極富學識的鐫刻大師。

此象牙人像系圓雕，形象為一駝背老者雙手攏袖拱抱胸前，線條簡潔流暢，人物表情生動，袍下擺左側(cè)刻篆書：“王子卯制”。背刻篆書：“磨兜堅慎勿言”。此雕像有明式牙雕獨特之風，此為玩物擺設(shè)之用。此像造型怪趣，駝背老者憨態(tài)可掬，臉部表情滑稽，嘴部慎言之意表露無遺。衣紋順勢而下，線條勾勒有序。人像衣紋處理任其自然，與象牙龜裂紋相映成趣，純屬偶然。象牙長期置于陽光或干燥環(huán)境下，易發(fā)黃變脆，此件牙雕作品已出現(xiàn)龜紋，造像規(guī)格高8.6厘米。仔細研究王子卯《磨兜堅象牙人》之后，筆者得出以下幾個結(jié)論：

第一，從色彩及包漿年代看，王子卯《磨兜堅象牙人》《李廷相十二字印章》《夏言十二字印章》三個象牙制品由同一年代、同一批次的象牙材料制成。從風化龜紋分布及龜紋走向看，此三件象牙制品的原始材料，可能來自同一根象牙，三件作品的體量相差不大，既可制作大印章，也可雕刻小象牙人，同一根象牙剖制出多塊材料，各盡其用。故此也支持了筆者的推斷。

第二，王子卯《磨兜堅象牙人》的圓雕技法與《李廷相十二字印章》上面的雙螭印鈕的浮雕技法相似，氣息相通。由此推斷，王子卯利用同一根象牙，制作了包括兩枚印章在內(nèi)的多件牙雕作品。

第三，象牙人背面所刻“磨兜堅慎勿言”幾個篆字證明王子卯有足夠的篆書、篆刻能力，可以為李廷相、夏言二人刻制“十二字”篆字印章。制作浮雕雙螭印鈕則是他的拿手好戲。筆者考證過王子卯《磨兜堅慎勿言》象牙人，也考證過明朝萬歷年間溫州知府衛(wèi)承芳的《磨兜堅慎勿言》硯臺，研究之余，還發(fā)現(xiàn)王子卯的另一件《苦人兒》象牙人作品。

王子卯《苦人兒》象牙人

2009年1月7日，上海鴻海商品拍賣有限公司“海上雅集”第三屆精品古董拍賣會上，高4.6cm的《苦人兒》象牙人，以估價兩萬元拍賣。臺灣文沛美術(shù)出版社《竹木牙角器珍賞》第101頁有著錄。

王佐斷臂是一個非常有名的典故。王佐是岳飛的手下，一直跟隨岳家軍與金軍不斷作戰(zhàn)。在北伐的過程中，岳家軍所向披靡，打得金軍節(jié)節(jié)敗退。但在朱仙鎮(zhèn)岳家軍遇到了很大的難題，金軍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名叫陸文龍的年輕驍將，他的武藝高強，而且長著一張宋人的面孔，這讓岳家軍一度陷入困境。

后來經(jīng)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這位年輕驍將是抗金志士的遺孤，他從小就被金國大將兀術(shù)收養(yǎng)，所以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一直以金人的身份自居。王佐知道這一情況之后，立即向岳飛提出一個苦肉計，想把陸文龍招入宋軍的大營，讓他不要認賊作父?？嗳庥嫶_實是一個好計謀，但實施起來卻十分困難。首先要取得金軍將領(lǐng)兀術(shù)的信任，才能得到接近陸文龍的機會，告訴他真正的身世。王佐讓岳飛故意責罰自己，制造出背叛宋軍的理由，但岳飛下不了狠手。王佐為了不讓岳飛為難，便自斷手臂并跑到金軍統(tǒng)帥兀術(shù)面前，謊稱是岳飛責罰所致。由于王佐出手比較狠，所以一下子就得到了兀術(shù)的信任，王佐也成功地接近了陸文龍，告訴他的真實身份，成功策反了陸文龍。在陸文龍的幫助下，岳家軍在朱仙鎮(zhèn)這個地方大敗金軍。

明代象牙鐫刻家王子卯，根據(jù)以上岳飛抗金的故事雕刻了此件《苦人兒》象牙人。

結(jié)語

明代象牙鐫刻家王子卯，與明代書畫收藏大家夏言、李廷相是同時代的人物，從王子卯于嘉靖十八年（1539）為夏、李二氏刻印章的事實，可以推斷王子卯的鐫刻（包括圓雕和篆刻）生涯之極盛期大致在明朝嘉靖年間（1522—1566）。

坊間所謂“粗大明、粗大明、大明無繁工”指的是牙雕運刀洗簡而言，絕非以粗言糙。這三件牙雕人物和動物（含印章上的印鈕），給觀者以視覺的沖擊，內(nèi)心之震撼，絕非“乾隆工”的精細牙雕可以企及，但筆者并不貶低多層象牙球及整支象牙細雕作品的燦爛。正如費孝通所說：“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

王子卯作為“粗大明”象牙雕像的代表人物，他遺留給后人的作品太少了。作為印章篆刻家，筆者找到了他的兩件了不起的鈐?。阂粋€印在價值超過四億的蘇軾名畫《枯木怪石圖》上，一個印在波士頓美術(shù)館藏的《番騎圖卷》上。筆者之所以考證了如上命題，首先要感謝南京博物院，在中國共產(chǎn)黨建黨100周年之際，展出了國寶級的明代王子卯所刻的“濮陽李廷相雙檜堂書畫私印”（李廷相十二字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