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茨威格 殷世鈔
“‘真是罕見!我終于吞吞吐吐地說,‘真是印得絕妙的一幅畫!馬上,老人的臉上就因為自豪而散發(fā)出光亮?!@根本算不上什么,他得意洋洋地說,‘您還得看看《憂愁圖》或者《基督受難圖》,這可是上了色的版本,這么高的質(zhì)量簡直從沒印過第二回。您只管看吧。說著,他又用手指輕輕地撫摸起了他幻想中的畫?!@鮮艷的色彩、有力的筆觸、溫暖的色調(diào),它們會讓柏林還有它那兒的大老板、博物館專家神魂顛倒。
“這種迷醉的、洋洋得意的敘說足足持續(xù)了兩個鐘頭。我和他一起看了一百或兩百張空白的廢紙或者蹩腳的復(fù)制品,而它們在這位可悲的不明真相的老人的記憶中卻是真實存在的,因此他至今還能按照準(zhǔn)確無誤的順序,毫無差錯、細致入微地夸贊和描述每一幅畫。天啊,我簡直無法向您形容,這是多么令人戰(zhàn)栗!這些看不見的珍藏,想必早已隨風(fēng)散落到四面八方,但對這個老人來說,它們還好好地放在那里。他那來自幻想的激情是如此強烈,以至于連我也差點兒開始相信它們依然存在了。
“只有一次,醒來的危險中斷了他那欣賞的興奮和夢游般的確信。他拿著一幅倫勃朗的《安提莪普》(這是一幅試印的復(fù)制品,原版的價值的確不可估量),一邊夸著印刷的精致,一邊用敏感的手指沿著印刷的線條重描這幅名畫,但他那敏感的觸覺神經(jīng)卻沒能在這張陌生的紙上摸到那些凹紋。于是剎那間,一道陰影掠過他的額頭,他的聲音疑惑起來?!@真的是……真的是《安提莪普》嗎?他喃喃自語道,看起來有些狼狽。我馬上隨機應(yīng)變,趕緊從他手里把這幅鑲在紙框里的畫取出來,因為對這幅畫我也有所了解,于是就滿懷激情、盡可能詳細地描繪起這幅蝕刻畫來。老人那張已經(jīng)變得尷尬的臉這才又松弛下來。我越是大加贊賞,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在這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身上就越是明顯。
“‘總算來了一位識貨的行家!他興高采烈地朝他的妻女歡呼起來,‘總算來了一位行家,讓你們也聽一聽,我的這些畫是多么值錢。你們總是不相信我,老是責(zé)怪我把所有的錢都花在了收藏上。這確實是事實,六十年來,我不喝酒、不抽煙、不旅游、不看戲、不買書,為了買畫省了又省,省了又省。等我有朝一日不在人世了,你們就會發(fā)現(xiàn),你們將非常富有,比我們鎮(zhèn)上所有人都有錢,就跟德累斯頓最有錢的人一樣有錢。那時候,你們就會為我干的傻事高興了。但是,只要我活一天,這些畫一幅也不許拿出我的房子,你們得先把我抬出去埋了,然后才能動我的收藏。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溫柔地撫摸那些早已空空如也的畫夾,就像撫摸有生命的東西一樣。這情景在我看來既可怕又感人,因為在戰(zhàn)爭進行的這些年里,我還從來沒有在哪一個人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純粹的幸福的表情……
“他接著又講述了很多尋畫買畫的趣事,又不斷站起身來,不要家人幫忙,摸索著走過去,抽出一幅又一幅的畫——他像喝醉了酒似的沉醉在高昂的情緒中。當(dāng)我終于說,我必須告辭時,他簡直嚇了一大跳,像任性的孩子一樣惱了,頑固地跺著腳說:‘這不行,您還沒看完一半呢。那兩個女人費了很大的勁,才讓這個生氣的倔老頭兒明白,他不能再耽擱我的時間了,否則我會誤了火車。
“在進行了絕望的反抗之后,他終于屈服了。當(dāng)我要告別的時候,他的聲音變得非常溫柔。他以一個老人能有的全部的表達能力愛撫地摩挲著我的手,一直摸到我的手腕,似乎想更多地了解我,并且向我表達一種不能言傳的愛?!墓馀R,給我?guī)砹藰O大極大的快樂。他帶著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激動情緒開口說道(對此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終于終于終于,又能同一位行家一起欣賞我心愛的藏畫,這對我真是一種幸福。我要告訴您,您不是白白到我這個失明的老頭兒這兒跑了一趟。在這里,讓我的夫人作證,我要向您承諾,在我的遺囑里加上一句,委托您那間古玩店來拍賣我的藏畫。您當(dāng)?shù)闷鸸芾磉@批不為人知的寶藏的榮譽。說到這里,他滿懷深情地再一次把手放到那些早已被‘洗劫一空的畫夾上:‘在它們流散到世界各地之前,您都有權(quán)管理它們。請您答應(yīng)我,為它們制作一個漂亮的藏畫目錄。這會成為我的墓碑,我不需要更好的墓碑了。
“……此時我的心情非常莊嚴(yán)肅穆,因為這個動人的一無所知的老人把他那看不見的、早已失散的收藏像珍寶一樣委托給我。我答應(yīng)他去辦好這件實際上我永遠都無法完成的事情。這時他的臉上煥發(fā)出光亮,我感覺得到,他打心眼兒里渴望能真正感受到我的存在。他滿懷感激之情伸出手握住我的手,從那種滿是愛的親密中,我體會到了他的渴望。
“兩個女人送我到門口。她們都不敢說話,因為老人的耳朵尖,他可能會聽到每一句話。于是她們都眼含熱淚,目光中充滿感激地凝視著我!我在恍惚中摸索著走下樓梯,心里其實十分慚愧。我像童話中的天使一樣降臨到一個窮人家里,讓一個老人在一個小時內(nèi)能‘看見東西,用的辦法卻是幫人進行了一次虔誠的欺騙,毫不羞愧地大撒其謊。而我實際上是一個卑鄙的商人,我來這個地方原本是想狡猾地騙走幾件珍貴的家藏的??晌椰F(xiàn)在得到的,要比這多得多。在這陰暗沉悶、沒有歡樂的時代里,我又一次親身感受到純粹的激情,一種照亮精神,一種只為藝術(shù)而生的迷醉。我們這些人好像早就無法產(chǎn)生這種激情了。我心里——我不知道還能怎么表達——充滿著一種敬畏,雖然我不知道為什么,與此同時還一直感到羞愧。
“我已經(jīng)來到了大街上,這時上面的一扇窗戶哐啷一響,我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不錯,老人堅持要用他那失明的雙眼,朝他估計的我走的方向目送我。他把身子探出窗外,那兩個婦人只好小心地扶住他。他揮動著手絹,喊道:‘祝您一路平安!他的嗓音像少年一樣高興、開朗。這是一個讓人難以忘懷的情景:樓上的窗口露出一張白發(fā)老人的笑臉,高高地浮在大街上所有愁眉苦臉、忙忙碌碌、疲于奔命的人群之上,被一片善良的幻想中的白云托著,遠遠地離開了這個令人厭惡的現(xiàn)實世界。我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句真理般的老話——我相信歌德是這么說的——‘收藏家是幸福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