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南文化是古都北京悠久歷史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自周封薊城以降,漢唐之幽州、遼設之南京、金建之中都,治所皆在斯域;至有清一代,更是引領學風、主導潮流,開近代改革之先河。戴逸先生在《宣南文化小議》一文中,曾評價宣南地區(qū)“誠集京師文化之精華”;除此之外,學術(shù)界對宣南文化在北京歷史文化中的地位也多有北京文化的源頭和縮影等提法。若說古都文化是北京文化的根脈與底色,那么宣南文化便是北京古都文化的重要一脈。其中,坐落于宣南菜市口的法源寺,素有“一座法源寺、半部中國史”之稱,堪稱宣南文化淵藪。
千年憫忠? 蘊藉深沉
北京法源寺作為歷史悠久的宣南古剎,既不像護國寺、隆福寺、法華寺那樣,是帝王單純?yōu)楹霌P佛法、襄助國運而建,也不像瑞應寺、大慶壽寺、延壽寺那樣,有著祥瑞輻輳的寺額。法源寺與北京城內(nèi)其他寺廟截然不同的氣質(zhì),與其本身的興建緣起和歷史積淀有著密切關系。
北京自古便是北方重鎮(zhèn),見慣邊塞頻仍的戰(zhàn)事,營建于盛唐的法源寺更是有著不平凡的歷史。法源寺初名憫忠寺,肇端于貞觀年間唐太宗的跨海征東。公元645年,唐太宗親征高句麗,十數(shù)萬軍士于幽州集結(jié),開赴遼東。唐軍一路摧枯拉朽,但到安市城后,卻久攻不克。王師返回幽州后,太宗下令興建寺廟以追薦歿于戰(zhàn)事的英魂。此后,唐朝復議東征高麗,在吸取前次經(jīng)驗的基礎上,改變作戰(zhàn)策略,最終于高宗時收復遼東故地。公元696年,憫忠寺建成,由武則天親自下詔,頒賜“憫忠”寺額。從憫忠寺的由來可知,這是一座為追念亡者而建的寺廟,在當時“昭昭有唐,天俾萬國”的盛景中,獨它銘記的是將軍百戰(zhàn)而死的鐵血崢嶸。
憫忠寺建成50多年后,漁陽鞞鼓動地而來。安祿山、史思明起兵叛唐時曾在此地駐軍,史思明還在公元757年于寺內(nèi)西南隅建無垢凈光塔。據(jù)中國工程院院士、著名建筑歷史學家傅熹年的考證,這座塔有唐代石刻兩通,第一通為現(xiàn)存至今的《無垢凈光寶塔頌》碑。碑文原署安祿山圣武年號,雖經(jīng)過磨改,多所掩飾,但從殘存的碑文中仍可看出這塔是史思明為安祿山叛亂稱帝和定都幽州祈福而建的。第二通則是史思明在公元758年降唐時所立,原行久佚,但由相關古籍中收錄的碑文可知,大意是將這座塔改說是為肅宗即位建造,掩蓋其為安祿山造塔之跡。此后,這座無垢凈光塔就在寺內(nèi)矗立了千年,忠實記錄著安史之亂八年間的山河震蕩。唯有銘記歷史,才能砥礪前行。正因安史之亂的深刻歷史教訓在此后較長的一段時間里都警醒著唐朝統(tǒng)治者居安思危、勵精圖治,才有了唐朝中后期的三次中興。
公元1126年,汴京城為金兵所破,北宋徽欽二帝并宗室宮人14000余人被俘往金國。在那最終通往牡丹江口五國頭城的流放途中,欽宗一行曾在燕京停留三個月。其間,憫忠寺是他與朱皇后的棲身之所。曉鐘殘照中,欽宗曾多次往返于憫忠寺與延壽寺之間,探望徽宗。此后又100多年,法源寺繼北宋二帝后,又迎來了一位南宋遺臣謝枋得。謝氏被強行征召來到大都后,曾留居憫忠寺,其間受寺中所刻《曹娥碑》感召,拒受元祿,絕食五日,以身殉節(jié)。謝枋得死后70多年,元朝覆滅。憫忠寺在有明一代被英宗更名為“崇福禪寺”,至清雍正年間,才正式定名為“法源寺”。
縱觀千年歷史,北京作為邊塞前沿、戰(zhàn)略要地,長期承擔著固防御邊的使命。這其中固然不乏彪炳千秋的不世武功,但憫忠寺忠實記錄最多的卻是崢嶸背后的矛盾和犧牲。正因如此,憫忠寺才獨有這一份蘊藉深沉的氣質(zhì)。
心憂天下? 敢為人先
在有關法源寺的傳說中,最廣為人知的應是它在晚清時期一度成為戊戌六君子的停靈之所。此一說見于臺灣作家李敖的長篇小說《北京法源寺》。古代,客死他鄉(xiāng)者不能在辦完喪事后馬上回籍安葬,其棺柩多半在寺廟暫存。為此,寺廟自古以來就有“停靈暫厝”的功能。法源寺地近菜市口這一清代著名法場,自古又有憫忠之名,被人們傳為戊戌六君子的停靈地,并被李敖寫入小說,合乎情理。但除此以外,這也與它所在的宣南地區(qū)在清季形成的“心憂天下,敢為人先”的士鄉(xiāng)文化有著密切關系。
“宣南”本是清代京師坊制中的一個坊名。自公元1664年,清王朝正式定都北京后,隨著大量城市人口的涌入,清政府根據(jù)滿族的軍事管理理念與城市駐防傳統(tǒng),提出對京師內(nèi)外城實施“旗民分治”的管理模式,并頒令“凡漢官及商民等人盡徙南城”,由八旗按固有軍事作戰(zhàn)格局分住內(nèi)城相應區(qū)域。這種在京師實行滿漢分居、旗民分治的政策使得外城得到迅速發(fā)展,而宣南地區(qū)則因地處南方入京要徑和內(nèi)外城銜接處,吸引了成千上萬的漢族士人聚居于此,由此形成一個人才蔚起、俊采星馳的文化區(qū)域。發(fā)展到清末,宣南不僅云集了乾嘉學派諸大師、宣南詩壇諸名士,更促生了戊戌維新諸先驅(qū)。
自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以來,民族危機日深。作為古代四民之首的士,常以治國治民、濟世濟人自任,值此之際,更是奮起探索救亡圖存的道路。宣南一帶作為京師士人最主要的聚集地,也就隨之成為清季士人倡經(jīng)世之學、奏時代先聲,探索強國御侮、社會轉(zhuǎn)型的近代化之路的重要發(fā)源地。1895年,中日簽訂《馬關條約》。消息傳到國內(nèi),正值乙未科會試,全國十八省舉人云集宣南各大會館。海內(nèi)輿論沸騰,宣南的士人們更是群情激憤。有識之士深感只有進行政治體制改革,才能救亡圖存,于是發(fā)起維新運動。在戊戌維新運動的整個過程中,維新志士充分發(fā)揮了宣南作為京師士鄉(xiāng)的區(qū)位優(yōu)勢,使這一地區(qū)成為他們重要的活動基地:十八省舉人在宣南達智橋聯(lián)合上書要求變法;變法先聲《中外紀聞》在宣南安徽會館創(chuàng)辦;維新派的重要政治團體保國會也是在宣南粵東新館成立。經(jīng)過廣泛的宣傳與社會動員,維新派終于促使光緒皇帝頒布《明定國是詔》,宣布變法。此后,因新舊勢力對比懸殊,改革持續(xù)百日便遭扼殺。清廷下令大肆捕殺維新黨人,譚嗣同等六人在宣南菜市口英勇就義。
19世紀末的甲午戰(zhàn)爭,對中國不可謂不創(chuàng)深痛巨。由此引發(fā)的戊戌維新,始于宣南,終于宣南,由始至終都貫穿著“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主題。士聚宣南是此地成為維新變法重要活動區(qū)域的外部因素,反過來說,“公車上書”和維新變法也是以宣南士人為典型代表的中國知識分子以天下興亡為己任、勇?lián)懒x的家國情懷的體現(xiàn)。作家李敖所以能以法源寺為縱線,以唐宋元明清歷代史事為橫剖,托晚清時期在此地發(fā)生的重大政治事件,在書中論述一系列宏大議題,體現(xiàn)了法源寺背后所代表的宣南士鄉(xiāng)文化“心憂天下,敢為人先”這一內(nèi)核強勁的生命力。
開放包容? 兼收并蓄
在近代中國,除記錄維新志士舍生取義以開改革風氣之先外,法源寺還見證了泰戈爾訪華這一重要的中外文化交流活動。
1923年,梁啟超與蔡元培等人聯(lián)合創(chuàng)辦的講學社向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泰戈爾發(fā)出來華講學的邀請。次年春,泰戈爾應邀訪華。一行人抵達北京時,適逢法源寺丁香盛開,如紫霧團雪,香染宣南,于是中方便在法源寺為泰戈爾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賞花會。在幽靜的法源寺,泰戈爾感慨萬千,作了題為《東西文化之精髓》的著名演講。泰戈爾訪華在當時中國的人文思想界掀起了不小波瀾,構(gòu)成了同一時期有關“近代中國要往何處”討論的重要組成部分。
20世紀初,伴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與大規(guī)模經(jīng)濟危機的爆發(fā),人們對于西方文明的絕對信仰開始逐漸瓦解。泰戈爾敏銳地意識到,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以暴力方式不知饜足地尋求向外擴張的精神追求與價值取向,不足以代表東方文明;東方諸國的現(xiàn)代化道路必然會以非西方的方式展開?;诖?,泰戈爾提出東方各國文明聯(lián)合、保留民族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化觀點。這種思辨性的觀點,使其在一戰(zhàn)后反思科技與人性關系的歐洲獲得眾多擁躉。泰戈爾來華之際,因玄學派在“科學與玄學的論戰(zhàn)”中被科學派所壓制,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也隨之成為一般社會人士的共識。重視“東方文化”的講學社邀請?zhí)└隊杹砣A,本就有借重泰戈爾的地位重新審視東西文化之關系的用意,而中國的知識分子與報紙雜志也果然圍繞泰戈爾宣講的內(nèi)容,紛紛就“中國文化的出路”問題積極發(fā)表各自的看法。
泰戈爾訪華所以在1924年掀起這場中國知識分子大討論,與其留下雪泥鴻爪的法源寺所在的宣南有一定淵源。宣南自清代逐步形成全國著名的士鄉(xiāng)。20世紀初的宣南,云集了大批新式、舊式知識分子。在整個北京城中,宣南因有眾多的會館,為這些士人打破原本居于本鄉(xiāng)本土的視野局限、進行廣泛交流對話提供了便利條件。當時,各地在宣南設立的會館多達數(shù)百座,住在會館中的士人更有五六千人之多。學術(shù)與思想在頻繁的交流中碰撞出創(chuàng)新的火花,各種新學派新思想因之以宣南為發(fā)源地駢興錯出,而由此形成的宣南文化,也就體現(xiàn)出鮮明的“開放包容、兼收并蓄”的特點。新舊各派知識分子在1924年的爭論中,選擇通過加強對外交流來推動國內(nèi)有關中西文化關系的爭論,體現(xiàn)的正是開放包容、兼收并蓄的文化胸懷。
(本文是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美國商人與甲午后的晚清政局研究”〈項目編號:21czs036〉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王慧穎,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理論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責任編輯 / 鐘? ?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