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唐宋大曲每套都有十余遍,歸入散序、中序和破三大段。
入破即為破這一段的第一遍,借指樂聲驟變?yōu)榉彼橹簟?/p>
——?題解
一
立秋過后,天時明顯短了一巴掌,當半朵白蓮花似的曉月與東升的旭日笑臉相迎時,老皮驢請人把十二頭驢子裝上解放大卡。送走工人,凈了手,摸出半包劣質煙,頂出兩支,一支敬司機,一支犒勞自己,然后靠樹蹲下,再擰一支九分口的老煙卷兒點醒,裊出一縷青煙,讓驢子一一受氣,受一口,打一聲噴嚏,依序受完,精氣神便立馬支棱起來。
老皮驢扭頭催促司機說,師傅,上路!
解放大卡載著驢子翻山越嶺,一路搖搖晃晃,晃悠到千里外的老家降州龍門鎮(zhèn)時,已是第二天凌晨兩點三刻。龍門鎮(zhèn)依山傍水,夜霧大,依舊沉在夢里,唯有幾只叫春的野貓在鬧夜。
六千人的龍門鎮(zhèn)只有胡校長一家喂驢,不為醒夜,也不為使役,只為逗三閨女葦航開心。胡校長的驢有個雅稱——孫楚聲,是頭叫驢,這一刻仿佛心有靈犀,嗅到同類氣息,首先亮明態(tài)度,啊呃——啊——啊呃——啊。
驢子折騰了一天一夜,被盤得筋疲力盡,精神恍惚,聽到孫楚聲的熱情招呼,耷拉著眼皮,無動于衷。
懂驢的老皮驢判斷出這是一聲求愛之叫,心里咯噔一下。離開龍門鎮(zhèn)已經六年了,想不到小鎮(zhèn)居然也有人喂驢子,一絲暖意驀地漫上心頭。出于禮節(jié),老皮驢忙回應啊啊啊——呃——啊啊啊——呃——這是一聲求救之叫。
胡校長對這種不夠純正的求救之叫特別敏感,在他的印象里,鎮(zhèn)上沒人喂驢子呀?他翻身下床收拾一下,穩(wěn)了穩(wěn)神,頂出一支煙,點著吸一口。這才悠著步子,披著一片天,來到院角那間瓦棚里把皮套子解掉,繞在驢脖子上,使個暗號,讓它頭前帶路。孫楚聲一路叫著,循著氣息,找到鎮(zhèn)東老皮驢的四合院。院子三面被苦竹緊緊抱著,宿在枝葉間的鳥兒聽到動靜,有的驚飛遠方,有的卻戀戀不舍。六年的風雨撕扯,四合院已成危房,木門半掩,漆衣剝落,氣象頹靡。嘹亮的叫聲擰著曉霧長一聲短一聲往里扎,卻沒一頭驢響應。
胡校長咦了一聲,這是咋啦?
院里長滿荒草,齊腰深,驢子多,樹樁少,拴不下,有的拴在樹上,有的拴在窗欞上,也有的拴在另一頭驢子的前腿上,因為驢子的后腿不讓碰,是自衛(wèi)武器。
聽見動靜,老皮驢慌忙笑臉迎上去,胡校長好!驚動您了,實在不好意思。
胡校長表情沉郁,把夾煙的手背在身后,巡視似的,一頭一頭地審視,輕輕呃了一聲,皮驢呀,幾年不見,混得蠻不錯呀。
老皮驢苦笑,搖搖頭,讓胡校長見笑了。
這幾年在哪方發(fā)財呀?
在晉地一家養(yǎng)殖場窮混,由于老板經營不善,倒閉了,發(fā)不上工資,就用實物抵,結果,便折成了這十二頭驢子。
胡校長哦了一聲說,古語云,家財萬貫,活口不算。
老皮驢再次苦笑。
真實情況是,老皮驢兩手攥得緊,每月只領取基本生活費,余下部分便請會計幫他攢在賬面上,打算摶成一疙瘩后返鄉(xiāng),將三間老堂屋扒倒重蓋,然后娶一房媳婦,把煙火日子盤活。孰料,摶來摶去竟摶成了這十二頭驢子。
胡校長說,世事無常,平安就好。這些張嘴貨一個個蔫頭耷腦,是不是生病了?。?/p>
沒病,是路上折騰的。
我還以為你拉回一車病驢呢。
胡校長深吸一口煙,換一只手背在身后,再次把十二頭驢子審視一遍,悠悠道,皮驢呀,是打算飼養(yǎng),還是都換成現錢呀?
我還沒想好呢。
這時,有幾只蝙蝠出洞覓食,把夜啃出幾個黑窟窿。胡校長下意識舉頭看一眼,說,要盡快想,張嘴貨難侍候,場地太小了,插不下十二頭驢子。
老皮驢的灰陶臉皺成一枚老核桃,說,我也正愁這事呢。
跟我走一趟,帶你去個地方。
胡校長把夾煙的手背在身后,將空著的那只也背著,一會兒夾在這只手上,一會兒又倒騰到那只手上,煙灰卻硬挺挺不掉。他使個暗號,讓孫楚聲頭前帶路。孫楚聲走幾步便啊呃——啊——啊呃——啊地叫幾聲,把半個小鎮(zhèn)的“保安”都喊醒了,一聲聲犬吠將這一老一少熱熱烈烈送出小鎮(zhèn)。胡校長將目光遠遠地啄向鎮(zhèn)郊的紅泥崗,紅泥崗上植被稀疏,靜臥在曉霧里,一派渾茫。這會兒有鳥遠征,把夜扇得有聲有色。
老皮驢外出六年,小鎮(zhèn)擴容,樓房遍地,目光啄來啄去,辨不清哪兒是哪兒了。校長,您要帶我去哪里呀?
紅泥崗。
胡校長家的陶窯就盤在紅泥崗半腰上,黑乎乎的一大堆,默無聲息。兩人爬上窯前那片平臺,胡校長指著六架工棚說,還閑兩架。皮驢,回去把你的驢子都牽來吧。
二
葦航是胡校長的三閨女,離異,前夫是個商人,一臉大胡子。葦航是位作家,自比王粲,作品上過大刊,風頭正勁,是小鎮(zhèn)的文膽,被譽為當代女版王粲,手頭正創(chuàng)作一部中篇小說《風騷》。沒想到,剛《風騷》到一半,婚姻便走到了盡頭。她一時解不開思想疙瘩,患上精神分裂癥,一直住在娘家,成了胡校長的一塊心病。葦航的精神分裂癥不是普通意義上的自言自語、無故發(fā)笑或對空謾罵等,而是幻覺、錯覺、思維混亂、行為異常。胡校長帶她北上南下,幾乎看遍大小醫(yī)院的中醫(yī)和西醫(yī),就是治不好,頗為頭疼。
胡校長是地方鄉(xiāng)賢,退休后經營一座陶窯,被聘為鎮(zhèn)老年大學顧問,業(yè)余教授寫作。經過觀察,胡校長發(fā)現葦航不知何時冒出個怪癖,愛聽別人學驢叫,于是買了一頭驢代為吼曲兒。葦航不愛聽,但有總勝于無吧。為投其所好,胡校長偶爾也學幾聲驢叫,逗女兒開心。胡校長學了一段時間,考慮到有失儒雅,社會影響也不好,便熱情銳減,葦航也隨之謝了精神。胡校長愁得頭疼。
正巧,老皮驢回來了。
老皮驢是胡校長的學生,調皮搗蛋,讀不進書,就愛勞動,年年都被選為勞動委員,諢號老皮驢,本名周四。
老皮驢喂好驢,把屁股掛在窯畔上,夾支劣質煙,漫不經心地看風景。鐵路那邊站著一座千年古塔,一千年前是文物,如今依然是文物,從來沒人鑒定過,也從來沒人懷疑過。曉霧尚未完全消散,圍著古塔繞來繞去。記得六年前,外出務工前的那段時間,仿佛神使鬼差,老皮驢三天兩頭踅摸到陶窯轉來轉去,轉得無聊時就把屁股掛在窯畔上追夕陽,偶然發(fā)現塔頂不知啥時冒出一株構樹,而今歲月走深了六年,那株構樹卻依然不肯長大。
胡校長見老皮驢把屁股掛在窯畔上,便哼哧哼哧爬上去,望了一眼遠天的三五流云,彈出兩支煙,遞一支給皮驢。老皮驢受寵若驚,慌忙摸出打火機,撳出一朵火苗。
校長,聽您喘氣兒不太勻呀,是咋啦?
年紀大了,不知啥時患上了慢阻肺。
那就少吸煙。
每天控制在半包。說著,胡校長話鋒一轉,皮驢呀,我沒記錯的話,該三十冒頭了吧?
嗯。
可以考慮成個家了。
老皮驢一愣,胡校長咋冷不丁提起這茬兒事呀?灰陶臉登時一沉說,校長,學生慚愧,如今混打瓦了,還是換個話題吧。
皮驢,你的這些驢子能馱貨嗎?
沒試過。
最近窯上走批貨,我想給你提供個掙錢機會。不遠,就是瓦城的那幾家花店。
可以試試。
通向陶窯的路狹窄坎坷,過不了大車,走貨只能雇人挑或用板車拉,倒騰到崗下,再租車運輸,不方便,花費也大。
陶窯主燒龍缸及花盆之類的粗陶。老皮驢量過尺寸,就去鎮(zhèn)上定制了六對大號火荊馱籃,交代師傅喂兩遍巴蜀桐油,再喝兩遍清油。然后,又請來馬掌師給十二頭驢子各釘一副鑌鐵馬掌,將轡頭都換成浸過狗血的鬼見愁。
入秋后天氣多霧,走貨那天依舊朦朧。老皮驢規(guī)矩大,在每頭驢子的腦門上各系一紅布條辟邪,頸間掛一只風鐸。臨近啟程,胡校長過來說,皮驢,讓葦航陪你走一趟吧,幫著接上頭。
校長,葦航是自駕,還是坐專線呀?
就坐你的驢子。
老皮驢愣了一下,考慮到葦航的病情,擔心說,坐驢子遭罪,只怕葦航受不了。
胡校長說,她沒那么嬌氣。說著,扭頭問葦航,能受得了嗎?
試試吧。
老皮驢特地為葦航挑了一頭草驢。胡校長說,草驢性情溫和,走路四平八穩(wěn),一回生,二回熟,適應一下就行了。
葦航扭扭捏捏不敢騙腿兒騎。老皮驢理解為當著別人的面做這動作有點不雅。
胡校長說,皮驢,過來幫一下。
老皮驢遲疑著不好意思走上前。
胡校長說,葦航是你妹妹,有啥不好意思?
老皮驢這才丟下顧慮,慌忙提一只馱籃跑過來,倒扣在一側,把葦航請上去。然后,拍了拍驢屁股,讓它試著走幾步。
胡校長交代說,葦航第一次坐驢子,路上一定要小心啊。
從龍門鎮(zhèn)到瓦城走公路69里,走山路36里,老皮驢決定走捷徑。十二頭驢子蹚著曉霧,搖搖晃晃敲下紅泥崗,再搖搖晃晃轉過污水處理廠,經過一片雜樹林,這才拐上通向瓦城的路。山路多是一些半風化的石板路,一忽兒寸草不生,一忽兒荒茅亂徑,深深淺淺,托不穩(wěn)腳。驢子初釘馬掌,頗有點不適應,每一步都小心謹慎,虛多實少,行速緩慢。
平時,大小車輛選擇走公路,只有膽量大,不負重的空手人才喜歡走山路。山路行人稀,葦航路熟,頭前帶路。老皮驢心疼驢子,堅持步行,遠遠地殿后。葦航回頭啄他一眼,暗自咕噥一句,真是,落恁遠干啥,我又不會吃人。
驢子一路搖晃,葦航左顧右盼,風景躲進霧里,三搖兩晃便謝了精神,她回頭看了一眼老皮驢說,王粲,快跟上來,學幾聲驢叫提提神。
老皮驢一愣。葦航,你在叫誰呀?
叫你呀。
我不是王粲,是老皮驢。
此時此刻,葦航出現錯覺,一忽兒自比王粲,一忽兒又將老皮驢誤為王粲。
葦航說,你就是王粲。
老皮驢明白,葦航的病又犯了,糾正說,我是老皮驢。
不,你是王粲,有個雅好學驢叫。
老皮驢憨笑著緊趕幾步說,葦航,我五音不全,學驢叫比刷鋸還難聽。
葦航不說話,只用一雙眼睛盯著老皮驢,沉默了半晌,老皮驢只好順從。
空谷無人,老皮驢便氣沉丹田,放開膽子,開始有板有眼地叫起來,不斷地變換花樣,受驚之叫、求愛之叫輪番上演。叫聲渾厚、高亢、抑揚頓挫,重金屬音色濃烈,讓葦航大飽耳福。老皮驢把叫聲拔到如此高度,遠遠超出葦航的想象,早前咋沒發(fā)現他有這天賦呢?老爸那幾嗓子跟他沒法比,毫不夸張地說,這嗓門兒堪與幾個當紅男高音媲美。
想不到,粲哥居然有一副金嗓子。
老皮驢苦笑笑。一時被葦航整糊涂了,自己到底是老皮驢呢,還是王粲?
老皮驢叫得正高興,不知怎的,葦航突然覺得老皮驢學的驢叫,隱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便擺手示意他停下。老皮驢頗感詫異,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難道晉地驢叫跟老家的驢叫還有啥區(qū)別嗎?遂試著學了幾嗓子,雖然不地道,但憑感覺葦航還勉強能接受,不再擺手,暗自竊喜,總算找到了癥結。
一路上,葦航的情緒有了明顯好轉,此時此刻,再看霧中的大山,也有了迷人的景致。真正令葦航心情好轉的原因是王粲附體,聽粲哥學了幾嗓子驢叫,讓她萌生了再續(xù)《風騷》的沖動。
三
老皮驢交好貨,已是萬家燈火,住了一夜,次日早飯后便開始原路返回。山道彎彎,鐵蹄亂敲。行至半途,兩個采蘑菇的光頭頑童見一支放空的驢幫遠遠地搖來,出于好奇便停止采摘,聽老皮驢扯著嗓門兒瞎吼,覺得很好玩,于是跟著胡亂襯了幾聲老虎叫。孰料,在這行人寥寥的山谷中,乍一聽見虎嘯,驢子們一時驚惶失措,動作大亂。葦航一不小心被閃到地上,小腿摔折,疼得櫻桃小口緊嘬著,擰成一朵半放的馬蹄蓮,咝咝地吹涼氣。老皮驢一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連連道歉。
葦航安慰說,粲哥,都怪我一時大意。
老皮驢把葦航背到附近的村衛(wèi)生室進行簡單處理,回到陶窯就立馬跑到胡校長那里請罪,校長,都是學生不好,讓葦航遭罪了。
胡校長說,那是意外,不怪你,能全全乎乎回來就好。
校長,醫(yī)療費和拐杖錢都記在我賬上。
胡校長立馬臉一寒說,混賬話!難道我還出不起一副拐杖錢嗎?
老皮驢只好噤聲,但依舊惴惴不安。
胡校長覺察葦航這次陪老皮驢走貨歸來,中途雖然出現一點小意外,但精神狀態(tài)明顯好于以往,便問老皮驢,皮驢呀,跟我說實話,這次葦航陪你走貨都見到啥了?
沒啥呀,交完貨,住了一夜就往回趕了,有啥不妥嗎?
沒啥,就是隨便問問。
老皮驢一臉詫異,胡校長可不是個隨便亂問的人呀。校長,是學生哪里不妥了?
胡校長笑笑,彈出兩支煙,一支遞給老皮驢,老皮驢擺擺手沒接,突起的喉結滾了幾滾。胡校長撳出一朵火苗點煙,裊出一縷青煙,透過漫漶的青煙審視老皮驢,別有深意地說,皮驢呀,你認為是哪里不妥呢?
這話問得有講究,老皮驢一頭霧水,眨巴眨巴眼,想了一會兒說,校長,學生想來想去,要說有啥不妥的地方,就是在走貨途中,給葦航學了幾嗓子驢叫。
胡校長登時斂起笑意,一臉高深。老皮驢誠惶誠恐。
胡校長說,你能不能再學幾嗓子,讓我也欣賞一下呀?
老皮驢似是猶豫了片刻,壯著膽說,校長,那,學生就獻丑了?說著,便抑揚頓挫地吼了幾嗓子。
胡校長皺了皺眉頭,表情呆滯,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丟了句,養(yǎng)好你的驢吧,轉身走了。老皮驢瞎猜了幾天,也沒琢磨透到底啥意思。
次日,胡校長決定搬到窯場住,葦航在家寂寞,也跟著一同搬了過來,胡校長從鎮(zhèn)上雇了一名女護工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老皮驢說,校長,護工的工資我來出。
胡校長再次臉色一寒說,沒那話!
傷筋動骨一百天。葦航療傷期間,胡校長、老皮驢和驢,每天輪番啊啊——呃——啊啊——呃——地叫。葦航比較來比較去,認為老皮驢叫得最為聲情并茂。在葦航的潛意識里,這不是父親在叫,也不是老皮驢和他的驢在叫,而是她的靈魂伴侶王粲在叫。一時才思泉涌,慌忙打開電腦,繼續(xù)《風騷》。
老皮驢在養(yǎng)殖場打工期間學驢叫,是為了排遣苦悶,打發(fā)寂寞,回到家鄉(xiāng)學驢叫,純粹為了逗葦航開心。學著學著諸般滋味一起涌上心頭,不知不覺就將受驚之叫、求救之叫、求愛之叫,巧妙雜糅,再融入山西老腔,一聲聲,叫得人肝腸寸斷,莫名其妙地淚流滿面。把葦航感動得淚水漣漣,心情沉重。她暗忖,粲哥在外打工一定吃過不少苦。轉念又一想,不對,王粲是名門望族,錦衣玉食,也用不著外出務工呀。
滿腹悲憫情懷的老畫師也不甘置身事外,礙于身份,放不下面子學驢叫,就把鎮(zhèn)老年大學的繪畫課堂搬到窯場,意欲借他(她)們的腿來搓繩。此情此景,一班學員難免用心不專,聽到老皮驢和他的驢扯開嗓門兒輪番叫,也紛紛效仿。人畜同聲,構成一堂同頻共振的大合唱。
老畫師開心地笑了。
老畫師是鎮(zhèn)老年大學的美術老師,被胡校長聘到陶窯專事紋飾。
葦航深受感動,跟護工說,阿姨,我們去外面透透氣吧。
護工走過來,抓過手推車。葦航說,慢,阿姨,幫我洗把臉,再攏攏頭發(fā)。
待收拾妥當,護工這才把她推到平臺上。天氣晴好,金風送爽,葦航張開雙臂深呼吸。
葦航躺了一個多月,這是第一次走進陽光里享受無邊秋色,心情難得如此好,就想架著拐試著走幾步,鍛煉一下。護工怕她摔著,便架著她的左胳膊,老皮驢見狀慌忙跑過來架起她的右胳膊。葦航忍著疼痛走了一圈兒,不知不覺額頭沁出一層汗珠,便停下喘口氣。
長空一鶴,破云遠征,把葦航的目光牽向茫茫遠方。
葦航仰望一眼藍天白云,把目光搭在窯頂上說,阿姨,我想上窯頂看看。
老皮驢說,阿姨,您去搬一把藤椅過來,我來把葦航背上去。
說罷,又后悔了,當著護工的面這樣說,是不是有點自作多情了?葦航見他犯愣催促道,粲哥,還愣著干啥?
粲哥?老皮驢裝著這才醒悟過來的樣子,哦哦兩聲說,沙子咬著腳了。
崗坡上鋪滿山菊花,爬窯的路旁也鋪滿山菊花,一朵朵張牙舞爪,野態(tài)輕狂。
護工把藤椅搬到窯畔上晃幾晃擺穩(wěn)。葦航彎下腰,瞄了一眼老皮驢寬大的后背,心里咯噔一下,粲哥的背有他寬嗎?紅胡子的背有他寬嗎?猶豫了片刻,這才把千金玉體輕輕搭上去。一懷山水猶如一團熊熊烈火,老皮驢一時如遭火燒電擊,不由自主地哆嗦了幾下。葦航暗自微笑,憨子!遂嘬起櫻桃小口,對著他的后頸輕拂一縷二月春風,老皮驢心頭一蕩。
除了娘以外,這是老皮驢第二次背異性,第一次是去瓦城走貨返回途中,葦航不慎摔折了腿,當時他驚惶失措,情急之下只顧想著找醫(yī)生,背起來就跑,沒啥感覺,事后遺憾了多日,當時咋沒細細品味一下呢?他臉熱心跳,想入非非,有種犯罪的感覺。爬窯的路僅有十步之遙,多想讓它長點長點再長點啊。
葦航坐在藤椅上,無邊的秋景把她的目光牽向廣袤而遙遠的地平線,遠空浩茫,心事也浩茫。紅泥崗下,一列白色高鐵嗖的一聲飛馳而過,一群玄鳥背負一方煙火,死死咬住緊追不舍。葦航收回目光凝視鐵路那邊的古塔,暗自琢磨,是塔高,還是塔頂的那株構樹高呢?幾天不見,樹杈上壘了一只鳥窩。早先,她也曾無數次爬上窯頂看風景,哪一次也沒這次看著養(yǎng)眼,令她思接千載,有種想飛的感覺。
四
葦航再續(xù)《風騷》,需要聽到綿綿不絕的驢叫,且不停地變換花樣,才能激活思維,筆耕不輟,便跟老皮驢建議,粲哥,能否換德州叫驢。
老皮驢納悶,就問她,為啥非要換外地驢呢?
葦航說,不同地方的驢叫韻味不一樣,不同國度的驢叫也不一樣,比如印度的驢會唱神曲,俄羅斯的驢會唱《喀秋莎》,英國的驢會唱《斯卡布羅集市》,中國驢叫最霸氣,會唱《好漢歌》。
老皮驢吧嗒吧嗒嘴,我的娘呀,沒想到,驢叫還有這么多名堂!
葦航翻眼瞅瞅他說,你沒想到的事情還多著呢。
葦航胃口雖重,卻無緣出境去聽外國人學驢叫,只能退而求其次,變通一下,立足本土聽鄉(xiāng)音,且特別挑剔,必得分出本地驢和外地驢。老皮驢不解地搖搖頭,嘁了一聲。
心想,看在胡校長拉我一把的面子上,只要能治好你的病,別說買一頭,就是十頭也行。次日,老皮驢便去了一趟驢市,買回一頭德州叫驢,黑毛油亮,堪比黑緞子,是中國五大良種驢之一,四梁八柱,叩蹄如啄,取名黑陶罐。黑陶罐嗓門兒洪亮,跟晉驢有一拼,但他的晉驢是一支合唱團,陣仗大,聲勢也大,南腔北調,旋宮轉調,十二律伴音齊備。而黑陶罐則是男生獨唱,簡直云泥之別。天天獨唱,聽來聽去,感覺單調乏味,葦航又跟老皮驢建議,粲哥,可以考慮試著學幾聲老虎叫改改口味嗎?
老皮驢五音不全,面露難色說,沒學過。
可以試試嘛。
老皮驢便勉為其難,改學老虎叫。葦航感覺粲哥的虎嘯有些不倫不類,就問他,你學的是華南虎,還是東北虎???
成分有點兒雜,不好歸類,亂叫一氣唄。
葦航看他爛泥糊不上墻說,算了,還是學你的老驢叫吧。
老皮驢學驢叫純粹是一種掙扎煙火的苦悶使然,老板曾經夸他有神氣。這是骨子里的事,說不清。
葦航聽過皖地驢叫,也聽過晉地驢叫,現在又聽德州驢叫,其發(fā)音大致相當,只是韻味有所不同罷了。聽著聽著,葦航又聽膩了,跟老皮驢說,粲哥,換個口味吧。
老皮驢說,你想換哪種口味?
我想聽你學外國驢叫。
這下可把老皮驢難住了,我沒聽過外國驢叫,咋學呀?
世界一張網,你不會上網百度嗎?
老皮驢暗自嘀咕,我的娘啊,早知網上啥都有,就不用多花那兩千多的血汗錢了,真是!老皮驢抱著電腦搜了半夜,一共搜出九個國家的驢叫,分別為日本、荷蘭、印度、俄羅斯、泰國、越南、南非、英國、美國,逐一進行錄音。一周學一個,待把九個國家的驢叫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時,新的問題又冒了出來,一不留神就串音跑調,不倫不類。葦航抱怨他是豬腦子。
老皮驢說,你敢說你的粲哥是豬腦子?
粲哥不是豬腦子,你是。
我是你的粲哥呀。
你不是。
那我是誰?老皮驢被整糊涂了。
葦航的病時輕時重,一忽兒幻覺、錯覺,一忽兒思維混亂。夜夜摟著粲哥睡,極盡風情,醒來發(fā)現抱著的卻是一本《王侍中集》。
五
鎮(zhèn)上驢板腸酒家的老板惦記上老皮驢的合唱團了,意欲買下殺了,加工驢板腸。驢板腸是龍門鎮(zhèn)的名小吃,招牌是天天活驢,頓頓鮮湯。一天午后,驢板腸老板叼著帝王木煙斗,兩手背著踅摸到陶窯要見老皮驢,正巧趕上那天老皮驢不在,便去問正在潛心紋飾的老畫師,請問,老皮驢去哪兒了?
老畫師說,去山桑訂購多肉植物了。
驢板腸老板犯起嘀咕,不在家好好養(yǎng)驢,訂啥多肉植物呀?
老畫師偷偷瞄一眼他的帝王木煙斗,搖搖頭說,莫名其妙。
驢板腸老板不想馬上就走,便圍著窯邊那丘殘次品轉來轉去,問老畫師,這堆殘次品賣不賣?
老畫師說,你去問問胡校長吧,他是窯頭。
正在九畹齋涂鴉的胡校長聽到說話聲,以為是來了生意,忙把毛筆涮了幾下,枕在筆架上,然后攏了一把大背頭走出來,哦,是老板呀,有事?
我來找老皮驢。
趕巧不在,如果信得過,有啥事我可以幫你代傳。
這個嘛,我還是跟他面對面說吧。
驢板腸老板故意打岔,啄了一眼那丘殘次品問道,賣不賣?
你講晚了,被老皮驢買下了。
驢板腸老板嘁了一聲說,這個老皮驢呀,養(yǎng)驢發(fā)財還嫌不夠,又想著發(fā)陶財,天下的錢還想都掙完嗎?
胡校長糾正說,是廢物利用。
驢板腸老板對多肉植物不感興趣,說,我來看看他的驢。
胡校長立馬警惕起來說,老皮驢的驢不出售。
驢板腸老板說,我出的錢多,他還嫌錢扎手嗎?
胡校長笑笑說,老皮驢和他的驢被我包租了,全年幫窯上走貨。
驢板腸老板的冬瓜臉一時頗不是顏色,吧嗒吧嗒嘴說,您這么一說,我就啥話也不說了。轉身告辭,剛下坡又轉身折了回來,再度啄一眼那堆殘品說,胡校長,跟您討個花盆。
胡校長說,隨便挑。
驢板腸老板沒有做成生意,心里不痛快,思來想去依舊不死心,當下便請社區(qū)主任出面幫他捏捏老皮驢的頭疼。社區(qū)主任架子大,不想紆尊降貴親臨紅泥崗,琢磨了一夜,次日,便拐了個小彎兒,請胡校長出面?zhèn)髟捊o老皮驢,讓他抽空去一趟社區(qū),有話要說。老皮驢不明就里,心里七上八下,就去跟胡校長討教,不知主任有啥話要跟他說。
胡校長琢磨來琢磨去說,可能是有人惦記上你的驢了,心里要有個數。
老皮驢收拾一下,便去社區(qū)見主任,主任見他來了,托著茶杯走出來,示意他去隔壁說話。坐定后,主任開門見山地說,皮驢,龍門鎮(zhèn)是個旅游大鎮(zhèn),發(fā)展旅游是主業(yè),你的三間老房子可以考慮翻蓋了,不能影響小鎮(zhèn)的建設。
老皮驢暗自納悶,我的三間老房子咋會影響小鎮(zhèn)的建設呢?
主任,眼下手頭緊,實在翻蓋不起。
主任看一眼杯中紛紛下沉的茶梗,略頓片刻,目光翻過杯沿兒,掛在老皮驢突起的腦門兒上說,在外混了好幾年,手里不攥幾個誰信?頓了一下接著又說,也可以考慮一下把你的驢處理掉嘛。
杯水車薪,恐怕還不夠下地基呢。
籌一點是一點,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主任,容我再緩緩,撲下身子干兩年再考慮。
主任的酒精臉立馬嚴肅起來,皮驢呀,你走南闖北多年,應該看到各地的城鎮(zhèn)化建設日新月異,前幾年你不在家拖了小鎮(zhèn)發(fā)展的后腿,如今你回來了,無論如何得把這檔子事提上日程了。
主任,容我再想想吧。
主任說,一加一的算術題,就連三歲娃娃都能算出來,你還想個啥呀?
老皮驢說,事情重大,容我回去跟胡校長商議商議。
主任目送他跨出大門,擔心他不把這事擱心上,便胡椒麻辣地追去一嗓子,再次提醒一句,老皮驢,可要放在心上啊,年底檢查團要來驗收。
主任,我不是老皮驢,是王粲。
主任笑笑說,葦航精神分裂,你也分裂嗎?
老皮驢微微一愣,我精神分裂了嗎?
你說呢?
老皮驢搖搖頭,說不好。
主任爆一句粗口,你個混球兒!才跟葦航處幾天呀,咋連姓啥名誰也弄顛倒了?
主任這一罵,老皮驢似乎清醒了許多,一時比被虱子叮還鬧心,往下一蹲,抱著頭發(fā)愁?;仡^就去請教胡校長這事咋辦。對于這種棘手事,胡校長也撓頭,頓了片刻說,去你家四合院看看吧。途經社區(qū)主任家的別墅時,老皮驢被他家高大的門樓鎮(zhèn)住了,確切些說,是被它唬人的氣派鎮(zhèn)住了。
我如果哪天翻了身,也照這個樣子起一座大門樓。
胡校長說,只要你正干,不愁。
我肯定正干。
胡校長聽老皮驢這么說,突然改變主意,皮驢,不用看了,你家四合院我熟悉。咱回吧,幫窯上走好貨,種好你的多肉植物,最近這幾天幫我找?guī)讉€工人把上崗的路加寬三尺,老房子的事我?guī)湍阆朕k法。
有了胡校長這句話,老皮驢放心了。專心走貨,請了幾個工人先搭了兩架大棚,把一千多盆多肉植物移進去,接著再把上崗的路平均加寬三尺。胡校長見他把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條說,皮驢,很懂管理呀。
不瞞您說,我在朔方養(yǎng)殖場時就是個小頭目,手底下使喚十幾號工人呢。
胡校長哦了一聲說,皮驢呀,我小看你了,這樣吧,從現在起,陶窯就交給你來管理了,讓葦航任會計。
校長,這……我才疏學淺,只怕會辜負您對我的厚望啊。
大膽干吧,不會虧待你的。
老皮驢暗忖,胡校長這樣厚待我,多半是因為我會學幾聲驢叫,能助葦航治病。每天除了變著花樣學驢叫逗葦航開心外,就是一早一晚準時把她背上窯頂看風景。
經過一段時間的靜養(yǎng),葦航的腿漸漸痊愈,可以丟掉拐杖走路了。精神狀態(tài)有了明顯好轉,臉上也時而露出一絲莫名的微笑。葦航跟老皮驢商量說,粲哥,哪天走貨,還把我?guī)稀?/p>
老皮驢多心,懷疑葦航對他不放心,笑笑,沒答應。
粲哥,咋啦?我現在已經不怕老虎叫了。
老皮驢說,你不怕,驢怕呀。
粲哥,要不,你就天天學幾聲老虎叫讓它們先適應一下?
老皮驢說,葦航,說句心里話,我還是不贊成你陪著走貨。太辛苦了,不適合你。
葦航依舊堅持。
老皮驢看實在推不掉,只好說,那就候機會吧。
這以后,老皮驢便見縫插針學老虎叫,三叫兩叫,就叫得真假莫辨了。
開始,驢子驚恐萬狀,左顧右盼。
老皮驢邊叫邊接近它們,擠眉弄眼,手舞足蹈,驢子們見是主人在裝腔作勢,且沒啥敵意,久而久之便習以為常。
胡校長夸他學啥像啥,的確是個人才。老皮驢暗忖,在養(yǎng)殖場打工時,老板也曾夸他是個人才,他疑惑,會學幾嗓子驢叫也算是個人才?這世界邪門了!
老皮驢這次去瓦城走貨時無意間結識了一家酒企老板,見他一副憨厚相,兩人三拉兩拉,感覺怪投脾氣,碰了幾次杯,彼此印象不錯,愿意交個朋友,后來請胡校長出面作保,簽下一單種植萬畝高粱的大生意。
六
季節(jié)愈走愈深,農人裹著一身菊香收罷玉米,種上早茬冬小麥,老皮驢的造屋計劃依然沒有著落。一天,社區(qū)主任打來電話催促說,老皮驢,屎追到腚門了,造屋進行到哪一步了?
老皮驢回話說,快了,胡校長正在幫我四處找錢呢。
胡校長得知后,便安撫老皮驢說,腦子天天裝著葦航康復的事,就把這事耽擱了,現在也的確是時候了,我這就去幫你謀劃。
社區(qū)主任也是胡校長的學生,由胡校長親自出面斡旋這事,主任自然給面子。胡校長意欲幫老皮驢申請個貧困戶,爭取一筆危房改造資金。
主任說,校長,別怪學生拂您的面子,這個肯定不行,老皮驢有十幾頭驢撐著呢,不合標準,學生不想犯錯誤。
胡校長吧嗒吧嗒嘴說,就沒有別的變通辦法了?
有啊,胡校長,既然您來了,這個面子肯定得給,您看修舊咋樣?
胡校長再度吧嗒吧嗒嘴說,好吧,好吧,那就這樣吧。
胡校長見了老皮驢說,主任松嘴了,說是修舊如舊,使不了幾個錢,我來幫你先墊上,你看這樣行嗎?
還是校長的面子寬啊,也只能這樣了。
年底,檢查團來驗收,社區(qū)主任陪同,望著老皮驢跟他家造得一模一樣的大門樓暗自嘀咕一句,老皮驢這熊貨有野心?。?/p>
葦航的病情時輕時重,胡校長說,皮驢呀,老屋改造好了,以后社區(qū)再也不會找你麻煩了,你就一心一意撲在窯上吧。哪天去瓦城走貨時,陪葦航去醫(yī)院找個心理專家再復查一下。
一周后機會來了,葦航陪著老皮驢去瓦城走貨,依然是走山路,一路上一會兒學驢叫,一會兒學虎嘯。交了貨,已是華燈初上,住了一夜,次日早飯后,老皮驢便陪著葦航去醫(yī)院就診,掛的是神經內科,坐診的是個掛眼鏡的老專家,看罷病歷,又問了一些問題,有的葦航能回答,有的卻讓她很無語。
最后老專家問道,平時有啥愛好嗎?
喜歡聽別人學驢叫。
老專家笑笑說,說說理由吧。
因為我是女版王粲。
為啥自己不叫呢?
還是因為我是女版王粲呀。
愛聽歌曲嗎?
鬼哭狼嚎,不愛聽。
還愛啥?
愛看老畫師作畫。
老專家說,愛好就是最好的心理醫(yī)生,回去后,別忘了按時吃藥,其他一切都交給時間吧。
葦航記著老專家的話,每天除去一日三餐,就到老畫師那里看他作畫,邊看邊琢磨。老畫師說,葦航,你為啥恁喜歡看我作畫呢?
我也不知為啥。
她記得瓦城的老專家也問過她類似的話,喜歡就喜歡,還非得讓人家說出是啥理由,這不是腦子進水了又是啥呢?
老畫師雖年事已高,卻天真無邪,隨心所欲,善用一顆童心洞悉世界,其作品既有畢加索的遺韻,又兼具梵高風范,涉筆成趣,自成一家。不入俗眼,卻頗合葦航的審美。一天,老畫師建議,葦航,你若是喜歡,就跟我學畫畫吧。那天后,葦航便拿起畫筆,跟著老畫師比葫蘆畫瓢。
老皮驢也沒閑著,按下錄音鍵,跟著學驢叫,然后鎖定,再學晉地驢叫,再鎖定,請胡校長進行品鑒。胡校長說,口音上依然有點兒別扭,讓人感覺水土不服。
老皮驢說,難怪葦航說我學的驢叫夾雜幾分侉意呢。
老校長說,心急喝不了熱稀飯,慢慢來吧。
老皮驢時常犯疑惑,葦航不聽歌、不哼曲,卻愛聽別人學驢叫,而自己卻不叫,這是啥道理呀?
葦航畫膩了,丟下畫筆,在老皮驢肝膽俱裂的嘶吼聲中,爬到窯畔看高鐵嗖的一聲馳向遠方,看鐵路那邊塔頂的構樹搖醉夕陽,看紅泥崗下的千里早茬冬小麥把一派新綠鋪向遙遠的天際……
胡校長略通樂理,聽著老皮驢的叫聲,望一眼夕陽下陪著一同燃燒的葦航,心情比暮色還沉重,這怪病何年何月才能痊愈呀?他試著把驢叫聲和老皮驢的叫聲一一記下,在此基礎上加以藝術處理,譜成一支曲子,取名《西淝河絕唱》,唱給老皮驢聽,老皮驢試唱了幾遍,感覺老校長把雜亂的叫聲匯成了一條河,使之有了明確走向,三試兩試,便漸漸找到了感覺。深有感觸地說,若是按著這種章法唱,就不會跑調了。
胡校長說,以后你不用再瞎叫了,就按這個曲譜唱吧。
七
煙火日子轉瞬老去一年,千年古塔又添了一層包漿。當老皮驢的多肉植物鋪滿兩架大棚時,紅泥崗下的萬畝晚茬高粱也老得紅頭絳臉,紛紛沉下頭顱。收獲的季節(jié)到了。
葦航的病情基本穩(wěn)定,間或也有些反復,日日筆耕不輟,線條墨趣也頗見功夫。老畫師說,葦航有繪畫天賦,已經初步找到感覺。
偶爾趕上葦航病情反復時,也會出現瞬間的思維混亂,有時自稱畢加索,有時又自稱梵高。老畫師有時叫她葦航,她說,她不是葦航,是畢加索。有時叫她畢加索吧,她又說,她是梵高。整得老畫師頗為頭疼。
有時,老畫師也讓她在胎盆上試著勾畫小品,找找成就感,線條雖有幾分稚拙,但筆情墨趣卻頗見精神,自成一格。
涂鴉余暇,靈感來了,也時不時地續(xù)上幾筆《風騷》,胡校長看葦航的病情日日向好,漫在心頭的那朵愁云也逐漸消弭。
老皮驢的十三頭驢有三頭草驢得喜。這支合唱團每日都把窯場抬得熱鬧非凡,充滿生氣。
老皮驢幫胡校長管理窯場,順順溜溜使喚五十二條腿,手里又攥個萬畝高粱種植大單,一下有了底氣,見人也敢抬頭了,說話也敢看人了,睡覺也能伸直腿了,一早一晚也敢到大街小巷走一走、轉一轉了。
他做夢也沒想到當初寂寞時的一個無聊之舉,竟然歪打正著,幫了葦航,也幫了自己,使原本一個低到塵埃的草民有了昂首做人的尊嚴。
龍門鎮(zhèn)早晨霧大,老皮驢裹一層薄霧,驢子也裹一層輕紗,走過大街小巷,見了早起的老少爺們兒就主動走上前打一聲招呼,遇到饞煙的就遞上一支煙。三步兩步,便走到社區(qū)主任大門前,駐足片刻,品味幾眼,咂摸一番,認為主任家的大門樓也并不比他家的大門樓氣派到哪兒。
黃昏,瓦灰色的薄暮把陶窯虛在一派模糊里,老皮驢借著暮色給一頭踢掉馬掌的驢釘馬掌,這時胡校長背著手走過來,老皮驢收拾好馬掌站起來,摸出半包煙,頂出兩支。胡校長冉冉裊起一縷青煙,一只手背在身后,扭頭看一眼門口那只破缸,老皮驢立馬會意,慌忙跑過去把它滾過來,倒扣在老校長面前,墊上半片草簾子。
校長請!
胡校長下意識看一眼缸屁股,這才屁股對屁股掛上去,再次裊出一縷青煙,透過亂裊的青煙品了一眼老皮驢,頓了片刻說,皮驢呀,剛想說話,兀地一下閘住,認為這種話由他親自說出口委實不妥。丟話說,回頭再說吧。起身走進薄暮里。
老皮驢望著胡校長的背影愣了一下,校長這是咋啦?
次日,胡校長委托老畫師傳話說,皮驢呀,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該考慮成個家了,回來這年把時間,有沒有瞅對眼的姑娘?
老皮驢臉皮薄,灰陶臉微微一紅,沉下頭去,把目光投向紅泥崗,追著一群暮歸的倦鳥扎進山林,不好意思說出口。
老畫師說,你看葦航咋樣???
老皮驢愣了片刻回道,俺這身份只怕高攀不上。
老畫師說,胡校長說了,只要你沒啥意見,葦航那邊他去做工作,如果沒啥意見的話,現在就可以找人裝修房子,盡快把好事辦了。
老皮驢目送著老畫師遠去的背影自言自語,這可能嗎?我的娘啊,這天大的好事咋會砸到俺頭上呢,不是在做夢吧?
日子坐著高鐵跑,喜期臨近,老皮驢跟葦航商定好事新辦,來個旅游結婚,回來后,把親戚鄰居都請到,再把龍門鎮(zhèn)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也請到,到時挑鎮(zhèn)上口碑最好的酒家像模像樣地大辦幾桌,好好地熱鬧一番。老皮驢做夢也沒想到,葦航答應得那么爽快。
老皮驢為討得葦航高興,精心布置的新房,以大紅為基調,突出喜慶祥和。四面墻用紅玫瑰、紅富士、紅棗裝點。門兩旁,一邊用四川小米椒襯底,寓意生活幸福,紅紅火火,另一邊用陜西臨潼火晶柿子襯底,寓意事事如意,喜慶吉祥。紅牡丹結頂,彩綢滿堂烈焰,令人熱血沸騰。
雙方約定喜期那天,老皮驢去胡家接新娘,一同乘車趕往邵渡口高鐵站,去南方風風光光浪一圈兒,開開眼界,也算是對辛苦多年的他和郁悶滿腹的她的一次褒獎。吉日那天早晨,小鎮(zhèn)依然大霧,遠看朦朧,近瞅隱約,老皮驢起得比哪天都早,特地換了一身西裝,晃晃膀子,感覺有點兒緊繃,沒有穿休閑裝自在。他揣著兩張高鐵票,拉著一只大紅行李箱,裝滿生活用品及洗換衣服。新買的皮鞋夾腳,老皮驢一路拘著步子趕往胡家。大霧把張燈結彩的胡家罩上一層薄紗,喜燈亮在屋內,屋外卻不甚分明。
孰料,“娜拉”出走了,老畫師也跟著一同蒸發(fā)了!
事情太突然,老皮驢一時呆若木雞,腦子一片空白,大紅行李箱歪倒在地,也忘了去扶,愣怔片刻,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捏著兩張高鐵票,發(fā)瘋般跑上窯頂,啊啊一通狂叫。葦航啊,太不夠意思了,不喜歡你的粲哥就早說啊,何必非要整這么一出呢?
一列南去的高鐵一聲長鳴,嗖的一聲飛馳而過,正巧穿過他承包的那片高粱地。浪浪金風把萬畝紅瑪瑙搖成萬頃烈焰。老皮驢望著高鐵遠去的方向,暗自嘀咕,葦航呀,咱倆有緣無分,不怪你,這輩子做不成夫妻就做個普通朋友吧,好吧歹吧我認了。扯起嗓門吼了一曲《西淝河絕唱》,送她一程。
胡校長心中五味雜陳,面無表情,葦航這一走,他除了震驚,就是羞憤,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老皮驢。
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搖搖頭安慰道,皮驢呀,實在對不起,想開點,驢子還得吃草,陶窯還得冒煙,有了這片大富大貴在,何愁釀不出一壇好酒呢?
八
黃昏澆下來,遠征的群群倦鳥紛紛歸林,接著暮色四合,個別燒柴的人家吐出裊裊炊煙,再接著雞上架,鴨進籠,鵝入柵。
老皮驢被葦航的逃婚攪得失魂落魄,茶飯不思,半個屁股掛在窯畔上,瞅著漸深的夜色發(fā)呆。
胡校長爬上窯頂,目光纏住洗禮千年的古塔,勸道,皮驢呀,我還是那句話,驢子還得吃草,陶窯還得冒煙。
校長,我懂啊,可葦航這一走,我往后只怕沒臉混了。
胡校長擔心他長此以往會憋出病來,就故意激將他,皮驢呀,想多了,沒那么嚴重。男子漢大丈夫要像木匠的折尺,能屈能伸,窯上一周沒走貨了,趁著夜色,你去一趟瓦城吧。
老皮驢想想也好,反正閑著也鬧心,不如走貨換換心情。我聽您的,收拾一下,這就動身。
老皮驢走夜路講究,每頭驢轎子的脖頸上都吊上一盞袖珍硫黃燈,俗稱鬼燈,一為醒夜,二為壯膽。
鐵蹄起叩,風鐸叮當,驢幫上路了。老皮驢決定這次不走山路了,山路被大山擠得細瘦,黑黝黝的看不明白,一不小心,便會被石縫咬住。通向瓦城的柏油路是四車道,能遛開驢蹄子。敲下紅泥崗,轉過污水處理廠,再繞過垃圾中轉站,拐上柏油路,一程一程往前敲,老皮驢沒了顧忌,亮開嗓門兒,叫得一聲比一聲嘹亮,不為逗葦航開心,只為宣泄,他的“娜拉”出走了。敲到邵渡口,老天開始掛帳子,老皮驢管它叫掛黑鬼,因為是上半夜,黑鬼依稀。開建引淮濟亳工程前,那時河上還沒架鐵橋,這里除了堤壩外,沒有第二道圩防,水位偏低,河灘水洼時常干涸。有時店家催貨緊,偶爾也會在夜間走貨,通向瓦城的這條路一路暢通,從沒有見過掛黑鬼,眼下不同了,大河滿,小河平,濕地一灣連著一灣,空氣濕度大得離譜。琢磨來琢磨去,整不明白是啥道理。
路上車輛稀,行人也稀,老皮驢不跟車輛爭路走,盡量靠著路邊敲,牙齜上天,一路吭吭不止。過路的行人紛紛側目,不陰不陽丟一句,大半夜的哼唧個啥呀?腦袋被驢踢了?
驢蹄敲到瓦城已是凌晨四點一刻,交掉貨,老皮驢心里依舊憋悶難消,并未急著往回趕,而是把驢幫牽到護城河邊休憩片刻,然后爬上古城墻放眼遠眺,高遠的夜空下,小南山彼此糾紛,嵐氣氤氳,腳下的小南河一分為二,一帶裂土千里,一帶與山間的嵐氣擰成一脈,河在走,小南山也在走,而老皮驢的一腔悶氣卻無法走,他站在高高的城垛上,望向水流逶迤的方向,拔高嗓門兒,高唱一曲《西淝河絕唱》,頓時心里好受多了。葦航啊,你皮哥不配你,你為啥不早說呢?這一跟頭把俺絆苦了啊。
喝下半杯溫開水壓了壓,開始搖響風鐸往回趕,夜霧漸濃,過路的車輛紛紛打開霧燈,無奈霧墻太厚,光束走不遠。老皮驢的鬼燈被大霧折磨成瞎眼貓,面前僅有巴掌大的天地。漸漸地,公路上的車輛明顯增多,霧燈僅是個擺設,根本起不到啥作用,只能憑經驗往前瞎摸。這時的老皮驢已經顧不上學驢叫了,牽著驢幫每一步都走得謹小慎微,到邵渡口時,霧帳已經寬到三里厚,把老皮驢和他的驢幫模糊成一脈青霧,老皮驢頓了片刻,觀察一番,繼續(xù)往前趕。這種霧帳,每年這時令便隔三差五地跑出來搗蛋,有時跑在前半夜,有時滯在后半夜,時大時小,給夜行的人和車輛帶來諸多不便。走著走著,老皮驢發(fā)現路邊臥著一坨不一樣的青霧,忙吁住驢幫,不禁暗自嘀咕,這毛茸茸的一大團,是個啥呀?老皮驢時常走夜路,膽子練大了,便挺著鞭桿朝那坨青霧戳了戳,感覺軟軟乎乎,像是個人,忙撳亮電瓶燈,走近,是個女人!披頭散發(fā),灰頭土臉,老皮驢小心翼翼試試鼻息,一息尚存,再看一眼,突地一愣,這不是葦航嗎?前幾天不是跟著老畫師出走了嗎?咋在這里蹲著呀?懨懨的一副病容,到底是咋啦?老皮驢一時心亂如麻,出于一種憐憫之心,便把她抱到驢背上,估摸一下,不足百斤,這才幾天工夫呀,就瘦成這樣!然后用繩索牢牢穩(wěn)住,心里一陣難過,好端端的一個可人兒咋淪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呀?老畫師也太不夠男人了,咋能把葦航一個人拋棄在路邊呢?葦航也夠糊涂的,當初咋就瞎了眼呢?
老皮驢帶著葦航接著往前走,路過火燒孫莊,再經過馬灣套,走著走著,一座巍巍大山忽然壓過來,只覺眼前頓時一黑,把他和葦航一道埋在一堆貨物里。
九
肇事司機立馬報警,交警和救護車均第一時間趕到。車主接到司機電話后,也立馬趕了過來。車主是個大胡子,胡須焗成金紅色,亮得滴油,頗具歐范兒,經營六輛大卡、四臺挖機、一家KTV、一家餐飲連鎖店,龍門鎮(zhèn)驢板腸酒家就是他旗下的一家分店。紅胡子撳亮電燈,心里突地咯噔一下,不覺倒吸一口涼氣。他不是怕?lián)煟膊皇桥禄ㄥX,有保險公司替他扛著呢,而是疑惑葦航一個花紅柳綠的美人啥時和一個馱夫攪在了一起呀?鳳凰變?yōu)貘f,讓他實在想不通,心里一時說不清是啥滋味?;琶γ鍪謾C,很快聯(lián)系上胡校長,胡校長搭乘出租車很快趕到醫(yī)院,深深自責,我咋一時鬼迷心竅想起來讓他走夜貨呢?不然,哪會出此禍事呢?
紅胡子心中忐忑,走到胡校長面前低眉順眼,誠惶誠恐,胡叔,實在對不起!
胡校長心頭一沉,說不出的難受,眼一瞪說,你跟葦航才分開幾天呀,就改口了?
紅胡子的豬皮臉臊成猴屁股,頭悶著,憋氣不吭。
胡校長鐵青著臉,瞅一眼他的紅胡子,擺擺手說,如今說啥都晚了,先救人吧。
醒過來的葦航抱著胡校長的脖子哇一聲就哭了,老爸,實在對不起!
葦航這一聲對不起,把胡校長給弄糊涂了,不知是對不起他,還是對不起老皮驢?
葦航逃婚的原因不是討厭老皮驢,也不是嫌他沒房沒車沒存款,而是不想稀里糊涂嫁出去。
在這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光里,她結婚,離婚,再結婚,再離婚,也說不清到底是誰在拋棄誰,反正過著過著感覺不對胃口了就吹燈拔蠟,直至后來患上精神分裂癥。
胡校長始終認為是老畫師為師不尊拐走了葦航,而葦航卻不以為然,若按她的邏輯,是她拐走了老畫師。胡校長不想跟她爭論,葦航還在病中,跟一個病人爭不出啥結果,好在葦航全全乎乎,生命無虞,這比啥都好,便擺擺手,把話頭壓住。
老畫師剛走出龍門鎮(zhèn)地界就后悔了,這幾年胡校長待他不薄,他不能違背師德,被人恥笑。到了邵渡口高鐵站購了兩張票,自己捏一張,另一張遞給了葦航,檢票時她卻被攔了下來。工作人員說,對不起,你不是這個車次。
葦航愣了一下苦笑笑,后悔太過相信老畫師了,接票時咋沒留心多看一眼呢?不禁一陣哆嗦,你個偽君子!望著呼嘯遠去的高鐵,一種無法言表的失望和悲哀驀地漫上心頭,以往都是她拋棄別人,萬沒料到這次竟被一個老棺材給甩了,奇恥大辱呀!滋味實在不好受啊,欲哭無淚,這怪誰呢?
離別陶窯,已經沒了回頭路,是等下一班,還是放棄?一時猶豫起來。
老畫師這么做,深深刺痛了她,也正是因為這一打擊,讓她頓時開悟了,遭遇的三任臭男人也都逐一看清了??辞辶耍蚕朊靼琢?。想明白了,也就不想再折騰了。不想再折騰了,幻覺也就消失了,思路也清晰了,本是尋常煙火人,找個婚搭子,扯上一紙契約,踏踏實實過日子才是正道。什么??菔癄€呀,什么山無棱、天地合,都見鬼去吧!一歲年紀一歲人,浪漫不能拿來當飯吃,實在玩不起呀。她要把這段荒唐經歷寫進《風騷》,老子的三生萬物,揭示了事實的三元性,她的婚姻大曲也經歷了序曲,中序、入破三個階段,高潮過后便是曲終人散,一切都該結束了。
胡校長面對萎靡的葦航,心口窩一陣疼,對女兒能說啥呢?對老畫師又能說啥呢?搖了搖頭,眼角濕潤了,這孩子太不讓他省心了,他的傳統(tǒng)思維已經無法詮釋葦航的婚姻觀了。
紅胡子看著極度傷心的胡校長,隨即通過熟人雇了一男一女兩個護工,男護工負責照顧老皮驢,女護工負責照顧葦航。他吩咐肇事司機,你哪里也別去,就在醫(yī)院待著,有啥情況及時聯(lián)系。
大貨車拉的是一車海綿墊子,老皮驢和葦航均沒有傷筋動骨,受的是肉眼看不見的內傷,腦震蕩。老皮驢皮實,不到一周便恢復了。
葦航嬌弱,重度腦震蕩,頭痛,頭暈,加上有基礎病,比較纏手。醫(yī)生說,大約需要一至兩個月才能康復。
靜養(yǎng)了幾天,胡校長看她的病情穩(wěn)定,便把手機拿了過來,屏幕里,紅胡子跪在胡校長面前,請求跟葦航復婚,深深懺悔道,爸爸,都怪我不理解葦航,一時糊涂,葦航走到如今這一步,都是我的錯,我向您發(fā)誓,從今往后,永無異心,和葦航共渡余生,白頭偕老……
胡校長黑著臉,默默拿回手機,找到《西淝河絕唱》對守在葦航床邊的紅胡子說,胡子,你跟葦航離婚后,她冒出個怪癖,愛聽別人學驢叫,我把《西淝河絕唱》發(fā)給你,你看著辦吧。
紅胡子望著呆坐著的葦航,愣怔片刻回過神來,單膝跪在她面前,葦航,請你原諒我,再給我一次機會,咱倆復婚吧。
葦航沉默不語。
紅胡子起身挎起她的胳膊,葦航本能地拒絕,紅胡子便跟她玩起橡皮臉,死死夾住她的胳膊。
紅胡子說,葦航,別誤會,沒啥惡意,醫(yī)院太鬧太悶了,不如提前出院,我陪你去西藏散散心。
葦航心頭一蕩,西藏是個好地方呀!那里有轉經筒,那里有瓦貓。但她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只說,胡子,不急,眼下還不是時候,等到春暖花開再說吧。
是夜,葦航做了一個夢,醫(yī)生過來查房時她請求說,醫(yī)生,醫(yī)院太嘈雜,我想去西藏散散心,那里是一片凈土,比醫(yī)院更適宜養(yǎng)病。
醫(yī)生說,你要真是這么想,我也不攔你,辦個出院手續(xù)吧。紅胡子正求之不得呢,當下便去結賬,還從網上購了高鐵票。次日,一行人把她送到高鐵站,胡校長不放心,拉著她的手千叮嚀,萬囑咐。
臨上車,葦航說,老爸回去吧。皮哥,你也請回吧。啥都不說了,請受葦航一拜。
老皮驢一愣,捏著高鐵票急赤白臉地說,葦航,我有票。
葦航眼淚巴巴地說,皮哥,留作紀念吧。說著話鋒一轉,高鐵就要啟動了,胡子你們都回吧。
老皮驢捏著高鐵票一時愣在那里,紅胡子不知所措,胡校長長嘆一口氣。
白云悠悠,鷹唳凌虛。白色高鐵一聲長鳴,馳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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