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槍從窗戶里伸出去,瞄準(zhǔn)對面小高層里比我低兩個樓層的那個男的。他正躺在一把折疊椅上,兩只腳交疊著蹬在陽臺護(hù)欄邊沿,一只手舉著手機(jī),另一只手在屏幕上劃來劃去的,手機(jī)里的內(nèi)容和撒在身上的陽光讓他對即將到來的危險渾然不覺。我把槍口從他身上慢慢移開,又瞄準(zhǔn)與他家一墻之隔的陽臺上那個穿睡裙的女的,她正在把剛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掛到晾衣繩上,嵌在她家陽臺外側(cè)的那排欄框里現(xiàn)在盛開著幾盆不知道名字的鮮花和綠植。瞄準(zhǔn)她睡裙上的那只小熊后,我屏住呼吸,右手的食指扣住扳機(jī)往回用力,再用力,接下來我就聽見了那清脆的“啪”的一聲。
但她并沒有應(yīng)聲而倒,而是還在繼續(xù)晾衣服。她拎起來一件黑色T恤衫,展平了掛上去,接著又拎起來一件白色短褲,也展平了掛上去。她睡裙上的那只小熊也在隨著她的動作來回跳動。
“爸爸,給我槍!給我槍!給我槍!”這時候我聽見晨晨從背后的客廳里咚咚咚咚地跑過來,跑到我面前,一只手扒拉著我,另一只手揮舞著嚷嚷道。“這是我的槍!我的槍!”他又說。我裝作不高興的樣子把槍遞給他說:“那么小氣,爸爸玩一下怎么啦,還是爸爸給你買的呢!”現(xiàn)在他不說話了,拿著那把槍上上下下地擺弄起來。那是一把斯密斯左輪,《骯臟哈利》中克林·伊斯威特的配槍,號稱世界上火力最強(qiáng)的手槍,三天之前我從網(wǎng)上買的玩具槍?,F(xiàn)在,一縷陽光停在它灰黑色的塑料槍筒上,把上面那排亮銀色的斜體字母——REVOLVERS TOYS 203 ——照得閃閃發(fā)光。
我把晨晨抱起來走回客廳。蘇麗已經(jīng)把早點端上了餐桌,三碗小米粥、三片海綿蛋糕、三顆白水雞蛋、一盤蔬菜沙拉?,F(xiàn)在她還在廚房里忙活著,我能聽見傳來的杯碟相撞的聲音,水流順著下水槽慢慢泄下去的咕嘟聲,以及豆子在豆?jié){機(jī)里被擠壓攪碎的聲音……那些聲音聽起來非常新鮮、生動,就像是第一次聽到——事實上幾乎每天早上我都可以聽到,只是今天才突然注意到。
晨晨從我懷里掙脫下來,跳上沙發(fā),站定,又瞇起來一只眼睛用槍瞄準(zhǔn)我。“不許動!”他繃著臉說,口氣就跟電視里的那些人一樣,接著他又大喊道:“bang!bang!bang!”但是他的手指并沒有扣在扳機(jī)上,對一個剛剛才過完四歲生日的孩子來說,要理解那一點還有些困難。不過我還是很配合地歪了下去,癱倒在旁邊那張懶人沙發(fā)里,同時閉上眼睛,耷拉下來腦袋,把兩只手向兩邊攤開去。“我把爸爸打死了!我把爸爸打死了!我把爸爸打死了!”我聽見他朝著廚房的方向大聲嚷嚷道,接著又咯咯咯地笑起來。我半瞇半開眼睛,看見他從沙發(fā)上跳下來,噔噔噔噔地從我身邊跑過去,閃到廚房里去了。很快,廚房里也傳來“bang、bang、bang”的聲音,再接著是蘇麗幾聲尖厲的呵斥。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晨晨耷拉著腦袋走了出來——手里還握著那把槍,蘇麗一手端著豆?jié){壺一手拎著三只杯子跟在他身后,她狠狠瞪了癱坐在懶人沙發(fā)里的我一眼,又踢了我一腳。我沖她笑了笑,連忙站起來跟過去,把她手里的豆?jié){壺和杯子接過來,然后又往每只杯子里都倒上大半杯。
早餐簡單,但是富有營養(yǎng),這是我們的幸運。蘇麗是個營養(yǎng)師,她專業(yè)學(xué)來的知識、多年來的工作經(jīng)驗和兩年一次的進(jìn)修告訴她,只有這樣的飲食搭配才是最合理的,才是最健康的,所以她不但會把這樣的搭配用在她的那些患者身上,同時也會用在我們一家三口身上——尤其是在晨晨出生后的這幾年里,她更是特別講究這一點,早餐吃什么、午餐吃什么、晚餐吃什么,她都有自己的一套安排。她甚至還會把一周的早餐食譜都提前寫在教晨晨認(rèn)字的那張小黑板上,到了周日晚上再擦掉,再換上下一周的。
吃到一半的時候,晨晨就不吃了。他走過來,從我外衣口袋里摸出手機(jī),十分熟練地對著我的臉?biāo)⒘艘幌?,然后就捏著它一路跑回他的小房間里去了??隙ㄓ质峭妗皧W特曼酷跑”去了,那是他最近特別熱衷的一款游戲,每一次他都會選“銀河”那個角色,因為它是擁有奧特六兄弟能量的強(qiáng)大奧特戰(zhàn)士,擅長銀河雷電擊,從右手臂發(fā)射出來的必殺光線可以給予迎面而來的敵人以致命傷害。
晨晨一走,蘇麗也停了下來。她把他丟在餐桌上的那把槍夠過去,翻來覆去地看了看,又四處望了望。接下來,她起身走到電視機(jī)旁的那張書柜前,把槍放進(jìn)了最上面一層那個空格里,又從其他格子里挪來一排書擋在外面。“有這個必要么?”我看了她一眼說,“一把玩具槍而已,又不是真的!”
蘇麗沒理我,她三下兩下把粥喝完,然后把碗碗碟碟的都疊摞在一起,端到廚房里去了。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一邊聽著她在廚房里洗洗刷刷,一邊盯著沙發(fā)靠著的那堵墻——除了我們結(jié)婚前布置新房時掛上去的那幅油畫之外,那上面什么都沒有。秋天山坡上漫山遍野的紅楓葉,畫面上的它們就像一團(tuán)團(tuán)火焰那樣燃燒著——它們一直都在那兒燃燒著,并不是只有今天這個早晨。
蘇麗洗刷完又開始收拾行李。她的衣服,我的衣服,晨晨的衣服,她的化妝品,晨晨的零食,給她媽帶的降壓藥、黑松露、蛋白粉等各種補(bǔ)品,給她爸帶的護(hù)肝靈,還有其他的零零碎碎,塞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大箱子。我走過去踢了踢那只行李箱說:“不就回去兩天么?怎么帶那么多東西?”她白了我一眼,又冷笑一聲說:“是啊,我也不知道呢,什么都不用帶,空著手,帶一張嘴回去就行啦!”我尷尬地笑了笑說:“那怎么行呢,好歹也是回娘家嘛!”這時候晨晨從小房間里跑了出來,在餐桌上、沙發(fā)上和茶幾上到處翻找起來。我問:“你在找什么呢?”“槍!”他說,“我的槍呢?我的槍怎么不見啦?”
蘇麗裝作一副不知情的樣子說:“剛才你不是還在玩么,怎么就找不到啦?”晨晨指了指桌子說:“我記得放桌子上了!”他又求助似的朝我望過來。我連忙避開他的眼睛說:“哦哦哦,我也沒看見,會不會是你拿到房間里去了?我記得你剛才好像拿進(jìn)去了?!彼崞鹉X袋,很認(rèn)真地想了一會兒說:“沒有吧,我記得沒有拿吧!”他走回小房間去找的時候,我望了一眼蘇麗,又望了一眼書柜最上面一層那個格子,以及擋在最外面的那排書——晨晨當(dāng)然不會想到那里,他的個頭也不允許他夠到那里。
要出門了,晨晨還在到處找槍。蘇麗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我把他拉到一邊說:“算了,爸爸再給你買別的玩具?!彼麤]吭聲,還沉浸在找不到那把槍的失落中。我蹲下來問他:“你想要什么?”他翻了翻眼皮說:“槍!機(jī)關(guān)槍!”我比畫了一下說:“手槍不好么?”“不!機(jī)關(guān)槍!”他很堅決?!巴煌煌?,突突突……”他邊配音邊做出一個掃射的姿勢。
十點半,蘇麗終于收拾好了,我們掐著點兒下樓去坐地鐵。去高鐵站的這一路上,晨晨一句話都沒說,一直蹲縮在車廂的角落里,耷拉著腦袋,失魂落魄地摸弄著拉桿箱的把手,往左扯一下,又往右扯一下。我知道他還在惦記著他的那把槍,但是他并不知道,其實我比他也好不到哪兒去。
這個周末我早就已經(jīng)計劃好了,是和朋友去釣魚的,我已經(jīng)三個多月沒去釣魚了。跟這個年齡段的很多男人一樣,這兩年我也迷上了釣魚,那是在力港網(wǎng)絡(luò)公司那份需要經(jīng)常加班的差事和丈夫、父親這兩個更需要加班的差事之外我所找到的唯一能讓自己放空一會兒的活動。開闊的水面、清脆的鳥鳴、安靜的浮漂,以及下一竿能不能釣上魚和能釣上來什么魚的可能性,它們會讓你忘掉眼前之外的一切,只需不停地拋竿、提竿、換餌、凝視、等待就行了——就那樣安安靜靜地坐上一天,即使釣不到魚也會是非常滿足的一天,非常幸福的一天。換句話說,魚竿也可以是一把槍。
我向蘇麗報備了這個計劃,她沒同意,不同意的理由很簡單,就像她一直認(rèn)為的那樣,她覺得釣魚是那些有錢又有閑的人應(yīng)該干的事情,而我離那兩個目標(biāo)中的任何一個都還遙遙無期。在我的軟磨硬泡之下,她終于勉強(qiáng)同意了。“只能釣半天!”她翻過去身子,背對著我說。但是到了周四早上,她卻又改了口,說周末要回老家一趟,因為我們快一年沒回去了,她父母已經(jīng)催過好幾次了。是的,她說得沒錯,作為丈夫的我找不出拒絕的理由——雖然我還是隱隱覺得她是為了不讓我去釣魚才臨時安排的這一出。
十一點半的動車。上車還不到半個小時蘇麗就睡著了,晨晨也是。她趴在面前的小折疊桌上,臉朝著我,他趴在她身上,臉也朝著我——嘴角還下撇著。坐在最外側(cè)的我沒有睡,也睡不著。
出城后,窗外的樓群先是換成了低矮的平房,接著又換成了大片大片金黃色的稻田和灰色斑塊一樣的村莊。在稻田和村莊之間,是波光閃閃的河、湖、塘、溝、汊、灣,以及水邊那些三三兩兩的垂釣者和他們五顏六色的遮陽傘。這是風(fēng)和日麗的一天,這是悠閑愜意的一天,我羨慕他們能在這樣的一天出來釣魚,更羨慕他們能在這樣的一天不用被妻子拖回娘家。同時我也為自己感到遺憾,事實上,如果不是跟蘇麗回老家,此時此刻我應(yīng)該跟他們一樣坐在水邊,做著他們正在做的事情,被坐在我這個座位上的另一個愛釣魚的乘客看到,被他羨慕。
一列動車從對面風(fēng)馳電掣地開過來,又一路呼嘯著開到我們背后去的時候,我想象著自己輕巧地一躍就跳了上去,在某個座位上坐下來,那樣我就可以返回武漢,進(jìn)而和朋友一起去釣魚了。下了車,我們背著漁具,一前一后地來到長河邊,坐下來,一邊開著玩笑一邊開始做各種釣前準(zhǔn)備,陽光明媚,河面開闊而平靜,我們要在那里釣上一整天……是的,要想實現(xiàn)這一點其實非常容易,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了——在那個世界里,你不但可以釣魚,還可以釣到各種各樣的魚,最重要的是沒有人會限制你釣魚,既不會催命一樣地催著你回去,回去了也不會被罵到抬不起頭來。
一個胖胖的女列車員推著一小車水果、礦泉水和各種飲料一路吆喝著走過來,走到我旁邊讓我挪挪腳的時候,我不得不睜開眼睛,強(qiáng)行把自己從遙遠(yuǎn)的長河邊拉回來,摁在現(xiàn)在所在的座位上。
我醒了醒神,又摸出來手機(jī),找了一條釣魚直播看起來。是的,很多時候我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過一過干癮。如果你很不幸地跟我一樣——喜歡上了釣魚又擁有一個我老婆這樣的老婆,那么我可以毫無保留地把這個方法免費介紹給你,同時確保它管用。是的,感謝那些正在手機(jī)那頭直播的天南地北的釣友們,在我不能去釣魚的時候他們替我去了——他們提著笨重的漁具,翻山越嶺地來到水邊,架好相機(jī),支好炮臺,開好餌料,調(diào)好浮漂,然后把他們手中的魚竿和他們自己一起交給屏幕這邊的我——枯坐在家里的我,下班路上的我,或者此時此刻正坐在動車上的我。
跟釣魚一樣,看釣魚有時候也會讓人沉浸其中,產(chǎn)生一種和釣魚非常接近的快感——這一點或許跟打麻將和看打麻將一樣。就譬如現(xiàn)在,明明是坐在動車上,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卻忘了這一點,忘了自己和它正以同樣的速度飛馳著,直到報站廣播響起來的時候我才重新意識到這一點,才重新意識到身邊的蘇麗、晨晨和窗外快速掠過的風(fēng)景,進(jìn)而意識到我們是在回蘇麗老家的動車上。
現(xiàn)在蘇麗還沒醒,她換了個姿勢,臉朝向了里側(cè),這讓我看不見她的臉。望著她的后腦勺,后腦勺上的那個紅色發(fā)卡,接下來我想起我為數(shù)并不多的幾次回她老家,剛開始是我們倆,后來就變成了我們仨。我又想起十四年前——那一年我和蘇麗都考到了武漢,她是從恩施,而我是從皖北的一座小縣城。我們就讀于同一所大學(xué),還一起上過公共課、馬哲、毛概、鄧論,但在那四年里我們卻并沒有機(jī)會認(rèn)識對方——最多只是對方眼里一個模糊不清的身影,甚至不知道有對方這個人存在。直到畢業(yè)三年后的一場飯局上,我們才有緣坐在彼此旁邊,才有緣碰一杯遲到的酒,同一屆的校友身份和急于脫單的渴望讓我們走近彼此,并在一年之后成為了彼此的另一半。
結(jié)婚后,我們就把之前戀愛時游附在我們身上那層蟬翼一樣的浪漫的殼蛻掉了——不想蛻掉也不行,同時換上了另一層殼,接著就開始了為人夫和為人妻的漫長征程,以及接下來為人父和為人母的那種漫長征程的準(zhǔn)備。這樣的生活說起來也很簡單,簡單到只用一個字就可以概括,那就是——忙。蘇麗忙,我也忙,而有了晨晨之后我們就更忙了,她既要上班還要帶他,我則忙著上班和加班,這一點很多跟我們一樣的年輕夫妻都可以為我們作證。
忙,說到底還是因為窮。我很清楚,對蘇麗這種工人家庭出身和我這種農(nóng)民家庭出身的夫妻來說,忙不但是我們過去幾年來的主要內(nèi)容,而且也將會成為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的主要內(nèi)容,所以我已經(jīng)不再對肉眼可見的未來抱有什么不切實際的幻想了。想去哪去哪,想干什么干什么,是那些還沒進(jìn)入婚姻的人們的生活,是那些不用為生計而發(fā)愁的已婚人士的生活。如果說踮起腳跟能夠到點兒什么的話,我希望接下來蘇麗能多理解我一些,不要把我被那份差事榨掉之后的時間再榨上一道,起碼不要把我兩周釣一次魚(這是她能接受的極限頻率了)的那點兒時間也榨掉。
蘇麗,我這個不算太高的要求你可以理解么?可以滿足么?想到這里的時候,我望了她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接收到了我的信號,這時候蘇麗醒了。她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捋了捋頭發(fā),望著窗外的田野發(fā)了會兒怔,接著又喝了幾口水,最后也摸出手機(jī)找到昨天晚上沒看完的那部電影看起來:現(xiàn)在,兩位美國宇航員——馬特·庫沃斯基和女博士萊恩·斯通已經(jīng)靠近了國際空間站,他們打算駕駛俄羅斯的“聯(lián)盟號”飛船返回地球,不過卻撞上了太陽能電池板,兩個人僅靠著一根纏繞在斯通腳上的繩索與空間站相連,這時候庫沃斯基決定解開自己繩索的扣環(huán)以保證斯通能夠得救——而斯通則一再請求他不要那樣做……是的,她正在看我早就看過的那部《地心引力》。
一過宜昌,速度就降了下來?,F(xiàn)在進(jìn)入了鄂西山區(qū),大大小小的山峰一座接著一座,從幾分鐘到十幾分鐘長的隧道一條接著一條。我的手機(jī)信號越來越差,最后屏幕卡在了一個釣友遛魚的畫面上。蘇麗的也是,她的斯通博士卡在了駕駛著“神舟”飛船穿越大氣層回來的路上,與她一起穿越大氣層的,還有無數(shù)顆正在被火焰吞噬的空間站碎片……“哦,沒事的,她等一會兒就會掉到海里啦,就會得救啦!”我對蘇麗說,“好萊塢嘛,就是這么個套路,歷經(jīng)千辛萬險但是又總能化險為夷!”
蘇麗沒有吭聲,目光從手機(jī)屏幕上慢慢移開,望向隧道里那些明明滅滅的燈火。接著她又往我這邊靠過來,右肩頭越過晨晨,落在了我的左肩頭。隧道很長,我們在那種明明滅滅里又穿行了七八分鐘,才再一次迎來外面那個重新降臨的世界。這時候,蘇麗又把她自己從我肩頭輕輕挪開了。
現(xiàn)在,窗外又恢復(fù)了之前的那個樣子,連綿起伏的碩大山體,翠綠明亮的蔥蘢草木,浮動在山頂上的一朵朵白云,還有高高的山坡上一閃而過的那些孤零零的房子。它們暗紅色的屋瓦讓我想象起住在底下的人們,以及他們每天每月每年都要展開的近似于某種永恒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巴掌那么大的地方度過一生,那當(dāng)然也是一種活法,一種現(xiàn)代人雖然已經(jīng)不再能理解的活法,不過說到底那也是一種活法——對置身其中的人來說,那或許還是一種不錯的活法。
蘇麗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晨晨也醒了。一醒過來,他就指著車頂?shù)姆较蛘f,爸爸你看!我順著他手指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但是我并不清楚他要我看什么——事實上那兒什么都沒有?!笆裁??”我問。
“槍!”他說,“那個人在打槍!”我笑了,那是梁朝偉,他在用槍指著劉德華的頭,那臺吊頂電視里此時此刻正在播放著《無間道》。晨晨又想起來自己的那一把,他眨了眨眼睛說:“爸爸,你們把我的槍藏到哪里去啦?”我說:“怎么會呢,肯定是你丟到哪里去了,我們沒有藏!”我想起來書柜最上面的那層格子,靜靜躺在里面的那把黑色斯密斯左輪,以及擋在最外面的那排書。我問他:“很快就能見到外婆了,你想外婆了沒?”“想了!”他說。“那外公呢?”我又問。他歪著腦袋想了一下說:“也想了!”
到站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了,我們走出來的時候,七八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女一起涌過來,爭搶著要幫我拎那只碩大的行李箱,好讓我們坐其中的一個的車。我拒絕了他們熱情而野蠻的拉扯,走到廣場外面叫了一輛出租去水廠家屬院。蘇麗的父母住在那兒的一棟筒子樓里,四樓,小三室一廳。那套房子是上世紀(jì)80年代水廠分給我老丈人的,同時也是他和我丈母娘的婚房,他們在那里住了近四十年。他們已經(jīng)在那里度過了把他們從一對新婚夫婦變成一對老頭老太的漫長時光。
下了車,一進(jìn)水廠家屬院的大門,晨晨一眼就認(rèn)出了外婆,他一邊大喊著一邊從蘇麗手里掙脫出來朝她跑過去。而跟著晨晨的背影,我看見丈母娘就像一條蛇那樣從一片綠油油中昂起頭來——她正在樓下那片小菜園里掐菜,那是她從棉紡廠退休之后在并不屬于她的那塊空地上辛勤開墾出來的一片小菜園,并在四周壘了一圈由碎磚頭和矮籬笆組成的矮墻以表示那就是她的小菜園,里面非常整齊地種著一畦畦的辣椒、小蔥、香菜、生菜和空心菜什么的,四季常綠。我的丈母娘一向就是個會精打細(xì)算地過日子的人,像她那么會精打細(xì)算地過日子的人不在少數(shù),樓下那些像補(bǔ)丁一樣的小菜園每一片也都對應(yīng)著一戶人家,對應(yīng)著一個像她這樣的退休老太。
多年之后蘇麗會不會也變成這樣?我們的晨晨帶著妻子、兒子回來看我們,我們的小孫子就像現(xiàn)在的晨晨那樣大喊著奔向蘇麗,而她則像現(xiàn)在的她媽那樣從一片綠油油中昂起頭來。
上樓后,蘇麗和她媽摘菜,我和晨晨看電視。更準(zhǔn)確地說,我只是在看著電視機(jī),耳朵里卻一直在注意著蘇麗和她媽媽那邊的動靜。她有時候會在電話里跟她媽告狀,說我加班越來越多,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老是想著出門釣魚。不過這一次我聽見丈母娘在那邊說起誰家的兒子結(jié)婚了,誰家的女兒要了二胎,她問我們倆有沒有這個打算,接著她又話鋒一轉(zhuǎn),說起蘇麗的弟弟蘇偉,說起他的工作,說起他談了一年的女朋友,說起他們未來的婚事……
丈母娘的話題貌似散漫,不過最后卻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蘇偉買房子的事情上。我聽見她提高音量對蘇麗,更可能是對這邊的我說:“到時候你們也要給小偉湊點兒,他才上班沒幾年?!蔽倚睦锊挥傻乜┼饬艘幌拢磥砦液吞K麗每個月還過房貸、開銷完之后所攢起來的那點兒壓箱底的錢很可能也焐不熱了。接著,在感覺到丈母娘隨時都會向我這邊扭過頭來的時候,我起身去了陽臺。
太陽已經(jīng)落山,對面被樓體切出來的那片三角形天空中漂浮著一大片橘紅色的晚霞。一架飛機(jī)正穿過那片晚霞徐徐飛去。盯著那架飛機(jī),我仿佛能看見上面的那些乘客,那些從A地前往B地或者到了B地還要再趕赴C地但是現(xiàn)在卻被牢牢固定在座位上的乘客,他們有的正在看電影,有的正在呼呼大睡,有的正在打量著美麗的空姐,而有的正在望著窗外潔白而耀眼的云朵……我希望他們現(xiàn)在都能停下來,趴到舷窗邊望一望,我希望他們能望見此時此刻下面有個人正在他老丈人家的陽臺上望著他們,我還希望他們能知道這個人在這個點兒本應(yīng)該坐在長河邊,望著那片灑滿了金色晚霞的寧靜河面,而不是在為他丈母娘要他湊錢而提心吊膽。
我再進(jìn)來的時候,蘇麗和她媽已經(jīng)去了廚房。我坐下來,一邊看電視一邊留意著廚房那邊的聲音,我聽著高壓鍋氣閥的噴氣聲、油鍋里的煎炒聲、碗碗碟碟的撞擊聲以及隱在那些聲音之間的聲音。我不知道她們倆是不是還在商量著給蘇偉買房的事情,是不是商量好了要我們湊的那個數(shù)?
半個小時后,賢惠的蘇麗和丈母娘充分發(fā)揮了她們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賢惠,搞了滿滿一桌子菜。這時候我才意識到回來之后還一直沒見到老丈人,我說:“爸呢?他不吃飯嗎?”丈母娘把筷子用力一拍說:“他死了!”她是這么說的,不過臉上卻并沒有一絲悲傷之色,于是我也就明白了大概怎么回事——這樣的話我并不是只從她嘴里聽到過,這樣的情形也并不是只發(fā)生在她和我老丈人之間,我媽和我爸,我們這一代人的媽和爸,差不多也都是這樣的。我舉起筷子,埋著頭吃喝起來。
見我沒有繼續(xù)問下去,這時候丈母娘卻來勁了。她沖我敲了敲桌子說:“龍,你說,你說你爸是不是腦子里進(jìn)水了?”我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摸不著頭腦地望著她,希望她能把話說得更明白一些?!八畯S的人手不夠,說是要返聘他回去繼續(xù)搞技術(shù),工資不變,退休金也照發(fā),他倒好,不去!說什么都不去!怎么說都不去!”丈母娘恨恨地說,她咬牙切齒的表情里隱隱約約地浮現(xiàn)出蘇麗不讓我去釣魚時的樣子。我笑笑說:“不去也好,忙活一輩子了,也該享享福了?!彼闪宋乙谎壅f:“不去?為什么不去?白拿的錢為什么不去?”聽她這么一說,我也就沒再接下去了。
我們快吃完了老丈人才回來,他背著雙肩包,一副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他走過來跟我們打招呼的時候,丈母娘圍著他轉(zhuǎn)了一圈,就像打量陌生人那樣上下打量著他說:“你是哪個?是不是走錯門了?”老丈人沒理她,跟我們說他已經(jīng)吃過了,要我們慢慢吃,接著就進(jìn)了里面那個小房間。
老丈人一走,丈母娘又嘮叨起他來,說他退休是退休了,倒比退休前還更忙了,一天到晚也不著家;還說他把錢都花到那些破銅爛鐵上去了,要不是自己管著,這個家早就被他敗光了……過了一會兒,好像覺得這種缺席審判差點兒意思,她又“老蘇”“老蘇”地喊了幾嗓子。老丈人從小房間里應(yīng)了幾聲,不過一直沒出來。他這副態(tài)度讓我丈母娘十分惱火——尤其是當(dāng)著我們的面,她氣沖沖地跑過去,拉開門沖著里面說:“蘇忠德!你這個人怎么回事,聾了還是啞巴了?女兒女婿都回來了,你卻憋著不出來了,有你這樣的么?我看你這個人是越活越小啦,活半輩子又縮回去啦?!”
也許是仗著有我們做后盾,她又氣勢洶洶地質(zhì)問他:“你想好了沒有,返聘到底去不去?”“不去!”我聽見老丈人說?!霸趺床蝗??你又不是七老八十干不動了,又不是病秧子,坐在辦公室里風(fēng)刮不著雨淋不著的,為什么不去?”“不想去!”“不想去?不想去你讓小偉怎么搞?讓他買房子怎么搞?”“讓他自己搞!他有手有腳的,自己不能搞嗎,哪有什么都讓父母操心的,當(dāng)年誰又操過我的心?!”“你到底去不去?去不去??。俊薄罢f了不去!不去就是不去!”“我讓你不去!我讓你不去!我讓你不去!……”
蘇麗沒有過去勸,我自然更不會過去勸了。幾分鐘之后,丈母娘氣鼓鼓地出來了,一坐下,又在我們面前發(fā)起狠來,說他不去不行,不去也得去,那么好的機(jī)會,別人想去還去不上。她甚至還把任務(wù)派到了我頭上,要我這兩天去做做老丈人的工作,讓他把水廠返聘的差事接下來。直到過了十一點,兩個接連而至的呵欠才終于讓她意識到該去睡覺了,也該放我們一家三口去睡覺了。
跟在家里時一樣,晨晨先洗澡,接著是蘇麗,最后才是我。等我洗完澡出來的時候,晨晨已經(jīng)睡著了,蘇麗還沒有睡,她正歪在床頭舉著手機(jī)看電影。正如我所說的那樣,她的斯通博士現(xiàn)在已經(jīng)得救了,她駕駛的那艘飛船濺落到大海中,被撈了起來。我壓低聲音問蘇麗:“小偉買房我們要出多少錢?”“你說呢?”她問。“我哪知道,我說,你和你媽怎么說的?”她的目光還是沒有離開手機(jī)屏幕,只是朝我舉起來一只手掌,又翻了一翻。我說:“十萬?你瘋了吧,我們不用錢了?你不是說還要買車?還要換冰箱?”蘇麗說:“車和冰箱又不急?!薄澳俏覀?nèi)f一其他地方要用錢呢?”我問,“而且,這十萬跟小偉該怎么算呢,算是給他的還是算借給他的?”
“你可別忘了!”她瞪著我說,“我們買房的首付還有十萬是我家出的,算給你的還是算借給你的?”
她提到這一茬的時候,我馬上就蔫了下來。是的,這是她從一開始就能捏住我并能捏死我的地方,同時也是我們結(jié)婚之后她能一直牢牢地占據(jù)某個制高點的根本原因。現(xiàn)在我不吭聲了,那十萬塊堵住了我的嘴。但是話又說回來,這怎么能怪到我頭上來呢?要怪只能怪我父母,怪他們是種地的而不是開礦的,誰叫他們拿出一輩子的積蓄給我哥蓋了一棟小洋樓,之后就再也拿不出來余錢給我了呢?而現(xiàn)在,要怪也只能怪我媽一個人了,我爸已經(jīng)在山坡上,哦不,天上——保佑我們了。
我擺擺手說:“不說了,睡覺!睡覺!”但蘇麗并沒有要睡覺的意思,她又找了部電影看起來。我側(cè)身背對著她躺下來,逼著自己閉上眼睛。
陽光明媚,我爸走到院子里,把小鐵鏟遞給我,又蹲下來,讓我騎到他脖子上去。接著他站起來馱著我走出院子,沿著院子后面的那條小路往矮山上走去。我知道,他這是又要帶我去挖蘭草了。等挖回來,他就會養(yǎng)在窗臺外面那溜陶土盆里,等著它們開花,長時間地坐在那兒看那些花,雖然這是一件與他的農(nóng)民身份很不相稱的事情。我媽不止一次地抱怨過他這一點,說他侍弄它們比侍弄莊稼還精心。有時候他還會讓我往他的蘭草盆里撒尿,說這樣可以長得更旺。
現(xiàn)在,在夢里,我爸又活了過來,又一次要我這樣做。尿啊!他笑著一遍遍地催促我。褪下褲子,對準(zhǔn)那盆蘭草,準(zhǔn)備再一次往里面撒尿的時候,我醒了,被一泡真實的尿憋醒了?;秀绷艘粫海也乓庾R到自己此時此刻正躺在哪里,才意識到身邊正在看電影的蘇麗和已經(jīng)睡熟了的晨晨。
上完廁所出來,我并沒有馬上回房間,我知道蘇麗還沒有睡。我躡手躡腳地來到客廳,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我坐在那片半明半黑的光線中,望著那些夢境一樣的光線,又想起我爸,想起來他的那些蘭草,想起來很多年之前他長時間望著那些蘭草時的表情,那是一種完全沉浸在其中的表情,一種離開了他所置身的那個世界的表情,一種當(dāng)時的我們完全不能理解的表情。而現(xiàn)在,當(dāng)我也到了他當(dāng)時的那個年齡,我大概可以理解了,那或許也就是我每次坐在長河邊望著平靜的水面時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就在我想著回去把剛才那個夢繼續(xù)做下去的時候,我注意到里面那個小房間的燈還亮著——更準(zhǔn)確地說,是一道光從門底下的那條縫里透了出來。我突然想起來老丈人還在里面。
我走過去,把耳朵貼到門上聽了聽,有一些細(xì)小的嘀嘀嗒嗒的聲音,還有一些更細(xì)小的刺刺啦啦的聲音。這些聲音不禁讓我聯(lián)想到抗日諜戰(zhàn)片里的那些發(fā)報員,那些在1949年后潛伏下來伺機(jī)搞破壞的敵特分子。我敲了敲門,沒有反應(yīng),又敲了敲,還是沒有反應(yīng)。我旋了一下門把手,這時候門開了,我看見老丈人戴著耳機(jī)像個特務(wù)似的坐在那兒,他面前擺著一臺電腦,一只手里正在按壓著什么。見是我,他愣了一下說:“怎么還沒睡???”我說:“上廁所呢,看見您這兒還亮著燈!”
走過去,我才發(fā)現(xiàn)擺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一臺電腦,而是一臺很像電腦的機(jī)器——屏幕上正閃爍著一紅一綠兩條心電圖一樣的曲線。我指了指那臺機(jī)器問:“這是什么?”“示波器!”他舉起來三根手指晃了晃,又壓低聲音說,“三百塊!我上個禮拜才從舊貨市場上淘回來的,換了幾個零件,還能用!”
“這么晚了,您這是在忙什么呢?”我又指了指他剛才按壓的那個發(fā)報機(jī)一樣的東西問——我想起來那些嘀嘀嗒嗒的聲音?!皠偛旁跍y試信號,今天新買了一臺測向機(jī),過一段時間我們要搞一場無線電測向錦標(biāo)賽。”他解釋道。我說:“以前沒過見您對這些有興趣啊,怎么突然搞起來這個了?”他起身過去把房門反鎖了一下,又坐下來,用一根手指在嘴上噓了噓說:“想聽?”“愿聞其詳!”
“那就說來話長了,1964年,也就是我們國家開始搞“三線建設(shè)”那一年,我9歲,讀小學(xué)四年級,當(dāng)時我們這兒遷來一個軍工廠,老鐵是隨廠遷來的工人,他就住我們家隔壁。有一天我聽到他那邊響起來一陣音樂,不是中國的曲子,我爸跟我說是蘇聯(lián)曲子,于是我就跑過去看。你猜怎么著?原來是老鐵自己組裝了一臺礦石收音機(jī),接收到了蘇聯(lián)那邊的信號,這個不得了在當(dāng)時,你想啊,他在我們這兒能接收到蘇聯(lián)那邊的信號,幾千公里呢。老鐵這個人話不多,悶頭悶?zāi)X的,不過懂得不少半導(dǎo)體知識,平時喜歡搗騰無線電,后來我就經(jīng)常跑去他那邊玩。
“慢慢地我也迷上了這個,1977年恢復(fù)高考的時候,我一心想考無線電專業(yè),不過沒考上,也不是沒考上,是政審過不了關(guān),我家成分高,父親當(dāng)過地主,這個你應(yīng)該知道的,蘇麗估計跟你說過,學(xué)不了無線電怎么辦呢,就換專業(yè),學(xué)了機(jī)械維修,后來去了船廠,再后來調(diào)到水廠,搞設(shè)備,搞水質(zhì)化驗,后來又搞水凈化,無線電一放手就是幾十年,現(xiàn)在終于退休了,正好可以拾起來……”
說起來這些,老丈人眉飛色舞的,完全不像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悶葫蘆。跟蘇麗結(jié)婚到現(xiàn)在,他一共也沒跟我說過幾句話,每次見面來來回回、反反復(fù)復(fù)就那么幾句;而現(xiàn)在,聽他說起這些,我突然意識到他也曾經(jīng)年輕過,并不是一直就是這么一副干干瘦瘦的老丈人的樣子。
他又給我演示自己組裝的那個短波電臺,說用它可以呼叫到很多電臺,甚至還能通過衛(wèi)星把信號發(fā)射到月球和外太空里去。我說:“現(xiàn)在手機(jī)和互聯(lián)網(wǎng)已經(jīng)那么發(fā)達(dá)了,這些還有什么用?”他笑笑說:“這你就不懂了,手機(jī)沒信號的時候呢?電腦上不了網(wǎng)的時候呢?無線電就不存在這些問題,只要有電就有信號,就可以跟任何一個地方聯(lián)系,還是免費的。”
我不無擔(dān)心地說:“搞這個還是要當(dāng)心一些,弄不好會違法的!”他笑笑說:“不會,我這個可是合法的,放心?!闭f著他又拉開抽屜,翻出來一本紅皮證書和一張卡片遞給我說,“你看看,我的執(zhí)照和操作證!”他一臉得意地把上面那串編號指給我看,“看見沒有,這就是我的呼號,全世界只有一個!”
我笑了笑說:“沒看出來,您還是個資深無線電迷呢!”“不不不!”他擺擺手說,“火腿!火腿!”雖然聽清了那兩個字的發(fā)音,不過我想他說的肯定不是那兩個字,火腿跟無線電有什么關(guān)系呢?“是的!就是那個火腿,火腿腸的火腿!”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又說,我們都把自己叫做火腿!就是HAM,H—A—M,在英語里就是火腿的意思,H是一個人,A是一個人,M也是一個人,這三個美國人在一百多年前成立了世界上第一個業(yè)余無線電協(xié)會,為了紀(jì)念他們,后來玩無線電的人就開始叫做火腿?!?/p>
“那水廠的返聘呢,您不去了?”我想起來丈母娘派給我的任務(wù)。他搖搖頭,又把聲音壓低了說:“不去了!我有病啊我還去?!”說著又往門口望了一眼,好像我丈母娘隨時都會從那兒冒出來一樣。
接著,他又給我介紹起來桌子上的那堆機(jī)器,什么八木天線、測向機(jī)、發(fā)報機(jī)、帶GPS的對講機(jī),聯(lián)動臺……我不知道他跟我說這些到底有什么用,同時也很后悔闖到他這兒來——本來現(xiàn)在我應(yīng)該躺在隔壁那張大床上的,說不定早就接上了之前所做的那個夢。我打斷他說:“我要去睡了,您也早點兒休息!”
我回到房間里的時候,蘇麗已經(jīng)睡著了——她手機(jī)里的那部電影還在播放著,她張著嘴,正發(fā)出一陣陣低沉有力的來自靈魂深處的鼾聲;晨晨睡得四仰八叉的,毯子掉在一邊。我試了試,想在他們邊上找一塊能躺下去的地方,不過實在找不出來,于是我不得不推醒蘇麗,讓她挪過去一些。
是的,雖然我已經(jīng)非常困了,但是在蘇麗騰出來的那個空檔里躺下來,躺在她用身體制造出來的那片溫?zé)嶂?,我卻又睡不著了,無論怎么努力都睡不著了。我閉著眼睛,聽著蘇麗一陣接一陣的鼾聲,在她上一陣和下一陣鼾聲的間歇里,我仿佛還能聽見隔壁小房間里的嘀嗒聲和刺啦聲。我知道老丈人——那個“火腿”——現(xiàn)在還沒睡,已經(jīng)很晚了,不知道他還在搞什么,在給他那些火腿們發(fā)信號嗎?還是跟隨他發(fā)出去的信號去了哪里,歐洲?月球?又或者宇宙深處的某個角落?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老丈人小房間的門響了,接著是關(guān)門聲和一陣腳步聲。再接下來,我聽見另一間臥室的門也響了,我知道是老丈人在擰把手,不過并沒有擰開,因為很快我就聽見他壓低音量“玉芬”“玉芬”地叫了幾聲。他最終也沒能把他的玉芬喊醒,又或許他的玉芬已經(jīng)醒了卻故意不給他開門,而是正躺在床上十分解氣地聽著這一切。幾分鐘之后,我又聽見一陣腳步聲和開門聲——我猜老丈人肯定是又回到他那間堆滿器材的小房間里去了,看來他要在那兒對付一晚上了。
等外面安靜下來,蘇麗那種自靈魂深處的鼾聲又響了起來。我看了黑暗中的她一眼,在將來的某段日子里,在我們那套房子里,我不知道我們會不會也變成我丈母娘和老丈人這樣?我再一次閉上眼睛,再一次努力入睡,不過還是無論怎么努力都睡不著。我摁亮手機(jī)看了一眼,已經(jīng)三點十分了,再過會兒天就亮了。我躡手躡腳地下了床,躡手躡腳地穿過客廳,躡手躡腳地來到陽臺上。
外面,一輪碩大的月亮正掛在對面的樓頂上空,皎潔、明亮,把整個水廠家屬院都照得亮堂堂的。站在這兒,透過三樓陽臺上的這扇窗戶,我?guī)缀跄芸辞逑旅娴囊磺小战翘幠莻€鐵皮車棚,車棚外那些隨處停放的電動車和自行車,那排泛著光澤的健身器材——雙杠、健身車、扭腰器、腹肌板、太空漫步機(jī),花壇里那些低矮的冬青樹,沿墻外面一圈那些被精心呵護(hù)出來的菜園和里面一畦畦的蔬菜,我還能看見單元門洞口右側(cè)那條扯在兩根木棍之間的晾衣繩,甚至是晾衣繩上的那幾個夾子……我想我還看到了一些別的什么東西,一些藏在我正在看著的這些東西之間的東西。
我摸出來一根煙點上,用力抽了一口,然后望著那股淡藍(lán)色的煙霧從陽臺上散出去,透過窗戶散到外面,它被一陣持續(xù)吹來的風(fēng)裹卷著上升,上升,再上升,直至最后消失在青白色的半空中。
不知道為什么,這時我突然想起來家里的那臺電視機(jī),電視機(jī)旁邊的那張書柜,書柜最上面一層的那個格子,格子最外面的那排書,以及書背后此時此刻正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兒的那把黑色斯密斯左輪,它在黑暗中閃耀某種光澤。我把抽到一半的煙換到左手里,把右手伸出窗外,曲回來三根手指,握成一把槍的形狀。我瞄準(zhǔn)遠(yuǎn)處那片空曠而清冷的夜色,屏住呼吸,扣住扳機(jī)往回用力,再用力,接著我好像就聽見了清脆的“啪”的一聲,好像就有什么射出去了似的。那會打中點兒什么嗎?我不知道。如果剛才有什么射出去了的話,那總會打中點兒什么吧?我這樣想。
【作者簡介】林東林,詩人,小說家,武漢文學(xué)院首屆簽約專業(yè)作家,《漢詩》主編助理。著有《燈光球場》《出門》《迎面而來》《三餐四季》《人山人?!贰陡娙嘶丶摇返雀黝愖髌范嗖俊,F(xiàn)居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