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梨,本名李曉,2001年生于江蘇南通,現(xiàn)居上海。
雨廚房
秋日,愛神頂著云朵高蓬的廚師帽,
調(diào)味瓶半空輕轉(zhuǎn),扭出微雨小鹽粒,
晚風袖腕清涼,在街道的黃昏騰挪
翻炒,為梧桐澆深濕漉漉的糖色。
麻簾挽臂拎雨,將新提的一籃水芹
盛放窗沿。那葉片四瀉,經(jīng)夕光
緩慢地瀝凈,紅油漆也徐徐
涂遍屋臺。在馬路的砧板間行走
看車流滾刀般,屠開肥厚的積水。
地面微微晃動,漂浮的油脂
晶亮。你瞳孔里有束柔軟的野餐巾
我想抽出,到那中央坐著。一大片
清懸的林中之地,隨目光馳移荏苒。
百無聊賴的背后,我用舌頭壓扁一滴雨水
十月的濃郁是粒冰薄荷,正從口中悠悠含化,
迷亂的喉嚨吞吐不止。它灼燒如煙囪
——那屢屢升起的,清涼的甜與愁。
雨點沸騰,一對好奇的食客
到城市灶膛的深處穿梭。那火星高速旋落
點燃膻腥的氣息,靡靡地向體表交織。
如果上帝之愛食材豐富,為何只在
雨廚房的縱深里顯現(xiàn)?當
雨水提煉成香水,蓄滿病房外
天鵝抖擻的空身體。餃子蒸出粉嫩的水鉆
困窘的人分食,微汗的脖頸上
幸福戰(zhàn)栗閃爍。綿密的搟杖
也斜推你我,匯入銅碗倒扣的傘下,
遙遠的身段洇濕后,才面團般短暫揉合。
唯有混沌替我接續(xù),那些不可告人的
沖刷著內(nèi)心的秩序,兩具耳廓因模糊
而感到無限親密。直至案臺的陰影步步撤退,
你轉(zhuǎn)身離去,世界回歸干燥,
空曠的夜清理冷炙,它將烏黑碩大的塑料袋
撐開時,返程之路切割我成一團廢棄的刨花。
梅雨季
梅雨幽深的暗市,赤貧的情人
且往更深的雨里去。
水青草瘋長,犁過又徑自合攏,
靄藍的晚風盤卷,時興夏季的磁帶
在街巷流轉(zhuǎn),回蕩古舊情緒,
那撲面而來的,隨水位攀升的熱氣
令人忍不住晃動,身姿搖曳。
霓虹穿過胸腹,激活體內(nèi)的歌廳,
錯綜的步履墜地,我與你
被車轍擠兌,頻繁落入低陷的舞池,
鞋襪濕透而旖旎。耳語時
頭頂?shù)奶旃庹樟了鼈儚P磨的火星。
傘束噴泉般會客,絡(luò)繹的果盤
汁液飛濺。捏緊的拳頭間,
不斷有荔肉掐破,晶瑩地滲出。
我釋放的羞澀,如候鳥,繞開引線
滂沱的埋伏,遷往你體溫的暖居。
那雷電親密地交纏,互相追逐
在瓦片抖動的邊緣。那珠光可含著燭光滴落?
細細焚燒著,廊道漫長的永夜。
你我推一沓又一沓的雨,像推出高疊的籌碼,
懷著為愛粉碎的決心,樂宴中輪流加注。
小雨魚
“它只活兩個月。連帶著我的夏天?!?/p>
小雨?小魚?你步履青青地后撤
帽檐小于出生時,東南角攢聚的烏云。
減去了名字間淅瀝的苦雨,聲調(diào)如你
上揚的身姿,急切向人展示
那潛心修煉的,一副玲瓏的魚形。
你撥開兩側(cè)水簾幕,在初次相見的海洋館
就曾鉆漆黑隧道而來,裙擺的尾鰭上碎花搖曳,
銀鐲般勾攬我,一步步
簌簌晃響你,披身的少女首飾。
渾似尚未搖勻的骰盅,猜不出
命運拋落的點數(shù)。如今你又將穿過站臺
遍地蛇皮袋是伺候遠游的魚群,
對著水深萬丈的新城市,決意猛扎進去——
一艘艘注定漂泊的小漁船,為避免
在家鄉(xiāng)的碼頭擱淺,接連選擇了出海
靠坐巖石灘邊哭泣,夜潮涌動你不回頭的眷戀。
珊瑚林立之余,那地方
擠有足夠多的螺孔,供外客租住嗎?
我總憂心債務(wù)如藤壺纏身,叫你無處逃脫。
你意志薄弱的鱗甲,能抵抗曖昧
水色間,癮一樣刺撓腳心的球藻嗎?
痛恨被父母丟在麻將室,也逐漸練就胡牌的好技術(shù)
但愿那旋渦僅僅迷人耳目,不至將你吞沒。
通勤大潮里,你吐出的冉冉氣泡、你鐘愛的
小玩意兒,會有誰停下,當作珍珠捧手接住嗎?
人與人本就難以聯(lián)結(jié)一處。小魚
既知生命乃一場暴政,卻仍膽敢
同心同德的,皆為死士。
那多年的體溫,會在手腕環(huán)繞,
存留彼此年輕的記號。面頰微微發(fā)燙
見你扭肩離去,仿佛重又跳進十來歲
夏季的暴雨陣中,風也偏向我們。
時間猛烈地砸來,又頃刻揮霍而盡:
小魚,云上世界正淚如雨下。你坐海底班車
哐當當經(jīng)過時,恰巧能看到那濕淋淋的煙花。
冬孔雀
“夜晚初降臨,
愛的絕佳時刻,他卻害怕遭遺棄?!?/p>
——狄蘭·托馬斯《冬天的故事》
“難以置信,我簡直是帶著一顆必將迷失的心
在你身軀上飛馳時意外尋獲了出口、中轉(zhuǎn)站以及
比危險埋伏更深的激情之路?!?/p>
你步履漸近,我警覺的羽毛
忽而沉重又羞澀。冷風中它們悉數(shù)合掩
如渾身的樓閣緊鎖,一整夜
暗自期待著,一場東窗事發(fā)。
松解唇齒密閉的插銷,把舌尖
打轉(zhuǎn)的冰涼擰深。顛簸的夜氣撥亂我們
手掌巡游的路線。街上有無數(shù)
呢衣空敞的門籠,我打開了面前
這一個。禁不住你剪子般
微微箍緊的雙臂,我便在環(huán)抱間飛快
裁裂:那驕傲又柔弱的絲織身段,那瀑布
俱落的金枝翠葉。欲望從內(nèi)部攤開我
幻想成為你臥室的屏風,激情無限延展
像雪松靜靜焚燒在夜里,飄忽的眼神
使我與分心的燭火密切依偎,賴以驅(qū)散
周圍疑慮的霧色。溫度也隨之抬升。
短暫的回春當中,我是被騙取開放的玉梨
如此輕信于人。路燈下奮力追逐
你那徐徐向后的背影,傾斜若邀約的圓筒,
我便雙腿投入地,將自己一步一擲
祈愿你我絕倫的上上簽。
園藝雨
別來一場園藝雨,在轉(zhuǎn)涼的初秋
那手掌靈活地翻覆,回暖一小片氣候。
俯沖的噴壺收緊了拉環(huán),用云霧滋潤
人臉的茬茬烏青。濃密枝干間
銀桂細張?zhí)禊Z伶仃的幼爪,
濕腐的香氣擴散,沿著發(fā)絲:
淡水湖掩沒的灰星。
園藝雨曠日持久,它在你到來之際
驀地加劇。水汽中沸騰的樹冠
被一一拆卸,梳齒細膩
抿過街道,溢出的鬢角均勻、油亮
當你從一地輾轉(zhuǎn)至另一地,目光疲憊
像善感的盆景一樣在窗前端坐,
園藝雨侵入玻璃,代我剪除
你眼角蓄長的陰翳
當你再難抵御表達的艱澀,
宛若遲滯窮巷的音訊,于亂流間串線,
一顆時常揪住的心
被死亡的羽毛,輕輕擊倒:
我接聽一夜園藝雨
跪地,修葺著人影里漸深的毀壞與積郁。
書桌小月臺
冬日某張
午后生硬的冷臉,因一批新書到來
而變得兵荒馬亂。
書皮衣領(lǐng)高束,旅人們
按發(fā)票排隊,逐個核對上車。
心疼的,就趁此刻
悄悄存下憑據(jù)。作書簽
掖入縫中夾緊的內(nèi)袋。
依身價排布新席,掃清次要的
二等座。擁擠如通勤的車廂
生活正憑慣性向前,沿軌道
緩慢滑行。有人從中抽身
便是一次急剎,
小王子朝向月球的背壓住了
怨女旗袍微卷的腿
乘客集體向后栽倒,
無法適應(yīng)那突然多出的空。
當手無聊轉(zhuǎn)筆,筆就來回
意興未消地踱步。風吹高禮帽打轉(zhuǎn)
昨夜,水晶高吊的臺燈下
橫線長毯般伸出簿子,一支筆
交替著另一支筆,曾在紙上
親昵地犯錯與糾錯,
作業(yè)出紅與黑的合舞。
時代已不興古典之愛。
不同的影子如行李暫存月臺,
涼階上來往著,匆忙的光的蹄印。
但當手提起一把裁紙刀、一部回憶錄
那對白急促仿佛汽笛,在耳畔
隆重地響起——
“來不及了。就快點向我展示
愛,即挺身一刺,
用你黃銅澆鑄的硬刃,捅破那
鑲滿盛名的腰封。將我從軟禁中解救
我們通過死亡增進對彼此的了解,
直至雙雙躺倒。紛飛的頁碼中
兩副緊張的肉體久違地
感到了蓬松。
我折疊美麗的脊柱,卷宗般將你打開:
你會像間諜,掌握我身上列國的機密。
破譯我多面如多褶的鳶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