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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體魚

2024-05-08 19:57:02林宕
萬松浦 2024年1期
關鍵詞:阿牛雪原黃桃

秋妹在走過來,腳步聲窸窸窣窣,楸樹上的一只蟬像是被嚇著了,吱的一聲飛走。秋妹似乎聽到了它細微的振翅聲。

路兩邊長滿雜草,游火蟲在草中閃閃發(fā)亮。秋妹走到了泥路盡頭,在離雪原兩三步遠的地方立停,她沒有走到牛棚的草檐下。

秋妹對立在草檐下的雪原說,你走吧,以后不要來尋我了。見雪原不接嘴,秋妹又說,你走吧。雪原終于開口說,是我約你過來的,哪能是我走?

草檐下的地皮上,月光描出了一條狹長的陰影。春林立在了這陰影里,他的身后有一小片艾草,散發(fā)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平時,春林娘喜歡采摘幼嫩的艾草葉,和糯米淘在一道,蒸熟,做成“青團”。她也喜歡在端午節(jié)“插艾”,把艾草裝進香囊或插在門口,用以“驅邪避鬼”。艾草的邊上是龍葵,雪白的月光照亮了龍葵碧綠的株稈,上面的豆豆快要熟了。這些紫黑色豆豆一旦熟了,這里的小囡就要來采摘。小辰光,春林也吃過這種被這里人稱作“黑糖豆”的小果子,塞進嘴里一嚼,滿口的香甜,不過吃過后,滿嘴的牙齒都變成了大黑牙。

秋妹說,我有對象了,你走吧。

雪原的腦子里出現一張戇呵呵的面孔。面孔主人就是秋妹的對象,盡管秋妹還沒過門,可在別人嘴里,秋妹業(yè)經是“戇女人”了。這“戇女人”里有兩個意思,一個當然是指阿戇的女人,第二個是指秋妹答應她爺娘要做阿戇的女人,是在發(fā)戇了。

不過,秋妹現在還沒有過門。在她沒有過門前,雪原想跟秋妹做一個了斷。可是,雪原的這次召喚,秋妹卻把它當成了他發(fā)出的又一次約會邀請。于是,她一走近雪原,她就讓雪原走開。她的話,是讓雪原覺得奇怪的,就像后來秋妹清爽了雪原的了斷方式后,覺得奇怪一樣。

雪原跨出一步,立到了月光下。而秋妹則像要躲開月光,立到了草檐下的陰影里,兩人調換了一下位置。兩人身旁傳出水牛的反芻聲,還傳出一股腥熱的氣味??裳┰颓锩盟坪醪幌颖苓@氣味,實際上,他們早已聞慣了這氣味,它屬于橫涇村無數種氣味中的一種。他們之間有了男女之情后,許多屬于橫涇村的氣味就與這份感情混在了一道。而一旦離開這些氣味,這份感情似乎也會失去存在的基礎。比如好多年后,當雪原和秋妹住到市區(qū)的小兒子家里時,兩人都變了,脾氣急躁了,相互吵相互罵的趟數明顯增多。是水泥建筑和滾滾車流改變了兩家子,連小兒子都清楚這一點。是的,缺少了老家的農作物、花花草草和五禽六畜所散發(fā)出的氣味,雪原和秋妹這兩口子就不對勁了,不僅身體像被抽去筋骨,喉嚨頭也常?;馃鹆牵麄兿氚堰@火燒火燎從喉嚨頭噴出去,結果都噴向了對方。眼見亂套了,小兒子就把他們送回了老家。一回轉,他們的身體不再像被抽去了筋骨,喉嚨頭的火燒火燎也沒有了。

所以.今朝夜里,在牛糞和干草混在一道的腥熱氣味里,他們在爭吵,卻沒有朝對方“噴火”。他們之間的感情是與這種氣味混在一道的,他們的感情就是這氣味,這感情哪能會在這種氣味里消失呢?不會的。雪原把秋妹約過來,秋妹卻讓雪原離開,自家似乎還想在牛棚邊待下去——這,就是他們的感情在這種氣味中不會消失的最好證明。而且,這感情一旦與這種氣味混合在一道,它只會在這種氣味中繼續(xù)生長,除非這種氣味徹底從這里消失。有時,這感情望上去像是消失了,實際上是藏在這種氣味里,藏在各種動植物所散發(fā)的氣味里。這種氣味就是它的營養(yǎng),它藏在它的營養(yǎng)里,今后,它只會生長得更快。也正因為有這樣的氣味,與城市的愛情比起來,鄉(xiāng)村的愛情才更加嬌艷,更加有生命力。終于有一天,當城市的愛情以房子和車子來估算時,好多人開始懷念鄉(xiāng)村,懷念曾經彌漫在鄉(xiāng)村的這種氣味。

現在,這種氣味飄在雪原和秋妹身邊,里頭有一種憂傷。這憂傷讓秋妹蹲下來,然后抱牢頭,嗚嗚嗚哭起來。

雪原走近,伸手,輕輕撫摸秋妹的頭頂心。秋妹搖一記頭,說,你走吧。雪原縮回手,說,那我走了?

秋妹不接嘴,繼續(xù)哭。雪原轉身,跨前幾步,立停,轉過面孔來。他望到秋妹還在哭,就又大聲說,那我走了?

秋妹仍舊不接嘴。就在這時,雪原想到了把她約來的目的。既然目的還沒有達到,他哪能好走呢?他就重新轉身,朝秋妹走去,再次立到秋妹身邊,然后一把攙起秋妹。

其實,雪原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讓秋妹去一趟他家,見一下他爺娘。秋妹當然是認得他爺娘的,可雪原就是想讓秋妹在今朝夜里去見一下他爺娘,他還想當著秋妹的面,回頭他爺娘:秋妹是他的女人,盡管她進不了他家的門,可她永遠是他雪原的女人。他還預備吃他爺的耳光,不過他也相信,這個耳光或許能把他現在的困境打破:這段辰光,他爺娘逼著他到處看對象,可他心里一百個不情愿。他想用秋妹來做擋箭牌。他打算好,吃了他爺的耳光后,就跟秋妹徹底斷絕來往,只讓秋妹活在心里,只讓自家女人活在自家心里。可還沒等雪原把自家的心思回頭秋妹,還沒等他把秋妹領到家里,秋妹就要雪原離開。她一見他就要他離開,這是雪原沒有想到的。

被雪原拉起后,秋妹還在抽噎。雪原伸出巴掌,揩她的面孔??汕锩脫荛_雪原的手,又推了推雪原。盡管她沒有用力推,雪原卻感覺到了推力的重;盡管他的身體沒有被推動,卻分明感到自家朝后趔趄了。隨著這個趔趄,他想話的話也重新退回到了肚皮里——他咽一口饞唾水,把要秋妹去他家的話咽進了肚皮里。

可雪原清楚,如果秋妹不去他家,他對他爺娘話的任何話都是沒有力道的。于是,那句被他咽回肚子里的話開始掙扎,掙扎到了他的喉嚨頭,在那里打滾。就在這些話要沖出喉嚨頭時,秋妹起步朝原路走了。

雪原不動。他想追上去,可身體動不了,不聽他的指揮了。

雪原又約秋妹,她還是出來了。這讓雪原欣喜,也增加了他的自信。在月光下的老地方,雪原一見到秋妹,就一把拉牢她的手。這次,他不再猶豫,不再等待,他拉著秋妹離開那里,走上了身左那條月光下發(fā)白的小路。走到一家農戶的屋后時,秋妹的身體犟了幾記,可雪原覺得她犟得一點也不著力,他都不需要捏牢她的手,他只要繼續(xù)攙著她的手朝前走,她就跟著他朝前走了。又經過幾戶人家和一個藕塘,雪原家就到了。

在跨進雪原家門檻的一剎那,秋妹又犟了犟。雪原覺得,秋妹的犟與其話是犟,不如話是在他面前做樣子。雪原輕輕一拉,就把她拉進了他家客堂里。在暈黃的燈光中,雪原爺興長瞪大了眼睛,一面孔的驚愕,他娘倍珍則輕喚了一聲。

客堂里有一股湯水味道,雪原爺娘一個在搓稻柴繩,一個在清洗腌菜缽頭。見到秋妹,兩家子同時起立,眼神異常。他們都認得秋妹,他們眼神異常當然不是因為秋妹是個陌生人,而是因為秋妹被雪原拉進門的這個情景。盡管驚訝于眼前的情景,可倍珍還是拖過一只長凳,要秋妹坐。秋妹沒有坐,興長倒一屁股坐下了。

雪原臉上汗水滴答,像是剛做好了一樁吃力的體力生活。他舉手揩臉。

雪原爺興長望著雪原和秋妹。他的眼睛里,現在露出的是探詢的神情。他似乎已預感到,兒子今晚有啥要向他攤牌。他等著。

雪原又揩揩自家的面孔,目光從他爺面孔上轉到他娘面孔上。

倍珍表情惶恐,似乎預感到將要發(fā)生大事體了,而她是承受不了這樁大事體的。她的眼睛里有了想逃避的神色,就差拔腳走開了。

她開始移動腳步,可就在她的左腳邁出半步后,雪原開口了,他指著秋妹說,她,是我的人了。雪原臉上又開始冒汗,他用力咽一口饞唾水,伸伸頭頸,又說,她是我的女人。

雪原娘已經立停,面對這樁突然降臨的大事體,她面孔上的表情平靜下來,她感到自家原來完全承受得住這樁大事體。

興長從凳子上立起來,向雪原跨近一步。雪原則轉過面孔來,像要迎接興長即將揮過來的耳光。

興長沒有揮手,相反,他的嘴角露出微笑。他說,可秋妹就要成為阿林家的人了啊,成為阿戇的人了啊。雪原說,即使她進了阿戇家的門,她也是我的人,是我一輩子的女人,所以,我現在想對你們話,我不會再尋別的女人了,你們不要怪我,因為,我已經有了自家的女人。興長說,可這個女人是別人的女人。

這時,連倍珍都覺得雪原是該吃一記耳光了。一旁的秋妹低著頭,也像一個做了錯事、等著吃耳光的人。

可沒有啥人去打雪原耳光,也沒有啥人去打秋妹耳光,客堂里突然靜下來。一歇后,興長用平靜的聲氣說,我,也會把秋妹當作我們家的人。

橫涇河上,有一個河段的河面突然變闊,不過,這里的河水望上去比別處淺,好像這里的水都流到旁邊的一個大蕩里了。大蕩的周圍是一爿茂密的樹林。

以前,來大蕩里汰浴、攀冷水(游泳)的人都喜歡把衣裳脫在樹林里。這幾年,這個大蕩里的水似乎越來越淺了,蕩底的鵝卵石和搖曳在鵝卵石上的水草,肉眼都能望到,來這里汰浴、攀冷水的人就少了,即便來這里攀冷水,也是把這里當作一個起點:先是在樹林里脫掉衣裳,然后在蕩里打濕身體,接著就攀出大蕩,攀進橫涇河。

或許,大蕩里的水位一直都這樣,從來沒有深過,現在,春林覺得淺,只是因為他已經長大成人。而來這里汰浴、攀冷水的人減少,則是由于大蕩里和樹林里這幾年幾趟出現過大蛇。所以,不僅來大蕩里汰浴、攀冷水的人少了,來樹林里的人也少了。

興長讓雪原等在蕩口時,雪原認為他爺進樹林是想頭蘑菇和茯苓了——這幾年,進樹林的人少了,那里的野生蘑菇、寄生在樹上的茯苓就多了。興長手里拎一把割稻的鐮刀。以前,他就用鐮刀去割過茯苓。可既然去割茯苓,他又為啥沒有帶籃頭呢?雪原心里有一絲疑惑。不過他很快又想起,他爺曾用襯衣扎成一個布袋,用來袋那些割下的茯苓。

雪原在蕩口邊的一小塊干地上坐下。他坐下的位置位于橫涇河北岸、大蕩東側。他的面前,清亮的河水挾裹著一股陰涼的水汽朝東流去。河的對岸,就是南岸,是一塊香料作物田,種著留蘭香、薰衣草,鋪開的薰衣草像一塊起伏著的藍布。香料田的西側,是一塊瓜田,碧綠生青,枝葉低伏,里頭種著茅柴青、海冬青、亭林雪瓜、崇明金瓜。想到崇明金瓜成熟時的金黃顏色,春林咽一口饞唾水。崇明金瓜成熟后,他娘會拿起切菜刀,把瓜一切為二,然后放鍋子里煮。煮一歇后,瓜肉變成了絲,他娘就用筷子把這些絲刮到碗里,加蔥姜和一點醬油,當場吃就是熱菜,放冷后吃就是冷盆。不管是熱菜還是冷盆,這道這里人嘴里的“素海蜇”,一直讓春林覺得味道鮮美、吃口爽脆。

雪原的身右,轉動著一些漩渦,那里是橫涇河和大蕩的水流匯合處,照在上面的陽光被旋轉出了斑斕的色彩;他的身左,就是河的北岸,是一條窄窄的已被踩白了的泥路;他的身后,也是一條泥路,覆蓋著落葉,通向樹林。一股濕漉漉的樹脂氣息從他身后傳來,同時傳來的是黑鵯的尖細叫聲。

興長就是踩著雪原身后的泥路走進樹林里的。后來,當雪原終于清楚他爺去樹林里的真相,又清楚他爺做啥要讓他候在蕩口時,他真想舉起他家那把割稻的鐮刀,割一記自家的胳膊。可在披棚里,當他拿起鐮刀時,卻手軟了,拿著鐮刀的手遲遲舉不起來。哐當一聲,鐮刀重新落到地上。雪原清楚,他不是他爺,和他爺相比,他還沒有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而他爺卻能用鐮刀割自家的胳膊,胳膊上流出來的鮮血見證了真正的男人氣概。盡管雪原感受到了這男人氣概,也望到了他與他爺的差距,可他還是懊惱自家當初沒有拉牢他爺,或者在他爺朝樹林里走時,跟上去,當場阻止他與阿戇大大阿牛之間的行為。

在后來的一段日腳里,每當雪原跟他爺發(fā)生不開心的事體,興長與阿牛在樹林里的畫面就會立刻出現在他的腦子里,讓他揪心,他心里也就立刻原諒了他爺。

其實,雪原的腦子里出現的也只是他想象中的場景,發(fā)生在樹林里的真實場景,他其實沒有親目艮看到。后來,他也沒有主動問過興長和阿牛中的任何一個??赡莻€場景卻在他的腦幕上越來越清爽了,好像他當初沒有坐在蕩口,真的跟著興長進樹林了。他像影子一樣跟著興長,也像影子一樣不聲不響,而興長和阿牛則對這影子視而不見。

是的,隨著日腳的不斷推移,雪原真相信了,相信他是跟在興長后頭,望到了那天的情景。他望到興長朝樹林里走,手里拎著一把鐮刀,刀口閃閃發(fā)亮。終于,興長走到了樹林里的一塊空地上。那里,阿牛已坐在了一個巨大的樹根上。這樹根是活的,露出地面,上頭長著青枝綠葉,有幾片綠葉像是從阿牛的屁股上長出來的。巧的是,阿牛的對面,也有一個露出地面的樹根。望上去,這兩個生出地面的粗大樹根就是兩把坐凳,是樹林中的這片場地用來接納客人的坐凳。

望到興長,阿牛欠欠屁股,臉上露出微笑。一瞬間,興長還以為阿牛約他來這里,是想跟他“嘎山湖”(聊天)的。

那天,當興長來約阿牛時,阿牛正在劈硬柴。聽了興長的來意,他舉起手中的斧頭,似乎想朝興長身上劈去。興長躲了躲,說,你先別發(fā)火。然后,興長聲氣平靜地回頭阿牛,秋妹肚皮里有了雪原的小囡。阿牛手中的斧頭再次揚起來,興長再一次阻止他,說,即便秋妹不懷別人的小囡,你家阿戇……阿牛拿著斧頭的手垂下來。興長又說,放心,泉榮已把秋妹肚皮里的小囡打掉了……你眼睛瞪那么大做啥?要吃我?

阿牛的眼睛不僅瞪大了,還似乎冒出了火苗。可他沒有再次舉起斧頭,他虎著面孔繼續(xù)聽興長講下去。最后,他居然同意了興長的提議。

興長的提議是個賭約,很簡單,簡單到忽略了秋妹家人和秋妹本人,簡單到把秋妹當作了一樣東西,而且這東西好像只屬于興長家或阿牛家:興長贏了,雪原要秋妹;興長輸了,還是阿戇要秋妹。望上去,它不公平,因為本來就該是阿戇要討秋妹的;其實,它還是公平的,因為這時的秋妹,名義上是阿戇還沒有過門的新婦,可她也是雪原的人了,她已經屬于兩個人了。不過,最終她還是只能屬于一個人,所以,這個賭約不僅公平,而且也有必要。

可是,不管哪能,在多數辰光里,這個賭約望上去還是不公平的,即便在興長心里,也是這樣。因此,興長在這個賭約上還添加了一條:如果興長輸了,除了阿戇討秋妹,阿牛再用鐮刀在興長的胳膊上割兩記。那天,興長望著阿牛手里的斧頭,說,你就不要用斧頭砍了,到時用鐮刀吧,你總該讓我保牢胳膊,我還要做田里生活。

阿牛不響,默認了。等到約好的日腳到來,興長就要雪原坐在了那個蕩口。如果他賭贏了,他要在第一辰光讓雪原曉得,雪原好討秋妹了;如果他輸了,他要讓雪原攙轉家,還要讓雪原在家里幫他圓謊,話他是在樹林里割扁擔藤,不小心受傷了。

結果,興長那一天走出樹林時,讓雪原望到的是一個受傷的自家。他垂著血跡斑斑的左臂,歪著嘴巴對雪原說,割扁擔藤時傷著了——用鐮刀割東西,頂多也只能傷到手腕那里,哪能會傷到肩胛附近呢?可雪原一時顧不上問這個,他睜著驚恐的眼睛望著他爺的手臂。手臂用土布襯衫扎著,襯衫已差不多全變紅了。赤著膊的興長哆嗦著嘴唇,又說,你就對你娘說我是割扁擔藤時割傷了。雪原說,割傷不會傷得這樣著力。

雪原抬頭,望到阿牛在他爺的身后慢吞吞走來。阿牛也望到了雪原,立刻立停腳步。其實,他不該停下腳步。他一停下腳步,雪原就繞過他爺,向阿牛沖上了上去。不過,興長的低喝聲隨即也沖向了雪原,仿佛被這低喝聲撞了一記,雪原一個趔趄,然后立停在了阿牛面前。興長低喝,你要做啥?你立牢!

雪原就立牢在了阿牛的面前。隨即,他轉過面孔來,望著興長,像是在等他爺發(fā)出新的指令。興長的指令是讓他立刻朝后走,興長還對雪原說,是他做了對不住阿牛的事體,而不是阿牛對他哪能了。

雪原就朝后走了,可他不懂他爺的話,他爺做了對不住阿牛的事體,哪能倒是自家的手臂受傷了呢?當然,雪原后來還是清楚了事體的真相,清楚了他爺做了對不起阿牛的事體卻自家受傷的真相。后來,這個真相的部分畫面一趟趟在他的腦子里上演——興長和阿牛玩“扎金花”,三局兩勝,興長贏了。阿牛神情木然地從樹根上立起來,興長也立起來。興長神情頹喪,一點不像個勝利者,勾著頭,目光在地上找尋著啥。他的目光落在了腳邊的那把鐮刀上。他彎腰拿起那把鐮刀,又舉起右手,朝自家的左臂上割去。他一共割了兩記,也叫了兩聲。叫聲驚醒了密林里的斑鳩,它也發(fā)出兩記清脆的叫聲,然后拍打著肌扇,向樹林上空飛去。

興長摜掉手里的鐮刀,迅速脫下襯衫,用右手和嘴巴撕扯幾記襯衫,又用右手和嘴巴把襯衫扎在了左臂上。然后,他的右手按在了左臂上,目光哀切地望著阿牛,說,算我輸了,大家就當沒發(fā)生今朝的事體吧。

阿牛仍神情木然,立在一邊,一動不動,也不出聲。

高高在上的老天爺望到了樹林里的這一切,也許就在這一刻,老天爺對興長和阿牛之間的事體做出了自家的裁判,這裁判就是對阿戇、雪原和秋妹各自命運的裁判。他的裁判包含在興長對阿牛最后講的那句話里。

興長轉身走動起來,阿牛卻重新跌坐到了樹根上,只一歇工夫,他的屁股又從樹根上彈起來,然后尾隨興長,也開始朝樹林外走。

在通往樹林外的小路上走了十幾步后,阿牛身體左邊出現一塊小空地,上面除了幾棵矮矮的枸骨、火棘、灑金柏,還開滿了花,荼蘼、瑞香、木槿、含笑等。阿牛望著那些花,翕動著鼻翼,想捕捉香氣,想讓香氣把他鼻頭里的甜腥氣趕跑??墒牵且淼聂鈩雍孟穹炊尡穷^里的那股甜腥氣更濃了。年紀活了一大把,可以說,阿牛早已聞慣了血的氣味,不要說今朝興長手臂上的那么一點點血,就是那一年阿元被人打斷腳,讓他相幫“接骨頭”時,面對流了半面盆的血,他都沒覺得啥??墒?,今朝在興長手臂上發(fā)出的甜腥味,讓他覺得異常,讓他的一顆心在收緊。他的目光盯著身邊的一朵含笑花,淡黃色的含笑花好像真是綻放出的一個大大的笑容,對他笑著。他曉得,這里的老人都把含笑說成是“侒客”——阿牛盯著那個大大的“笑容”,心里果然安寧了下來。

雪原對他娘說,他爺割扁擔藤時受傷了。

雪原立在他家的場院里,他娘在一只石臺子上磨水粉。他娘的背后,就是他家一客堂兩廂房的黑瓦房子。房子四周墻面上,經常可以看到白花花的墻硝,每年開春后,常有人過來,拿著短帚、布兜掃墻硝,然后轉去制造打麻鳥的火藥。每面墻上都有木柱子,木柱子撐在圓鼓鼓的石礎上。這房子是好多年前翻造的。雪原小辰光,他家的房子是上棟下宇式的茅草房。長大一點,因為在造房師傅、后來變成泥水作頭的海榮那里當過一段辰光的學徒,雪原熟悉這種上棟下宇式房子的構造:“棟”是房子的脊梁,支撐著頂蓋凸起;“宇”是椽子,托牢向下斜下來的整個頂檐。有了棟、宇支承的頂蓋后,再在四周豎木柱子,接著,聯柱支梁,梁上接檀,沿檀搭椽,加鋪葦笆,涂泥茅草成墻?,F在,雪原家房子的柱子間,已經砌上了磚頭,而且,門前場地的一半,也鋪上了磚頭,不過砌上和鋪上的,多數是他爺在外頭撿的碎磚。他娘聲氣平和地回話,用灶頭灰涂。

當倍珍把簸箕里的灶頭灰端到興長面前時,興長一把推開倍珍,聲氣惡狠狠地說,用不到你來討好。

然后,他走到了灶頭間。他總是這樣,自家碰到啥災禍了,甚至是不順心的事體了,就會對倍珍發(fā)狠,好像這災禍、這不順心是她撥的。倍珍也習慣了,她不會不開心。這次,她也沒有不開心。被興長推開后,她彎腰,拿起興長脫在地上的血跡斑斑的襯衣,走向屋后的灘涂石。

興長在灶肚后面坐下,他想把右手伸進灶肚,右臂卻一陣無力。這時,他的面色幾乎跟灶頭灰差不多,一片灰黑。他的額角在冒汗,還感到頭混和頭疼。他想舉手揩汗,不當心舉起了左手,左手臂上一陣劇痛,他大叫一聲,嘴巴歪到一邊,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氣。等他的喘息平復下來,嘴巴也回復正常后,他再次舉手。這次,他的腦子清爽了,他舉起了右手,可舉得還是很艱難,額角頭上的汗水更多了,不過,他的右手還是伸進了灶肚,抓起一把灶頭灰,朝左臂上的傷口上抹。他的嘴巴再次歪斜了,可他還是堅持著又伸了一趟右手,把第二把灶頭灰抹在了左臂上。后來,他抹了第三把和第四把。第三把和第四把灶頭灰已經抹不上了,抹上去后立刻從手臂上落了下來。他終于立起來,側過面孔來,說,是割扁擔藤時割傷的。

其實,他邊上沒有人,可他感到自家就是在向邊上的人開口,那人是赤腳醫(yī)生阿大。他又聲氣懇切地講了一句:是割扁擔藤時割傷的。

興長走出家門,在路上沒走幾步,他就感到他的身體起了變化,剛才在灶頭間里時,他是渾身無力的,頭既混又疼,現在,這種感覺沒有了。他想,這是不是因為灶頭灰的原因呢?他想起了發(fā)生在好多年前的一樁事:在橫涇河的灘涂上赤腳走著時,因為不小心,他的腳底上插進了一小塊鐵片,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把鐵片從腳底上拔了出來,然后跳著單腿回家。一到家,他就在屋角的香爐里抓出香灰,朝腳底上抹。一日后,香爐里的香灰沒有了,他就用灶肚里的灶頭灰抹。一個禮拜后,他腳底上的傷口好了,他能跟平時一樣走路了。

現在,不燒香了,他家里就只有灶頭灰了。不過,他相信只要日日抹灶頭灰,抹上一個禮拜,他的傷口一定也會好。這么一想,他感到他的身體又有力了好多,還感到神清氣爽了,就立刻轉身朝后走。到家后,他用單臂劈起了硬柴。

又過一日,除了左臂上的傷口處還時不時在痛,興長感到自家完全與平時一樣了。有一兩趟,他甚至還想用左手去拿東西,可很快,他想起了發(fā)生在灶頭間里的那記大痛,就不敢輕舉妄動了。他想,他一定很快就能重新揮動左臂的,既然這樣,又何必在乎這一兩日的辰光呢,這一兩日就屏一屏吧,就不要派左手的用場吧。

可是三日后,興長突然困下了。他張口困難,兩眼緊閉,面孔上的肉卻在抽動。他不但左臂動不了,身體的多數地方也動不了了。

赤腳醫(yī)生阿大來了。他打開藥箱,開始在興長的左臂上清創(chuàng),接著給他注射了一針“馬破”,然后轉過面孔來,對倍珍說,好了,放心,他會馬上好的,會馬上從床上起來的。

到第二日夜里,興長果然從床上起來了,走到了窗前。他是被一陣面盆的敲擊聲驚醒的。原來這日夜里,天上發(fā)生了“天狗吃月亮”的事,村上一些上了歲數的老人拿出了家里的面盆,對著天空敲打,想嚇走“天狗”。興長的上身靠在了窗上,抬頭望天,天上的月亮已經只有了小半個,但還在努力灑下清輝。天上似乎有一股黑風在吹動,這黑風肯定也是“天狗”帶起來的,想把那些清輝趕走。從來不相信“天狗吃月亮”的興長突然身體一凜,也一軟,連忙轉身,走回到床邊,重新躺下來。

又過了兩日,在把興長送往香花人民醫(yī)院的路上,他徹底閉上了眼睛——其實,“天狗吃月亮”的那日夜里后,困在床上的他,眼睛一直是閉著的,倒是在被送往醫(yī)院的路上,他的眼睛睜了幾趟。最后一次睜開時,他望著倍珍,想話啥,卻只是牽動了一記嘴角,然后就永遠閉上了眼睛。一歇后,倍珍的手從興長的右手開始,朝手腕、小臂上摸上去,摸到了肩胛那里,又一下子放到他的鼻子底下。她凝了下神,猛地晃動起興長的身體,晃了兩三下,哇的一聲哭起來。

子云停了拖拉機,跳下駕駛座,繞到后頭,上了車兜,伸手翻翻興長的眼皮,就拿起車兜一角的一塊灰色布頭,放到興長的面孔上。

隨后,拖拉機掉轉頭,沿原路開了。

興長去世幾日后,赤腳醫(yī)生阿大對人說,破傷風不會這么快要人性命的,一定是樹林里的蛇精要了興長的性命。

這話傳開后,好多人就相信了,相信興長是被蛇精要了命的。傳得多了,連雪原和倍珍也相信了。有一日,雪原來到了大蕩邊,他手里拿著一把鐮刀——就是他爺興長帶到樹林里去的那一把,出事體的那天,興長沒有把它拿轉來。后來,倍珍差雪原去樹林里拿轉來了。雪原拿著它來到大蕩邊,眼睛里冒著復仇的火苗。他先在大蕩邊尋找,后來又去樹林里尋找??赊D了半日,他還是見不到傳言中的蛇精。

連著幾天,雪原都拎著鐮刀,在大蕩邊和樹林里尋覓,卻始終見不到蛇精的影子。它害死他爺后,一定是躲起來了,它會躲在哪里呢?雪原已尋遍樹林,在一些走不通的地方,他甚至用鐮刀著力割葛藤,割出一條通道來。他清楚,假使那條大蛇躲在葛藤叢里,他拼命割葛藤的舉動只能驚動它,讓它逃走,可他沒辦法,他不能也變成一條蛇,鉆過葛藤叢,他只能用鐮刀先著力割葛藤,割出一條路來。在割葛藤的過程中,面對一根粗大的葛藤,他把鐮刀當成了一把砍刀,咬著牙使勁朝葛藤上砍下去。他把它當成他要尋的蛇精了。刀口在翻卷,他的心頭很解恨:。

當鐮刀的刀口全部翻卷后,雪原把它扔在了一片倒地的葛藤上,然后走出樹林。他走到大蕩邊時,辰光是夜快了,在朦朧的天色下,他望到大蕩里有一樣東西在沉浮,心跳立刻加快了,右手下意識地想去抓啥,可那把鐮刀的刀口已經卷了,被他摜在樹林里了。他不管了,他認為現在就是赤手空拳,也不能放過出現在眼門前的機會。

他跳進了大蕩里。實際上,因為勞累,他目光有點模糊了,他把沉浮在大蕩里的那樣東西(一團陰影)認作了他一直在尋找的目標。他蹚水向前,終于靠近了他想象中的蛇精。

這蛇精居然是他娘倍珍。

最終,雪原把倍珍拉回到了岸上。倍珍渾身綿軟,癱在了岸上,可她還能開口,她側轉著面孔對雪原說,水里冷。

雪原抱起了全身濕溻溻的倍珍。他用不著問啥,就已經清楚她來這里是為了啥,可他不清楚的是,他娘還沒有進樹林里,哪能就落水了?她是跳進水里的,還是落進水里的?

雪原馱起倍珍,朝家里走。倍珍在他背上說,你不能去那里了!你爺已摜下我,你不能再摜下我啦。

話完,她嗚嗚嗚哭起來。

只有阿牛清楚,興長的死跟蛇精不搭界。哪有蛇精?哪有蛇精害煞興長的事體?瞎話三千??伤麤]有把心里想的講出來。他心里還有一句話,害煞興長的,其實就是興長自家的兒子雪原。

阿牛這么想著時,心里很難過,也很嚇,好像接下來雪原要害煞的人就是他了。雪原要來害煞他,是因為雪原也會很快醒轉來:不是蛇精害煞了他爺,不是雪原害煞了他爺,歸根結底是他阿牛害煞了他爺。

阿牛認為興長的死確實是他造成的。他為啥要答應興長去樹林里呢?在興長贏了后,他為啥沒有先拿起地上那把鐮刀,朝自家胳膊上割呢?

這些想法像一些不斷生長的雜草,纏夾在他的腦子里。他都頭昏腦漲了。有一日,他把兒子阿林、兒媳黃桃、孫子阿戇喊到一道,說,我看我們家和秋妹家的這門親事就算了。黃桃問,做啥算了?

阿林和阿戇都沒有出聲,阿戇的面孔上甚至露出笑來,像是他大大的話讓他很開心。

黃桃瞪阿戇一眼,又轉面孔對阿牛說,你腦子糊涂了?

這時,阿牛感到他確實有點頭昏腦漲。他晃晃頭,說,腦子糊涂,肚皮里的一本賬清爽。黃桃說,我們不要你的那本賬。阿牛用求援的眼神望著他兒子阿林,說,你講!

阿林像是沒聽見他爺的聲音,仍舊嘴巴緊閉,眼睛杲望著阿牛。這次,家里碰著大事體,阿牛以為阿林無論如何會張口的,想不到他還是閉著嘴巴,筷子也撬不開的樣子??磥恚@個戇大不會給他幫腔了,看來他被人罵對了——小辰光,阿林常被人這樣罵一句:舌頭爛在嘴巴里。在這里,背后搬舌頭的人以及因伶牙俐嘴而遭人嫉恨的人,都要被人罵上這樣一句。小辰光的阿林也曾伶牙俐嘴過,想不到物極必反,現在,阿林似乎徹底成了啞子聾甏,不,比啞子聾甏還不如,啞子聾甏話不出時,還會打個手勢,他連手勢都不打。這樣的人,哪能指望他為自家?guī)颓荒??在家里碰到大事體時,他沒有跟阿戇一樣笑出來,已經算好的。

阿牛想讓阿林和阿戇走開,自家跟黃桃單獨談。可又想,既然阿林和阿戇差不多是兩個木頭人了,那他們在與不在有啥差別呢?他就當著兒子和孫子,對黃桃說,這門親事我看還是息擱。

黃桃瞪大眼睛,張張嘴,卻沒出聲。阿牛又說,討進來做啥?讓家里白白多一張嘴巴。

阿牛又想說啥,卻發(fā)現黃桃的眼睛里有了眼淚水,就馬上閉上了嘴巴。一歇后,黃桃終于開口說,我就是愿意家里多一張吃飯嘴。

阿牛轉頭,朝門外望??伤⒉怀庾?,仍舊立在客堂里,邊上的三個人也沒有離去,仍圍牢他,似乎都在等著他重新開口。

阿牛把目光轉回來,向邊上的三家子揮手,可他們沒反應,還是一動不動地立在他邊上。他們不走,他走——阿牛抬腳,跨出家門。

大約兩個鐘頭后,在一間破舊的農具倉庫里,蹺腳水根把阿牛從一根橫梁上解了下來。虧得發(fā)現早,被解下的阿牛很快透過氣來。水根和阿牛以前有過不開心,在阿牛透過氣來之前,水根在阿牛的面孔上左右扇了兩記,又抬頭朝四圍望望,再朝阿牛的胸膛上打了一拳——或許,就是水根的扇耳光和打拳頭讓阿牛緩過氣來的。見阿牛緩過了氣,水根在他邊上立起來,走出谷倉。沒有走幾步,他又重新走了回來。他試圖把困在地上的阿牛拉起來,可阿牛全身發(fā)軟,立不穩(wěn)。水根就馱起阿牛,一蹺一蹺地向阿牛家走去。

當天夜里,黃桃望一眼阿牛的頭頸,那里,一道勒痕被燈光映亮了。黃桃說,家里多一張嘴巴,也不會餓煞你。阿牛吸口氣,聲氣軟綿綿地說,是的,其實家里多一張嘴巴也沒有啥。曉得嗎?秋妹肚皮里……黃桃連忙接嘴說,曉得的,所以我才不答應你的,我們偏要爭口氣,把她討進來。再話,在兩家的親事上,我覺得秋妹娘好像也懊惱了。衛(wèi)英哪能好懊惱呢?她懊惱,我們更要把秋妹討進家門;否則,我們家的人在別人面前不要想硬錚。

阿牛張張嘴,又閉上。

黃桃和衛(wèi)英立停在了一爿種著中藥材的田塊邊,這田塊是村里專門給縣商業(yè)合作社的云湖藥材廠辟出的,里面種著元胡、生地、浙貝母、川芎等。每過兩三年,這塊田地就要輪作,培植菌菇,同樣是代為培植,這次是為縣商業(yè)合作社的稻香村食品廠培植,菌菇品種有草菇、平菇、金針菇、毛木耳等。有段辰光,村里還同時為云湖藥材廠和稻香村食品廠培植過靈芝、銀耳、猴頭菇等藥用菌。

黃桃似乎聞到了田塊里散出的淡淡的中藥材的氣息,翕動一記鼻翼,說,不愿意讓秋妹進我家門了?衛(wèi)英說,是的,我不想瞎話。黃桃說,既然先前都說定了的……那你就答應我一樁事吧,給他們辦趟好日酒吧,好日當天就讓秋妹走吧。衛(wèi)英說,你嘴巴里的話不算數呢?好日酒辦好后,你對自家的話不認賬了呢?黃桃嘆口氣,搖搖頭說,其實,我也清爽,阿戇是沒福頭的,真讓他和秋妹過,他也當不成男人。好日,只是做給別人望的,我只是想讓阿戇在別人面前風風光光地做趟男人……

衛(wèi)英話不出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黃桃.里面慢慢有了眼淚。她似乎在想啥,一歇后,她像是想清楚了一樁事體,說,算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好日了,就要好好地在你家過日腳。黃桃說,不,我們家也不想平白無故多張吃飯嘴。

衛(wèi)英想話,秋妹也是有手有腳的,你家哪能是平白無故多張嘴呢?可還沒等她話出口,她就清楚了黃桃話里的意思。

衛(wèi)英眼里的眼淚水流得更多了。望著一面孔眼淚水的衛(wèi)英,黃桃再哪能屏忍,都屏不牢了,也一面孔眼淚水了。她一把抱牢衛(wèi)英,還把面孔貼上衛(wèi)英的面孔,衛(wèi)英也緊緊抱牢她。她們像兩個患難與共的人,相互擁抱著,在擁抱中從對方身上吸收著勇氣、信心和力量。

身體分開后,她們似乎真的擁有了勇氣、信心和力量,不再落眼淚,也有了一個相同的想法。衛(wèi)英說,那就好日吧。黃桃說,那就好日吧。

藥材田南橫頭有一棵苦楝樹,枝葉間發(fā)出了清脆的鳥鳴聲,這鳥鳴聲像是幾道賀喜聲,提前祝賀起了她們兩家之間的喜事。鳥鳴聲消失后,枝葉間響起了肌扇的拍打聲,那只鳥從樹上飛走了,它像是專門候在這里執(zhí)行道賀任務的,現在這任務完成了,它就飛走了。連小鳥都來祝賀了,她們還有啥理由不讓秋妹和阿戇好日呢?

可是,在她們即將分手的辰光,一道光亮在衛(wèi)英腦子里閃過。衛(wèi)英說,我會讓你家的人感到面孔上有光彩的。

和黃桃分手后,衛(wèi)英就沿著橫涇河河岸朝東走。微風中,河岸邊的絲茅草在搖擺,絲茅草的下面,是長在水里的紅廖,紅廖的枝葉間,很多水滴蛛在忙碌地來回奔跑。衛(wèi)英的腳底踏在草根上,癢癢的。那些草根就是被人從泥里踏出來的,卻也因為一直被人踏,這些草根再也沒有發(fā)育成青草。

河岸彎曲著朝前延伸,橫涇河也彎曲著朝前延伸。河底的水草搖曳出一團一團的陰影,這些陰影加深了河面的顏色,河面呈現著一片靛藍的色澤。在水草不豐茂的河段,河面的顏色清淡起來,呈現出一片白亮的色澤——這白亮假使被陽光一照,就會刺眼,有時刺得讓人不敢望過去。這時,假使橫涇河正處在魚蝦蟹等充足的辰光,一些“聰明”的魚蝦蟹等仿佛曉得人的眼睛不能直視這樣的河段,就會從河底浮到水面上。比如甲魚,它們會趴在水面上,還把頭高高抬起;比如鯽魚,它們會在河面上跳起來,被陽光照亮的鰭就像肌扇,在河面上方飛出一道弧線,然后又鉆進水里,接著又快樂地跳出河面,循環(huán)往復。

魚蝦蟹等這樣一鬧,就把它們身處的這片水面搞渾了,這片水面就不再白亮、刺眼,不再讓人不敢直視。不過,快樂辰光總不長,快樂有時也是不快樂的開始。這些快樂的魚蝦蟹等不清楚人類已發(fā)明了太陽眼鏡,也就是墨鏡,于是,它們聰明反被聰明誤,丟了卿卿性命。面對河面上陽光的反射,戴了“太陽眼鏡”的本地人不再嚇,他們用絲網、魚叉等漁具來捕捉那些躍升到河面的魚蝦蟹等——因為上頭已經禁止使用“小籃”“網斗”“小籠”等趕盡殺絕的捕捉方法和工具,這里人就基本用絲網、魚叉等工具來捕捉。暫時沒有被捕去的魚蝦蟹等沒發(fā)現新形勢,憑老經驗,在天氣晴朗的辰光,還是躍升到那些陽光充足、水質清亮的河面,這樣,它們也逃脫不了被消滅的命運。由此,盡管沒有了“小籃”“網斗”“小籠”等致命武器,整條橫涇河里的魚蝦蟹等也越來越少了??蓹M涇河畢竟是一條有十幾公里長的河流,還幾乎連通著江南地區(qū)的多數江河港汊,所以橫涇河里的魚蝦蟹等是永遠滅絕不了的——當河里的魚蝦蟹等少了,戴著“太陽眼鏡”來捕捉的人也就少了,甚至不見了,這樣,辰光又到了一個魚蝦蟹等由衰到盛的關口,朝后,慢慢地,橫涇河里的魚蝦蟹等又會多起來,直到河岸邊拿著魚叉和舉著絲網的人再次變多。這是一個循環(huán),是一個圈——人與魚蝦蟹等在里頭永遠轉著的圈,沒法擺脫。辰光也在轉著圈,在白天和黑夜之間轉,啥人也都沒法擺脫辰光轉動出的這個圈,只能在這個圈里與辰光一道轉動。

快到黃昏頭了,夕陽把它橙色的陽光投射到了橫涇河里,也投射到了那個有著蛇精的大蕩里。衛(wèi)英已走近大蕩。在她面前,蕩水在慢慢晃動。那些橙色的光照也在晃動,它們在晃動中一歇歇碎開去,一歇歇又凝成一片。

踏上蕩岸后,衛(wèi)英突然望到大蕩里有一條長長的黑色東西,它在朝前動。她清楚為啥在沒有一絲風的情況下,蕩水也在晃動了。她的心跳到了喉嚨頭,她想馬上離開蕩岸。

衛(wèi)英的右側,就是那片圍繞著大蕩的茂密樹林。有兩條窄小的路在她邊上延伸開去,一條通向樹林的深處;一條沿著樹林的邊沿彎曲向前,繞過樹林后會到達大蕩的另一邊?,F在,衛(wèi)英想走的就是林地邊的這條小路。可她剛想抬腳踏上這條小路,就滑倒了,還落水了。落水的一剎那,她清楚,這一趟,蛇精終于要收她了。她想爬上岸,可又想到了早前就聽到過的一句話:碰著這種事體,你越犟,事體只會越壞。所以,她由著自家在水里沉浮了。

她沒有在大蕩里沉下去,也沒有被大蕩里的蛇精收去。慢慢地,她開始拍著水前進了。前進到大蕩當中時,她停留一下,似在等著身體下的蛇精把她拉到水底下??缮呔珱]有拉她,她就重新拍水前進。一歇后,她就從大蕩的這邊到了大蕩那邊,然后上岸了。上岸后,她回頭,望到大蕩里已沒有了橙色的陽光,蕩水顯現出一片深青色,也不再晃動。水面下,也已不見那條長長的黑色東西。

衛(wèi)英舔舔濕漉漉的嘴唇,想,話不定是我把它嚇走了。

她轉身,迎著掛在西天上的一大片鉛灰色暮色走去。這一日,是她一生中僅有的一趟沒有靠船,也沒有沿著樹林邊的小路經過大蕩。

黃桃把作好的日腳回頭了衛(wèi)英,衛(wèi)英再回頭泉榮,泉榮也同意了。當日,衛(wèi)英把秋妹喊到身邊,秋妹像是已曉得了這樁事,面孔上的神情顯得很平靜。衛(wèi)英把手放到秋妹的后背上,輕輕地撫摸,不停地撫摸。衛(wèi)英就用撫摸替代嘴巴了。她的撫摸就是她心里的話,她現在就是在對秋妹講話了,用手在講。

衛(wèi)英說,我們家是開口算數的人家呢。

秋妹聽進去了。她也開始講話,她也用手回答她娘。她的右手放在她娘的大腿上,她娘的話音剛落,她的五只節(jié)頭骨就在她娘的腿上輕輕捏了一捏。就是這一捏,她娘聽到秋妹在講話了,在回答她的話了。

秋妹說,是的,我不能讓我家變成開口不算數的人家。衛(wèi)英說,讓你受委屈了。秋妹說,這個世界上比我委屈的人多著呢。衛(wèi)英說,可是,誰愿意望著自家女兒受委屈呢?秋妹說,啥人不會受委屈呢?衛(wèi)英說,可你這個委屈忒大了。秋妹說,不一定,我看你就受過比這大的委屈。

衛(wèi)英的鼻頭一酸,眼睛里立刻有了眼淚水。她放在秋妹后背上的手停止了撫動,她也就停止了講話,不,她沒有停止講話,她只是停止了用手講話,開始與平時一樣用嘴講話。衛(wèi)英說,不,我不能讓你受委屈。

話音一落,她眼睛里的眼淚水落得更多了,她又想講話,卻感到此情此景中,嘴巴真不是講話的最好工具。她的手就再次放在了秋妹的后背上,再次撫動起來,也再次用手對秋妹講起話來。衛(wèi)英說,你先去吧,去了后,再回轉。

她眼睛里的眼淚水像是落不盡了,還在源源不斷地落下來。她想起了黃桃的那句話:……好日,只是做給別人望的,只是讓阿戇在別人面前風風光光地做趟男人……

秋妹聽懂了衛(wèi)英用手講的話,放在衛(wèi)英大腿上的節(jié)頭骨又輕輕地捏了一捏。

這捏同樣是秋妹的話,她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不會回轉的。

衛(wèi)英感到自家的身體快要支撐不牢了,要倒下來了,可她堅持著。她繼續(xù)用手說,那么,好日當日,只要你跨出這個家,兩只腳只要跨出門檻,隨你再到哪里,我跟你爺都不管了。

衛(wèi)英透過蒙嚨的淚眼,望到秋妹的眼睛里似乎有亮光閃了閃。秋妹用節(jié)頭骨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不會再去哪里。

秋妹的手從衛(wèi)英的腿上拿走,她不再講啥。衛(wèi)英的手也從秋妹的后背上拿走,也不再講啥。一縷橙色的陽光照到了門檻的里側,一只斑蝥在這縷陽光里上下翻飛,發(fā)出嗡嗡的響聲。

好像是一眨眼,那個日腳——阿戇討娘子、秋妹出嫁的日腳就到了。

新相公阿戇和新娘子秋妹,一個住在村西頭,一個住在村東頭,盡管兩家子住同一個村,接新娘子時,三只婚船去大盈港里繞了一繞,然后,慢吞吞進入橫涇河。

水面上,三只婚船排成一字,慢吞吞進入橫涇河。河兩岸的秋柳陰影下,浮著紅蓼青蘋,木船擦過,似乎能聽到水草的鳴聲,像是新娘子秋妹剛跨出家門時的抽泣。第一只船是開道船;第二只船上有著烏棚頂,里頭坐著新相公、新娘子以及伴郎、伴娘;第三只船上裝著布匹、銅錫器具,還有秋妹爺到市區(qū)買的三五牌木鐘、長城牌熱水瓶、明星牌花露水等。嫁妝中,比較引人注目的是一只耥螺螄的網兜。

前進中的婚船悠悠晃動,這晃動似把秋妹的心從胸膛中晃了出來,晃向遠處,不過不是阿戇家,而是晃向了蒼蒼茫茫、不知其所的遠方。一個伴娘的手伸向擱在小方桌上的木盤,拿起一粒南瓜子,卻沒有嗑,定睛望著神態(tài)木然、目光迷茫的秋妹,說,嫁在一個村里,好日日回娘家,發(fā)啥呆呀?胸前系著綢布紅花的阿戇說,對對對,今朝夜里我與你一道回娘家。

伴娘、伴郎們都笑起來。有一個伴娘還把嘴里的瓜子噴了出來,她說,今朝,你們是不能住到秋妹家里的。好日頭一日,兩家子就住到女家,哪有這種事啊。阿戇望著秋妹,說,她想住到她娘那里,我就跟過去。

又有人笑出了聲。笑聲還沒有消失,第一只船上傳來了麻子的一聲喊,張阿六、王盤,把閘門打開。

三只船停在了“向陽紅”水閘前。第二只船上,除了秋妹,船艙里的人都出來了,立到了船艄上。在刺眼的陽光下,眾人瞇起眼睛,望前面橫在河當中的巨大閘門,也望河岸上的一間青磚小屋。

小屋是看閘人住的,關著木門。有人嘴巴里咕一聲,看閘的兩只甲魚哪里去了?

更多的人則在心里想,東家小氣啊,辦這么大的喜事,居然沒有打點好這兩只甲魚。麻子對著青磚小屋吐出一句臟話。撐篙的老耿嫌避他添亂,讓他不要再多嘴。老耿是阿戇的表叔,閘門擋牢婚船,當然比麻子更急,但光急不派用場,老耿手中的長竹篙在河里一點,船就靠了岸。他跳上岸,走向小屋,腳步有點晃。

小屋的木窗糊著厚厚的油紙,望不清里頭的情景。老耿撲在窗上,說,阿六、王盤,兩個阿弟,你們在嗎?

老耿又低聲低氣喊一聲。小木門吱呀一聲開了,王盤衣衫不整地走出來。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老耿面孔上,然后移開去,在船艄上、河岸上的人群當中轉。

船艄上有人問王盤,現在又不是發(fā)大水辰光,放下閘門做啥?王盤說,發(fā)不發(fā)大水,你懂,還是我懂?他又聲氣硬翹翹地說,平時,我困到中午也沒人管,今朝你想管我?

老耿向剛才問話的人丟一記眼色,然后彎腰走近王盤。這時,張阿六也從小屋里走了出來,老耿就向兩家子遞上了香煙。王盤點上手里的煙,吸一口,然后抬頭,望著頭頂上楝樹的茂密枝葉。

望著看閘人老卵的樣子,一時,船艄上、河岸上的人群中沒人開口了。又有人從船上跳上了岸,這是阿戇家另一個親眷,他手里拿著兩條香煙。

兩個看閘人各接了一條煙,也接了送煙人從口袋里摸出的糖果,卻還是不出聲。老耿搔搔頭皮,清咳一記,嚇絲絲地說,辰光不早了,東家等著開飯呢。

輪著王盤搔頭皮了,只是一個勁搔,不張嘴。老耿又說,阿戇家就這么樁大事了,看在阿戇好日這件大喜事上,你們就算幫個忙吧?張阿六說,正因為是一樁大喜事,所以馬虎不得。

話是再清楚不過了,老耿又連忙轉身,跑到船上,磨蹭一歇后回轉,把兩只紅色喜封分別塞進王盤和張阿六的手中。張阿六的兩只節(jié)頭骨捏捏喜封,塞進口袋里,嘴角一牽,浮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張阿六說,可這閘門現在還是不能打開呀。王盤,你到里頭望望電到底來了沒有?

王盤走進小屋。小屋的后面是一片底蕩田,解放前,一直是地主喬富根家的“岔田角”,也就是因為佃農不交租,而被喬富根抽回田面(使用權)、打算另行招佃的田塊。一直是“岔田角”,當然是因為這田塊是底蕩田的原因,容易澇,很多作物就不能耕種。這一塊“岔田角”連帶著影響了周圍的這一片地方,人們把這一片地方視為風水不好的地方,連半夜里偷埋尸骨的人都不愿來。解放后,這一片地方,當然包括附近這片河面和河面上的這個水閘,還是被不少人看作是風水不好的地方。這不,今朝,討娘子的隊伍剛開始一直順順當當的,行到這里,遇阻了。

小屋里很快傳出王盤的聲音,不曾,電還不曾來,這閘門還是開不了。

老耿的肚皮里泛上了苦水心也忒黑了,這兩只甲魚還想要啥?難道想要婚船里的新娘子?讓我們把她送到他們的小屋里?他咽一口饞唾水,壓牢心頭的火氣,說,阿戇家以前有啥對不住你們兩家子的,還請原諒啊。張阿六的態(tài)度像是緩和了些,拍拍老耿的肩胛說,講啥呀,老耿,我們能有啥跟阿戇家過不去的事?老耿正想再開口,突然聽到有人在船上叫嚷:你們這么戇,回轉去多喊些人來,把那閘門朝上抬,不就好了?

是新相公阿戇在叫嚷。好幾個人發(fā)出了笑聲,連王盤和張阿六的面孔上都露出了開心的神色。

王盤說,做啥是老耿來叫我們來開閘呢?應該是新相公和新娘子來喊我們開閘呢!張阿六說,對對,喊新娘子和新相公過來,新娘子一家子過來也可以。

老耿的面孔上露出愁苦神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有人領著新相公和新娘子上岸了。

新相公阿戇走上來,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一副聽憑張阿六、王盤發(fā)落的樣子。新娘子在十幾步遠的地方就立定了,面孔上神情木然,與老耿面孔上的焦慮神情形成了反差。老耿對阿戇說,快,快給張大哥、王大哥敬煙!張阿六擋牢阿戇遞煙的手,說,要開閘嗎?要開閘的話,你先去把新娘子胸前的閘門打開了,我們就想辦法把河上的閘門打開。

張阿六笑瞇瞇地望著十幾步遠的新娘子秋妹。秋妹穿著紅緞子衣裳,戴著頭花,陽光下的她就像一棵纖秀、艷麗的花樹。講起來,盡管張阿六比秋妹歲數大,可也曾是秋妹的白相淘伴,他其實也不想真的跟秋妹過不去,更不想跟阿戇家過不去。但在今朝這樣一個難般碰著的日腳里,如果不拿秋妹尋尋開心,這么趣的女人以后還會給他們尋開心的機會嗎?讓張阿六想不到的是,討娘子隊伍里的一些人倒打一耙了,他們響應了他的話。許多人圍上來,有一個人的面孔上露出了掩飾不住的興奮,說,對對,阿戇把新娘子胸前的閘門打開了,我們也好早點回去吃老酒!

可哪能去打開紅蓮胸膛前的閘門,阿戇不清楚。他來回走幾步,用求助的眼光望著老耿。一個面孔上有疤的男子從船上跳到岸上,把阿戇拉到秋妹的身邊。他拉起阿戇的手,把它放到秋妹的胸前??砂哌@戇大還是不清楚哪能動手,疤臉男人就用自家的另一只手去解秋妹緞子衣裳上的一粒紐子。秋妹竟一動不動,依舊神情木然,周圍發(fā)生的一切好像與她沒啥關系。疤臉男人解開一粒紐子后,就不動了,對阿戇說,把她衣裳上的紐子都解開,翻起內衣,讓她的奶奶露出來,你咬一口,就算開閘啦!

疤臉轉過面孔來,望望王盤和張阿六,神情像在問他們,他對“開閘”的講法是否對。張阿六點點頭。

阿戇開始解秋妹胸前的紐子,由于方法不對,加上忒用力,有兩粒紐子從衣裳上脫落下來,落進了草地里。當秋妹粉色的內衣露出時,人們聽到阿戇的面孔上發(fā)出了一記清脆的響聲。

秋妹打了阿戇一記耳光后,又開始撕扯他的頭發(fā),兩家子扭在一道,阿戇喉嚨頭發(fā)出了混濁的呻喚聲。

這時,先前聽了阿戇的話,去村里喊人來相幫抬閘的后生家回轉了,他帶著幾個人,雪原也跟在他的身后。后生家上前,用力分開秋妹和阿戇,然后喘著氣從口袋里摸出阿戇娘給的鈔票,塞到身旁的王盤手里。后生家說,你們自家分。

王盤抬頭,望了望頭頂上楝樹的樹梢頭,又把面孔轉向橫亙在河面上的水閘。他的手朝前一指,對老耿說,這樣吧,望到那兩根石條子了嗎?

那是兩根七八米長、近十公分寬的石條子。這兩根石條子在河岸和水閘當中穿過。每根石條子的當中,盤著用來升降水閘的鋼繩。兩根石條子分別位于水閘的兩側,又各自與河岸相距一步遠的距離。

王盤對著前面的人群說,你們出一男一女兩個人吧,男的馱新娘子,女的馱新相公,從兩根石條子的這頭走到那頭。走完石條子,我們就想辦法打開閘門。張阿六用體諒的聲氣說,這樣好,假使只是讓新郎阿戇馱新娘子,馱不過去的啊。

對兩個看閘人提出的新花樣,除去阿戇家?guī)讉€親眷,討娘子隊伍里的人似乎都很贊同,好多人面孔上露出了興奮神色,就像剛才看阿戇在秋妹胸前“開閘門”,大家再一次朝兩位新人圍攏來。有人催阿戇,你叫啥人馱?快點講!

阿戇面孔上居然也浮出了興奮的神色,落開嘴,想講啥又沒有講,只是對催促他的人戇笑著。老耿對阿戇說,喊紅珍吧,喊紅珍馱你。阿戇說,紅珍馱我。

人群中有人歡呼。紅珍是伴娘中長得最高大的一個,身高都過了一米七。

王盤問秋妹,那你呢,你叫啥人馱?

秋妹沒搭嘴,低垂著眼簾。討娘子隊伍里一位瘌痢頭后生沖出來,在秋妹面前蹲下身體,說,上來吧,我馱你。

又有歡呼聲在人群中發(fā)出。秋妹跳開一步,目光抬起來,向四周轉一圈,說,雪原,我讓雪原馱。

望上去,秋妹只是微微抖動了兩記嘴唇皮,可嘴唇皮當中吐出的聲音卻十分清楚。

天上的云彩擋牢了太陽,微風帶著橫涇河清涼的水腥氣撲到了人們的面孔上。雪原和紅珍低頭嘰咕幾聲,決定先由紅珍馱阿戇,從河南岸邊的那根石條子上過,再由雪原馱秋妹,從河北岸邊的那根石條子上過。

紅珍盡管人高馬大,動作卻蠻靈活。她向后伸出雙手,托牢阿戇的屁股。阿戇的雙臂繞在紅珍的頭頸里,頭擱在她的左肩上。紅珍的兩只腳一踏上石條子,就微微別轉頭,對背上的阿戇說,屁股忒小,派用場辰光,有力道嗎?她捏了捏阿戇的兩個屁股瓣,阿戇輕喚一聲,不曉得是痛了,還是舒服了。走到石條子當中時,紅珍被鋼繩絆了一記,身子搖晃起來。周圍的人立刻興奮地叫起來,可紅珍還是穩(wěn)牢了。周圍的人又失望地靜下來。馱著阿戇的紅珍很快走完那根石條子,穿過水閘,一步跨上橫涇河的南岸。南岸邊是一片成熟了的小麥田,在陽光的照射下,這種名叫繭子頸的小麥泛著金黃的色澤。

雪原馱上新娘子,一步跨上了河北岸的石條子。北岸邊是一塊小雜糧田,種著從崇明引進的大紅袍赤豆,一粒粒飽滿的紅色赤豆正眼睛一樣望著雪原和新娘子。雪原的腳底感受著石棱子的堅硬,后背感受著秋妹身體的溫軟。秋妹的手臂緊緊繞著雪原的頭頸,緊得讓雪原有點透不過氣了。雪原小聲說,我可能過不去。秋妹也小聲說,過不去就不要過了。

可雪原還是踏著石條子小心地朝前走了。他還低頭朝腳下的橫涇河望去。因為河底布滿紅色的水藻,河水呈現著一片紺紫色。水閘的阻斷使原本東流的河水停止了流動,閘門那里,就有了一個又一個的漩渦。有一只灰色的死兔子在漩渦里時隱時現。雪原又小聲說,我可能走不完這根石棱子了。秋妹說,走不完就不要走了。雪原說,那我要跌河里了?秋妹說,跌吧。雪原說,那我真跌了?講不定我們在河里能成為一家門。秋妹說,講不定。

話音剛落,河面上發(fā)出一記很大的響聲,岸上的人群中也騰起一片喧嘩,有人在喊好,聲音很尖。

兩家子哪能從水面上沉下去了?岸上,有人開始急。一歇后,岸上的人都開始急。撲通一聲,一個男人跳入河中。隨后,好幾個男人跳入河中。新娘子很快被人救了上來。她頭上沾滿了水草,兩只眼睛閉著,面色蒼白如紙。有人伸出指頭,試試她的鼻息,說,沒事。

救她上岸的男人想讓她立起來,可她軟得像是沒有了骨頭,男人索性把她重新放倒在草地上。河里的男人紛紛上岸。雪原的一個不識水性的堂弟在岸上叫起來,哪能都上來了?雪原呢?哪能不救雪原了呢?

一個剛上岸的男人從地上拿起衣裳,揩著自家濕漉漉的頭發(fā),說,雪原變成一條黑魚,鉆到河泥里啦。雪原的堂弟推著這個男人,說,快下去啊,快下去!男人邊犟邊說,已經在河底摸了一趟,摸不著,你要我再去瞎摸?再講,雪原又不是不識水性,啥人曉得哪能回事,或許他真的變成了黑魚。另一個也已上岸的男人說,雪原是一條黑魚呢,舊年,他跟我在河里比憋氣,我還輸給了他。

雪原的堂弟大叫一聲,要朝河里跳。有人拉牢了他。被雪原堂弟推過的那個男人說,好好,我再到河底下去摸摸看。

他跳入河中。隨后,又有兩三個男人跳入河中,但他們很快從河中重新爬上了岸。太陽又從云層中鉆出來,把橘紅色的光芒照射在河面上,微波蕩漾的河面望上去一片斑斕。

雪原的堂弟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哭起來。這時,新娘子秋妹卻從草地上立了起來。

這日夜快,村里人都曉得,阿戇討娘子把雪原給討丟了。到第二日一早,隨著雪原娘倍珍的哭聲響起,大家又都認為,阿戇討娘子把雪原給討煞(死)了。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沒有找到雪原的尸體,哪能好斷定雪原死了呢?——阿戇娘黃桃在自家的場角上對人這樣講。

可當倍珍朝阿戇家走去時,一路上聽著她的哭聲,好多人還是在心里認定雪原已沉煞在橫涇河里了。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沒有找到雪原的尸體,哪能好斷定雪原死了呢?——見黃桃堅持這么講,倍珍啥也不講了,靠在阿戇家場門前的一棵彎脖子老樹上,號啕大哭。倍珍這樣,其實讓黃桃心里更慌。黃桃就在心里說,賠幾好,你開口,你只要講得出,盡管講。一歇后,倍珍說,你還我兒子。雪原的“獨眼龍”叔叔也走過來了,說,不能欺負人。黃桃頂一句,啥人欺負啥人啦?又不是我家有意要弄丟雪原的。雪原的叔叔瞪圓了獨眼,說,不是你新婦要雪原馱她的?她假使沒讓他馱,哪能會出事?一直蹲著的阿戇大大阿牛立起來,說,尋不著雪原,我們心里其實也難過。

昨日夜里,阿牛打著電筒,領著好幾個男人,沿著橫涇河的兩岸走了大半夜。他們不時地跳下河去,在河底摸一摸,盡管他們清楚這多數是徒勞的。他們還來到水閘東面約半公里處的那個大蕩邊,他們想,潛伏在大蕩里的蛇精或許是雌的,它已經把雪原給拖到了那里,跟他在水里成親啦。可最后,他們沒有在大蕩里尋著啥,卻把大蕩里的水弄得很渾。其實,在橫涇河邊走了大半夜,他們把許多河段里的河水都弄渾了,可即使把整條橫涇河都弄渾了,又有啥用場呢?他們照樣尋不著雪原。

倍珍不再哭,用手推開別人端到她面前的茶水,盛著茶水的瓷碗落到地上,隨著啪的一記碎裂聲,她重新哭起來。她邊哭邊說,苦命的兒子啊,人家討娘子,你去送性命啊。

阿牛蹲下來,開始撿拾地上的碗瓷片。倍珍已經坐在了一條柏木長凳上,繼續(xù)哭訴,你送掉性命不要緊,哪能狠心摜下我啊。

她的哭聲像是產生了一股強大的氣浪,沖擊著貼在客堂木門上的那張大紅“雙喜”字,“雙喜”的半個“喜”字已經掛了下來,在門板上輕輕晃動。

好日第二日,阿戇家的場門前就發(fā)出了哀傷的哭聲,圍觀的人心里都有了一股講不清的感覺。他們都一聲不響了,或立或坐著。

雪原的叔叔突然蹲下來,也嗚嗚嗚哭起來。昨日來阿戇家相幫的翠嬸走到倍珍邊上,說,其實也不能怪阿戇家的。我昨日上晝就發(fā)覺雪原不對勁了,一家子待在河浜邊上。我猜想他那時就想尋短見呢。

倍珍沒有接翠嬸的話,屁股從長凳上滑下,滑到了地上。她邊哭邊用手在鼻頭下捋一記,然后把手上的鼻涕往屁股邊的地皮上揩。

翠嬸又說,真的,他昨日也來阿戇家相幫了,是一家子從河邊那里走來的。搬臺子時,他也像丟了魂靈頭,摜斷了一只臺子的腳……

翠嬸面孔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眼神嚇人。其實,好多人面孔上的表情都僵住了,眼神都嚇人了。

雪原立在了場角上。他對正哭著的他娘說,回家吧,我不曾死。

十一

雪原沒有死,卻生病了,他感到渾身發(fā)熱、發(fā)軟。一回到家,他就困到了床上,一直困到天黑。

醒轉后,他覺得身體好受了一些。屋外好像起風了,木窗在哐哐地響。一歇后,雪原終于聽出來,不是風在吹木窗,是有人在拍木窗。他連忙在床上坐起來。下地后,他覺得渾身又是一陣發(fā)軟,就像他昨日剛上岸的那一陣子。

昨日,他潛在河水里,朝前攀(游)了好一歇。上岸后,他就跑進了附近的一塊香料作物田里,田里分片種植著薄荷、留蘭香、香葉天竺葵、薰衣草等。他彎著腰,鼻頭里全是香味,這香氣讓他憂傷的心情稍稍得到了緩解,不過,他還是保持著警覺。他走進那片薄荷和那片香葉天竺葵之間的一個壟溝里,困下。一困下來,他就想到了生死不明的秋妹,無聲地哭起來??蘖艘恍X得心里反而亮堂了好多。他意識到,假使秋妹這次真遭遇了不測,那她最后也沒有成為別人的家子婆,特別是一直會碰著的阿戇的家子婆,這不是他所希望的嗎?他覺得自家心里的亮堂是不作興的,所以,他既感到心里亮堂,又感到不安、難過。到了夜里,他真的認為秋妹已經沉煞了,還覺得是自家害了秋妹,他不敢回家,仍躺在了壟溝里。他捩斷了身邊的好多薄荷桿,然后把這些圓形的紫色薄荷桿蓋在身上。到月亮高掛在天空、大熊星座的尾巴朝下時,他終于迷迷糊糊地困著了。第二日一早,他走出了那塊香料作物田。在路上,他碰著隔壁村的一個人,問了問,終于曉得秋妹沒有出事。

雪原走到了門邊,撥開門閂,輕輕拉開木門,秋妹一下子撲到了他的身上。秋妹問,你這死人,哪能沒有死?雪原說,你要我死?秋妹說,你這死人,哪能不曾沉煞?雪原說,你要我沉煞?秋妹說,都講你沉煞了,你沉煞了倒好了,我也死心了,后半輩子就安安心心地跟阿戇過日腳;可現在不行了,你這死人沒死。

兩家子倒在了床上,鉆進了被頭里。秋妹拿起雪原的右手,放到自家肚皮上,說,你的兒子已經能在里頭動了呢。

雪原就輕輕撫摸,講實話,他的手沒感覺到啥特別的動靜。他說,真想不到,打煞我也想不到。秋妹說,想不到啥?雪原說,現在我們又在一道了。秋妹說,我不走了,明朝一早,就喊我娘去阿戇家,把彩禮退了。

這時,屋外真的起風了,風拍著廂房的木窗,哐哐地響。

十二

發(fā)生了雪原和秋妹落水的這樁事后,從“向陽紅”水閘到大蕩,橫涇河的這半公里的河面,不曉得哪能,一直顯得很渾。水清則無魚,水一渾,兩邊的河岸上又引來了不少手持鋼叉、肩抗絲網的人。

一日下晝,一個后生用絲網從河里捉起了兩條白水魚,像有啥黏液,把它們的身體黏牢牢地粘在了一道。這可是一樁稀奇的事,活著的橫涇人,還沒有啥人捕撈到過兩條粘在一道的魚,也沒有啥人見到別人捉起過這樣的連體魚。

后生竟然用了力,才把這兩條魚分開。然后,他抬起頭,笑著對邊上的人說,它們是雪原和秋妹。

可事實上,雪原和秋妹還活在人世間,并沒有成為連體魚。

(林宕,作家,現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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