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茹
視覺中國供圖
慶應二年(1866)正月二十一日,距木戶孝允正月八日抵達京都已過去了十多天,雖然薩摩藩每天熱情款待,其高層也多次前來會談,但雙方主張始終如平行線,木戶心中不免焦慮。他深知長州正面臨再次被幕府征伐的危機,自己屏退藩中異議上京與素來被視為仇敵的薩摩藩會談,必須帶回有說服力的成果。京都是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他曾奔走在這個古都的大街小巷。只不過現(xiàn)在身為通緝犯,只能隱身于薩摩家老(家老,輔佐藩主施行藩政的藩內(nèi)重臣,每藩有家老數(shù)名,因各藩情況數(shù)目不等)小松帶刀宅邸。在正月京都的濕冷天氣中,他數(shù)次回顧自身及長州藩所走過的艱難歷程,告誡自己這次一定要耐心、絕不退卻。
木戶本非出身武家,8歲時被藩士桂孝古收為養(yǎng)子,改姓桂,通稱小五郎,由此得以接受武家教育。他曾先后在藩校明倫館受教于吉田松陰,在江戶學習劍道、洋式兵學。那是一段頗為安穩(wěn)的歲月,他一直在努力,希望能成長為一名真正的武士。
然而,一切在嘉永六年(1853)開始發(fā)生變化,他親眼看到龐大的美國機械鐵甲艦停留在江戶灣,巨大的危機感攪動了自上而下的整個政局。在孝明天皇發(fā)出攘夷號召后,京都成為攘夷、尊皇、開國、武備等各種主張激烈碰撞以及懷有不同政治目的的各勢力輪番角力的舞臺。他個人及長州都參與其中,如笨拙、僵硬但又執(zhí)著的舞者,左沖右突,不斷碰壁,其間還夾雜殘酷的內(nèi)部斗爭。木戶幾乎是長州在京都這個舞臺上所有重大劇目的參演者。
他28歲時從江戶回到長州,看到藩內(nèi)將長井雅樂的“航海遠略策”定為藩論,長州藩為接近朝廷和幕府做了種種努力,但始終未能進入幕政核心;同時,親幕政策卻引發(fā)藩內(nèi)尊皇攘夷派的激烈反對。當時的木戶也主張尊皇攘夷,支持周布政之助推翻長井之說,確立了尊皇攘夷(簡稱尊攘)的藩論。自此,長州更多將眼光看向朝廷,并一度取得朝廷信任。木戶30歲時上京,負責本藩和朝廷、其他藩的聯(lián)絡事宜及情報收集工作,開始活躍于京都舞臺。
但當幕府開始拉攏朝廷時,長州藩終成棋局中的棄子,在文久三年(1863)八月被支持幕府的薩摩、會津等藩聯(lián)合以武力趕離京都。進而,在新選組等組織的捕殺下,尊攘派在京都的活動空間被極度壓縮。元治元年(1864)長州試圖復權的武裝政變“禁門之變”再次以慘敗告終。經(jīng)過這些動蕩,長州尊攘派的核心人物幾近覆滅,長州藩本身也被定性為朝敵,成為幕府征伐的對象,史稱“第一次長州征伐”。
木戶每次憶及那些逝去的同伴,都會感到深切的痛苦和悔恨。他幾次和同伴們一樣身處險境,均憑借機智及擅長喬裝而僥幸逃脫,也因此坊間有“逃跑的小五郎”之惡名流傳?!敖T之變”后,因被通緝,風聲漸緊,他逃離京都后以小商人身份藏身但馬出石(今兵庫縣豐岡市出石町)。一年多后幾松歷盡艱辛找到出石時,木戶在政治上已心灰意冷,在幾松不懈勸說下才回到長州,改名木戶貫治,重回藩政核心。
此次面對幕府準備再次征長,他深感該是自己繼那些逝去的同伴之后做出犧牲了,他和長州藩沒有退路,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黑船來航事件:1853年7月,美國人馬修·佩里率領4艘船只到達江戶灣,要求幕府打開日本國門。日本人初次見到黑色的軍艦,稱之為“黑船”。
木戶面對西鄉(xiāng)隆盛時,總感覺他那如黑寶石一般的眼睛深不可測。薩長之間也有不可測的一面,雙方本是仇敵,為形勢所迫不得已坐下和談。
長期以來,木戶一直在思索兩藩的關系。薩摩和長州同為外樣雄藩;同樣不滿幕府的譜代獨裁體制,希望外樣、親藩各藩能有資格參與政治;兩藩均各自嘗試接近朝廷和幕府。不同的是,長州的尊攘派主要將目光投向朝廷,薩摩最初則嘗試延續(xù)前藩主島津齊彬的政治主張,希望通過接近并輔助一橋慶喜(即后來的幕府將軍德川慶喜),拉攏朝廷,增強自身政治話語權。因此,薩摩在鎮(zhèn)壓京都的激進尊攘派和驅逐長州勢力問題上表現(xiàn)積極,但很快薩摩發(fā)現(xiàn)他們的努力多化為了泡影。在京都,一橋慶喜聯(lián)合會津、桑名兩藩掌控了政局(通稱“一會桑政權”),薩摩不但未能進入核心,還因其實力為幕府所忌憚,可能會淪為下一個長州。不僅如此,薩摩因參與鎮(zhèn)壓激進尊攘派樹敵眾多,也為各藩所忌憚。在長州,諸隊的士兵們對薩摩、會津恨之入骨,將“薩賊會奸”寫在草鞋上日日踩踏。
這些仇恨木戶當然記得,但他提醒自己不能被仇恨所裹挾。兩藩有相近的政治目標,在經(jīng)歷各種嘗試、失敗之后,或許只有彼此合作,才能開辟一條新路。這是為何薩摩要邀他會談,也是他此次上京的目的。但在雙方曾為仇敵的情況下,合作形式如何、合作關系是否平等就顯得尤為重要,雙方誰都不愿率先提出結盟請求。
此次木戶來京會談雖然是薩摩藩主動派黑田清隆到長州邀約并引導前來,但會談內(nèi)容主要聚焦于如何應對眼前的幕府準備再次征伐長州一事上,未能進一步深入。雙方就幕府內(nèi)部情形、幕府可能采取的懲罰措施、能動員多少兵力、何時出兵等做了種種預測。薩摩方面反復勸說長州暫時接受幕府提出的懲罰措施。他們預測懲罰措施不會給長州造成實質性削弱,薩方也會盡力斡旋使其流于形式,暫時接受可以讓長州擺脫被再次征伐的危機。木戶不斷猜測薩摩這些勸導背后的真實動機為何,如果幕府召集薩摩參加征討軍,他們將作何選擇。對于薩摩方面的暫時接受幕府懲罰的勸告,他堅決地予以拒絕,稱不會接受幕府任何的處罰措施。薩長之間能從仇敵走到今天,已屬不易,但做到完全信任是不可能的,自己身負長州命運,絕不能掉以輕心。盡管如此,木戶也明白,獲得薩摩的支持,至少爭取薩摩中立,將對局勢有重大影響。
在長州面臨征伐之際,木戶雖然焦急,但他知道己方并非完全處于劣勢。會談中,他將長州的情況毫無保留地傳達給了薩摩:現(xiàn)在的長州擁有用幾千挺西洋新式步槍裝備的訓練有素的諸隊(由武士、農(nóng)民、漁民等組成的軍隊);有統(tǒng)一的藩論,核心決策層幾乎都是自己親信;最主要的是有背水一戰(zhàn)的決心,已非兩年前被趕出京都時可比。長州已做好應戰(zhàn)準備,這是木戶談判的底氣所在。
在十幾日的交涉中,雙方還就幕府如果出兵,會產(chǎn)生的各種后果進行了預估。薩摩表示一旦幕府出兵征長,薩摩會出兵穩(wěn)固京都和大阪局勢,一方面是穩(wěn)定朝廷,另一方面是壓制處于觀望狀態(tài)的各藩,使幕府的“一會?!眲萘o法動員更多力量。還會在物資及武器方面暗中給長州以支持。木戶則表示即便長州處于軍事劣勢,以其“防長二州(長州藩的核心地區(qū)周防和長門)化為焦土”也要戰(zhàn)斗到底的決心,不會讓戰(zhàn)爭在一年半載內(nèi)結束。并且,戰(zhàn)爭持續(xù)有可能引發(fā)更大規(guī)模內(nèi)戰(zhàn),屆時薩摩如果不得已跟隨幕府出戰(zhàn),將會對自身形成巨大消耗。在西方列強虎視眈眈之下,日本一旦陷入內(nèi)亂,是否能保持國家獨立也是疑問。木戶觀察到薩摩高層也在動搖并不斷進行磋商,是繼續(xù)觀望還是和長州達成有軍事同盟性質的合作共同對抗幕府的“一會桑政權”,是事關兩藩、幕府乃至整個國家未來走向的重大決策,薩摩對此猶豫不決。
山口縣荻市的木戶故居,木戶在此居住近20年
就如何開展下一步行動,雙方基于自身考量不斷互相試探,一直未能達成確切的合作意向。在這種僵持之中,木戶已在兩天前提出要返回長州,或許他和長州藩要做好成為孤立無援的應戰(zhàn)者的準備。正在此時,薩長兩藩均十分信任的坂本龍馬二十日抵達京都的消息,讓他決定再等一等。
在雙方看似鎮(zhèn)定但均暗自焦急的等待中,坂本龍馬終于到達小松宅邸。木戶向坂本陳述了他的主張、立場和處境,并告知坂本雙方雖然對形勢做了種種預測,但沒有達成實質性、可行性的合作協(xié)議。以長州現(xiàn)在的心境,不會主動提出請求,更不會接受施舍式的協(xié)約,一旦如此,木戶在藩內(nèi)恐怕會威望盡失,長州需要的是合作者而不是救世主。坂本在了解到木戶的真實想法后,居間斡旋,最終促使薩摩藩首先提出了結盟請求。雙方進而討論了協(xié)約具體內(nèi)容,商定由木戶匯總成文,并請坂本龍馬作為見證者。協(xié)約一旦成文,同盟就具備了約束力。
在薩摩提出結盟要求后,木戶感覺如云開霧散,無比舒暢。雖然未來難料,自己的命運也許會因此被卷入更為暴烈的風雨之中,但他仿佛看到了那條一直在追尋的可以帶他重回京都的路。薩長聯(lián)手,以兩藩實力,就不再是被動應戰(zhàn)者,而是具備了主動進攻的能力,天下形勢將隨之而動。這一天必將載入史冊。
(責編:李玉簫)
江戶時代,德川幕府將全國二百六七十家大名分為譜代、外樣、親藩三種類型。其中,譜代是1600年關原之戰(zhàn)前就是德川家臣的大名,德川幕府建立后,他們被安排在全國各要地,并獨占幕府要職;外樣大名是關原之戰(zhàn)后臣服于德川氏的諸侯;親藩則是除將軍家以外的德川氏直系和分家。
又稱蛤御門之變、元治甲子之變。元治元年(1864)七月,長州藩為了恢復勢力,派兵進入京都,在蛤御門附近與會津藩、薩摩藩以及幕府勢力交戰(zhàn),最終戰(zhàn)敗。此事成為“第一次長州征伐”的導火線。
又稱新撰組,幕末在京都守護職松平容保手下負責維持治安、特別是鎮(zhèn)壓尊攘派志士的浪人組織。在元治元年(1864)六月的“池田屋事件”中,殺死了許多尊攘派志士。
薩摩藩上層武士,支持西鄉(xiāng)隆盛和大久保利通等人的政治活動。
長州藩士,主張“尊皇攘夷”,高杉晉作、伊藤博文、山縣有朋等政治家都是他的學生。
明治天皇之父,極端攘夷派,但反對倒幕。他試圖采取公武合體的策略,敦促幕府強化海防。在他1867年突然去世之后,日本政治形勢發(fā)生巨變。
原為京都藝伎,木戶孝允的戀人,曾經(jīng)多次幫助木戶,在明治維新后正式與木戶結婚,更名為木戶松子。
薩摩藩士,和木戶孝允、大久保利通并稱“維新三杰”。
薩摩藩士,明治維新之后曾任日本第二任內(nèi)閣總理大臣。
土佐藩士,幕末時代的政治活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