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來森
倪云林的山水畫,特別是其后期的山水畫,構(gòu)圖趨于模式化:遠(yuǎn)景,多為遠(yuǎn)山,山逶迤連綿,務(wù)虛,山在虛無縹緲中;中景,多為河流,河面寬闊,水流平穩(wěn),無船無帆無漁人,甚至于少葦草蘆蒲,干凈而蒼茫,一派純粹;近景則多為疏樹、丘石、瘦竹、草亭等。
有意思的,是倪云林山水畫中的樹。
尋常畫家筆下之樹,或稠密,高低錯落,蒼蒼茫茫;或繁盛,枝葉婆娑、郁郁蔥蔥;或古老,老干虬枝,昭示著歲月的滄桑。
而倪云林筆下的樹卻非如此。
他筆下的樹,大多只有寥寥幾棵——三五棵或者五六棵。
幾棵樹,疏疏落落地布散著,給人一種蕭疏之美。與疏樹搭配的,是丘石和瘦竹。丘石,多渾樸、圓潤,疏樹就生長在這樣的丘石間,這些丘石,仿佛就是疏樹的根基所在;瘦竹,瘦細(xì)、纖弱、高低錯落,與疏樹形成一種俯仰相望之態(tài)勢。如此,樹挺,石堅,竹瘦,就使整個近景呈現(xiàn)出一種疏落、秀逸之美。
倪云林筆下的樹,另一特點是不古不老,更不虬曲盤旋。他筆下的樹,一棵棵,俱是筆直挺拔的,像是一個人,正當(dāng)青壯年,軀干挺立,給人一種挺秀之美。何以如此?我覺得,這里面似乎有一種意志力。倪云林所畫的是樹,但在他心中,或許“樹如其人”,一棵棵挺拔的樹,就是其自身精神的某種寫照——他要像一棵挺拔的樹,永遠(yuǎn)保持自己腰桿的挺直。
而倪云林山水畫中的樹,最大的特點,還在于“不綠、不花、不果”——倪云林的山水“不讓一朵花兒繾綣,沒有一片綠葉閃爍”,樹,總是處在半枯或者全枯狀態(tài)。樹葉,多半凋零,或者全然凋零,呈現(xiàn)出一種“枯樹寒林”的境況。
何以會如此?這似乎與前面的“挺拔、挺秀”相矛盾,其實不然。“挺拔、挺秀”,是自身的骨氣所在,但縱是骨氣耿耿,也難免遭受摧殘,使樹身摧折,人心“枯寒”。
晚年的倪云林,家財散盡,四處漂泊,窮且老,可以說,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之地步,可悲的是,在“山窮水盡”之時,他卻看不到“柳暗花明”的希望。如此生命狀態(tài)之下,他又怎會不感到“枯而寒”呢?
倪云林山水畫中的樹,疏疏幾棵,總是處在近景之中,在此岸——它在此岸,遙望彼岸。
彼岸是什么?遠(yuǎn)山邈遠(yuǎn),遠(yuǎn)山蒼茫,遠(yuǎn)山始終處在視野抵達(dá)不到之處。但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所以,此岸的疏樹,在一定程度上,就是“遙望者”。
那個“彼岸”,對于倪云林來說,可能是藝術(shù)的高度,也可能是某種政治理想、人格追求,但晚年的倪云林,其遙望中,很重要的一點,可能就是對故鄉(xiāng)的思念——注入了漂泊者思家的呼喚。
這一點,在倪云林晚年繪畫的題跋中,多有表述。
如1672年,倪云林畫有一幅《江亭山色圖》,其題跋云:“我去松陵自子月,忽驚歸雁鳴江干。風(fēng)吹歸心如亂絲,不能奮飛身羽翰。身羽翰,度春水,蝴蝶忽然夢千里。”
聞歸雁鳴,歸心如亂絲,此懷鄉(xiāng)之情昭然。故而,疏樹幾棵,站立岸邊,實在就是倪云林對故鄉(xiāng)的一份遙望。
如果單純從畫面之美來看,遠(yuǎn)山“幽”,近樹“秀”,遠(yuǎn)山、近樹,則共同構(gòu)成一種“幽秀”之美。不妨借用倪云林自己的一句詩來評價他的繪畫——“遠(yuǎn)岫疏林亦耐看”。
(編輯 兔咪/圖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