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

2023年5月25日，美國哈佛大學舉行畢業(yè)典禮

農(nóng)歷春節(jié)前夕，“哈佛女孩劉亦婷成為美國普通中產(chǎn)”上了熱搜。

曾經(jīng)“耀眼如星辰”的劉亦婷，如今在美國結了婚，回歸了“正常人的、平平常常的生活”，這與她年少時的“大志向”有很大出入。如此反差，激起無數(shù)網(wǎng)友的反復解讀。

人們不由得想起20多年前出版的《哈佛女孩劉亦婷》。

這本暢銷書影響了千萬人的受教育歷程，劉亦婷的父母在這本書中記錄了女兒成長的點滴：從懷孕到出生，從積蓄實力到金榜題名，劉亦婷成年以前的每一步，都離不開父母的嚴格教育，很多家長，也把劉亦婷當作雞娃的榜樣。

20多年里，人們發(fā)現(xiàn)，“哈佛女孩”的神話，的確有過度包裝的嫌疑。但如今貶低劉亦婷的現(xiàn)況，似乎也并不能幫助當下的家長和孩子走出教育焦慮。

“哈佛女孩”的誕生

回到劉亦婷聲名鵲起的1999年，美國哈佛大學收到了來自全球1.8萬名學生的申請書，從中挑選出1650人錄取。成都女孩劉亦婷名列其中。

她的故事以大字標題《我要到哈佛學經(jīng)濟》登在《成都商報》的頭版。除了哈佛大學，還有包括哥倫比亞大學在內(nèi)3所美國名牌大學為劉亦婷敞開大門，并且免去每年高達3萬多美元的學習與生活費用。

在哈佛大學寄給劉亦婷的錄取通知書中，有這樣一段話：“哈佛招生委員會極為仔細地選擇了那些表現(xiàn)出非凡的學業(yè)、課外活動和個人實力的候選人。”究竟是怎樣“非凡的學業(yè)、課外活動和個人實力”，讓劉亦婷成為了“哈佛女孩”？這個問題讓當時很多學生的家長一臉茫然。

《成都商報》為劉亦婷開通了4條熱線，一下午就接到了近千通電話。與此同時，劉亦婷家里也收到了來自全國各地讀者的來信。不同年齡段孩子的家長都希望從劉亦婷父母那里求得“育兒真經(jīng)”。

劉亦婷的母親劉衛(wèi)華與繼父張欣武瞅準了商機，用1年左右的時間寫出《哈佛女孩劉亦婷：素質(zhì)培養(yǎng)紀實》，記錄教育劉亦婷的全過程。這本書在2000年問世后暢銷全國，銷量達300萬冊。

書中，劉衛(wèi)華將培養(yǎng)劉亦婷的起點，追溯到自己懷孕期間讀過的一本小冊子—《早期教育與天才》。這本書記錄了19世紀初德國“神童”卡爾·威特的培養(yǎng)過程。每天下班，劉衛(wèi)華都會讀這本小冊子到半夜。這本書強調(diào)“對子女的教育必須同孩子的智力曙光同時開始”。所以，懷孕期間，劉衛(wèi)華頂著每天劇烈的孕吐，堅持吃很多雞蛋和水果，直到劉亦婷出生。

劉衛(wèi)華精心規(guī)劃劉亦婷成長的每一個階段，孩子出生15天時就要接受“輸入詞匯”訓練，也就是由大人有選擇地輸入有用信息，希望能刺激大腦神經(jīng)的發(fā)育。母親制訂了教育劉亦婷的表格，詳細列出了全家人與劉亦婷的互動注意事項。劉亦婷的五感都在訓練計劃之內(nèi)，聽覺味覺都有相應的訓練方法，家人還要經(jīng)常給孩子哼歌培養(yǎng)藝術細胞。

《哈佛女孩劉亦婷》將培養(yǎng)劉亦婷的方法，包裝成可供復制的靈丹妙藥，著力凸顯劉亦婷成長過程中戲劇性的教育手段。這些手段廣為流傳，孩子家長紛紛效仿，雞娃風氣一時鼎盛，成為一代青少年的噩夢。

哈佛女孩劉亦婷

要忍耐的不只有寒冷和疼痛，還有任何脫離成功軌道的傾向。

最廣為人知的橋段，當屬劉亦婷的繼父為女兒設計的“忍耐力訓練”，也就是徒手捏冰15分鐘。繼父專門為10歲的劉亦婷在冰箱凍了一塊冰，記錄下女兒捏冰每一分鐘的疼痛。從第二分鐘開始，劉亦婷就“覺得刺骨”，到第三分鐘，“骨頭疼得鉆心，像有千萬根冰針在上面跳舞似的”，直到手完全麻木。15分鐘到了，劉亦婷竟然高興地歡呼“萬歲”，而她的手已經(jīng)變成紫紅色，“摸什么都覺得很燙”。

劉亦婷11歲的時候，劉衛(wèi)華也發(fā)明了母親版的“忍耐力訓練”：像芭蕾舞演員一樣踮著腳尖，同樣要堅持15分鐘。劉亦婷依然忍耐，用吹氣球和背常用數(shù)的平方強迫自己不去注意抽筋的小腿和鉆心疼痛的前腳掌。

要忍耐的不只有寒冷和疼痛，還有任何脫離成功軌道的傾向。劉衛(wèi)華曾經(jīng)嚴厲警告女兒不許與同學玩“戀愛游戲”。她用戀愛游戲的風險來恐嚇女兒：游戲中止可能會引發(fā)對方不滿，產(chǎn)生怨恨，“輕則糾纏不休，重則殺人毀容”。

她被哈佛錄取的關鍵因素是美國國會議員拉瑞·席慕思的一封推薦信。

神話的另一面

2004年初，劉亦婷的父母出版了第二本書，《哈佛女孩2：劉亦婷的學習方法和培養(yǎng)細節(jié)》。有人依舊熱情追捧“哈佛女孩”，也有人開始在精心包裝的成功神話中發(fā)現(xiàn)問題—在劉亦婷的神話中，有一些因素被淡化了，另一些則被讀者忽略了，而這些因素對劉亦婷的成功至關重要。

在申請美國大學的過程中，考試成績只是申請材料的一項，校方還會考慮學生的藝術體育特長、社會活動參與等條件，同時平衡錄取學生的種族、性別、國際，保證生源的“多元”。有留學咨詢專家指出，如果能找到和申請者有關的名人推薦，作用極大，甚至會發(fā)揮一錘定音的效果。在今天，大多數(shù)留學生都了解這一信息，但在2000年以前卻鮮為人知。

2004年底，還有一本名為《教育孩子需要大智慧：“哈佛女孩劉亦婷”真相》的書出版。根據(jù)作者蕭愚的分析，劉亦婷在學習成績、競賽和藝術特長這些方面并不突出，申請哈佛時也沒有SAT成績，托福成績剛剛達到錄取標準而已。她被哈佛錄取的關鍵因素是美國國會議員拉瑞·席慕思的一封推薦信。在一次赴美夏令營中，劉亦婷結識了拉瑞，有幸住在拉瑞的家中。

《哈佛女孩劉亦婷》一書的作者，也用仰慕的文字介紹了這位“傳奇人物”：“他不但是一位出色的律師，還是美國全國律師協(xié)會中國法委員會主席，同時也是世界第六大律師事務所—‘格信律師事務所的高級合伙人—老板之一。”此外，拉瑞還與一些美國名校有著一定的人脈關系。在推薦劉亦婷之前，拉瑞已經(jīng)推薦了兩名中國學生，他們的申請都獲得了成功。

實際上，拉瑞不止寫了一封推薦信，也在劉亦婷申請過程中的面談環(huán)節(jié)為她行了方便。曝光這件事的不是別人，正是劉亦婷的家人。

當時劉亦婷收到哈佛招生委員會的電子郵件，聲稱他們無法在成都找到可以做面談的哈佛畢業(yè)生，詢問劉亦婷能否前往上海或北京面談。在劉亦婷家人著急尋找中國西南地區(qū)的面談人時，拉瑞寄來一封郵件，帶來了“令人振奮的好消息”。拉瑞為劉亦婷找到了一個在成都工作的哈佛畢業(yè)生當考官。在蕭愚看來，劉亦婷的面談過程，是她的推薦人拉瑞一手操辦的。

2024年1月2日，美國劍橋，人們在哈佛大學校園里拍照

在蕭愚的“打假書”出版后，劉衛(wèi)華隨即發(fā)表聲明反駁，指出劉亦婷是一個全面發(fā)展的人，不僅學業(yè)出眾，而且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她還強調(diào)，劉亦婷的優(yōu)秀不是蕭愚編造事實、斷章取義所能抹殺的。劉衛(wèi)華還否認了拉瑞在哈佛有“所謂的人脈關系”，因為拉瑞只是“提供面談人線索”，不可被污蔑為“審查確定面談人”。

劉衛(wèi)華堅稱，哈佛本科招生是由招生委員會集體投票決定，沒有人享有特權。

并未破碎的雞娃夢

如今，留學海外已經(jīng)在國內(nèi)普及，中國的家長也更加注重素質(zhì)教育，“哈佛女孩”的神話早已悄然降溫。

近日，一篇名為《哈佛女孩成為美國普通中產(chǎn)，這場持續(xù)25年的雞娃騙局碎了》再次將劉亦婷推上熱搜。整篇文章都在渲染劉亦婷從哈佛畢業(yè)后的“淪落”：“之后，她又去了一家對沖基金，但結果也并不燦爛”，“后來，她又申請了哈佛商學院，被拒”，再就是“可能是覺得自己不適合打工，她就開了一家公司，效益不行，慘淡收場”。

這一套言辭，無非是要表達，劉亦婷的后半生，過的只是一個普通美國中產(chǎn)的生活，沒有任何可圈可點之處。更有人拿出劉亦婷當年“報效祖國”的雄心壯志，嘲諷她后來入籍美國泯然眾人的現(xiàn)況。由此似乎可以得出結論，劉亦婷及其20多年前營造的“雞娃騙局碎了”。

有媒體在職場社交網(wǎng)站上找到了劉亦婷的履歷，發(fā)現(xiàn)劉亦婷的美國生活并非網(wǎng)文渲染的那般“普通”。劉亦婷從哈佛畢業(yè)后，有過不錯的職業(yè)經(jīng)歷，曾經(jīng)去過波士頓的咨詢公司，也創(chuàng)辦過自己的公司。最近的2016—2023年，劉亦婷在一家名為秦嶺資本的公司擔任首席運營官，參加過相當多活動，還在2017年中美投融資峰會暨人才項目對接會上與社會名流對談。

同樣，人們也沒有多少理由指責劉亦婷未能堅持年少時“報效祖國”的理想。她近幾年工作過的公司都在集中給中國企業(yè)做戰(zhàn)略和投資。除此之外，劉亦婷還在成都的母校以自己的名字設立獎學金，專門激勵在學校課外活動中表現(xiàn)優(yōu)異的校友。

劉亦婷的成功，固然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人脈和策略的因素，也得益于海外留學尚不普及的時代背景，但她哈佛畢業(yè)后的人生也不應看成是失敗，或當作“雞娃騙局碎了”的佐證。刻意放大“哈佛女孩”神話中的偶然因素，或者貶低劉亦婷在美國的生活，也并不意味著現(xiàn)在的中國家長心態(tài)更好了，不再盲目雞娃。

相反，這里面透露出了某種焦慮到極致的悲觀，甚至包含了幾分自嘲?！?0后”或“80后”的家長或多或少都看清了，沒有什么培養(yǎng)模式能夠確保孩子能夠拿到頂尖大學的學歷，即使拿到了也不能保證孩子真的擁有一個成功的未來。將劉亦婷的人生曲線描畫成“高開低走”，或許能讓一部分人獲得少許報復的快感，卻不能從根本上緩解家長與孩子的教育焦慮。

過去的一年里，這樣的教育焦慮時不時就會找到新的熱搜，當作發(fā)泄出口?！爸袀鞔T士，火鍋店保潔”“孔乙己脫不下的長衫”“小鎮(zhèn)做題家”……一個個充滿無奈的標簽與2000年左右競相追捧“哈佛女孩”的狂熱恰成對比。

現(xiàn)在的家長們不僅熱衷雞娃，也開始雞自己，只是很少有人還會再把一個拿到頂尖大學入場券的學生，當作偶像繼續(xù)頂禮膜拜。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