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田田
開春時,父親抱回一只巴掌大的小柴犬,取名“三木”。作為一只賽級犬,三木拆起家來可謂得心應(yīng)手。新裝的石膏墻,它啃出碗口大的窟窿,精致的沙發(fā)凳腳,很快遍布醒目的溝壑。出門急,套上褲子才發(fā)覺襠部恰到好處有個洞,襪子再不能成雙入對,一只在我腳上,一只必在它窩里。如果以上還可忍受,那么當它尿黃了我心愛的毛絨地毯,一泡接一泡屎拳頭似的打在榻榻米上,處女座的我忍耐也隨之逼近極限。
三木擅長離間我與父親的感情。有段時間,父親經(jīng)常出差,便將把屎把尿的活兒丟給了我。恰逢三木腸胃不適,一泡屎可以稀軟地糊一地。上了一天課的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還要跪在地上,一邊干嘔一邊擦洗排泄物。吐完了,嘔干了,某一晚我終于歇斯底里地朝父親吼:“我受夠了!誰買的狗誰養(yǎng)!”
當然,三木的可恨還不僅限于此。疫情期間,我將養(yǎng)了三年的“姜餅”接回了家。貓狗同堂,三歲的喵哥被一歲的汪弟欺負得很慘。三木仗著自己發(fā)達緊致的肌肉,一次次將液體動物姜餅壓在身下狂舔??蓱z的姜餅無力反抗這狂暴的進攻,只得成日蹲在沙發(fā)底下。即便這樣,三木還要步步緊逼,像黃金守門員似的把守著沙發(fā)。若姜餅敢越雷池一步,便是一輪貓飛狗跳的大戰(zhàn)。有一回,三木也試圖鉆進沙發(fā)底,結(jié)果被卡住了頭,磨蹭半天出不來。
一年多里,我努力保持著與三木的距離。它愛抬起前爪撲人,我遂也練就了回旋踢。每當家中無人,我便出其不意偷襲,將它騙去陽臺鎖上。一天天,一月月,三木從一只小奶狗長成了壯年狗。這期間,它也經(jīng)歷了世間最痛。那是一個下午,三木被騙去做了絕育,回來時耷拉著腦袋一蹶不振。父親用Pad 播放《貓和老鼠》,往常它會看得津津有味,然而這一天卻生氣地將屁股對著屏幕。原來狗也記仇。
漸漸地,我習(xí)慣了三木的存在。偶爾也會斥巨資買幾個狗罐頭,看它咂巴著嘴舔得一滴不剩。對于它亂拉屎的壞習(xí)慣,我終于也能心如止水地撿起屎,包在紙巾里丟掉。我從來沒想過,它會那么快地離開我們。
七日晚,父親沉著臉推開門,告訴我三木失蹤了。我拿著牙刷,和鏡子里滿嘴泡沫的自己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從對方的眼睛里讀出了恍惚。半晌,我披上睡衣,舉著手電筒,去停車場與小區(qū)里外找了一圈。未果,十二點前往派出所調(diào)監(jiān)控,屏幕里那只棕色的小不點沖出小區(qū)后,徑直鉆入沒有監(jiān)控的后街。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它。
離開派出所已是夜半,空蕩的街頭,我一遍遍喊著它的名字。應(yīng)我的,是風(fēng)。
那一夜,我共做了三個夢。三個夢里,三木以三種方式跑回了家,撒歡的,狼狽的,驚魂不定的。醒來時,枕頭一片濕潤,我猜它或許回不來了。從小到大,我做過的夢沒有一萬也有九千,這么多夢卻從未有一個成真。窗簾縫抖落了一線天光,像極了過去上百個清晨,只是這個家少了什么。
我一遍遍去家附近的工地、垃圾站、停車場轉(zhuǎn)悠,逢人便問,你見過一只棕色的狗嗎?它戴著狗牌,牌子上寫著三木和主人的手機號。問累了,站在路邊,幾條流浪狗遠遠地望著我,我多想也問一問它們。我將三木的照片彩印了五十份,寫上“重金酬謝”,沿途貼在附近的路口。次日我便收到了一條短信,對方稱自己也是狗主人,曾通過狗販找到了走丟的狗狗。
面對這突臨的喜悅,我千般感激,立即加了對方提供的狗販QQ。一分鐘不到,狗販通過了我的好友申請。問了幾句后,他說三木有很大的可能性能夠找回。我連日來的沉郁,因這句話一掃而空。我強壓著興奮,問怎樣才能找到。
狗販提出先交200 元預(yù)付金,他會發(fā)動他的關(guān)系網(wǎng)幫我尋找,如能找到再補尾款。我心里“咯噔”了一聲,卻依然第一時間轉(zhuǎn)了賬。哪怕只有一成的機會,我也不敢錯失。毫不意外,所謂的狗販收款后便再也不回消息了。
余下的幾日,像這樣的騙子不勝枚舉:“我見過你的狗,掛著狗牌,牌子上寫著三木??晌覜]話費了,你先給我充20元。”
“我?guī)湍惆褜す穯⑹掳l(fā)去附近的群,你有零錢嗎,發(fā)個紅包給我?!?/p>
“我們是全國最專業(yè)的偵探機構(gòu),線下尋狗統(tǒng)一價9000 元。當然,誰也不能保證找到?!?/p>
為了騙一點錢,他們撕開你新鮮的傷口,吮吸你痛苦的血液,給一點希望的甜頭,再獰笑著扼住你的咽喉。
對他們,我連罵的力氣也沒有。
尋狗途中,許多人告訴我,別找了,脖子上掛著狗牌卻消失的狗,一定是被人拖走藏起來了。我想起了余華的《兄弟》,那一句“人怎么會這么壞”。
家中的陽臺還晾著三木常睡的小毯子,客廳里它的碗還盛著半碗水,甚至地毯上還有一團團它剛換下的毛。我睡眼惺忪地刷牙時,仍舊會下意識地踢踢腿,以防它靠近。我離開房間時仍會不自覺地將門關(guān)嚴,以免它溜進我房間。家里突然變得那么安靜,沒有它爪子拍地的嗒嗒聲,沒有它朝窗外的鳥狂吠。我從來沒意識到,原來自己早已將三木當作了家人。我突然想起曾給一年級的孩子上過《我永遠愛你》這一課。課堂上,我講了一個有點傷感的故事:男孩養(yǎng)了一只狗,他每天都告訴狗狗,自己永遠愛它。后來,狗上了年紀,先一步去世了。男孩很痛苦,可是想到自己曾一遍遍告訴它自己愛它,心里便好受了一點。
課上到一半,一個胖嘟嘟的小男孩哭了起來。他邊哭邊告訴我:“何老師,我也有一只狗,它叫豆豆,我不想失去它?!?/p>
我安慰他:“它也不想失去你,所以,你也一定要告訴它,你永遠愛它。我想它會聽得懂。”
三木,對不起,如今說已晚了。其實,我不討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