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娓
今年的冬尤其寒冷,路過老街,見一個老人拿著煙竹筒坐在屋檐下,吧嗒吧嗒抽了一會兒,用煙斗敲敲鞋底,便卷起煙袋瞇上眼睛,享受著陽光帶給他的溫暖??茨菒芤獾臉幼?,我突然想起了外公。
外公留給我最深的印象,便是半躺在門前的稻草堆上曬太陽,面朝著那條坑坑洼洼的小路。小路很窄,緊依著竹林,本來走的人就很少,微風(fēng)吹來,竹葉搖曳,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響,使這條小路更顯得冷僻。外公耷拉著腦袋,瞇著眼睛,似乎睡著了,而他的心始終醒著。只要有人從他身邊走過,他的眼簾立馬動一下,然后又合上。那時的外公已經(jīng)得了肺病,不能抽煙,但他的煙竹筒還是不離手,哪怕煙斗里沒有煙火,裝上煙絲,聞聞味道也過過癮。外婆說,那是他的命根子,隨他吧。
因?yàn)榕聜魅窘o家人,最后的幾年里,外公幾乎不上桌吃飯。其實(shí),桌上也沒幾樣好羹菜,他要留給兒孫吃,自己就夾些蔬菜獨(dú)自回到房間囫圇幾口了事。
聽母親說,外公年輕時,性格火暴,誰招惹他了,便罵你個祖宗三代,外婆也經(jīng)常受他的氣。喜歡罵娘的外公卻好打抱不平,處事公道,遇事幫理不幫人??吹絼e人受欺負(fù),他講不出大道理,急了便開罵。
外公的家在黃巖一個叫官莊梁的村莊,隸屬鼓嶼公社(現(xiàn)叫南城街道),緊靠十里鋪村,離縣城也就十來里路。到了假日,父親便騎著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前面坐著我,后面馱著母親去外公家。母親一手提著籃子,一手扶著自行車后座的書包架。我不知道為何自行車后座叫書包架,這似乎與書包沒有關(guān)聯(lián),卻能派上大用場,以前家里裝貨載人全靠它。我們就這樣來回于這條通往外婆家的馬路,直到我的個頭擋住了父親的視線,再也坐不了自行車前座。后來我便有了一輛自己的自行車。
外公住的老宅,雖沒有大戶人家“三透九明堂”,但也有一個大院,十幾間樓房。早先梁家田地?zé)o數(shù),還有雇傭,想必祖上家境殷實(shí)。到了外公這一代梁家開始敗落,家里的山和田也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這座老宅,住著叔伯房份三四戶人家,而外公的家靠東,有三間的樣子。家道雖然破落,但外公外婆卻很開明,他們四處借錢供四個子女讀書。舅舅和我母親都讀了中專,成了國家干部。在這老宅里,也只有外公家的子女走出農(nóng)村到城里工作。子女都在城里了,外公外婆依舊住在農(nóng)村。我們每次到外公家,總見外婆邁著小腳顫顫巍巍在門前屋后忙碌著,卻很少看見外公。母親就問:“阿爹呢?”“落垟了!”外婆用手擦擦圍裙說。這時表哥表姐便相擁著出來迎接我們。舅舅、舅媽工作忙,兩個表哥和一個表姐,兄妹仨從小就寄養(yǎng)在外公外婆家。我能記事時,表兄表姐都十幾歲了。聽外婆說,在他們還小的時候,每次母親來,他們都會跑過來搶著提籃子,順便翻翻籃子里面有什么好吃的,而母親也不會讓他們失望。母親與侄兒侄女很親,那個時候她在縣糖果廠上班,回娘家,都會買些碎餅干、碎糖果帶去。碎糖果價格雖然便宜,但并不影響口味。那個年代除了過年,平常還有零食吃,是很讓人羨慕的。
到了中午,外公“上垟”了??匆娢覀儊砹耍缟峡钢匿z頭“咣當(dāng)”往地上一放,一聲不響轉(zhuǎn)身又出門了。外婆便自言自語道:看到“小猛”來了,又去鼓嶼街“入市”了?!靶∶汀笔峭夤馄艑ξ覀冞@些小孩子的昵稱。一會兒,外公手上提著一個用繩十字形捆住的粗紙包,晃蕩著從前門穿過道地進(jìn)來,而那粗紙包里定是裝著“薄荷糕”。在外公看來,鼓嶼街賣的“薄荷糕”是最好吃的,一口咬進(jìn)去冰冰涼涼的,含在嘴里,不用多嚼,慢慢便會化開。這也是母親廠里沒有的。外公不善表達(dá),也很少像其他的祖父一樣親近孫輩,他愛兒孫的表達(dá)方式,可能就是給他們最好吃的。
外公小時候讀過幾年私塾,不僅字寫得好,手工活做得更好,家里所有的農(nóng)具都是他自己動手做的。在我還不識字時,便認(rèn)識了梁永豐這幾個字。外公名叫梁恭堯,永豐應(yīng)該是梁家的名號。
二表哥小的時候,外公經(jīng)常帶著他“落垟”,累了,兩個人就在田埂上歇歇。看那一望無垠的農(nóng)田,外公經(jīng)常豪情大發(fā):這望不到頭的山,那看不見邊的田,以前可都是咱們家的。表哥問:那為什么成了別人的?外公便搖搖頭嘆了口氣:唉!說不清,說不清。家里的田地怎么敗光的,老的不愿多說,小的不敢多問。聽長輩隱約說起,敗家也有外公的原因,只是久遠(yuǎn)的事,人們少有再提。再說,假如當(dāng)初家業(yè)沒有敗光,土改時一定是地主成分。也許敗了更好,那個年代,貧下中農(nóng)才是最光榮的。成分決定一個人的前途。
光榮歸光榮,窮日子并不好過。人都吃不上好東西,吃剩下的羹湯更沒油水。外公家養(yǎng)了幾頭豬也時常吃不飽,整日里哼哼叫。豬缺少吃的長不肥,出膘少,賣不出好價錢,這可是一年中的一筆大收入。幸好母親還能從自己單位里買些制糖過程中余下的渣滓,我們也叫糖渣宰(喂養(yǎng))豬。為了買到幾分錢一擔(dān)的蔗渣,天蒙蒙亮,月亮還掛在天上,外公就挑著籮筐往城里趕。他早早在廠門口排隊(duì),等著廠子里的人上班。買好糖渣,裝滿擔(dān)子,外公就急急地往回趕路,盡管子女的家都在城里,他卻極少去。有時買不到第一批出的渣料,便要等到午飯后。十里路,挑上百斤的擔(dān)子,走兩三個小時,不吃飯沒力氣,但外公又舍不得花錢買飯,只能挑著擔(dān)子先到我家吃中飯。
有一回,外公正埋頭吃著,舅舅來了。不知為啥,舅舅一開口嗓門就很大,那架勢是憋著一肚子火來的。而外公卻沉默不語,只顧把碗里的飯一口一口往嘴里塞,但他的腿在微微地顫抖,顯然也很生氣,而母親站在旁邊不知所措。后來聽說,舅舅想賣了老家的房子,接父母到城里住,而外公卻堅(jiān)持說城里的水泥鋼筋房要倒塌的,不安全,死活不肯來。
老宅雖破舊,卻書寫了外公的前世今生,還有他的父輩,父輩的父輩。外公從這里來,也要從這里歸去。快一輩子了,這里的一草一木與他朝夕相處,有感情,分不開了。除了種田,外公便打理著庭前屋后。庭前道地里中間種滿月季,紅的、黃的、粉的,一年四季盡態(tài)極妍,屋后栽滿果樹,梨、橘子、文旦、葡萄架,后院自留地里,瓜果蔬菜樣樣有。地下埋著甘蔗,隨時挖出來可吃。那年代雖然食物匱乏,但自家種的,外公舍不得全賣掉,總會留一些給他的“小猛”們吃。表哥表姐兄妹仨就在這三間老宅里愉快地度過青少年時光,直到工作后才離開。那段時間也是他們?nèi)松凶羁鞓返娜兆?,表哥說老宅的前門后院有幾塊磚他們都數(shù)得清清楚楚,他們說自己姓梁,屬于官莊梁。在兄妹仨的心中,爺爺奶奶(我的外公外婆)陪伴著他們長大,他們就像親爹親娘。
二表哥從小跟著爺爺睡,所以他與爺爺特別親。他說,爺爺才是家里真正的男子漢。那兩間一直空著的房子你知道是誰的嗎?是小叔公的,爺爺?shù)牡艿埽チ伺_灣。因?yàn)檫@個,我們?nèi)胰嗽诋?dāng)?shù)囟及藥追?,被別人歧視。公社干部說了,只要爺爺寫了聲明脫離兄弟關(guān)系,就不用三天兩頭拉出去批斗。那時你還小,沒看過他挨批吧?我看過。六七斤重的窗門板拆下來用鉛絲綁住掛在爺爺?shù)牟弊由?,鉛絲都陷到肉里,爺爺每次批斗回來,脖子上都是血。很多親戚都登報聲明脫離關(guān)系了,就爺爺不寫,他說兄弟是脫不了關(guān)系的。別看他個頭小,骨頭硬著呢。二表哥說得繪聲繪色,那神態(tài)對外公充滿了崇拜。
頭頂著“臺灣家屬”帽子,全家人都受到牽連,后來二表哥下放回城進(jìn)公安也因此政審?fù)ú贿^。
不知何時起,外公變得不愛說話了,也很少罵娘。他經(jīng)常一聲不響地蹲在祠堂的門檻邊吧嗒吧嗒地抽煙,直到太陽在西邊落下,消失在暮色中……
外公有兩大嗜好,除了抽煙便是喝幾口黃酒。到了周末,他最期盼的便是女婿們從城里來了,溫一壺自釀的黃酒,圍坐一起推杯換盞。外公釀的酒又甜又醇。自家種的糧食,自家釀的米酒也花不了多少錢。平日里,他也會與幾個老兄弟,擺一碟五香豆,酌些小酒。幾盅入肚,外公便打開了話匣子,也就這一刻,他才暢快地釋放內(nèi)心的情緒。天南地北,家長里短,發(fā)一通牢騷,罵幾句娘,然后回家睡個好覺。
自釀的酒發(fā)酵了,家里酒香四溢。我們這些“小猛”忍不住偷偷地在釀酒桶里的管子上吮吸幾口,甜甜的,米酒入口綿柔。吮著吮著便忘了自己不勝酒力,醉得滿臉通紅。被外公撞見了,他也不訓(xùn)斥我們,反而露出慈愛的笑容。
外公一直住在中堂后面的朝北間,家人把這個房間稱為“三間后”?!叭g后”寂寞而清冷,他卻愿意一個人待在里面。老年的外公身體每況愈下,他不再下地種田,也沒有力氣釀酒了,就越發(fā)不愿走出“三間后”。那個不足十平米的陰暗小房間里,一把尿壺、一個煙竹筒,構(gòu)成了他的全部世界,家人似乎也忘記了他的存在。外婆住在朝南的正間,以前她就像這個家的老母雞,精心護(hù)著兒孫們?,F(xiàn)在兒孫們回家了,也愿意圍在外婆的身邊嬉笑。但二表哥時不時還往“三間后”跑,有好吃的就送到“三間后”,然后與外公說幾句悄悄話。
冬天到了,太陽直照中堂,暖烘烘的。但再溫暖也照不到“三間后”,外公若要曬太陽,便出來躺在中堂前的稻草堆上,而他的眼里空茫無神,好像來自另一個陌生世界。世上的一切似乎與他無關(guān),他與世上的一切無關(guān)。
過去了多少年,他那個滿頭白發(fā)的弟弟、我的小叔公終于從臺灣回來了,而外公卻早已黃泥入土。小叔公當(dāng)年為什么走,那三十多年的漫長歲月又是怎么過來的,他不愿多說,外婆也不多問,但外婆知道,小叔公最后一次離家便是從門前那條小路走的。言談中,我們心里都明白了,小叔公在臺灣生活得很艱辛,日子過得并不富裕。滄海桑田,落葉歸根,不管怎樣,小叔公回來了,想必外公也瞑目了。
我對外公的印象一直模糊不清,平常很少想起。外公走時八十三歲,幾十年過去了,不知何因,現(xiàn)在對他的懷念反而日漸濃烈,記憶仿佛變得越來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