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劍
春末,母親也病倒了,整夜整夜地咳。一天,母親握住翠姑的手,無力地說:“伢啊,娘怕是好不了了……你爹又不著家,我想把你托付到外婆家,可你舅娘也不是個善角,你得自己討個活路啊……你喜歡戲,興許唱戲是不錯的活路,就算不能成角兒,至少也有口飯吃……不過,還得你自己拿主意。萬事無貴賤?!?/p>
聽了母親的話,翠姑哭得跟個淚人似的。
沒過多久,母親去世了。母親的喪事辦得極其簡單,喪事結束后,父親照舊出去喝酒。
不到一年的時間,翠姑先后失去了兩位至親,整個人都變了,像沒了魂兒一樣。
她常常做噩夢,夢見頭頂上有一團烏云,從烏云里伸出一雙冰冷的大手,死死地抓住她的辮子,將她拎到半空中。半空中懸著一個巨大的黑洞,那黑洞深不可測,可那雙手卻毫不留情地將她扔了進去。她不停地尖叫,不停地掙扎……
陰霾籠罩在翠姑的心頭,令她惶惶不安,往日的快樂全都消逝不見。天氣也變幻無常,早上還出了太陽,中午卻下起雨來。窗外的雨淅淅瀝瀝,翠姑坐在桌前,時而發(fā)呆,時而嗚嗚地哭泣。
這天,父親破天荒地沒有出門。吃完午飯,他把翠姑叫到面前,問道:“喜歡唱戲嗎?”
翠姑臉色蒼白,嘴唇緊閉。對于父親的問話,她一臉茫然,但她馬上想起了母親去世前對自己說過的話。難道父親要送自己去學唱戲?她不知道應該開心還是應該難過。當她回過神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打來一盆水,讓她洗頭。翠姑望著銅盆里的水,眼淚不知不覺地落下,在銅盆里蕩出漣漪。
“快洗!臟狗似的,怎么見人?”父親說著把她的頭按到水盆里。翠姑流著淚,她好想母親,好想爺爺。
洗完頭,父親竟史無前例地給她梳起頭來。
翠姑木訥地坐在椅子上,任憑父親擺弄自己的頭發(fā)。父親的手很笨拙,本就打結的頭發(fā)怎么也梳不順。他不耐煩地一梳子下去,梳子拉扯著翠姑的頭發(fā),直疼到她的心窩兒。她咬著牙,可委屈的淚水還是順著臉龐悄然滑落。
梳完頭,父親到衣柜里找了一套洋服讓翠姑換上,然后左右瞅了瞅,似乎覺得有什么不妥,又找出一件旗袍來。那是翠姑八歲時,母親在張家裁縫鋪為她定做的。紅色的旗袍上繡著淡淡的丁香花,領口、袖口與裙擺處鎖著精致的紫色邊兒,翠姑穿上后,整個人好似一朵美麗的花,那么艷麗,那么嬌嫩。
“這雙鞋不行!”父親又從床底下找出一雙紅皮鞋,“試試?!?/p>
翠姑把腳伸進紅皮鞋。鞋子小了,只能硬生生地擠進去。
父親把翠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終于滿意地點了點頭,說:“伢?。〉皇窍訔壞?,是養(yǎng)不起你了。店鋪賣了,這房子也賣了。你娘臨死前說讓你去學唱戲,我知道你也喜歡唱戲。你爹我懶了一輩子,你爺爺能賺錢,誰知撒下我們走了……伢啊,要學會吃苦,要耐得住性子,別學你爹……你爺爺會保佑你,你娘也會……”
父親后面說了什么,翠姑沒聽清。她不停地在鞋子里活動著雙腳,似乎想把鞋子撐大一些。
“走吧!”父親牽起她的手。
她甩開父親的手,撐著母親留下的煙青色紙傘,獨自走進雨中,走上寂寞而悠長的大街。整條大街是凄清的,她走在大街上,仿佛是水中的一朵荷。
雨漸漸停了,太陽從云層里探出頭來。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片云彩,它無力地飄浮著,像茫茫大海里一條沒有方向的船。路邊石頭縫里的小花,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走到協(xié)誠戲院的巷子口時,翠姑停下腳步,癡癡地望向天空。
“走?。 备赣H催促道。
翠姑沒有作聲,也沒有移步。
“唉!”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跟著我,你會餓死的?!?/p>
翠姑扭頭回望來路,鼻子一酸。家沒了,一切美好也沒了。
父親把房子賣了,他也得搬走,可他又能搬到什么地方去呢?一想到父親,翠姑有一肚子的委屈和埋怨,她微微側過臉,看了父親一眼。
沒想到,翠姑真的要唱戲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