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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影水色

2024-04-29 00:00:00王哲珠
特區(qū)文學 2024年1期
關鍵詞:阿水水色日子

那座石橋不見了。

郭盛放一直在找,就像小時候找那些畫。

傳說畫在橋洞內(nèi)壁,他和柳小顏乘小木船去找,經(jīng)過那座橋時,央求劃船的阿伯停住。抬頭仰臉,一次次找,都沒找到,他們懷疑是橋洞太暗,那些畫的線條是黑的,畫被隱住了。下次帶了手電,還是沒有,他們又設想那些畫是淺刻在石壁上的,和石壁混一起了,想用手去探,夠不著。劃船的老伯笑:“等你們長大,自己劃船來,疊把梯子上去摸摸看。幾把手電同時照都看不見痕跡,你們真信有畫?”

那些畫的故事跟橋欄上的石獅子有關。說是天上有個仙女悶得慌偷跑到人間玩,到了榕城被扯住了,喜歡上了這里的日子,天天在城內(nèi)四下游,有天看到橋欄上的石獅,憨態(tài)和靈氣兼具,極喜歡,在橋頭立了一整天。打聽到石獅是叫蘇朗生的小伙所雕,仙女便跑去找蘇朗生。蘇朗生正準備雕一只石麒麟,仙女不顧小伙的局促,借來竹矮椅,靜坐一邊,看蘇朗生畫稿、粗雕、精雕、細刻,普通的石頭在他手下漸成靈動的麒麟,那過程像生命降生一般,神圣,讓人動容。

仙女對蘇朗生動了心,蘇朗生也喜歡上了仙女,兩人竟過起了日子。此事觸怒天庭,派仙人來抓仙女歸位。仙女四處逃,跑到這座石橋,躲閃無路,情急中藏進橋欄上一頭石獅里。天庭的仙人在榕城找了好些日子,守了好些日子,沒找到仙女,便回天庭去了。仙女卻困在石獅里出不來了。

蘇朗生在橋頭河邊種了棵榕樹,榕樹漸漸長大,撐出一片濃蔭。他在濃蔭下搭了個竹篷,出入口面向橋欄上那頭石獅子。蘇朗生每天在竹篷下雕著石頭,直到老去。

一些老人講,橋洞內(nèi)的壁畫就是仙女和蘇朗生的故事,畫的是他們的日子。老人們聲稱小時看過那些畫,他們堅定的語氣一次次鼓勵了郭盛放和柳小顏,引得他們一次次去尋找。

柳小顏不太喜歡這個故事,她說太像七仙女的故事,肯定是老輩人照七仙女的故事講的。她更喜歡籮筐嬸講的版本?;j筐嬸愛用竹子編東西,特別是編的籮筐很有名氣,得了籮筐陳的名號,嫁人后,變成了籮筐嬸。

在籮筐嬸看來,蘇朗生和她有點像,都是手藝人,她喜歡給孩子講蘇朗生的故事,手里編著東西,竹片子嘩嘩啦啦翻飛,嘴里的故事卻講得慢悠悠。

“哪是什么仙女啦,是個大家千金!”籮筐嬸排斥仙女的故事,覺得不靠譜,“過日子,哪有那么多仙女?!?/p>

籮筐嬸總以這句話開頭,牽扯出大家千金和蘇朗生的故事。千金叫柳玉釵,出身榕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世家,飽讀詩書,最拿手的就是繡花,潮繡一絕,別人畫畫,她是繡畫。那時,柳玉釵的繡工在榕城口口相傳,蘇朗生的雕工在榕城盡人皆知,兩人都聽過對方的名字,留下了印象。

那年元宵,柳玉釵和婢女出門看燈,走到蘇朗生攤子前,石獅、石虎、石貓、石狗,石雕的小景、石雕的人像、石雕的用品,各種石雕小玩意兒擺出了活色生香的樣子。柳玉釵看呆了,一個個放在手心摩挲。她看著石雕小玩意兒,蘇朗生看著她,滿街的花燈,都成了她的背景,她就像畫中的人。那時,蘇朗生還不知她就是柳玉釵,只是單純被她的美癡住。得知她是柳玉釵后,瞬間覺得也只有她才能繡出那樣的東西——蘇朗生在繡品店看過她的繡品。

蘇朗生和柳玉釵是怎么暗中走到一起的,沒有人說得清。關于這一節(jié),有很多版本,每個版本都似是而非,似乎有理,若深究又難以讓人信服。

“反正兩人私訂了終身。”籮筐嬸騰出一只手,用力揮了揮,眼里閃著光,“都認了對方,就是這輩子的那個人?!边@一對表面看著沒道理,細細想是最相配的。一個潮繡,一個石雕,用籮筐嬸的話說,都是手藝,讓日子有滋有味的手藝。兩個人的活兒一個平面一個立體,一個柔一個剛,合拍。

事情最終敗露了,柳玉釵被禁足。柳父派人恐嚇蘇朗生,再沾惹柳玉釵,要毀他,并把柳玉釵許配給了另一座城的大戶。蘇朗生用雕石刀在柳家的后圍墻雕了個口,柳玉釵連夜逃出。

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柳玉釵的一只鞋子掉落在城外榕江邊的草叢中,蘇朗生也消失了,有說兩人雙雙跳了江,也有說雙雙搭船私奔了。柳家人沿江找了好些日子,沒找到。聽說柳家人追來時,一個劃船老伯把蘇朗生和柳玉釵接到了小木船上,撐到木橋下,隱在橋洞里,躲過了柳家人的追趕。橋就是那座橋,橋欄兩頭立著蘇朗生雕的石獅子。兩人在橋洞下躲過,所以橋洞內(nèi)壁有關于他們的畫。

柳家人在江邊尋找蘇朗生和柳玉釵時,兩人已被掩護著從城門離開,遠走高飛。掩護他們的,除撐船的老伯,還有很多榕城人,他們認了這對戀人,一起瞞著柳家人。可以說,這是集體完成的一次私奔。

兩人去了遙遠的小城,聽說那小城和榕城有點像,安寧精細,以過日子為尊,在那里,兩人靠著手藝,把日子繡成煙火濃郁的畫,雕成樸素精致的小玩意兒。

現(xiàn)在回想,這些故事老套,甚至俗氣,但跟過往的日子很適合,跟人世中某些最被珍視的東西適合,所以一代代地講下來,成為榕城的一部分。

那個中秋,幾個孩子在城內(nèi)奔跑,跑到這橋邊停下了,柳小顏提起蘇朗生和柳玉釵的故事,孩子們來了興致,央撐船的老伯再次帶他們到橋洞,尋找那傳奇的畫。幾個孩子高舉花燈,大睜未沾人世塵埃的眼睛,半天沒找到,都嚷著要走,郭盛放和柳小顏最后拗不過眾人才作罷。

找不到畫,他們?nèi)匀幌嘈女嫷拇嬖?,認定是時光吃掉了那些畫,畢竟蘇朗生和柳玉釵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現(xiàn)在,時光連那座石橋都吃掉了。榕城老了,一些東西卻變新了,蓋住了被認定的舊東西。比如,榕城中的河兩邊商鋪多了,有人便覺得河多余了,礙眼了。不知最初是哪個人的念頭,窄窄的河面用厚水泥封起,街面寬了,兩邊的商鋪可以往外伸,甚至可以在水泥板上搭攤子。沒有河,橋也沒意思了,榕樹也失了靈氣,夾在一些亂搭的攤鋪中間,在熱鬧中又凄涼又孤獨,像個礙手礙腳的老家伙。

橋沒有了,生活還一直在。

月下的榕樹和石橋,鋪滿銀色月光的河水,提花燈奔跑的孩子,家家院中拜月娘的供桌,繚繞的香燭味和水果香,多年后,這些仍清晰地留在記憶里。郭盛放突然想起,蘇尋卿畫過一幅畫,就是這天晚上的情形,也是小時候很多中秋的情形。

找蘇尋卿,郭盛放是猶豫了很久的,年少時他們幾乎每天在一塊,不知什么時候起就遠了,遠到在街上碰到會客氣地點點頭。每次互相點頭,郭盛放胸口都一陣發(fā)悶。他想看看那幅畫,相信那畫會讓人動心,讓人對“榕影水色”動心。

今天正巧是農(nóng)歷十六,天氣晴朗,以前月色會很好,街巷間榕影屋影如墨畫,但現(xiàn)在看不到月光了。燈太亮,混濁的、喧囂的亮,在這樣的光亮里,是不會產(chǎn)生蘇朗生那樣的故事的。

蘇尋卿家還是原來的小院,只是舊了些,院門沒關,院里四時花開,有茶桌有藤椅,蘇尋卿從小就會安排這些,被戲稱為小老人。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郭盛放放輕腳步,走到院門邊,半隱著身子。院里,茶桌邊坐著蘇尋卿和柳小顏。蘇尋卿沏著茶,兩人談起什么,柳小顏笑起來,聲音不高,但又脆又干凈,無遮無攔的,全是日子的安逸。郭盛放猛地閃開身,柳小顏很久沒有在他面前這樣笑過了,記憶里她這樣笑還是小時候。

郭盛放轉身,慢慢走開,腦里攪著過往的歲月片段,每一片里都有柳小顏的笑臉。和往日不同,這些片段不再柔軟如花瓣,而是有了硬度,有了棱角,刮得他生疼。

水伯是什么時候不見的,后來人們談起總有些模糊。某一天人們想起的時候,已不見了他的蹤影,甚至說不清是因為一些河段被封他才不見的,還是他不見后河就失掉了生機,人們就那么毫無惋惜地封了河。

郭盛放驚覺自己怎么才想起水伯,如果水伯還在的話,一定知道那座石橋的位置,向老輩人打聽,都含含糊糊的,誰也沒有個確切答案。

郭盛放看到那條暗河,就看到了那些日子,水伯撐船,柳小顏立在船頭,曲子隨著河水悠悠而淌,她唱《貂蟬拜月》、唱《拜月華》、唱《春風踐約到園林》……醉人的調(diào)、癡人的詞。柳小顏唱,水伯配樂,沒法像劇團那樣專業(yè),但他配出了另一種味道。揚琴、二胡、笛子、椰胡、琵琶、長簫……潮樂中有的樂器,水伯幾乎都會,他船上總有些輕便的樂器,至于他什么時候學會這些樂器的,沒人知道,他可是連岸都不怎么上的人。誰也不知樂器藏在木船的哪個角落,那么小的木船,他就那么隨意地掏出了一件件樂器。

水伯是孤兒,一個撐船的老人收養(yǎng)了他。幾年后老人去世,未滿九歲的水伯接了老人的木船,每天在河上來來去去。水伯沒有名字,收養(yǎng)他那一年,老人給他起了個小名,阿水。歲月流逝,阿水就成了水伯。

小小的阿水撐著舊舊的木船,榕城人心里有軟的熱的東西,他一經(jīng)過,就遞吃的:粿、包子、番薯、菜、雞蛋、肉……看各家的家底,還有舊衣,都是日子里的一些舊東西。一切自然而然,就像鄰居間有什么東西會端來端去,阿水則幫人傳遞一些東西,送一些口信,有人懶得走動,把東西或口信托給阿水,阿水劃著船順著河,到那人家的附近,靠了船,上了岸,把東西或口信送到,再回到船上。

再大一點,阿水就沿河賣些小東西,不起眼卻是日子里缺不了的,沿河人家一時要用不湊手,看見阿水的船,一喊,他就把船撐到岸邊,東西送上去。他還自制一些小玩意兒,木雕的、竹編的,實用又好看,很受歡迎。每每人家有紅白事,都會喊上阿水,喜宴上做吉祥四句,吹吉利曲子,把喜事鬧得歡歡騰騰。白事他替人跑前跑后,曲子吹得如泣如訴。紅白事讓阿水或多或少得一點補貼,遇到家底薄的,他什么也不收,只討一頓飯。攥到某一天,他竟把破爛的木船換掉了,新木船比原來的更大,更結實,更能遮風擋雨。

阿水還很會講故事,特別是成為水伯后,榕城的男男女女、角角落落,在他的嘴里都能成故事,或真或假,只要他口里出來的,故事就會特別生動。但他從未講過自己的故事,他說除了這條船和收養(yǎng)他幾年的撐船老人,沒有故事。

后來,孩子們知道水伯說謊,他是有故事的。還是阿水的時候,他撐著船,沿著榕城的河彎彎繞繞,閑時便擺弄樂器,木船到哪兒,曲便到哪兒,曲子像船拖著的一條裊裊的尾巴,讓那船顯得余韻綿長。阿水最喜歡吹的是竹笛,悠揚靈動,沿河兩邊的人都習慣了他的曲子。那天,阿水一路投入地吹著首新曲子,沒注意到榕樹下有個女孩。她立在那里,入神地聽著阿水的笛聲,一連三天。

第四天,阿水才看到那個身影,抬起眼,碰到那女孩的目光,如街上的日光一樣明媚。女孩的目光隨著他,直到他的船進了橋洞,出橋洞時他轉身后看,女孩仍立在橋上向這邊望。女孩是河新城的,來榕城姑姑家繡花,她姑姑家辦了個繡坊。

后來,經(jīng)過那棵榕樹時,阿水的船靠岸停了下來。

女孩耳朵很靈,問阿水曲子是不是自己譜的。阿水很吃驚,接著一陣羞澀,說是瞎編的,以前老吹現(xiàn)成曲子,吹久了,自己想著什么就那么吹出來了。

“這曲子很像你?!迸⒄f。

曲子像他?阿水不太明白。女孩也沒再說下去,他也不好意思問怎么個像法。兩人熟悉后,他把話問出來了,女孩說就是感覺像,沒法講。阿水也沒法再問了,但他很喜歡女孩這感覺。

那年阿水十六歲,女孩十七歲。

那段時間,阿水吹了很多新曲子,他覺得眼睛亮了,耳朵靈了,有很多東西流入心里。他用曲子將清風明月、陽光雨露、老屋古榕、日子瑣碎、胡思亂想,全吹給女孩聽。女孩繡了一件繡品,是河上漫行的船,遠處是河邊的榕,船上有個吹笛的人影。聽說阿水一直把這幅繡品帶在身邊,直到他變成水伯,但沒有人見過,有好事者問起,水伯總是岔開話題。

那段時間,日子像籠著層彩色的霞,阿水說不出所以然,只覺得人世真好。

可惜那段日子太短,有人來接女孩回家了?;厝デ耙惶欤⒆桨⑺拇?,阿水帶著她繞遍榕城的水路。上岸離開那一刻,女孩極長極輕地嘆了口氣,阿水想知道她什么時候再來,問不出口。

女孩沒有再來。阿水每天經(jīng)過榕樹,女孩站過的地方空空的,他的笛聲也變得空落落,帶著涼意。阿水去找女孩的姑姑探口風,女孩的姑姑只說女孩有自己的事,不會再來繡花了。阿水再問,她就不說話了。

阿水十八歲那年,把船停在一棵大榕樹下,出了趟遠門,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兩年前,十六歲的他只知道看見女孩就高興,連著周圍的一切都變好了,十八歲的他突然懂得了十六歲的自己是怎么回事,這是他第一次想好好找一下自己的日子。

阿水在河新城沒找到女孩,女孩十八歲那年出嫁了,已經(jīng)過去一年,很快會有自己的孩子。阿水在河新城逛了兩天,又到別的地方逛了幾天。有人說那是女孩嫁去的地方,有人說是河新城周圍的山,反正再回榕城時他滿身狼狽,不單是衣服,連人好像也舊了一層。好奇的人把他圍住,問三問四的,他只說去見了下世面,然后閉緊了嘴。

阿水回到船上,再沒有長時間地上過岸。他還是玩樂器、賣各種用品和小玩意兒,在人家的紅白事中奔忙,日子還是老樣子,但外人都覺得不一樣了,又說不出什么地方不一樣。

阿水講的故事那么多,孩子們問他怎么知道那些故事。阿水說是河和河邊的榕樹講給他聽的,河和榕樹藏了很多很多故事,自有榕城起,所有的事它們都記著。孩子們不信,說怎么就偏偏講給他聽,別人都聽不見。

“因為我就是河,我就是榕樹?!卑⑺f這話時,突然不像平時的阿水了。

沒人知道水伯什么時候不見的。有人回憶,水伯夜里對著河大哭,說河死了,哭過后就上了岸,離開了榕城。他的老木船停在一條石橋邊,在一棵古榕的榕蔭下。也有人說他一直沒有離開河,沒有離開木船,封河的時候他已經(jīng)去世,和他的老木船一起,被封在水泥板下面。

郭盛放把博信集團的股東帶進了榕城,帶他們走遍榕城的角角落落,就像小時候領著遠房親戚家的孩子,恨不得把榕城的所有都掀給人家看。郭盛放是用視頻把他們帶進榕城的,他扛著攝像機,拍下他看到的榕城,他心里的榕城。他認定攝像師拍的榕城不是他要講述的,也拍不出榕城真正的樣子。放完視頻,郭盛放別的沒說,就講了幾個故事。這些故事跟郭盛放想講的似乎沒關系,又似乎有很大的關系。講完幾個故事,郭盛放坐下,現(xiàn)場一片安靜。

郭盛放以董事長的身份,帶著博信集團走過了十年。這十年,風雨浪濤,起起伏伏,博信的根脈一點點往深處探,枝葉往高處長,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卦谀莻€超級城市中成長。郭盛放正值盛年,意氣風發(fā),股東們從沒有懷疑過他的決定,甚至預見了博信燦爛的未來。誰也沒想到郭盛放會偏離軌道。

郭盛放這幾年慢慢放手博信的事務。讓股東們更沒想到的是,他去榕城后一直不回S城,不回博信,先是在榕城辦了一個不著邊際的手表廠,現(xiàn)在又要做一個不像項目的項目:榕影水色。郭盛放聽到抱怨后糾正,是回榕城,不是回S城。

蘇尋眉起身,股東們轉過臉,成片的目光看著她,等著她把郭盛放拉回正常軌道。當年蘇尋眉從大學辭職進入博信,由一名教授變成一個商人,多少人認定她是因為現(xiàn)實利益,以郭盛放妻子的身份,走關系進來的。他們后來發(fā)現(xiàn),蘇尋眉肯進博信,其實是某種低就,倒是博信托了蘇尋眉的關系,才有了現(xiàn)在的面貌。

在股東們期盼的目光中,蘇尋眉竟也講起了故事。巴黎圣母院,因為經(jīng)典小說《巴黎圣母院》成為世界性文化地標,充滿浪漫神秘的光芒;電影《廬山戀》,讓廬山成為愛人的朝圣之地,也成了美好的代名詞;電視劇《喬家大院》,讓一座名不見經(jīng)傳的古建筑變成旅游熱地,那么多人去那里尋找故事……她好像變回了多年前的教授,侃侃而談。當她提到榕影水色時,股東們才理解她講的那些故事,意思很明顯,榕影水色這項目表面不太著調(diào),內(nèi)在無形的影響卻難以估量??刹┬挪皇鞘ツ冈?,不是廬山,更不是喬家大院。

“當然,博信跟這些事例不太一樣。”蘇尋眉思維比別人更快,說,“但這是一種效應,對博信來說有其他的影響?!彼岬綗o形的廣告,提到公益,提到集團的社會責任。

一些股東未出口的反駁被蘇尋眉堵住了。

“榕城人說,榕城有九百九十九座橋,榕城內(nèi)的河有九百九十九個彎,有九百九十九棵榕樹?!惫⒎旁俅瘟⑵鹕?,再次進入遙遠的歲月空間,“我們小時候無數(shù)次數(shù)過,沒數(shù)清過?!遍庞八鋵嵑芎唵危褪腔謴鸵欢魏?,一座石橋,一棵榕樹的生長空間。郭盛放還想說,從這樣一點點的恢復開始,恢復榕城的榕影水色,直到恢復當年的面貌。最后這話沒出口,他突然意識到,這些是榕城的話,多年行走商場的現(xiàn)實與理智把他拉了回來。他坐下了。

蘇尋眉看著丈夫,沒想到,遇到榕城,遇到過往,他骨子里原已深藏的書生氣和浪漫主義便再次蘇醒,比起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郭盛放的話又把股東帶進了迷惑里。蘇尋眉接著他的話:“郭總提到河、橋、榕樹,概括一點說是情懷,現(xiàn)在講究情懷,表面有點虛,但影響超出想象?!彼竽懙靥岬?,榕影水色可能會成為旅游類項目,從榕影水色到榕城。

“博信不是做這個的?!?有人反駁。

“這其實不算一個項目,不是要專門做的。”蘇尋眉說,“這么說吧,當成公益,這種公益是有可能帶來效益的,會是意外收獲。我再狂妄一點,這可能會成為博信另一條特別的路?!?/p>

會議上,有人彼此對視,低聲提到烏鎮(zhèn),提到一些漸漸熱起來的古城。近些年這種古城古鎮(zhèn)的旅游很旺,他們當作一件事了,會有實際效益的那種事,開始討論起來。

接下去,郭盛放再沒有開口,他極力控制住自己,保持最基本的禮貌和尊重,沒有起身出去。會后,郭盛放對蘇尋眉說他想做的不是她說的那個。

“不是那個是什么?”蘇尋眉看著他。

郭盛放張了嘴,卻什么也出不了口,他有很多想說的,找不到表達的途徑。

“所以,只能這樣說,跟他們只能這樣說。”蘇尋眉說,“我知道你的意思?!?/p>

郭盛放想聽蘇尋眉講下去,她卻沉默了。直到那天晚上,兩人細酌著紅酒,蘇尋眉才又提起這話題。她攤開了談,郭盛放重辦榕城城南的手表廠,招榕城的年輕人,人依然沒有回來。在很多人眼里,那就是一份工作,工作跟榕城沒關系,生活仍然沒有回來,榕城依然冷清。她咬咬牙,話還是出了口:“這個古城正在被拋棄?!?/p>

這話像錘子,砰地敲了郭盛放腦子一記。他知道,蘇尋眉是對的,又覺得蘇尋眉完全錯了。

榕影水色最后還是被確定了下來,以項目的形式。郭盛放可以著手了,按他的意愿去恢復一段河、一棵樹、一座石橋的空間。終于可以向恢復一座城的路子邁步,不知為什么,郭盛放有講不出的憂傷。

榕影水色的消息出去了,但不是按照郭盛放認為的方式出去的。記者要采訪他,稱他是優(yōu)秀的企業(yè)家,有回饋社會的心胸,說他心懷家鄉(xiāng),眼光長遠,像榕影水色這樣的項目,不是短期能見效益的……

記者一直在講,像念會議報告。郭盛放沉默著,似聽非聽。

記者讓郭盛放談談榕影水色,講講他的理念、起因和計劃。郭盛放一片迷茫,對于榕影水色,他有太多要說的,記者問的這些,他卻說不出,只能又一次陷入無能為力的悲傷。

緩了好一陣,郭盛放慢調(diào)心緒,想起蘇尋眉的一句話:有時候,去往內(nèi)心的路得通過其他的路。

兩個少年又開始跑了,他們以臨近南門的那座橋為起點,一人立在一邊,順著河沿向北門的方向跑,經(jīng)過一座小橋,又經(jīng)過一座小橋,像兩匹矯健的小馬,身后帶著風。到了第四座橋,兩人往橋上跑,同時到達橋中央,兩人看著對方滿臉的汗,呼哧呼哧地喘氣。數(shù)不清第幾次了,郭盛放和李再格對這個比賽似乎永不厭倦,每次都是同樣的路線,每次都是同樣的結果,誰也不占一點便宜。

郭盛放上大學前,預感到要長久地離開榕城了,和李再格賽了最后一次,依然是平手。兩人互不服氣,約定等郭盛放回榕城再賽,這一等,直到現(xiàn)在。

兩人的比賽,榕城人饒有興趣,在他們看來,這兩個少年的比賽帶著某種隱喻,象征著郭家和李家或明或暗的較量。郭家在打銅街起家,從螺絲到電機到各種器械,在外有大廠,后來成了公司成了集團,風生水起。李家的旺地在南門街,從瓜丁到喜事必備的四色糖,再到各種潮汕特色糖,南街的作坊鋪面從一間擴展到十幾間,鄰近城市有不少分店,掙得了極豐厚的家底。

當年,郭盛放離開榕城,有不少人惋惜再難見兩人賽跑了。沒想到多年后郭盛放回來了,還變得那樣念舊,要做什么榕影水色,把以往一點一點撿回來,偏偏他要撿的東西被李再格阻著。

郭盛放找李再格,拿著榕影水色的效果圖,準確點說是過往情景的再現(xiàn)圖。效果圖是他帶設計師在榕城走,邊描述過往的樣子,邊出示一些照片和國畫,設計師在此基礎上畫出來的。李再格讓座,給郭盛放沏茶,一切極客氣。榕影水色在榕城已經(jīng)被談了很長一段時間,郭盛放一直沒有貿(mào)然上門。看完效果圖,李再格就知道郭盛放有備而來,他身子往后靠穩(wěn)椅背,除了讓茶就是沉默。

被封的那段河沿有李再格十幾間鋪面。河封上時,他把鋪面往外挪,十幾間鋪面擁在街兩邊,和原先的老屋連在一起,很有點財主的氣派。說是鋪面,其實主要是制糖作坊,他家鋪面大多在榕城主街和榕城新區(qū),但這里連著老屋,是李再格家的發(fā)家之地。他請風水先生算過,結合他的生辰八字,這是他的旺地,是火苗,這點火苗護好,李家糖就會長久興旺。

“像這樣,李家老糖鋪才很有味道。”郭盛放點著效果圖,里面有李家最初那間糖鋪的影子,臨街,不大,但古樸有雅意。郭盛放覺得,那時的李家糖鋪是風景的一部分。他的語氣充滿懷念,李再格卻聽出李家糖鋪現(xiàn)在是敗壞風景的意思。

“你來抹平李家的吧?!崩钤俑褴浐偷恼Z氣里帶著刺。

郭盛放仍指著效果圖,引著李再格看,以前哪個角度都能入畫的。他覺得李再格一直待在榕城,對榕城的以往會有不一樣的感情,沒想到竟是這種態(tài)度。

“憑什么以前就好,憑什么恢復。”李再格大笑,他知道郭盛放的意思,想不到郭盛放在大城市待了那么多年,竟還是往回看。

關于朝前和朝后、過往和未來,郭盛放和李再格辯了一下午,誰也沒有認同對方。最后兩人約定,組織一個評判會,請人論評一下。郭盛放離開前,兩人對望著,在彼此眼睛里看到了多年前賽跑時那股勁。

“大哥,你越活越小了。”聽說郭盛放和李再格的約定,郭盛捷一副無語的表情,“你以為還是以前的小子,再來一場賽跑?”郭盛捷愈來愈摸不透大哥,十幾年來帶著博信擊風搏浪,卻突然跑回榕城搞這么一出。他也想不通大嫂蘇尋眉,往常一些事他說不通的,蘇尋眉一旦開口,大哥總會重新考慮,至少會冷靜地再捋一捋。榕影水色這個項目,蘇尋眉不單說了話,還出了力,甚至可以說是她推了一把,股東會才這么順利。這跟以往理性的她不一樣。

評判會安排在柳國明家的院子里,這院子離李再格家的糖作坊近,院里安排了木桌竹椅茶盤,十幾個人坐定,茶起了,加上李再格帶來的糖,倒像其樂融融的茶話會。

第一巡茶起,柳國明神情縹緲了,對著敞開的門講起往日的一些時光。他在這院子出生,又在這院子老去。從記事起,日子里就有院外的古榕、石橋、河流,很小很小的他坐在院里的石椅上,看著街上橋上的人來來往往,看著榕樹的氣根在風里輕輕晃。院門就是畫框,畫框里動靜相宜,雅致與煙火融合得那么自然。他看清晨河面的微霧繚繞著榕樹,繚繞著石橋,晨起的榕城人腳步閑閑;黃昏的霞光落在榕蔭上,落在河對岸的屋角上,溫暖又懷舊;烈日下的石橋晃眼,榕蔭卻讓人昏昏欲睡。雨時坐在院中,外面那幅畫變得水淋淋的,心情歡悅時畫成了詩,配上一杯熱茶忘了日早日晚,心情低沉時畫是暗色的,充滿孤獨和傷感。

柳國明讀過不少書,講起來像一篇懷舊文章。他說,看著家里人從這院門進進出出,從爺爺奶奶到父親母親,再到姐姐和妻兒,這些人一個個在畫中消失??梢哉f,院外這一角成了他這一世最要緊的一個角落,成了他日子里最要緊的背景。

不知哪天起,河被封,橋被蓋,榕樹被擠,他的院門關了,像城里人那樣,進門就關。門一關,日子被關掉了,過往好像也被關掉了。

院中靜了,茶氣繚繞,無人端杯。柳國明的意思,很清晰了。

稍頓了頓,柳國明又開口了,榕影水色要恢復以往的一切,真恢復得了嗎?他聽到有人拿榕影水色跟什么旅游古城古鎮(zhèn)做對比,成了那樣的地方,院外就不是他那幅畫了,也不是日子了,日子的東西是自然而然的,做出來的東西再美也不太對頭。就算河在了,榕樹在了,石橋在了,但來來往往的不是過日子,外面還是不是榕城?不是榕城的話又跟他什么關系?

柳國明的意思又模糊了,沒人搞得明白他是站哪邊的。

“以前的榕城是好,可現(xiàn)在都往前跑,這老城蹲下了,動都不動,怎么成?!碧K烈樹見沒人出聲,喝了杯茶,開口了。他十年前搬出榕城,在榕城新區(qū)辦了家物流公司,現(xiàn)在日子旺得發(fā)燙。他說如果他仍開著修自行車的鋪子,日子會是什么樣子?可能吃點像樣的都成問題吧。

“就是那河那橋那樹都在,榕城也不一樣了?!碧K烈樹又喝了一杯茶,接著說,“因為榕城的里子不一樣了,日子不一樣了?!彼畔虏璞?,話又轉了個彎,“離開榕城后,逢年過節(jié)全家都要回來,就算老屋得重新收拾,被枕得重新洗曬,也要在老屋過夜。可現(xiàn)在河被封,橋不見了,榕樹被擠,心里也像被什么封住了,總感覺回老屋過年過節(jié)差點意思?!?/p>

蘇烈樹的話斷了,接著說話的是個年輕人,柳生耀的二兒子,從小白凈斯文,大家都喊他書生弟,大名倒被忘掉了。書生弟拿出一些榕城老照片,讓大家傳看,又打開隨身帶的電腦,放了幾段榕城的視頻,也不知從哪兒找出來的,在座的人突然發(fā)現(xiàn),老榕城像老電影一樣耐看、耐品。

年輕人指著榕影水色的效果圖,拋出一個想法,說做個懷舊茶吧,坐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喝茶,時光都慢了。

“對,就是慢,現(xiàn)在一切太急、太趕,日子是過的,不是趕的?!蹦贻p人眼里閃著光,說,“茶吧的名字就叫舊時光?!彼嬖V在座的那些長輩,到時喝茶的大部分會是跟他一樣的年輕人,現(xiàn)在的年輕人喜歡懷舊。

年輕人的發(fā)言讓郭盛放興奮。

在座的人一個一個地說下去,都沒有明晰的傾向,大多成了對過往的回憶,有傷感,有懷念,有無奈。有些人難以適應現(xiàn)在的生活,又認定過去無法恢復;有些人表示得往前走,又割舍不掉過往的感覺。這群人好像突然找到一個出口,暢快地傾訴。

最后,郭盛放提起他和李再格的約定,還有一場賽跑,可惜現(xiàn)在河都沒有了,橋也不是橋了。李再格沉默了很長時間,說:“有些東西丟了就是丟了,日子在往前走,非要往后看嗎?”

后來,李再格的父親看到榕影水色的效果圖,嘆了口氣:“以前是像樣一些?!?/p>

小城的月光居然這么亮,說不出的凄清。小城像在時光里睡著了,月光下的榕蔭很濃,郭盛放立在榕蔭下,許久未動,涼氣和榕蔭一樣,把他兜頭罩住。腳有些麻了,他走動起來,順著河,往前。河已不在,被封在厚厚的水泥板之下,成了暗渠,但記憶中的河流淌不息,他就沿著那河走。走著走著,走進了時光里。

那段時光里河還在,柳小顏也在。放學后的時間段有難以言說的松弛感,輕薄的晚霞像他們微微的喜悅,兩人順著河沿走,沒有目的,腳步不緊不慢,數(shù)著沿河的榕樹,數(shù)著河上彎彎的石橋,河轉彎就跟著轉彎。他們相信,河是城的血液,流遍榕城全身,跟著河就能走遍榕城每個角落。

一開始,不單是郭盛放和柳小顏,一群孩子嘻嘻哈哈湊在一塊,蘇尋卿、蘇尋眉、郭盛捷、柳顏軒他們都在,沿著河或跑或跳,遇到榕樹,調(diào)皮地爬上去,摘一把葉子,撒在河里,看葉子順河水緩緩而去,好像替他們到遠方去了。慢慢地,孩子們對這游戲失了興趣,找到了新的游戲,比如,蘇尋卿,他回去畫畫了。最后剩下郭盛放和柳小顏。漸漸地,他們有了無聲的約定,只要沒什么事,都會在那座固定的石橋前碰面,什么也不用說,就那么沿著河走,一直走到郭盛放離開榕城去上大學。上初中時,孩子們看見他們肩并著肩走,會開他們的玩笑。他們對那玩笑慌亂又無措,又有種莫名的喜悅。

離開榕城后,郭盛放在記憶里繼續(xù)沿河走著,身邊依然是柳小顏。類似的過往片段成了他最重要的回憶,他發(fā)現(xiàn),世間行走這么多年,他生活的質(zhì)感幾乎都在榕城,在榕城才有日子的感覺和煙火味道。離開榕城后,上大學,進博信公司,郭盛放以為自己早已適應了S城的生活。可榕城的日子還是會時不時在他的腦海里閃現(xiàn),被無限拉長?;蛟S是拉得太長,把大城市的生活擠壓得變了形,他才回來的吧。

又到以前相約的那座石橋邊,郭盛放的手指在柳小顏的號碼上懸了很久,終于撥出去:“我在獅子橋邊?!豹{子橋,是郭盛放和柳小顏給這座石橋命的名,榕城很多橋都沒有名字,統(tǒng)稱為石橋。

“我在進賢門,很快到。”柳小顏說,什么都沒問。

郭盛放走到石橋上,撫著橋欄上的石獅子,望著遠處,想象柳小顏會在月光中一點點近前,想象恢復后的榕影水色在月光中的樣子。這一刻,他腦子里響起了李再格的聲音:“弄這個榕影水色到底想干什么?”那場沒有明晰結果的辯論散場后,李再格看住郭盛放,追問。

“為了我們的約定,再賽跑一次?!惫⒎砰_玩笑說,“雖然我們不小了,但跑一次還是成的——沒有河怎么跑?”現(xiàn)在,郭盛放也開始問起了自己,榕影水色為了什么?

“想走走?”柳小顏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他身邊。她今晚出門演出,剛回到榕城,此時半仰著臉,妝容卸盡,眉眼里蓄滿月光,還是當年的樣子,他再次被以往的時光扯回去。后來,每每想起這一刻,他就會默問自己,他要恢復的只是榕影水色嗎?

月光下,石橋旁兩人默對,不遠處是榕樹,這是屬于榕城的國畫。此刻,兩人不知畫外有人,不,那人也在畫里。是蘇尋眉,半隱在不遠處的榕蔭里。

蘇尋眉回來是臨時起意,也有意不跟郭盛放通氣。剛下飛機到榕城,郭盛放不在家,郭葭葭讓她打電話,蘇尋眉說出去找找,肯定又在城里四處逛。她想跟郭盛放走一走的,剛回到榕城時,滿城的月光讓她胸口柔軟,她和郭盛放很久沒有松弛地走一走了。自她進博信后,他們夫妻的生活幾乎和博信捆綁在一起,大學時,周末和郭盛放到郊外散步,像極遙遠的事了。

看見郭盛放和柳小顏時,蘇尋眉慢慢后退,退到足夠遠時,轉身急走。她覺得自己該回去,郭盛放回家會跟她說的。走到半路她失掉了原有的冷靜,立在一座屋子的陰影里,人木木的,思緒散了,郭盛放這兩三年來的種種紛止沓來,有了不一樣的面目。

兩年多前,郭盛放回榕城重辦手表廠,手表廠上正軌后,他留下了,還想做榕影水色。蘇尋眉為他找了很好的理由,手表廠不是博信的業(yè)務范圍,贏利不大,但也算新嘗試,是有可能長遠的業(yè)務,投資對博信來說不值一提。而榕影水色幾乎算不上項目,和博信的業(yè)務不沾邊,往更深更真實一點說,它是因為榕城,因為過往才有的,而榕城和過往是郭盛放的一部分。

現(xiàn)在,這榕城和過往里有什么,有郭盛放想恢復的榕影水色,有曾經(jīng)的日子,日子里的柳小顏……念頭卡住,蘇尋眉的理智碎成片,四散紛飛。她撥通郭盛放的手機:“我回榕城了。”她聽到郭盛放頓了一下。

“你在哪兒,有要緊事?!碧K尋眉接著說,她感覺有一塊銳利的硬物,摩擦著她的胸口?!笆裁词拢俊彼曇魤旱煤艿?。

蘇尋眉聽出某種怯意,她的怒火騰地燃起來,硬邦邦地答:“回來再說?!睊鞌嗔穗娫挕?/p>

不久,郭盛放出現(xiàn)在院子門邊,眉眼里的擔心在月光下很清晰。蘇尋眉長長呼了口氣,她原先打算好了,如果郭盛放沒回來,她立即訂飛機票,回S城。郭盛放問什么要緊事,蘇尋眉看著他的眼睛,說:“我回來就是要緊事?!?/p>

對蘇尋眉的回答,郭盛放一點也不意外,他進客廳,在竹藤椅上坐下,下意識里閃過柳小顏的影子,她還在石獅橋上嗎?

郭盛放接手機那一刻,柳小顏稍稍錯開了兩步,偏開臉。聽過電話,郭盛放看著她,張了張嘴。柳小顏說:“晚了,很涼,我先回了,你也回去吧。”郭盛放默默點頭。

郭盛放離開時,柳小顏還站在石獅橋上。滿城的月光,漸漸黏稠起來,攪成某種稀泥狀的東西,她陷在里面,掙不脫走不動,更要命的是,不知往哪個方向邁步。

“小顏?!痹鹿饫镉腥撕魡舅?,聲音清晰沉穩(wěn),把黏稠的月光破開一條道,柳小顏朝那條道傾身過去。是蘇尋卿,他估摸柳小顏該回來了,在院里等了好一會兒,出來迎她。

小院里水壺溫著,桌上一碟綠豆餅,一碟咸燜花生,一碟芝麻糖。蘇尋卿吹旺炭火,沏了茶,柳小顏兩杯茶入口,拈一塊綠豆餅,是喜爍家的餅,軟糯清甜。這一刻,滿院的月光再次變得清透,她長長舒了口氣,有種說不清的安寧。

這一刻,柳小顏忘了石獅橋。

蘇尋眉也在努力忘記石獅橋。她喊郭盛放一塊走走,郭盛放含含糊糊表示:“夜深了,你又趕了長途,先休息吧?!碧K尋眉不出聲,只望著他。郭盛放半躲開她的目光,隨她出門。

一路默然,蘇尋眉忍不住分析榕影水色,理智地,甚至功利地,把它當項目分析,該怎么做,怎么宣傳,怎么挖出背后的效益。她像回到博信的會議上講解一個完整的項目方案。蘇尋眉講得很清晰,但這些語詞像輕飄的羽毛,郭盛放總抓不住。他盯著輕飄的羽毛,越來越多,白茫茫一片將他困在里面,似乎自己也成了一片輕羽。

郭盛放的迷茫,蘇尋眉明白,她其實想說的是,郭盛放已陷在某種情緒里,陷在曖昧不明的回憶里,她得清醒,事情最終得落地,日子也得落地。

醒來后,郭盛放再沒有入睡,搞不清是睡不著還是不愿入睡。窗外天微亮,郭盛放起身披衣,拿上效果圖,踮腳開院門,出了院子。到了石獅橋,郭盛放走上去,橋還是記憶里的樣子,橋下的河還在,橋邊的榕樹還在,只是舊了一層,月光好像也染了歲月的塵埃。這橋離家近,柳小顏找他的時候,喜歡在這橋上等。一年元宵節(jié),柳小顏做了兩個花燈,蝴蝶花燈是她自己的,給郭盛放做的是獅子花燈。柳顏軒看上獅子花燈,柳小顏不給,還鬧了一場,直追到這橋邊,還是郭盛放用一把玩具槍把他哄住。那獅子花燈不算精致,憨里憨氣,后來郭盛放看過多少獅子花燈,都不如當年柳小顏做的那一個,憨得那么生動,那么快樂。

立在石獅橋上,一陣風來,鹵味重了。鹵味一起,郭盛放的回憶就斷了,這個味道把他扯回現(xiàn)實。橋頭的石獅發(fā)黃發(fā)膩,不知是歲月的顏色還是鹵味熏出的痕跡。他想起與石獅橋有關的愛情故事,想起傳說中橋洞內(nèi)壁的畫,有種荒謬感,甚至有種莫名的喜感,這種喜感讓他胸口發(fā)痛。他下了橋,走向柳五的鹵味店,店搭在被封的河面上,半靠著石獅橋一面的橋欄。

在店門口探了探頭,郭盛放看見一個鹵得褐黃發(fā)亮的豬腳,柳五把它拍在案板上時,郭盛放感覺到微微的彈性,不知不覺地想象它彈嫩的口感。柳五高聲招呼:“來得正好,剛出鍋,這個鹵得有點樣子,嘗嘗?!睕]等郭盛放拒絕,一盤豬腳已經(jīng)擺上小桌,筷子擺好了,水煮上了,茶葉也換了。柳五坐下,和郭盛放一起吃,鹵豬腳配茶,又過癮又解膩。

郭盛放很久沒大口吃肉了,點頭不止:“入味,這豬腳有秘方吧,跟別處的不一樣,香嫩又不膩?!?/p>

“我媽琢磨的秘方?!绷遢p輕嘆,“以前家里窮,逢年過節(jié)才能買一次豬腳,我媽怕浪費了,想著法子鹵到最好吃,琢磨了很多配方,吃過我媽鹵的豬腳,別處的豬腳我是沒法入口的——這要加碗米飯來配,才絕?!?/p>

嚼品著鹵豬腳,郭盛放人沉在里面,像嚼品著濃郁的煙火,這是日子的味道,具象的,清晰的,很淺很俗,但讓人入迷。

“你就那么跟日子過不去?”柳五突然開口,“還是回榕城炫你的路走得多帶勁?”

要不是柳五開口,郭盛放幾乎忘了此行的目的。筷子頓住,他不明白柳五的意思,又太明白柳五的意思了。郭盛放夾了塊豬腳,吃著,半天沒話。柳五繼續(xù)追問:“到底是不是回來炫點什么?有點衣錦還鄉(xiāng)的意思,還是想炫給哪個人看?”

聽到這兒,郭盛放放下筷子,推開豬腳和茶盤,把榕影水色的效果圖擺上桌,問柳五記不記得。

“就是這樣,榕城原先的樣子。”柳五撫著效果圖,喃喃,“可日子不是原先的樣子了。”他眼里剛剛閃出的光消失了。

“日子不是原先的樣子,榕影水色也不會完全是原先的樣子?!惫⒎抛屃寮毧葱Ч麍D,告訴他,到時他會有一個店面,比現(xiàn)在這攤子要牢靠、要寬敞,和榕城更加相配。

柳五只反問,是現(xiàn)今的日子要緊,還是什么過去要緊。柳五認定這個破爛的店有他的氣運,氣運怎么能動。他將身子往后靠定竹椅背,坐得更穩(wěn)了一點,說:“挑明了講吧,我不會走,讓我走就是讓我挪日子,你去問問誰愿意動不動挪日子?!?/p>

“就是稍稍挪一下店,你還在這里,日子也沒動?!惫⒎劈c著效果圖,希望柳五看得再清楚些。

靜了半天,柳五長長地嘆了口氣:“我挪不動了?!?/p>

五年前回榕城時,柳五充滿疲倦感,腳步邁不動了,身體像漏了什么東西,提不起勁,日子把他的氣力一點點抽干了。他不知道回榕城做什么,但除了回榕城,也沒什么可做了。

離開榕城時柳五未滿二十歲,在一家電器店幫忙,打雜的同時苦苦研究電器,學會一手修電器的技術,賣出的電器出了問題,他免費維修。在那個售后服務稀缺的年代,他的名聲出去了,越來越多的生意上門,老板稀罕了,工錢也提了。柳五的野心一點點大起來,辭了電器店的活,自己開了個電器修理店。后來,電器修理店換成電器售賣店,那段時間,他自認是個老板了,在城里走路帶風,似乎那路是專門為他鋪的。

風光過后,電器店倒閉,換回電器修理店,可他的技術活已經(jīng)不稀罕,修理店又很快換成服裝店。擺弄電器的他搞不懂服裝的潮流,不久后服裝店轉為水果店。水果店變成玩具店。當玩具店被收掉后,他再開不起店,重新打工,開過車,進過廠,到過工地,當過保安。這期間,柳五成了家,有了兩個孩子,妻子隨他打拼,兩個孩子由父母幫著帶。父親身體不好,母親顧著老的顧著小的,柳五總是假裝沒有意識到這一層。

無路可走時,柳五想到了榕城,那么多年,第一次有了回去的念頭。念頭,一拖又拖了兩年,直到父親去世。柳五回榕城奔喪,看著照片上的父親,出奇地陌生,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真正和父親面對面說話了,和父親一起過的日子遙遠得像上輩子。

為父親奔喪后,柳五再鼓不起回大城市的勁,留了下來。他不是決定留下來的,是動不了了,無處可去。那段時間,他整日待在老屋院里,坐在墻根一把竹靠椅上,任陽光從院角走到他身上又走開,看著院門外街上來往的人比以前稀了,似乎都帶了倦意,跟他一樣被日子磨累了。院外那截河被封了,他小時跑上跑下的橋被擠在一堆攤店中,那棵老榕樹透出莫名的憋屈感。他曾經(jīng)喜歡坐在榕樹下,拿小石子往河面扔出水花,街上賣麥芽糖、賣腌桃腌李的經(jīng)過,他必得纏母親買一點。逢年過節(jié),他蹲守在榕樹下,那里聚著賣糖人的賣瓜子的……母親會鹵豬腳,出鍋第一件事是喊他試一塊,給他解饞。

想起母親的鹵豬腳,柳五坐直了身子,那么多天來腦子第一次清晰了,開個鹵味店,用母親的配方,榕城沒有一家鹵味比得上母親——他原本想弄個早餐攤點。

鹵味店開在被封的那截河上。

終于順了,從開始每天鹵一小鍋到一大桶再到幾大桶,老五家鹵味名氣在榕城響了,還漸漸響到城外。兩個孩子去榕城新區(qū)念書了,母親可以跟老姐妹跳廣場舞了,可以交錢旅游了。柳五和妻子也終于找回了日子。

柳五跟郭盛放說他不稀罕什么新店,就像現(xiàn)在的他不稀罕什么大城市,他的風水就在這舊窄得不像樣的店里,不能挪的,他挪不起。

“你的風水是你家的鹵味,不是什么店?!惫⒎耪f,“你家的鹵味走到哪兒,風水就會到哪兒?!?/p>

柳五不明白郭盛放把博信做那么好,好得榕城人難以想象,現(xiàn)在弄這個做什么。他問郭盛放:“恢復了河、恢復了橋、恢復了榕樹,日子就能回去嗎?”

柳五一直講恢復,提到過去和日子,而沒有提所謂的旅游點,這讓郭盛放心口一動,更有了信心。接下去的時間,郭盛放再沒有提搬店的事,專心品嘗豬腳。

幾天后,郭盛放讓人到柳五處批發(fā)了很多鹵味,到城南的手表廠附近擺攤,銷不動。郭盛放換了休閑服,當起攤主,手表廠的后生涌去,拍照拍視頻,鹵味被一搶而空。最后一個人湊上前時,郭盛放收拾著東西,說:“沒了,下次再來?!?/p>

“手表廠的老板賣鹵味?!绷迓栔纾瑢⒎糯伺e不知該做何反應。

“看,不到半小時賣光,現(xiàn)在老五家鹵味的風水到這里來了?!?/p>

“你打算就在這里賣鹵味?”柳五問。

“也不一定是這里,風水好的地方多了,今天只是證明一下?!惫⒎判?,“明天可以到別的地方試試?!?/p>

“那你就試試?!绷逭f,“給你準備足夠的鹵味。”

郭盛放擺了五天鹵味攤,每天的地點都不一樣,牌子一樣:老五家鹵味。

五天后,柳五不讓郭盛放拿貨了,說他先回老屋弄個攤點試試,院墻開個口就是店面。

“我明天幫你搬?!惫⒎艓缀跫纯叹鸵袆恿?。

“我還是那句話,一些東西是回不去的?!绷逋蝗粩苛诵?,“人別要得太多,當年我就是這樣,心比天高?!?/p>

柳五的話有些凌亂,郭盛放是后來才懂得的這話,驚覺柳五是個明白人。

在潤生伯家門口立了半天,郭盛放才進去,立在門邊,像意外闖入不該涉足之地。屋里,準確說是棚內(nèi)——用木頭和竹子搭成——有點潦草,氤氳著隔世般的陰涼。潤生伯編著竹籮,竹片子在兩手間翻飛,活躍又單調(diào),郭盛放看得出神。

潤生伯朝竹椅示意,郭盛放坐下,這鋪面兼住處,不大的棚子隔成兩半,里面放木板床,外面當鋪面,墻邊兩排架子上、周圍地上堆著疊著的都是竹制品,竹籃、竹簍、竹籮、竹盤、竹匾、竹簸箕、竹椅……鋪面外的人來來去去,竟像被鋪里的安靜沾染了,也顯出了寂寥感。

直到今天,郭盛放仍難以相信潤生伯在編竹器。記憶里,潤生伯手里是螺絲刀和扳手,他開了榕城第一家自行車店,賣車兼修車,是榕城修自行車手藝最好的。當年他的自行車店是榕城最亮眼的所在,那么多自行車,士兵般排排站在店里,整齊锃亮。榕城那些半大的孩子圍著店,眼巴巴看那些自行車,想象擁有其中一輛,風一般在榕城的街巷間疾行,那該是最頂級的瀟灑了。

潤生伯放下竹籮,張羅著沏茶,郭盛放讓他盡管忙,潤生伯說沒什么忙的,愿意就多做一些,不愿意就歇著。竹器店門面的生意一般,好在有個年輕人開網(wǎng)店賣傳統(tǒng)手工藝品,來他這里拿貨,他編多少年輕人拿多少,利潤不高,也算是一條挺穩(wěn)的路。

濃濃的炒茶,茶香溢出時,小店多了些煙火氣。潤生伯熟練地沏著茶,郭盛放看著那雙手出神,當年這雙手多么厲害,自行車所有的毛病都會修,爛得不成樣的自行車拆下零件,湊得多了,能組裝成新車。他還會做機器人,那時連機器人這個詞都新得讓人想象不到,他卻用鐵絲、鐵片和自行車的各種零件做了個“機器人”,一步一步走路,胸口的燈一閃一閃的。孩子們驚住了,趴在地上,看那滿身鐵絲的“機器人”走來走去,覺得潤生伯厲害又神秘。

“潤生伯現(xiàn)在編這個?”茶入嘴,郭盛放說,他沒想到開口竟是這話。

潤生伯明白他的意思,淺淺地笑:“也是手藝活,說到底都一樣?!?/p>

潤生伯的自行車店早早換成摩托店,榕城第一家,依然是賣和修。修摩托比自行車復雜得多,更要靠師傅的手藝,榕城人給了潤生伯一個外號:摩托圣手。

一個下午,潤生伯賣出一輛新摩托,又修好五六輛壞摩托,心情大好,把店里的錢都揣身上,往家里去。他準備回家答應大女兒的要求,她要去S城看一個歌星的演唱會。買那么貴的票,跑那么遠的路,就聽一個人唱歌,潤生伯覺得是吃飽了撐的,可女兒喜歡,年輕人的東西,他搞不明白,隨她去吧。而此時家中,他的女兒雅珊在天井摔倒了。前兩天下了雨,天井一角長了青苔,雅珊不知要做什么,沒穿鞋就跑到天井,直挺挺摔下去,頭磕到天井沿,沒有流血,她自己坐起身,但很快睡著了,人就那么沒了。

雅珊沒了以后,潤生伯的老婆劉嬸病倒了,躺了一年,也去世了。剩下潤生伯和兒子李斯沖,父子倆的日子不知怎么走下去了,過得磕磕碰碰,幾乎無話可說。這期間,潤生伯的摩托店也不賣摩托了,只修摩托,修也修得沒心沒魂的。

李斯沖十八歲生日那天,潤生伯煮了兩碗面,煎了四個溏心蛋,自女兒和妻子去世后,兒子的生日他從未表示過什么。李斯沖和父親一起吃了面,吃了溏心蛋,然后說他要出去闖闖。潤生伯張張嘴想說什么,李斯沖堵住父親的話頭,說他是個大人了。潤生伯無聲地點點頭。第二天,李斯沖離開了,一連好些年沒有回來過。

李斯沖離開后,潤生伯搬到摩托修理鋪,吃住都在那兒。榕城的摩托修理鋪越來越多,加上他人總呆呆的、沉沉的,生意一天天清淡。直到有一天,他再交不起鋪租,摩托修理鋪倒閉。潤生伯只得回家,他沒有進家門,在院門外靠墻搭了個窩棚,住在窩棚里,成了榕城的怪人,那個窩棚讓人憐憫也讓人害怕。

直到這一截河被封,上面搭了一列鋪面,潤生伯才能勉強租下一個,開始編竹制品,并被一個年輕人看中。潤生伯重新有了日子,可外人總覺得這日子算不上日子了。

潤生伯神色黯然,整個人像要融進這店中的暗色,郭盛放就那么看著他,錯覺時光停滯了。在這停滯不前的時光里,潤生伯一點一點失去生機,就像這老城一點點散掉了味道,失掉了汁液,變得不再飽滿,不再熱氣騰騰。

“潤生伯就待在這店里?”坐了許久,郭盛放出口這句話,在潤生伯面前,他很多話講不出來,榕影水色也出不了口。

“也就這樣了,我沒什么念想?!睗櫳悴瑁怪抗?。

如果潤生伯搬回老屋,竹器店開在老屋,會是榕影水色讓人動心的一角,這些竹制品和老屋如此相配。一間擺滿竹器的老屋,用時下年輕人的話說,情懷滿滿,會成為網(wǎng)紅點。

郭盛放的來意,潤生伯很清楚,也愿意做點什么,可他做不動了,更做不來,那些時光他回看都不敢,更別說去觸碰。他給郭盛放端了杯茶,滿臉歉意。

接下去好些天,郭盛放沒有再找潤生伯,到S城去了,李斯沖在那里。他知道潤生伯還是有念想的。郭盛放走進窄小的雜貨店時,李斯沖忙迎上前,問他要點什么。郭盛放到了嘴邊的稱呼突然出不了口,只是發(fā)呆,店內(nèi)光線暗淡,斑駁的貨柜上雜亂地擺放著物品。李斯沖迷惑地盯著他,沒有認出他來。

“斯沖兄,我是盛放?!惫⒎沤K于開口,聲音弱弱的,好像落魄的是他。

稍坐了一會兒,郭盛放大概了解了李斯沖的境況,他守著這個雜貨店,有時幫人搬家,他的妻子做家政,兩個孩子養(yǎng)得很艱難。

“越混越不像樣了?!崩钏箾_沏著茶,自嘲地搖搖頭。他沏工夫茶還是榕城人的樣子,燙壺、沖泡、刮沫、燙杯、洗杯、高沖低灑、關公巡城、韓信點兵,潮汕功夫茶工夫在茶里,更在茶外。郭盛放靜靜看著,在外面的這些年沏工夫茶的本事他沒丟,這給了郭盛放莫名的信心。

“真打算就這么待在這里?”郭盛放問。

“也就這樣了?!?/p>

“摩托修理鋪生意不好,關閉了,潤生伯在老屋外搭了個窩棚,現(xiàn)在一個人經(jīng)日地編著竹制品。”郭盛放說。

李斯沖沒出聲,沏茶的手頓了一下。

郭盛放輕輕嘆氣:“潤生伯老了,小時候,我們覺得他是最神氣的人?!?/p>

“躲總歸躲不了一世?!惫⒎拍贸鲆粋€精致的竹編壺,“潤生伯編的,能編出這種精致物品的人,是想把日子過好的?!?/p>

李斯沖只是喝茶,一杯接一杯地喝。

“手表廠需要人,特別是本地的,定得下心的?!惫⒎耪f。李斯沖得了潤生伯遺傳,手也靈活,郭盛放還記得,十來歲的他就用鐵絲鐵片搗鼓出很多小玩意兒。

“大嫂可以幫忙打理竹器店。”郭盛放說著展開圖,他讓人做了設計,將潤生伯的老屋改造成竹器店的圖,“還有,回到榕城,兩個孩子念書不成問題?!?/p>

“最要緊的,你不回去,潤生伯可能再也不會回老屋了。”說了這話后,郭盛放不出聲了。李斯沖看著圖,慢慢睜大了的眼里濕潤了,手不停地摩挲著茶杯。

好幾天后,郭盛放再次踏入潤生伯的小店,身后站著李斯沖一家。

“郭伸,榕城恢復了,和以前一模一樣,可以帶二嬸回來了?!惫⒎诺穆曇魩е㈩?。

“我這就讓人先把老屋收拾一下?!惫煸陔娫捘穷^長長噓氣,只有這樣才能稍稍平息某種情緒。郭伸早就發(fā)愁,不知將母親安放在哪里。

父親去世后,母親靠著幫人改衣,把郭伸供上大學。大學一畢業(yè),郭伸就想把母親帶在身邊,雖不能讓母親享什么福,過點清閑日子是沒問題的。他高估了自己,或者說低估了大城市,他拼盡了力,自己都沒安置好。他又用了好幾年,終于把母親從榕城接進大城市。母親如愿享到兒子的福了,可惜人已經(jīng)有點糊涂了。

老人家享不了福,在大城市沒待多久就鬧著要回家,說沒法喘氣,老夢見高高的樓塌了,把她和郭伸壓住了。她還總說咽不下城里的菜,菜里有水泥味,飯里有汽油味。她總是想出去,開門后卻在樓道里長時間發(fā)呆,喃喃說沒法串門。郭伸帶她出門,在人潮洶涌的大街上她變得縮手縮腳。

郭伸只好把母親送回榕城,請了一個人照顧。母親的腦子卻更糊涂了,住在榕城的她嚷著要回榕城——離開那幾年,郭伸老屋院外那條河被封了,附近的橋被搭起來的店面擠沒了。郭伸的母親認不出榕城了,每天給郭伸打電話,懇他帶她回榕城,再怎么安慰、哄騙,她都說那不是榕城。

母親漸漸變得沉默,撥通了電話卻半天不出聲,照顧她的人告訴郭伸,老人在手機那頭發(fā)呆。郭伸怕母親出事,又把她接回身邊。兒子在身邊,回大城市后的老人好了些,可榕城成了她的思念,總讓兒子帶她回去。

車一直開到石獅橋邊,郭伸才扶著母親下車??吹交謴秃玫暮?、石橋,干凈整齊的街巷,仍然青翠的古榕,他攬著母親的肩:“媽,我們回榕城了。”

“榕城,這是榕城。”老人家喃喃著,眉眼卻帶著疑惑。

“二嬸,我是盛放,還記得嗎?”

“盛放?這么高啦。”老人臉上綻出一層光,她扯著郭盛放,指著河,“盛放,小船呢?水伯的船哪兒去了,水伯人呢?買點花生,水伯有棉糊的烏膜花生,嚼了那花生,日子都是香的?!?/p>

“水伯去拿貨了?!惫斐读藗€謊。

老人搖頭:“水伯很少大白天去拿貨,他天擦黑才去拿貨,白天他總在,人家買東西方便。”

郭伸正想著別的借口,老人轉身進了一道巷,喃喃說巷不對頭。

“柳春成家院門怎么鎖了?”老人說。

“柳春成一家去走親戚了。” 郭伸說。其實柳春成早搬走了。

老人推開一扇老舊的木門,徑直往灶臺去,手摸了一下,滿臉暗淡,皺眉說:“灶臺是涼的,還有灰?!彼⒃谠钆_前發(fā)呆,說他家的蛋炒飯出了名地香。郭伸知道這家人,如今他家在榕城新區(qū)開了店,專做炒飯。

好說歹說,郭伸把母親哄回了自己家,擺設還是按以前的老樣子。老人進門逛了一圈,表情平靜,她在院里的一把竹椅上坐下,默了一會兒,輕輕嘆:“日子真靜?!彼_始絮絮地講,右隔壁院那對年輕夫妻老吵架,每次吵都扯直了嗓子,半條街都聽得見,吵得像日子過不下去了,隔天兩人一塊出門,有說有笑。左隔壁院那個女人整日喊小孩,嚷他們淘氣,喚他們吃飯,喊他們干活,好像過日子就是在管孩子。院后那一家好客,日子不算多滋潤,可總是熱騰騰的,四鄰都喜歡去他家串門。

“他們都不在家?”老人仰起臉問。

沒人敢回答。

老人突然起身出門,右拐,問做什么去她也不應聲,只好跟著。走了一段路,老人問:“老樹家的店面今日關了?我久沒吃他家肉丸了,別處沒有這樣的肉丸,手打的,打多少下有數(shù)的,一下都沒偷工的?!?/p>

“我回頭問問他。”郭伸慌忙應付著。

“二平兄不聽潮劇了?”老人轉眼到了二平雜貨店前。二平叔有個老式錄音機,長期放著潮劇,是二平雜貨店的標志。二平叔幾年前已去世,他兒子把雜貨店關了。

老人累了,往回走的時候,憂郁起來。郭盛放一步一步跟著老人,心也跟著一層一層地涼下去,他突然意識到,榕影水色只是個殼,最要緊的東西仍然失落了。他太狂妄了,居然敢出口“恢復”兩個字。

榕影水色完成后,蘇尋眉大力宣傳,很快涌進一群一群的人,來尋找舊日時光,來滿足情懷,打卡。郭盛放整日在榕影水色逛,悶悶的。一個記者堵住了他,說他作為成就斐然的企業(yè)家,回故里建設老城,恢復老城往日風采,這樣的胸襟和氣魄極難得……

郭盛放趕緊借接聽手機逃開了,逃進巷邊一座屋子里。

屋子久無人居,木門破落,天井的荒草沒過膝蓋、爬到窗邊,從大廳的地磚縫中鉆出來,白天的陽光進了這院子也暗了一層,涼了一層。郭盛放回過神,這是被傳為“鬼屋”的院子,不知哪個先傳出去的,又不知哪個拍照放到網(wǎng)上,于是這里成了打卡點,好奇的年輕人結伙結伴到這里“探險”。榕影水色中出現(xiàn)“鬼屋”,郭盛放木住了,腦門發(fā)蒙。

有游客進來,冷不丁瞥見發(fā)呆的郭盛放,嚇得“呀”地大喊。

不知什么時候,柳小顏也來了,繞著天井走了一圈。這屋子原先的主人阿蘭姆極喜潮劇,兩年前去世了,兒女再沒有回來過。以前,每每柳小顏經(jīng)過,阿蘭姆總要讓她唱一段。柳小顏立在天井,她仿佛看到阿蘭姆和以前一樣,坐在竹椅上,一副陶醉的樣子。柳小顏不禁唱了起來,唱詞如絲如縷,在老舊的屋梁間繚繞,在荒草間流連。郭盛放全身浮起一層涼意,慌忙走出院子。

蘇尋眉正等著他,兩人不出聲地走了一段,碰見了郭盛捷。

“沒法收門票,沒什么鋪面收租,沒有娛樂消費項目和民宿之類的,總的來說,沒有什么效益,只能是做公益了?!惫⒔莺唵蔚胤治隽碎庞八?,對郭盛放說,“榕城恢復了,該回博信了。”

博信?郭盛放有些恍惚,他離開博信了嗎?

郭盛放意識到是自己偏了,過去和現(xiàn)在不是矛盾的,古城和大城市也不是非此即彼的,他的舊時光之夢一直有大城市的支撐。昨天是今天的來路,今天拉扯著昨天,人以此對抗“天地之悠悠”的孤獨與虛空。

周圍是恢復的河、橋、榕樹、街道,一切那么熟悉,一切又那么陌生,郭盛放比之前更失落了,也比之前更有底了。

王哲珠,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各文學雜志發(fā)表小說兩百多萬字,有小說被各種選刊轉載。出版長篇小說《老寨》《長河》《琉璃夏》《塵埃閃爍》《我的月亮》《姐姐的流年》《玉色》,中篇小說集《琴聲落地》《什么都沒發(fā)生》。2016年長篇小說《長河》獲得廣東省有為獎——第二屆“大瀝杯”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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