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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樹的修行

2024-04-29 23:21:41李冬鳳
天津文學 2024年3期
關(guān)鍵詞:師傅

李冬鳳

陳齊福是陳家圈最后一個木匠。之后也出現(xiàn)過木匠,但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木匠,既不會做大木,也不會做小木,只會用鋸和釘子,像堆積木。木匠,分為大木和小木。大木如建房柱、梁、額、斗拱、椽,看似粗活,實則細活重活。小木如建房時做門窗、室內(nèi)裝飾,又如做家具,這類活輕巧細膩,精雕細琢。不管大木小木,都是要求極高的技術(shù)活。

陳家圈是義門陳之后,有百十戶人家,以圈為界,與我們的李家雞犬相聞。楓田村先有陳家圈,后有李家大族。陳家圈與李家大族聯(lián)姻甚多。陳齊福師傅就是我同村叔爺爺?shù)男【俗印?/p>

陳齊福是村里的老木匠,年逾古稀,身體健壯,只是耳背得厲害,面對面說話,聲音都得提高八度。他耳背還不愿帶手機,找他挺費周折。村里很寂靜。見有人闖入,三條懶洋洋的狗狂吠著圍上來,讓我手足無措。我站在那里,用眼瞪著狗,狗也站著不動,叫聲卻小了許多。我突然吼一聲,作追趕狀,狗便逃了。與大村莊比,小村的狗膽子要小得多。大村莊的狗就不會逃,而是遠遠地站著,監(jiān)視你的一舉一動。

陳家圈原是有圍墻的,現(xiàn)在圍墻基本上坍塌了。圍墻根的棕櫚樹高大而粗壯,葉柄間抽出的棕櫚花,如火炬,又如魚子。兩棵橘樹低調(diào)生長在旁邊的空地上,細白的小花落滿一地,已失去了清香。孱弱的小橘子藏在樹葉間,羞于見人。

我順著水泥路,穿過兩幢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的“洋房”,有一棟瓦屋,便是齊福的老屋。瓦屋的大門敞開,廳堂里擺放著風車,兩個谷籮,一個大曬籃,還有犁耙。水車擱置在左前房橫梁上,右邊大門角落里堆著鐵耙鋤頭扁擔之類的農(nóng)具。陽光從三塊玻璃明瓦射進來,中堂的仙鶴圖顯得斑駁不堪。瓦屋是五樹三間,柱與梁都很粗壯,樓板和鼓皮(贛方言,板壁)也厚實,一切都顯示這曾經(jīng)是一個殷實的農(nóng)家。廳堂干凈整潔,所有物什上都無塵埃,屋主人不在家。瓦屋側(cè)面一片荒涼,辣椒草漫過膝蓋,瓦礫磚屑滿地,幾根相互拉扯的梁柱斜翻著,如茍延殘喘。

我出陳家圈的西門,往錫江鋪去。錫江鋪有個二進的花廳,請陳齊福去修復。陳家圈西門還沒有完全倒塌,如古城堡一樣的門樓上趴滿了綠油油的爬山虎,門楣隱約書有“三世注述”,兩邊紅麻石立柱上書“經(jīng)歸哲裔流芳舊,翰苑英稱裕后新”。估計陳家圈沒有幾個年輕人理會先祖此中的深意。門是紅杉木,有十多厘米厚,樹紋暴凸,如滄桑老人身上皺褶的皮膚。西門沉默不語,與李家大族遙遙相對,似乎還在較著勁。

楓樹李家是大族,有十四個生產(chǎn)隊。錫江鋪是八隊。我娘家是七隊,又稱黃土坎。稱隊是大集體的叫法,族內(nèi)則另有稱呼,像一個人有大名,也有乳名,如九隊又叫蒲塘塍。錫江鋪與嶺上中間隔條渠道,早些年,生活境況有天壤之別。遠近的人都知道七隊是黃土坎下,朝不保暮,住的都是“窮鬼”。八隊多土豪鄉(xiāng)紳,錫江鋪就是一個土豪李錫江開的油鹽鋪。油鹽鋪生意非常好,名氣也很大。李錫江賺了錢就蓋了一棟花廳,供子孫居住?;◤d有三進十幾個房間,可住百十號人?;◤d現(xiàn)在雖然破敗不堪,但依稀能看出當初的富麗堂皇。目之所及,梁上、窗扇和廊檐上都鑲嵌有花木雕刻,有的地方雖然遭過人為破壞,但還能辨認出雕刻的內(nèi)容,如“桃園三結(jié)義”“張生會崔鶯鶯”“黛玉葬花”“五女拜壽”等?;◤d都是一人抱的大樹做的屋樹和橫梁,有上下兩個天井,天井上方用卷軸,如車轱轆,兩邊各有一個搖柄。夏天太陽熾熱,轉(zhuǎn)動搖柄,車轱轆帶動簾子,天井口便被遮住了。天井兩側(cè)是少女住的繡樓。別人的墻是24厘米寬,花廳的墻是36厘米的方磚灌斗,走丁字縫,白石灰和著糯米漿抹縫,可見李錫江家是何等的財大氣粗!

現(xiàn)在錫江鋪的人都是李錫江的子孫,想重修花廳。重修花廳框架不能動,構(gòu)件不能動,只能換掉腐爛的橫梁或構(gòu)件,卯榫仍要嚴絲合縫,修舊要如舊。這樣的木匠非得陳齊福。

齊福早已不接大木或小木的活了,也無活可接。他像個老頑童,閑不住,種了一些菜。他嘴巴也不閑,遇上石頭都有話說。老伴笑他把前五十年的話積攢到現(xiàn)在一起說。前年,他幫村里江生修豬圈,閃了腰,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把兒子折磨苦了。兒子發(fā)狠,再接活就不讓他進家門。錫江鋪人找他修花廳,他死活不肯。

一天下雨,下不了地,老婆拿錢讓他去買肉。肉鋪里擺了五張麻將桌供人玩樂。齊福平日不打麻將,今天突然手癢,摸了幾把,才三圈下來,把老婆給的買肉錢輸了。不把肉拎回家,耳根三天都不得安寧。他窘迫得老臉臊紅,很想找旁邊的江生借錢,又開不了口。錫江鋪的鎮(zhèn)巴佬看出端倪,湊過來說,齊福師傅,要多少錢,我給您,修花廳的事您就應(yīng)了吧!滿屋子的人都知道齊福是有名的妻管嚴,都齊聲附和。他像蛇被打中了七寸。這時,村里老書記李國初買肉時咳嗽了兩聲,對齊福說,應(yīng)了吧,修花廳是楓樹李家的大事,非你莫屬。

老書記的話在齊福這里就是金口玉律,老書記有恩于他。他高小畢業(yè),老書記曾薦他去讀都昌衛(wèi)校。都昌衛(wèi)校是縣里培養(yǎng)鄉(xiāng)村醫(yī)生的學校,學制兩年。上了衛(wèi)校,就是吃公家飯的人,祖墳上都要冒青煙了。陳齊福還真到縣城報到了,可是不久,這批學生都派去南山公社星火大隊支農(nóng)去了。三個月后返校,衛(wèi)校宣布解散,一同解散的還有都昌師范,知識青年都要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人擰不過命,但陳齊福記住了老書記的恩情。

回家了父親問他以后干啥,他說,良田萬頃,不如薄藝一身。他便跟著村里的李咸勇學木匠。

那時師傅不好找,村里的所有手藝人都歸大隊管,收徒弟要大隊批準,且一個師傅一次只可收一個徒弟,好在李咸勇是村里人??墒抢钕逃抡龓е降?。

齊福十五歲那年,李咸勇的徒弟出師,他正式拜在李咸勇門下。

學徒有學徒的規(guī)矩,兩千年來亙古不變。徒弟清早要到師傅家,幫師傅干活,挑水擔糞掃地抹桌子。做完了家務(wù),齊福再把長長短短的鑿子、大大小小的刨子,還有墨斗等工具全部收進木箱里,與斧頭、手鋸并作一擔,如沙僧一般挑著,跟在師傅后面,翻過村后的篁竹峰,過尋夫嶺,到黃蘭村。六十多斤的工具,挑在肩上,走十多里山路也是壓力山大。他將扁擔從左肩換到右肩,又從右肩換到左肩,肩膀磨出了血泡,又壓出了血水。他齜牙咧嘴,師傅扭過頭,瞄了一眼說,種子要出來,得鉆破一層土,然后,把手放背后,顧自往前走。

師傅常掛嘴邊的是,端了別人的碗,就要服別人管。齊福不是很懂。師傅說,在戶主家吃飯,不能放開量吃,要學會看菜下飯,菜只能吃眼前的,不能夾遠處的,桌上的肉一般不能下筷子,這是戶主撐臉面的菜。齊福照做。

師傅交代的第一個活是刮樹皮。木工師傅的工具多,拿什么來刨樹皮?齊福挑了半天,手被鋒銳的小鋸劃了一道,血噴涌而出。他怕師傅看見,更怕戶主發(fā)現(xiàn)。沒有誰家開工喜歡第一天就見血。他緊緊捂住傷口,借口上茅房,蹲在茅坑里,一邊抹眼淚,一邊用草紙包了一層又一層,直到傷口不再出血,才敢出來。師傅隱約猜出來了,眉頭緊皺,從工具箱里拿出一把如月的彎刀,左右腳前后分開,身如彎弓,雙手輕按,往回一拉,彎刀之下,一塊長長的樹皮隨刀飛出。師傅將刀丟在他腳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忙自己的事去了。

剁料,是學用斧頭。師傅說,寧剁千層淺,不剁一層深。剁料要一下一下來,斧頭、鼻梁要成直線,看準下斧。樹木長大,是在不知不覺中;功夫練成,也應(yīng)該是在日積月累間。陳齊福按照師傅教的,先在家里練,用廢料練。那時候,木材缺乏,別說蓋新房子添置新家具,就是維修也需要拿舊料去換新料。如果因為他斧頭出了錯,那就是大錯。

接著是拆料。師傅說,拆料有訣竅,要保證姿勢端正,肘彎和膝蓋成直線……師傅說話從來不重復,聽見了便聽見了,沒聽見,再問,他不會說第二遍。

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經(jīng)受了第一次人生挫折之后的齊福開始懂事了,挑著工具,跟在師傅后面,進東家出西家,少說話,多琢磨。他個子不高,師傅安排他干活,腳搭不上工作臺,就找土磚墊腳。

時光如流水,一年又一年,他從少年長成了英俊小伙子,師傅的“十八般武藝”他也學得八九不離十了。學手藝,三年徒弟二年伙計的日子結(jié)束了。他給師傅家水缸擔滿水,把扁擔掛在門背后。師母殺了下蛋的老母雞,師傅滿上了兩杯米酒,用手掌擦擦剛洗出來的水淋淋的筷子,說,來,齊福,這五年跟師傅吃苦了,也長大了,本事也長了,今天我們師徒整兩杯,明天你就可以自立門戶了。師母給他夾了大雞腿,說,你師傅老是老了,手腳不如以前利索,但兒女還未成家,木工活還是要做,輝祥手藝學得不如你精,還要跟他爸再練練。你看看我們楓樹李家的木工活也不多,你呢,還年輕,有大發(fā)展,要去大地方。師傅又說,樹挪死,人挪活!

樹苗破土要吃苦,樹想長大要扎根,人想成長要經(jīng)歷。齊福感恩師傅的教誨,也明白師母的擔憂。

十里長街半窯戶,迎來隨路喚都昌。景德鎮(zhèn)是都昌人的碼頭,陳齊福另立門戶之后,一頭扎進了景德鎮(zhèn)。那時沒有班車,有班車也沒錢坐。從家里走到景德鎮(zhèn)需三天。齊福在景德鎮(zhèn)的叔祖父、姑父、舅舅家成了他的落腳地。

白天,陳齊福到街頭擺一塊寫著木工的牌子,蹲在路邊等雇主上門。

行人靠近問,有大隊介紹信不?

齊福有些懵,還要介紹信?

行人說,沒介紹信,誰敢請你!

齊福只得又回到楓田村,找大隊書記開介紹信。大隊書記說,出去搞副業(yè)掙錢,要交公積金,一天一塊錢。交了公積金就和村民一樣,隊里給分糧食,分布票、油票。不交錢,不分糧食;不分票,有錢買不到東西。大隊書記得到陳齊福的承諾才開了介紹信。他拿著介紹信到景德鎮(zhèn)市場管理局注冊蓋章,手續(xù)妥了,找事很順利。

都昌人稱景德鎮(zhèn)為鎮(zhèn)上,就像家門口的集鎮(zhèn)。景德鎮(zhèn)是大碼頭,東家修房西家做家具有忙不完的活。戶主款待師傅也很客氣,每天一塊五角錢的工錢,還包吃飯。陳齊福渾身來勁,除去上交隊里,還有節(jié)余。

手藝人遇上好東家,是福氣,也是財氣。有一次陳齊福在戴家弄修房,吃午飯時,陪匠人吃飯的有一位老者。老者問他,小木做得怎么樣?年底我兒子結(jié)婚,想添置高低床、九斗書柜、掛衣櫥等家具。陳齊福心里一驚,這些家具都是在城里流行的,師傅沒教過呀!他抬頭看向老者沒說話。老者以為他問話唐突了,又說,看你干活細致,小木應(yīng)該不賴。給我家做,每天開兩塊錢工資,咋樣?陳齊福趕緊點頭,送上門的生意,傻子才不做。

東家告訴陳齊福,老者是景德鎮(zhèn)市第二人民醫(yī)院有名的骨傷科專家蔡元慶。陳齊福暗暗心驚,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也不能收回,只能硬著頭皮上。之后,他有空就到景德鎮(zhèn)手工業(yè)產(chǎn)品市場看各種新式家具。外行看熱鬧,行家看門道。他有畫線、打眼、下料、卯榫、拋光、收邊的小木功底,依葫蘆畫瓢的事倒不復雜。德式床、高低床、屏風床、九斗書柜、高低櫥、掛衣櫥、梳妝臺,他看一遍,量個尺寸,回到住處,就能畫出圖紙。半個多月,他畫的圖紙做成了一本冊子。

一個月后,他挑著工具,帶上畫冊,去了陳家街。蔡元慶就住陳家街中心,大門朝東,檐角二重翹,萬字斗磚墻,門檻大麻石,足有二尺高,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師傅進了門,大門便不關(guān),像是有意展示師傅的手藝。來來往往的人時不時地就進來看看、摸摸,評價一番。

師傅,這縫線沒得說!

師傅,這書柜小巧玲瓏,漂亮!

這床做得真扎實!

沒幾天,陳家街上的人都知道蔡醫(yī)生家請的木匠木工做得一流。陳齊福半年的木工活都讓陳家街的人預(yù)訂了。

景德鎮(zhèn)人口最密集的就是一條十里長街和幾十條橫弄。陳家街的活做完了,蘇家坂的活又來了。蘇家坂最有影響的當屬紅旗瓷廠的江廠長。紅旗瓷廠是景德鎮(zhèn)十大國營瓷廠之一。叔祖父是紅旗瓷廠保衛(wèi)科科長。江廠長讓叔祖父介紹木工師傅。叔祖父介紹了陳齊福。

進蘇家坂,拐過彎,就是一個三岔路口,路口就是粉彩車間,車間對面就是廠長家。陳齊福在陳家街出名后,來拜師學藝的人不少,他選中了一生中第一個徒弟,叫建希。建希挑著工具擔跟在陳齊福后面。建希嘴巴甜,手腳利索,個子也高,重活從不讓師傅出手。陳齊福也搬用他師傅招數(shù),教訓建希,在東家老板家吃飯,只能吃面前的菜,葷菜只能夾三下……

江廠長很大方,除了三餐還有兩點,上下午煮點心,中晚飯不少于六個菜,師傅、徒弟一樣付工錢,每天都有兩塊錢。但是,他對木工活要求也很嚴。床不離九,意思是九子十三孫。床長六尺三,床寬三尺六,床上高四尺五,床下高一尺八,他親自用尺量,有絲毫偏差,都會要師傅拆開重做。他講究很多,如床檔不留線,有線會尿床。家具的樣式也不能與別人家的樣式一個樣,他會提出很多的具體要求。師傅除了按要求做到,還要做好,做得比他想象的還要好。

向下扎根,才能向上生長,這是樹的修行??赐噶藰涞男扌?,也就懂了人如何修行。陳齊福也是一個有傲氣且倔強的人,戶主要求有多高,他就逼自己有多狠。他站穩(wěn)腳跟,狠下功夫,直到他的小木手藝已爐火純青,從裁料、拓料、刨料、定型、劃線,都是意到手到。在操作時,他的姿勢像雜技演員走鋼絲,既講究角度,又掌握好平衡,組裝一氣呵成。光滑面做到能上線,不差分毫。做出來的家具要模樣有模樣,要亮度有亮度。

陳齊福師徒在江廠長家干了足足一個月零兩天。接下來,紅旗瓷廠設(shè)備科長、供應(yīng)科長、成型車間書記排著隊請他去做家具。

手藝人互相贊揚的少,拆臺的多。陳齊福名氣做出來了,同行并不服,私下里多有攻擊。一回他在劉家弄做事,同村的師叔也在劉家弄做家具。按理說,同門應(yīng)該互相捧場。可這位師叔卻到處說他的壞話,陳齊福也不跟師叔計較。師叔給東家做圓角樟木箱,怎么都組裝不起來,急得直冒汗。師叔無計可施,只好厚著臉皮找陳齊福。齊福二話沒說,就來了。圓角樟木箱的卯榫錯位了,上面增一分,下面減一分,半個小時給搞定。

在景德鎮(zhèn)11年,陳齊福踏遍了景德鎮(zhèn)四山八塢九條半街,上到觀音閣,下到小港咀,東到黃泥頭,西到二亭下,沒人不認識陳齊福。他還帶出了一批徒弟,留給景德鎮(zhèn)的是一代人的記憶。

農(nóng)村聯(lián)產(chǎn)承包,田地到戶后,陳齊?;氐搅思亦l(xiāng),進入了半耕半手藝的歲月。春種秋收,農(nóng)閑就開始上戶做木工活。人勤地不懶,各家各戶的生活都在慢慢好起來,手里有了多余的錢,就想拆舊房建新房。這一年,他師傅李咸勇去世,兒子輝祥沒了助手,便找到陳齊福說,下半年有幾棟屋要做,你是爹最得意的徒弟,我們聯(lián)手吧。陳齊福的人緣都在景德鎮(zhèn),本地反而生疏,便滿口答應(yīng)了。

那時農(nóng)村人結(jié)婚也做實木家具,但做小木的師傅多,就顯得沒那么吃香。倒是做大木的木匠越來越少。建磚瓦房是大木。分田到戶,人人家里要打谷倉,做犁耙水車、風車、土車和石碾,這些都是大木。這些大木難度大,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如石碾,做石碾難在給石碾木架定中心,如果沒有定好中心,兩個碾砣走不到碾槽中間,谷便碾不碎,米也碾不成粉。風車很多木匠更是無從下手。又如做房子,柱梁之間都是大起大落,一個地方?jīng)]算準,房梁架不上去,累死人不說,留給后人的更是一世的笑話。陳齊福雖然也有一些大木沒做過,但他腦子活,會算計,還會畫圖紙。

鄉(xiāng)下做屋,先“通課”,也就是請地仙(或稱風水先生)看地,然后根據(jù)年份天干地支,確定好大門方向,諸如某年是東西大利,某年是南北大利。接著測算戶主的生辰八字,精準確定門的八卦方位。大門定了,房屋的中線就出來了。選好黃道吉日,放鞭炮開工,用石灰圈屋樹樁位,擺好“三角馬”(固定樹木,便于裁料)。鄉(xiāng)下人將開工之日稱為“架馬”。

陳齊福與輝祥聯(lián)手,領(lǐng)頭的是輝祥,陳齊福只能算二師傅,但大事都是共同商量。做房從選料開始。“頭不頂株”,株樹不能做房梁。“腳不踏梓”,門檻不合適用梓樹。做房屋多用杉樹。杉木的收縮和膨脹率小,具有更好的穩(wěn)定性,在不同的溫度和濕度下能經(jīng)久耐用。杉木中,又以贛木為最佳。贛木是紅心杉木,穩(wěn)定性更好,而且還有天然木紋,帶漂亮的自然光澤。樹有樹性,人有人性,識性而用,方為大善。

陳齊福經(jīng)常說,做人要厚道,做手藝要厚德,要處處為東家老板節(jié)省,既不浪費木材,又要考慮房屋質(zhì)量。鄉(xiāng)下人做屋是人生一件大事,叫添“世業(yè)”?!笆罉I(yè)”是要傳代的。

選好料后,就是裁料。根據(jù)木材大小,鋸成長短不同的樹段,什么料用在什么地方要心中有數(shù)。畫線也很關(guān)鍵,橫線、豎線、十字線,線線相連,線畫對了,打眼刨槽才不會錯,也不會浪費材料。吊線是技術(shù)活,入門徒弟做不了,至少要三五年道行。如果上面歪一點,下面就會歪掉一寸。點、線、面結(jié)合好,是房屋穩(wěn)固的基礎(chǔ),即使是水杪線也要達到百分百的準確。屋樹打眼要精確,角度要準確。木匠是用獨眼創(chuàng)造世界,憑的是目測能力,卯榫咬合有時也憑經(jīng)驗。

“七樹破滿架”“五樹破雙架”或者“五樹破單架”,房東經(jīng)濟狀況不同,房屋要求也不一樣。屋樹越多,造價越高。村里富裕人家建“三進棋盤屋”或“二進棋盤屋”。棋盤屋講究四水歸一,雨水全部歸到天井,然后通過天井的暗管,排到屋外。天井的作用不僅僅是排水需要,還是采光需要。建棋盤屋最能考量師傅的計算能力。天井采光口放多大合適?并不是越大越好。大口子怎么往上接到屋脊?坡度更不是隨心所欲,太陡,水流急,瓦片容易下滑;太緩,水流不暢,年月久遠就壓彎木椽。放水的坡度從天井口向上算,層層遞進,直至屋脊……這些都是衡量師傅好壞的技術(shù)活。對此,每位師傅自有自己的絕招,這些絕招說復雜很復雜,說簡單也簡單。師傅不點撥,你一輩子想不出來,師傅有時一句話,就能撥云見日。陳齊福自然得到了師傅真?zhèn)鳎约河肿聊チ艘惶邹k法。他每天晚上都要將白天的想法畫成圖,如屋面斜坡問題,他一格一格標注,一尺縮五寸,椽木橫向20厘米,縱向70厘米,根據(jù)屋樹高度計算,算好了,標記在紙上。第二天上戶時,對照圖紙施工,便不會出差錯。陳齊福無論是大木還是小木,就沒有難倒過他。

這半年,陳齊福和輝祥完成了四棟房屋。他穿方插砂,金梁點堅,每道工序都做到90%的正確率。別小看90%,這水平已經(jīng)超越了遠近的木工師傅。陳齊福成了主墨師傅。他接活的多少,能看出村里生活水平的高低。

一次,陳齊福把目光瞄向同行華貴。陳齊福說,華貴哦,今晚準備炒花生吧!華貴入行不久,聽不懂行話,一臉疑惑。陳齊福又說,上午,我在小水的工地轉(zhuǎn)了一圈,屋基和房屋的進深不配對。華貴心里一緊,他將信將疑。下磉墩時,他可是反復測量過距離的。華貴沒接話,拿起尺子,轉(zhuǎn)身去工地丈量。陳齊福哈哈大笑,別量了,磉墩與磉墩之間不是邊到邊的距離,如果你這樣下料,屋樹偏離中心,后拖房的屋樹就要排到墻外去了。吃你花生不冤吧?

華貴炒了花生,請齊福。齊福沒去。齊福說,明天雞鳴一遍,你我?guī)湘@,把磉墩挪正就可。華貴臊紅了臉,感激他及早糾正,不然等到上梁,全村人圍觀時,屋梁架不上去,那就臉丟大了。

陳齊福越來越有大師傅的樣子。他會經(jīng)常在村里遛彎。遛彎不是真無所事事,而是遛彎去看誰家建房,誰家在做家具。他就逗留著,觀察著,然后私下指正。他除了手藝了得,唱曲也在行。做屋最熱鬧的日子是上梁,主梁是一棟房子的核心構(gòu)件,也是農(nóng)村人眼里一棟新房的禍福所在。上梁就是想討個好彩頭。梁分大小,東邊為大,西邊為小,大頭在右,小頭在左。先暖梁,主人沐浴著干凈內(nèi)衣,時辰到了,就脫下內(nèi)衣把梁榫包起來。出梁時間一般為寅時。陳齊福干活時話少,像他師傅,一句話不說兩遍。上梁前,他對房東招招手,房東便拿來繞梁紅布一丈九、發(fā)錘兩個、三寸三紅布包、白酒、酒壺二把、紅閹雞一只……房東知道他話少,怕聽不明白,事先便打聽清楚了要準備的物件。

木工用的發(fā)錘是紅布包著的,掛在屋樹頂部。陳齊福與輝祥分別爬上左右屋樹頂端,先祭雞。祭雞得唱吉祥詞。唱詞只有陳齊福唱得齊全,這也是輝祥做不成主墨的原因之一。陳齊福一開腔,就像變了個人,眉飛色舞,聲音高昂,仿佛是一只鵝“曲項向天歌”。村里人都喜歡他這一嗓子:

福起,

手提金雞似鳳凰,

生得頭高尾又長,

(“好哦!”下面圍觀的就高聲附和。)

此雞不是凡間雞,

皇母娘娘報曉時。

(“好哦!”)

一更不亂叫,

二更不亂啼,

……

雞祭完畢,正式上梁。輝祥和齊福同時發(fā)力,用發(fā)錘將梁扶正打進槽里。接上是祝梁詞。陳齊福清清嗓子又唱:

福起,

天地開張,日紀時梁。

棟梁棟梁,聽我言張,

生在何方,長在何方?

生在云南貴地,長在紫金山上。

……

我今在此多禮贊,

榮華富貴萬萬年,

萬萬年!

陳齊福在梁上唱一句,下面一群人齊和一聲。陳齊福唱得歡,下面的人就跟打了雞血一樣,激情高昂地和——喂,好??!

祭雞、祭酒、祭梁完成后,便開始拋上梁粑。粑是圓粑,象征金元寶,也代表福氣。

陳齊福在梁上像孫悟空一樣,把高高的橫梁當作了單杠,翻過來,跨過去喊,兜寶粑了!他手里抱著裝圓米粑的紅布兜,喊一句,便拋下圓米粑。下面的人發(fā)瘋似的搶“金元寶”,笑得前仰后合。

這樣的笑聲終歸走進記憶,成了歷史。實木結(jié)構(gòu)的房屋和家具在城里消失了,不久在鄉(xiāng)村也終結(jié)了。陳齊福便告別了這笑聲,也告別了東家的一聲聲贊嘆。

二十世紀鄱陽湖最后一次發(fā)洪水,湖邊的磚瓦房倒塌了不少,陳齊福心想,這回該忙起來了。沒想到建房戶沒有一家做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房子,一色都是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無所事事的陳齊福不得不加入裝模隊伍。裝模是粗木工活,沒多少技術(shù)含量,只要一把短鋸,一袋鐵釘。和尚畈村占西九家做房子是他裝的?!,F(xiàn)澆時裝模師傅必須到場,叫守模。做到第三層現(xiàn)澆,再往上就要封頂,沒想到出事了。陳齊福手里拿著板條和鐵錘,口袋里裝滿鐵釘,在震動棒響之前,又檢查了一遍頂樹,發(fā)現(xiàn)頂樹之間間隔太大,又加上一根。震動棒打得混凝土嗡嗡響,頂樹和模板紋絲不動。他認為萬無一失,便與石匠師傅閑聊起來。這時出事了。裝混凝土的翻斗車,一個倒反——嘎嚓!整個板面下沉。推翻斗車的兩人也跟著沉了下去。事故原因后來也查明,是模板腐爛了。陳齊福終歸是陰溝里翻船,所幸無人傷亡。陳齊福賠了錢,便退出了裝模隊伍。

齊福不裝模,一門心思干農(nóng)活。閑時就去景德鎮(zhèn)走走親戚,會會老朋友,日子過得悠然自得。

錫江鋪修花廳,七十多歲的齊福被老書記“逼上梁山”。

陳齊福有些年頭沒進過花廳。門楣是紅麻石,上書:錫江鋪。字跡有點模糊。風雨侵蝕的杉木門遍布溝壑,變成了褐灰色。推開門,濕漉漉的潮氣撲面而來。零星的陽光穿過屋頂破瓦洞照進來,室內(nèi)倒不覺昏暗。天井口的麻石也布滿青苔?!捌扑呐f”年代在橫梁、窗欞、屏風上留下的傷害隱約可見,“五女拜壽”“梅花報春”“松鶴延年”“昭君出塞”的雕花已殘缺難辨。陳齊福看完殘破不堪的花廳,心像被蟲子在撕咬?,F(xiàn)在不給他錢,他都有修的沖動。

上廳東邊茶廳夾金樹爛了,下廳西邊偏房屋樹蟲蛀了,祖先坐堂全部要換。陳齊福拿著尺子反復丈量,祖先坐堂地腳長5米,高30厘米,厚9厘米。夾金樹下半部分爛了,要鋸掉兩米。被蟲蛀掉的屋樹至少有5根。門窗得修繕,花板得修復。陳齊福找來幾個徒弟做幫手。他老了,高高低低的事還得年輕人來。

兩個月過去,花廳修舊如舊,得以還原本來面目。來參觀的人無不驚嘆,百年前,錫江鋪竟然有如此典雅的建筑?陳齊福也一雪裝模前恥。

陳齊福一生成就了無數(shù)棵樹,無數(shù)棵樹又構(gòu)筑了他的一生。

李冬鳳,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都昌縣作協(xié)副主席。在《北京文學》《天津文學》《星火》《創(chuàng)作評譚》《江西日報》《教師博覽》《高中生之友》等報刊發(fā)表六十多萬字,出版散文集《鄱陽湖與女人》《鄱陽湖北岸》。

責任編輯: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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