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嗎？有人在嗎？”一陣敲門聲兀然響起。

羅珊猛吸一口氣，坐著不動。她以為只要不理會，對方就會識趣地離開。但敲門聲還在，她只好起身，透過貓眼，她捕到一個焦急的眼神——來自一位二十多歲的小伙子。

羅珊沒有貿(mào)然開門，而是拴上門鏈，拉開一條小縫?！罢垎枺沂遣皇浅车侥?？”

“沒有沒有，您的琴聲很動聽，天籟一般?！?/p>

今天是周五。大人要上班，小孩要上學。四下無人，讓羅珊更加忘我地投入彈奏之中?？粗饷娴哪泻⒅钡臉幼?，她還以為是自己擾了別人的清夢。

“你找我有什么事嗎？”羅珊躲在門后詢問。

男孩隔著門縫說：“老師，我是這棟公寓里的新租戶。我來找您，是因為我想請您教我彈鋼琴?！?/p>

“請我教你？”

“對。我請求您?！蹦泻⒁越蹙攀鹊淖藙菹蜷T口鞠了一躬。

“為什么要找我呢？”羅珊小心地解開門鏈，站在男孩面前。外面的男孩年紀跟她兒子相仿，個頭也差不多，信任不經(jīng)意間多了一分。

“老師，我搬來這個小區(qū)三個月了。有幾次路過聽到琴聲，很是喜歡。剛才我又聽到熟悉的琴聲，那感覺真的太棒了，順著聲，我找到了您家。直覺告訴我，您是一位求之不得的好老師，所以我鼓起勇氣冒昧地請求您。”男孩講得情真意切，且聲音溫柔，讓人很難不信服。

羅珊微笑著，請男孩進門。用了十三分鐘，她了解了男孩的來意。男孩叫白宇，今年二十四歲，在當?shù)匾患易o理中心當護工。最近，他在照顧一個短暫失明的姑娘。這個姑娘喜歡聽鋼琴曲，琴聲能幫助她放松。男孩覺得她之所以堅持雇用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心目中的他會彈鋼琴。

“你是為這位姑娘學鋼琴？”羅珊這才想起要為男孩倒一杯水。她翻箱倒柜，終于在電視柜里找到一次性紙杯。家里很久沒來客人了。茶葉在哪里？她再一次翻來翻去。

“老師不用麻煩，白開水就可以。”

“好吧。”羅珊坐回沙發(fā)上，用笑容掩飾尷尬，“你要知道，鋼琴不是很容易就能學會的樂器。如果你只是為了哄姑娘開心，那我建議你學吉他，或者口琴，這些相對簡單一些?！?/p>

白宇使勁搖頭：“她喜歡的，是會彈鋼琴的人?！?/p>

羅珊盯著他?！胺奖銌栂?，為什么你覺得她心目中的你是會彈鋼琴的呢？”

“其實，會彈鋼琴的不是我?！?/p>

那是一個夏天，護理中心來了幾位志愿者，都是年輕的大學生。其中有一個男同學會彈鋼琴。有一次，他在護理中心后面的花園里，看見了一架白色的可供免費彈奏的三角鋼琴。

男大學生雙手觸摸著鋼琴鍵，眼中全是喜歡。他坐直，深呼吸，手臂和手背成一條直線，手指熟練地有節(jié)奏地舞動起來。他的每根手指仿佛都是一個有想法的演奏者，十根手指便是一個樂團，齊心協(xié)力，在完成一場隆重的激昂的儀式。美妙的琴聲從指間流瀉而出，似股股細流，舒緩恬靜，聞?wù)唏v足。

那之后，只要男大學生去做志愿服務(wù)，白宇都會請他去花園里彈琴。不知道哪天開始，每當琴聲響起，白宇總能看到一位姑娘坐在不遠處的長椅上，面朝著鋼琴的方向，安靜地聆聽著。

某天，他們準備離開時，那位姑娘大聲喊住他們，激動地問：“請問是誰在彈琴？”

男大學生聽到有人這樣問，一言不發(fā)。如果是之前，他會欣然接受姑娘的夸獎，面帶笑容地大方承認。可他從白宇的眼睛里看出了對姑娘的喜歡，所以他選擇了沉默。

“你怎么說？”羅珊盯著他問。

“我……我什么也沒說。只是扶著她到病房?！?/p>

“那你就是默認了呀?！?/p>

白宇的眼神中有些歉疚：“我以為我們不會再遇見了，誰能想到不久我竟成了她的護工?！?/p>

羅珊皺起眉頭?！斑@種事情怎么能裝呢？你是她的護工，她請你彈一曲，很快就暴露了呀?！?/p>

白宇有些難為情?！八肼犌俾晻r，我請男大學生坐在鋼琴前，彈一曲就可以了?！?/p>

“張冠李戴，是這意思吧？”羅珊眼睛瞪得老大，她認為白宇的行為非常詭異且難以理解，有些重的話忍不住脫口而出，“那個男大學生也愿意配合你？”

“他很善良?！?/p>

羅珊吸一口氣：“那你為什么又來找我？”

“因為，她快復(fù)明了……”

哦，瞞不住了是吧。羅珊本想這樣說，又實在說不出口。算起來，她和白宇還是第一次見面。

白宇揪緊褲縫，耳朵紅得像熟透的柿子。

羅珊猛地站起來，握緊拳頭，用炙熱的眼神盯著白宇，一副從高處審視他的樣子。“為什么不說實話？”

“我……我不敢想，如若她知道了真相，會有多失望。”白宇可憐巴巴地低下頭。

“她失望？還是你怕她對你很失望？”羅珊心底的想法終于從嘴里沖了出來。

白宇驚訝地盯著羅珊，似乎很詫異她會這樣說話。

“抱歉，我是直性子?！逼鋵嵙_珊很久沒有這樣直接且打破砂鍋問到底了。上一次，還是三年前。她不斷追問兒子為什么要選擇出國留學。兒子一走，她真成孤家寡人了。

“沒關(guān)系。我還是希望您能當我的鋼琴老師。”白宇起身，再次鞠躬。

羅珊可是會彈肖邦小夜曲的專業(yè)鋼琴師。她一向相信自己的能力，更別提她教出的學生個個出眾，無論是琴技還是人品?！拔覍W生的要求可是很高的，你能接受嗎？費用方面，每小時一百五十元，你有壓力嗎？”

“我都可以?！卑子罴拥攸c頭，“只是，我家沒有鋼琴。”

“沒事。明天上午九點，你準時來我家。對了，你有想學的曲子嗎？”

“《肖邦前奏曲》，可以嗎？”

羅珊忍不住齜牙笑了?！澳贻p人，你現(xiàn)實一點。”

“那……”白宇睜大無辜的眼睛，“其實我也不知道。我?guī)缀醪粫椾撉??！?/p>

“基本的音準和辨位會吧。”

“會一點，但很基礎(chǔ)。”

“這樣吧，我先教你《天空之城》?！?/p>

“我聽您的?！?/p>

送白宇出門時，羅珊仔細觀察了下他的手掌和手指長度。不說別的，他的手掌心寬厚，手指稍稍修長，還有點粗壯，適合彈鋼琴。也許在常人眼中，彈鋼琴的手是又細又長又漂亮，但羅珊很清楚，彈鋼琴除了對手指長短有要求，還需要有力量。她忽然對明天的教學多了一分信心。

次日上午，白宇提前十分鐘來到羅珊家門口。

羅珊請他進門，洗手。她認為洗手是一場神圣的儀式，可以滌去浮躁之氣。

白宇聽話地照做。

第一堂課劃分為兩部分，前面半小時基礎(chǔ)講解，其余時間用來練琴。白宇上手并不是很快，他甚至在用手指戳琴鍵。

羅珊有點心疼自己的鋼琴，有幾次想要提醒白宇，但她忍住了?？赡芩醋哐哿?，白宇并非可造之才。她冒出了教完這節(jié)課就放棄的想法?！斑@節(jié)課你能記住音符的位置就可以了，別太緊繃了?！?/p>

“我知道了，我會注意的?！?/p>

羅珊看一眼時間，四十分鐘過去了，已經(jīng)超出計劃教學的時間。她挺直身子，揉了揉肩胛骨。多年彈琴久坐，她的頸椎并不好。

“小白，暫停一會兒吧?！绷_珊盯著白宇說。

“沒事，我不累，您歇一會兒吧?！?/p>

羅珊望著眼前的男孩，想起鋼琴王國的故事：年老的國王為了激起整個王國對鋼琴的熱愛，派人找到十個有天賦的孩子并派人暗中觀察。國王期待著這些孩子都能成為杰出的鋼琴家。然而有九個孩子因為樂理太難、進步太慢、花錢太多等原因陸續(xù)放棄了。只有一個孩子堅持了下來。國王單獨接見了他，聽了他的鋼琴曲，從琴聲中國王依稀看到了自己。老國王去世后，這個孩子成了新任國王。白宇會是這樣的男孩嗎？他會創(chuàng)造奇跡嗎？

鬧鐘響起，兩小時的教學結(jié)束。白宇從座位上起身，拜謝羅珊。

在門口，羅珊忍不住鼓勵白宇：“萬事開頭難，后面會越來越好的。你一定要堅持下去?！?/p>

“謝謝老師，我一定會加油的?！卑子钛壑袧M是感激。

之后五個月，每個周六上午的九點鐘，羅珊屋外就會準時響起敲門聲。白宇從不遲到。如果早到，他就站在門口等，直到九點鐘再去敲門。上課時他興趣滿滿，也頗為認真，但學樂器最離不開的是練習。為了保持狀態(tài)，羅珊送給他一個鋼琴鍵的板膜。白宇不負期待，已經(jīng)學會彈奏《致愛麗絲》這樣難度的曲子。

這天，白宇開始學習新曲子。

“錯了錯了，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羅珊用食指點了點曲譜。

白宇意識到他沒有切分音，說句“抱歉”，然后重新從弱音進入。

《拉格泰姆》是羅珊用心選擇的鋼琴曲，是一種讓人聽了就想跳舞的風格。她認為白宇照顧的小姑娘正需要這種歡快的能量，或許能幫助其從陰霾里走出來。

“羅老師，我擔心林墨不喜歡這支曲子。”

“林墨？你照顧的那位姑娘？”

“是的。男大學生彈過一曲《哥德堡變奏曲》，她聽得很專注，眼神里全是喜歡?！?/p>

羅珊心想，這家伙真是不自量力，然后保持優(yōu)雅地說：“你要知道，從看不懂五線譜到現(xiàn)在能彈一些升降變調(diào)不多、指法簡單的曲子，你已經(jīng)非常棒了。”

“謝謝老師。我知道自己水平有限。”白宇面露難色，好像即將失去一件珍愛的禮物那樣心疼。

“小白，別灰心呀。無論彈奏什么難度的曲子，對方都會感受到你的用心?！?/p>

羅珊教過很多學生，白宇是最特別的一個。他的特別在于，他總擔心自己進步不夠，每次臨近結(jié)束，他的眼神就著了一團火，手指的速度飆得飛快，好像要趕在授課結(jié)束前多練習一遍。每次羅珊說“別急，你可以多練習一會兒”，他又很執(zhí)著，兩個小時就是兩個小時，多一分鐘都是罪過。一旦鬧鐘響起，他的手就會從琴鍵上移開。屋內(nèi)瞬間恢復(fù)安靜，琴聲啞然，無比落寞。

真是個倔驢。教這樣的學生，對羅珊來說是個新體驗。她很好奇，白宇這樣的性格是怎樣形成的，還有那位叫林墨的姑娘，她又有著怎樣的故事。羅珊突然生出一種使命感，一種要趕在林墨復(fù)明前教會白宇彈《哥德堡變奏曲》的使命感。

簡直不可思議！羅珊被自己一閃而過的念頭嚇到了。除非是神童，加上夜以繼日的練習，才能達到這種期待。不過，對于無需用考核來定義水平的業(yè)余愛好者來說，教會他順暢地彈奏一段曲子，還是非常有可能的。

“老師下次教你一支曲子，保證對方喜歡?！绷_珊胸有成竹地說。她自信于自己精妙的鋼琴技藝以及數(shù)十年來對人性的了解。

一周后，羅珊穿上自己新買的霧藍色毛衫，捧著曲譜早早坐在鋼琴前，等待著白宇的敲門。約定時間過去二十分鐘，白宇依然沒有出現(xiàn)。這還是他第一次爽約。

“羅老師，對不起，林墨剛才做康復(fù)治療時，突然情緒失控，好不容易才安撫好?！卑子钤陔娫捓镎f。

“她沒事吧？”羅珊心中一緊。

“沒大礙。只是她現(xiàn)在想聽鋼琴曲?？赡写髮W生已經(jīng)不做志愿工作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了。您可以幫我嗎？”

“行，我去找你吧?！绷_珊二話不說就同意了。她想起國外留學的兒子，每次他開心時都想聽她彈奏一曲。

很快，羅珊來到護理中心的花園。白宇興奮地朝她揮手。一旁的長椅上坐著一位穿牛仔外套的姑娘，戴著茶色鏡，頭面向擺著鋼琴的地方。

白宇走到離林墨遠一點的地方，支支吾吾地說：“羅老師，您能不能彈一曲《哥德堡變奏曲》？”

可憐勁兒的，來都來了，幫幫他算了。羅珊這樣想，她試圖幫白宇瞞天過海。

“白宇？你在嗎？”林墨茫然地尋找著他的位置。

“我在準備，稍等啊?！卑子钋忧拥卣f。

羅珊望著林墨的方向，突然改變了主意。“小白，我覺得最好你去彈。也許她需要的不只是琴音，還有彈奏者。”

“羅老師，您在說什么??？我哪里能行呢？”

“《致愛麗絲》，你已經(jīng)練熟了，對不對？”

白宇眼睛瞪得溜大，拼命擺手。雖然練得很熟，可他心里沒底。尤其是在林墨面前！光是這樣想，他就緊張得出了一手細小的汗。

白宇用眼神向羅珊求助，被她用“你一定可以”的表情駁回。

“蒼天啊，大地！面前這位穿著霧藍色毛衫的優(yōu)雅女士居然逼迫我彈鋼琴曲！她不是來救場的嗎？”白宇在心里吶喊。

沒等白宇心緒平復(fù)，他已經(jīng)被羅珊推搡著坐在鋼琴前。而林墨，離他不過五米遠。他掙脫著起身。羅珊一把按住他的肩膀。

“可以開始了嗎？”林墨緊張地問，她的左右手交叉，抱在胸前。

“哦，可以?！卑子铋]眼深呼吸，攏了攏衣袖，然后調(diào)整姿勢，找準位置。

“你一定可以的?！绷_珊湊到白宇耳邊說。

“我一定可以的?！?。白宇在心中默念。

白宇手腕抬起，下一瞬間食指已落在黑鍵上，悠揚的琴音在花園里蕩漾開去。

林墨聽得極其認真，從第一個音符開始便化作雕像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神都沒有飄移。

園中秋風乍起，零星桂花吹落。整個花園安靜下來，認真聆聽著琴聲中深藏的不盡話語輕輕訴說。

表演進入最后段落。旋律沖至最高點時，再由半音階方式折轉(zhuǎn)下來，緩緩融回樂曲疊部。白宇抬起小拇指，手懸在空中，在漸漸彌散的琴聲中悄然定格。

羅珊忍不住鼓掌歡呼。據(jù)說貝多芬用《致愛麗絲》讓一位雙目失明的老人在琴聲中看見了阿爾卑斯山的雪峰、塔希提島四周的海水，還有森林、海鷗、璀璨的光。之后貝多芬便將這支曲子獻給愛麗絲，以感謝她為老人看山看海的心愿而四處奔波。如今，白宇親手彈奏《致愛麗絲》，正是對林墨雙目復(fù)明的期盼和重燃生活激情的美麗祝愿。

花園里刮起一陣涼風，吹散了白宇停在空中的手勢，也吹散了羅珊自以為是的感動。

白宇站起來，走到長椅旁，小心翼翼地扶起林墨，羞怯地問一句：“喜……喜歡嗎？”

“嗯。起風了，我們回去吧?！绷帜鏌o表情地說了這么一句。

“什么？”白宇愣了一下。

“回去！”林墨抬高音量說。

“行，我們這就回去?！卑子顣攘艘谎哿_珊，做出一個拜拜的手勢。

嗯？什么情況！羅珊不敢相信面前的姑娘居然不為琴聲所動！按照她的推演，此刻白宇和林墨應(yīng)該緊緊地抱在一起，不說眼泛淚光，至少是欣喜若狂。她實在不能理解。還有一件事一直壓在她的心頭。她自認為對鋼琴和感情的理解都是非常深刻和到位的，可偏偏她的兒子對她的演奏從來都是捧場叫好，極少入心，卻在偶然間聽見她的學生彈奏時感動得痛哭流涕。她有點失落地跌坐在長椅上。

羅珊想起自己學習鋼琴的初衷。在很多人眼中，彈鋼琴意味著有品位。學習鋼琴，的確可以提升人的氣質(zhì)、熏陶人的性情，還能訓練人的協(xié)調(diào)性和記憶能力。好處如此之多，卻都不是她熱愛的原因。她真正下定決心學鋼琴，是因為她發(fā)現(xiàn)琴聲能讓人從悲傷的情緒中安靜下來。安靜，快樂，不糾結(jié)，這就是她學習鋼琴的初衷，也是她追求的人生意義。

羅珊還在思考時，白宇已從療養(yǎng)院走出來，舉著手機遠遠地朝她招手。

“羅老師，您還沒走?。俊?/p>

“是的，她沒事吧？”羅珊想問的其實是林墨為什么看起來不開心。

“她挺好的。羅老師，我剛才彈得不好嗎？”

“怎么會呢，你發(fā)揮得很出色?！?/p>

羅珊打心底里覺得，白宇能有今天的彈奏，實屬他有領(lǐng)悟力加上刻苦訓練的結(jié)果了。當然，他想練肖邦的《升C小調(diào)夜曲》還遠遠不夠格。至于《哥德堡變奏曲》，給他幾年光陰，說不定可以一試。

“謝謝羅老師，我會繼續(xù)努力的。下周見。”

白宇折返回康復(fù)中心。羅珊留在原地，回味著風中已逝去的琴聲。

一周過去，離九點還差五分鐘，羅珊提前把譜子擺出來，她打算教白宇一些連奏技巧。

敲門聲響起。羅珊攏了攏衣服，微笑著開門。白宇按照慣例進門換鞋，洗手，坐在鋼琴前準備上課。

今天的感覺不對。雖然白宇不慌不忙地像往常一樣練習，羅珊還是捕捉到他整個身體都散發(fā)著一種隱隱的焦慮。有點急，有點煩，有點心不在焉。比如他明明沒有任何失誤，卻突然自己打斷，重新開始。比如他的手指很刻意地在比劃幾種做作的姿勢。

“你今天怎么了？”羅珊皺著眉頭問。

“羅老師，怎么才能彈出風一樣的感覺？”

“風？具體哪種？是微風，大風，颶風，還是龍卷風？”

“那種，就那種……秋風吧。天高云淡，干爽的風，吹在臉上，格外的舒適。就是這樣的感覺?！?/p>

“好，有畫面感了。你怎么突然這么問？”羅珊覺得白宇考慮這種問題為時尚早，他還不具備要討論風格的時候。

“就是……就是……”支支吾吾半天，白宇才講出原委。那天在花園聽完《致愛麗絲》后，本就話不多的林墨變得更加寡言。白宇問她話，她也只是敷衍著回答，似乎什么都不愿多說。這種情緒持續(xù)了一周，連清潔房間的阿姨都問白宇發(fā)生了什么狀況。

為了讓林墨開心，白宇主動問她要不要聽琴聲。結(jié)果林墨不僅拒絕了他，還問他上次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她聽到的琴聲中像風一樣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明媚的感覺。明媚、熱烈，飽含溫情。她覺得自己好像被愚弄了，又好像他是在憐憫她。

究竟是怎么回事？羅珊聽得云里霧里。為什么洋溢著歡快和深情的樂曲不被對方喜歡呢？人悲傷的時候，老天就該下雨嗎？她固然無法想象一個雙目失明的姑娘經(jīng)歷了怎樣的傷痛，但有一點她很清楚——鋼琴曲傳遞出來的情感是善意的。

“也許她就像狂風中的小草吧。需要一種頑強的力量。小草把所有的能量往根部匯聚，只有這樣才可能不被折斷。我們不能冷酷地把她赤裸裸地推到太陽下，不要催促她成長?！?/p>

“你好像很懂她。”羅珊有些驚訝，白宇小小年紀居然能有如此覺悟。她突然明白了兒子當初為什么不喜歡她教他彈琴。同時她也明白了為什么林墨喜歡聽大學生彈奏的鋼琴曲，因為他們有相似的境遇。一頭栽進秋風里，那種感覺不是用天賦和努力就能彈奏出來的。

“羅老師，您覺得我能彈出那種秋風的感覺嗎？”

羅珊不想騙他，淡淡地說：“盡力而為，總能彈好的?！?/p>

白宇悶悶地說：“我好怕來不及。”

怕來不及？人生下來本就空無一物，更何況他才二十歲出頭，有什么是怕來不及的呢？難道林墨聽出來彈奏的人前后不同，抑或她喜歡的人本就是能用鋼琴彈出風的感覺那樣的人？羅珊心中的疑問像氣泡一樣升起，但還是表面平靜地說：“今天教你一些連奏技巧。就算你再心急，鋼琴也還是要按部就班地學?！?/p>

白宇站起來，把座位讓給羅珊。

“鋼琴靠敲擊琴弦發(fā)音，發(fā)音不延續(xù)，歌唱性的表現(xiàn)不如其他樂器好，所以嫻熟運用連奏格外重要。想彈出風一樣流暢的效果，你必須得學會連奏?！?/p>

白宇聽得很認真。他的手指在空中展平，練習著高抬指、低抬指，努力跟上羅珊的節(jié)奏。他想象著被風吹過的感覺，想象他立直在田野中，像個稻草人。風灌過長袖，身體跟著流動。一切是那樣舒適，一切是那樣平靜。

兩天后，羅珊來到康復(fù)中心。年紀大了之后，她的頸椎老是時不時地發(fā)酸。好在這里的技師按摩一流，能減輕她不少疼痛。

暮秋的陽光，擁有金屬般沉穩(wěn)的顏色。羅珊靠在花園的柱子上，閉眼做著頸部運動。她想，不知道國外的陽光是不是和此刻照在她身上的一樣好。突然，遠處傳來幾聲彈鋼琴的聲音，她敏銳地睜開眼睛。

花園中心，林墨正坐在鋼琴前，和很多從來沒碰過鋼琴的人一樣，嘗試著用食指一下一下地戳鋼琴鍵，左邊，右邊，左邊，右邊，很不連貫。林墨彈得格外用心，沒有什么東西能干擾她。她也顧不上周圍有沒有人在觀察，只是專注在琴鍵上，努力彈出一段她腦子里的旋律。

也許在聽眾看來，那是一段帶有錯音且非常稀碎的旋律。但經(jīng)驗豐富且細心的羅珊，在第六個音落下時，就已經(jīng)辨認出林墨彈奏的曲子了。

又一個周六上午，白宇照例來到羅珊門前。雖然他不知道能堅持到什么時候，也不知道他彈鋼琴真正意味著什么。但在教學的兩個小時內(nèi)，他感覺自己沉浸其中，享受其中，離最初的目標越來越近，這就足夠了。

“我可以學會更高難度的曲子嗎？”白宇側(cè)過頭問。

“當然，只要你下功夫練。大家不都是從生疏到熟練的嗎？”羅珊說著說著，突然想起那天的經(jīng)歷，忍不住提及，“小白，前幾天我在康復(fù)中心碰見了林墨，她一個人坐在鋼琴邊上，非常認真地在彈一段曲子，來回彈了好幾遍。你猜她彈的是什么？”

“是什么？”白宇專注地研究著曲譜的節(jié)拍。

“就是你為她彈過的曲子——《致愛麗絲》。”

白宇停下手里的動作，猛地轉(zhuǎn)過身來，眼里夾雜著既歡欣又震驚且茫然的神態(tài)。

景亞杰，中國電力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第六屆雨花寫作營學員。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紅巖》《青春》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