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衛(wèi)華
魏城河道多,有人為挖出的人工河,有天然形成的野河。人工河呆板直整,毫無趣味。野河在城郊曲里拐彎,這里一泊那里一汪,再用流暢的河段連接起來,恣肆汪洋中透著野性。就連野河兩岸上的植物,也長得率性天真,河柳的亂枝長條垂及水面,如臨河洗浴的妖嬈女子。蘆葦叢密布淺水畔,野鴨子、水鳥甚或大魚忽然就會擾動它們,它們就癢癢地晃扭起身子。河中的野荷花葉片參差相接,在某個水域甚至能堵塞河道,有風(fēng)吹過,葉片上如過波紋般從此岸震顫到彼岸。
野河名舊魏河,河中的魚兒種類繁多:老是在水面上游的竄白條子,長不大還喜歡群聚;中下水層體態(tài)略扁瘦的鯽魚,肚皮青灰泛白,外形容易跟鯉魚混淆;還有黑得像炭、嘴上長四根胡子的鲇魚,丑得像個小水怪;下水層的鯉魚,膘肥體壯,紅嘴赤尾鱗片金黃,更有兩根跟龍神似的魚須;全水層的噘嘴魚,又名翹嘴鰱子,地包天般的嘴形沖上長,天生一副苦瓜臉,行動迅猛、易驚、善跳,以小魚為主食,肉質(zhì)非常鮮嫩;王八、烏龜,團(tuán)團(tuán)一塊,常在水面上載沉載浮。人站在高高的拱橋上,看河水流向,只見河兩岸蓬樹亂葦漸遠(yuǎn)漸合攏,把河面遮沒,或者水道倏忽一個轉(zhuǎn)彎,就是山窮水盡般的寂寥。
魏城河多、魚多,釣魚人就多,隨便一條河都能看見有人在垂釣。釣魚是個技術(shù)活,別看釣魚的人多,絕大多數(shù)僅是玩玩,既不懂魚性也不知水情,只有余老頭深諳此中道道。釣魚最好的去處是舊魏河,那條野河野趣多,超出常理的意外收獲也多。余老頭一輩子在舊魏河邊上生活,就像一條行走在岸上的魚。他不釣小魚,放生待產(chǎn)的大腹母魚,不貪多,釣幾條就走,釣不上也不久留。
只要是不刮風(fēng)下雨的日子,又沒有別的緊要營生,余老頭都會去河邊釣會兒魚。那天余老頭在平日習(xí)慣的釣位打好窩甩下魚鉤,就見平靜的水面上漾動著一條巨大的波紋,淡黃色的水下面像是有什么大家伙在緩緩游動,仔細(xì)看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東西。在余老頭愣神的間隙,那條幾能漾到對岸的巨大波紋,已漾到了余老頭的垂釣位置。余老頭心里一凜,想收竿走人,卻發(fā)現(xiàn)魚鉤收不上來,如有巨大的重物墜著。
余老頭干脆把鉤懸著不向上拉了,靜等其變。過了一會兒,大水紋消失,余老頭試著拉拉魚竿,忽然覺得釣線一松,他稍一使勁竟然從水里扯出條一兩斤重的鯉魚。釣出的鯉魚一動不動,余老頭一瞥之下,臉色大變——死魚正口!這是釣魚人極忌諱的詭異事,哪有死魚咬鉤的?
所謂的“正口”,意思就是釣到一條魚,魚鉤正好掛在魚的上嘴唇正中部位,偏左偏右都不算是正口。正口表明魚吃鉤很深,不易脫鉤。一條死鯉魚被余老頭釣了出來,還是正口。老輩人言“死魚正口,收竿就走”。水下靈物已經(jīng)給釣鉤上掛死魚警示了,再不收竿麻溜走人,靈物就要禍害人了。
余老頭摘下正口死魚,丟回河里,收起魚竿快步離開河邊。剛走上大路,就看見一高一胖兩個男人沿河走過來,邊走邊沖河里比畫。他們由于興奮,說話的聲音很大。余老頭聽見高個子男人說:“這河里的噘嘴魚熬出的魚湯特別濃白鮮美,一般方法輕易捕捉不到它們?!?/p>
余老頭沒有把高個子男人的話放在心上,凡是在河里釣魚的人,都希望釣到價值不菲的噘嘴魚,可胖男人的話讓他警惕起來。胖男人說:“這有什么難的,到時咱倆只管抄網(wǎng)撿魚,用大筐抬?!?/p>
看著兩人沿河察看著走遠(yuǎn),余老頭心里升起不祥的預(yù)感。回到家后,余老頭怎么也定不下心神。第二天,余老頭什么也干不下去,恍恍惚惚的。到了傍晚,余老頭更覺得有什么火急火燎的大事急需他去處置,他不再顧忌什么死魚正口了,拿起釣魚竿去了舊魏河。
這次他沒有去水面平靜的洄水灣老釣位,而是憑直覺去了上游一處水流較急的地方。落日黃亮亮地浮在下游的河面上,周邊天色紅蒙蒙的。余老頭急惶惶地不知能干什么,習(xí)慣性地把魚鉤甩進(jìn)他面前的河里,由于走神,連魚餌都沒有往鉤上掛。魚鉤一入水就垂直下墜,速度之快像是被大魚一口急切地吞進(jìn)了肚子。余老頭本能地一起竿,釣起條一尺多長比哭還難看的噘嘴魚,又是死魚正口!
余老頭嚇得扔了魚竿,轉(zhuǎn)身就走,慌忙中被河邊亂草絆倒,他趴在沒腰深的草窠子中還沒有掙脫出來,就看見兩個人抬著一大盆汁汁渣渣的可疑東西從他旁邊的小道過來,就是昨天見過的兩個男人。
胖男人得意地說:“這么大一盆魚藤液倒進(jìn)河里,包管下游河段幾里內(nèi)的大小魚全部死絕?!?/p>
高個子男人說:“后半夜咱們到洄水灣用抄網(wǎng)沿河撿魚,天亮后送到大飯店賣掉?!?/p>
余老頭聽得怒火中燒,這兩人太喪心病狂了,竟然要用這么惡毒的魚絕戶手段。魚藤是種植物,又名毒魚藤,對魚的毒性極強(qiáng),對人的毒性卻不大。將它的全株尤其是根裝進(jìn)麻袋用石頭砸爛后,將汁液和殘?jiān)谷牒永?,過四五個小時后,因?yàn)樗杏卸?,一河的魚都會發(fā)瘋似的向岸上狂跳,再過一陣子就全翻起了白肚。余老頭這才明白了死魚正口的警示——是一河魚在向他求救!
余老頭猛地從草叢里站起來,攔住兩人去路,破口大罵:“這斷子絕孫的事你倆也敢做!”
兩人本就心虛,更沒防備亂草中跳出個人來,嚇得連盆也丟翻了,撒腿開溜。
余老頭更大聲地罵:“我認(rèn)識你倆孬種,這河里要是有死魚出現(xiàn),我就去報案。”
此后,余老頭再沒見過那兩個孬種,舊魏河也沒有再發(fā)生毒魚事件。
選自《金山》
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