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范杰
他把槍管頂?shù)搅怂哪X袋上,他臉的顏色頓時就像他想象的那樣變得灰暗,這比點石成金還靈驗,他心里想。
冰冷的槍管像冰冷的蛇吻在額頭,他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心里一翻騰,血液就沖到了頭上、臉上。他睜大了眼睛,看到了他同樣瞪大的雙眼,目光冰冷嚴酷,像刀一樣鋒利。
他握槍的手沒有抖,沉著冷靜,這讓他很驚訝,他第一次這么果斷堅定,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為自己所知的另一面,內(nèi)心的惶惑、猶疑都如青煙一樣裊裊飄散。槍在手中越握越緊,這么用勁會把槍握死嗎?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塊鋼鐵,與槍成為一體。槍口在緩慢地呼吸,曾經(jīng)急促不安的呼吸,現(xiàn)在變得沉穩(wěn),甚至有時會感覺不到微小的呼吸的存在。
他的額頭能感覺到槍管的冰冷和堅硬,他能感到自己的血順著槍管在緩緩流出,這讓他麻木、無力,有一種失血的冷戰(zhàn),這與他無數(shù)次想象的一樣,但他很快就接受并冷靜了下來。血液也開始停了下來,記憶開始回流。他看到他僵硬的眼神如驚蟄之后蘇醒的毒蛇,從洞穴里蜿蜒地爬了出來,瞪視著他。
他看著他,這是多年來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著他的眼睛,深陷的洞穴中,一汪混濁的水洼,在慢慢失去最后一圈波紋,失去曾經(jīng)的靈動和光澤。是什么在改變這一切,又是什么造成這一切?他什么都忘了,槍口如身上的一個傷口,讓所有的記憶和思想都溢了出來,飄散如云,他很享受這樣的感覺。
他看著他,他的眼神將毒汁注入內(nèi)心,感覺自己就如一個氣球,在發(fā)出低低的泄氣的聲音,感覺身上的力量也在慢慢消散。他看到他看著他的眼神,在慢慢蛻去外皮成為蝴蝶,忽然飛走??斩吹难劾镉砍銮迦?,澄凈、清澈,卻深不可測;又像一面鏡子,鏡子照向天空也同樣深不可測。鏡子的本質(zhì)卻是淺薄的,只有打碎了鏡子,只有刮去那層水銀才會看到鏡子的真身。
我終于等到了這一天。他說。
我終于等到了這一天。他也這么說。
為了這一天,我等得好苦。他說。
也許更苦的是我。他說。
我的頭發(fā)都白了。他說。
我的頭發(fā)比你的還白。他說。
為了這一天,我準(zhǔn)備了多少年。他說。
我期待這一天,苦熬了多少年。他說。
你從來沒離開我的視線。他說。
我知道,你每天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他說。
幾十年啊,我的心血都快熬干了。他說。
我已經(jīng)快變成灰燼了。他說。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一切都會改變嗎?他說。
不會,我們都改變不了當(dāng)時的心情和選擇。他說。
為什么會這樣,而不是那樣?他說。
因為我們都太渺小了,我們都看不到全部。他說。
全部是什么?我們的全部等于他們的全部嗎?他說。
我們的全部是他們?nèi)恐械奈m,是微不足道的。他說。
他看著他,像第一次認識他一樣。
他看著他,像第一次思索他與他一樣。
我們都別無選擇。他說。
這就是我們的命運。他說。
不該這樣的。他說。
我們都太渺小了。他說。
他發(fā)覺頂在額頭的槍管變得柔軟,就像一塊高粱飴一樣。
他感覺槍管變成了自己的一根手指,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肌膚的柔軟和溫度。
可我們還能怎樣?他又有些迷茫。
我們等來的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他有些失落。
他依然舉著槍,他依然用額頭頂著槍。
槍管閃著藍光,閃著鋼鐵的光。
他的眼神失去了光,眼睛融入了周圍的光里,失去了方向。
他的眼神收斂了回去,只能看到瞳孔和虹膜。
我們是什么?他喃喃地說。
我們什么都不是。他自言自語。
我們是誰?發(fā)生了什么?什么是我們的命運?他們不約而同地問對方,也問自己。
選自《北方文學(xué)》
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