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巧云
[提要] 清代彝事漢文朱批檔案是清代統(tǒng)治者在處理彝族和彝族地區(qū)事務過程中形成的官文書,是沒有經(jīng)過潤飾的原始資料,對研究清代西南民族地區(qū)治理的方方面面,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本文以“清代彝事漢文朱批檔案”為研究對象,對其中涉及漢語、漢文、民族教化、漢彝交融的材料進行了整理,結合當時的歷史背景,從儒家文化的滲透、學校教育的開展、考試制度的施行、漢語漢字的使用推廣四個方面進行了分析,旨在探討清代歷朝帝王采用的民族教化政策,同時也深化認識了清代通用語言文字規(guī)范統(tǒng)一的客觀可能性,為鑄牢中華文化一體意識提供重要的第一手資料。
西南彝族居住地區(qū)多為高山、深谷,地形和氣候復雜,有自己的語言文字和相對獨立完備的管理模式。清代對西南彝族地區(qū)的治理,從武力鎮(zhèn)壓到逐漸采用教化的手段,使當?shù)厝嗣窠邮苷J同儒家文化,學漢語,寫漢字,移風易俗,感化百姓。這些措施的施行,有利于清政府統(tǒng)一管理的同時,也客觀促進了國家民族的統(tǒng)一,為傳播中華民族優(yōu)秀的文化奠定了堅實的歷史基礎,對研究包括彝族在內(nèi)的西南民族融入中華民族共同體具有非常重要的歷史意義。
“清代彝事漢文朱批檔案”是清代西南地區(qū)高級官員向皇帝奏事進言的重要官方文書,是清代彝族歷史研究的重要參考文獻,我們選取黃建明、曲木鐵西整理的影印本《清代皇帝御批彝事珍檔》[1](簡稱《彝事珍檔》)作為原料(Primary Sources),同時也檢索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所編清代其他奏折匯編材料①,主要從前者切入,探析清代在彝族地區(qū)是如何實施教化政策的。
清朝為了鞏固、強化外族建立的社會秩序,大興教化政治,歷代帝王都很重視并認可儒家文化,將儒家思想作為根本滲透在社會治理中。首先,順治皇帝肯定明太祖朱元璋的“圣諭六言”(也叫“圣諭六條”)即“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xiāng)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表樦尉拍?在八旗和各省照頒實施,康熙帝繼續(xù)加以深化,在康熙九年頒布了“圣諭十六條”,是忠君、愛國、崇官、孝悌等儒家倫理觀之大成。雍正即位后,對“圣諭十六條”旁征博引,逐條進行推衍、闡釋,匯集而成《圣諭廣訓》,雍正二年頒布施行。[2](P.21)
我們檢索涉及《圣諭》的奏折,最為典型的兩份分別是乾隆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云南布政使阿蘭泰奏折和乾隆八年九月二十一日云南總督張允隨奏折,在第一份奏折中,阿蘭泰上奏內(nèi)容如下:
查各府州縣,每月朔望無不勤宣《圣諭》,化誨愚民。但夷寨遠隔,宣講難周,若即令夷館蒙師就近代宣《圣諭》,更為一舉兩得。請專責該管印官,于鄰近諸生內(nèi)慎選品行端正、明白老成之人,延作夷館蒙師,優(yōu)禮送入教訓夷人子弟,并各頒《圣諭廣訓》一本,令其不時宣講,用土語詳悉講解,務使了然于心?;蛴鲇猩陆Y仇、被人唆訟斗毆爭奪之處,亦要將和睦鄉(xiāng)鄰之條盡心解勸,俾各夷人時聞善言,久久漸知禮義,而夷俗庶可少變。并令其教訓夷童熟讀《圣諭廣訓》,詳悉講明,而地方官不時訪察,該生于三年之內(nèi)果能化導維勤,夷童稍知文理,可以赴試入泮,該印官即將館師姓名詳報學臣,遇歲科兩試,從優(yōu)前拔;如能使本寨及鄰近夷民多知禮義,安分守法,并無爭訟,地方安靖,該印官查實申詳,題請給以頂帶,優(yōu)示鼓勵。[1](P.315-317)
乾隆帝給該奏折朱批為:“交與張允隨酌量行之”,因此,張允隨后來的奏折除引用了阿蘭泰部分內(nèi)容后,并作了回應,內(nèi)容如下:
臣查為政必以正人心、厚風俗為先。乾隆元年準吏部咨,議覆左副都御史陳世倌條奏,令直省督撫選擇約正,各就所近村鎮(zhèn)宣講《圣諭廣訓》,并摘律條刊布曉諭等因到滇。當經(jīng)臣查得滇省自雍正七年遵照定例共設約正一百余名,值月三百余名。因地方遼闊,村寨零星,勢難遍及,而各鄉(xiāng)村夷寨人煙湊集之所,俱經(jīng)設有義學,通省計六百余所。先于雍正十二年刷印《圣諭廣訓》三千本分發(fā)各館師,每逢朔望,明白講解。迨準部文,即通飭各屬,每逢月朔,凡各村寨地方原設有約正、值月者,令會同義學館師勤為宣講,其未設約正、值月之處,即令義學館師宣講,年終匯報,以憑勸懲在案。今布政使阿蘭泰所奏,均與滇省現(xiàn)行之例相符,但恐日久廢弛,臣又經(jīng)通飭各該地方官實力奉行(附圖1)。[1](P.405)
圖1 乾隆朝張允隨奏折1-405
從上奏內(nèi)容可以看出,與內(nèi)地相似,在彝族地區(qū)《圣諭十六條》《圣諭廣訓》的宣講按時間、成規(guī)模、有秩序展開,正如阿蘭泰所言,希望當?shù)孛癖娡ㄟ^學習,達到“多知禮法,安分守法”的目的,從而更好地治理社會。
此外,嘉慶十六年八月二十九日成都將軍豐紳、四川總督常明奏折也有所涉及:
或值地方官宣講《圣諭》,該夷眾隨眾聽講,亦能鼓舞歡欣,自悔從前愚惑,深以服食禮體尚仍夷俗,不得同列齊民為恥。[1](P.818)
嘉慶年間,一些地方還對宣講《圣諭十六條》《圣諭廣訓》有效的約正、值月,給以獎勵。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清政府更加注重少數(shù)民族兒童的儒家道德教化,這既是思想一統(tǒng)的需要,也是少數(shù)民族儒化的需要。[3](P.33)
學校教育與儒家傳統(tǒng)文化教育相輔相成,康熙“圣諭十六條”的其中一條為“隆學校以端士習”,這是繼皇太極開始就非常重視學校教育的延續(xù)。端士人習氣,即提倡良好的社會風氣,尊崇模范的禮儀道德。清統(tǒng)治者希望通過學校的培養(yǎng)和引導,端正士人習氣。
從奏折材料看,清代在民族地區(qū)采用創(chuàng)辦義學的方式實施學校教育,從而達到文教的目的??滴酢⒂赫觊g,在西南地區(qū)多次下達詔令開設義學,并任命封疆大吏切實施行。[4]其中,陳宏謀(按:“宏”一作“弘”)作為義學教育的重要倡導者和實踐者,在奏折文獻中也有涉及,如乾隆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云南布政使阿蘭泰奏折專門提到:
再查欲化頑梗,必藉詩書,前任布政使陳弘謀通省廣設義學,措處館谷,延師教訓,而夷館各處俱設,正可于教訓夷人子弟之中,寓化民成俗之法。[1](P.315)
陳宏謀在其該管地區(qū)廣泛建立義學,推行教化,希望通過文教的方式改善民風,一方面化解“改土歸流”造成的民族隔閡,同時也促進了文化認同觀念的構建??傊?彝族地區(qū)在推行學校教育的過程中,雖然自然環(huán)境、改土歸流、交通環(huán)境等存在差異,但是儒學教育整體還是很有成效的。[5]
儒學思想的集成《圣諭》通過學校教育,專人講授,然后把儒家倡導的倫常觀念定為考試內(nèi)容,在各地得以推行。西南彝族地區(qū)的文教,也通過科舉考試的方式開展、促進,如雍正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日云南布政使陳宏謀在一份奏折中,先提出自己的觀點:
臣因思近朱斯赤,近緇斯黑,風俗之轉移,在乎熏陶漸染,而非州縣一時之政令所能刑驅而勢禁也,則欲化夷風,莫如使夷方多漢人;欲使?jié)h人居夷地,莫如先定入籍考試之例。
然后提到了廣西巡撫金鉷的兩次奏疏:
臣查雍正八年六月內(nèi),廣西巡撫臣金鉷題為“請酌苗疆入籍”一疏內(nèi)稱:“廣西地方,太平、慶遠、泗城、鎮(zhèn)安四府,山深地僻,習俗草野,讀書識字者少,應試乏人,多致缺額,請準外省及本省讀書之人入籍應試,與本籍者各半取進入學。中舉之后,照奉天例,毋許搬回原籍。其嫡親子男弟侄同入冊籍者,俱準一體考試,其冊籍無名之親族仍居別省者,不得藉名混考”等語,部議未準。
又經(jīng)再疏題請,奉準部覆:“泗城、鎮(zhèn)安二府及太平府屬之寧明州、慶遠府屬之荔浦縣,俱準異省及本省異府之人入籍考試,嗣后有以土改流之州縣,亦應照此例入籍考試,于十科之后停止”等因。遵行在案。
針對該問題,陳宏謀接著提出了自己的方案:
臣愚以為,入籍考試之法,不但有益于人材,而且有益于風俗;不但宜行于廣西,而且宜行于云貴等省夷多漢少之州縣。臣嘗見學政衙門歲科之試,凡人材眾多之州縣佳卷亦多見遺,人材寥落之夷鄉(xiāng)劣卷亦嘗見錄,是移他省之遺珠即可作夷鄉(xiāng)之上卷。若拘于寧缺毋濫之例,勢必夷方年年缺額,有負圣朝鼓舞文教之至意。若于附近州縣撥補,則入學之后,仍不在籍,于彼地方之文教風俗均無裨益。
查冒籍定例,原以禁異省游棍,不許濫竊名器也。今若準其入籍考試,取進之后,不許復回原籍,則目下入籍之士,將來永為彼地方之縉紳,寬入籍之途于已往,正所以清冒籍之源于將來也。臣請將云貴廣西等邊省夷方,均照廣西撫臣金鉷題請,不拘異省本省,讀書之人有愿移家入籍夷鄉(xiāng)者,即準與本地之人一體應試,分別本籍入籍,各半取進,取進之后,酌其遠近,予限移家。其有逾限不移及已移復返者,褫革之外,仍行議處,即系嫡親子弟入學之后,亦不許復回本籍,則功名之望既有以動其必來之心,復有以絕其思歸之念。②[6](25冊P.404)
這份奏折共計1353字,是我們在整理彝事奏折中為數(shù)不多的長奏折,陳宏謀提出自己的觀點,然后把其他的奏疏詳細陳列,并給出了解決辦法,是清代關于科舉考試相關問題解決方案的實例。
其后,云南巡撫圖爾炳阿在乾隆十四年六月二十五日奏折也提到:
臣查滇省地方夷猓錯處,種類眾多,從前之改土歸流,各府屬久設學宮教職,夷民靡不革心向化,服教奉法,不特無豕突狼奔之事,且有誦讀書文,考試入學,已與內(nèi)地編民無異。又內(nèi)附授職之各土司,其子弟內(nèi)亦有讀書自好,歸管轄各州縣考試入學,由來已久。各該土司雖俱傾心效順,然臣恐漢奸潛入滋事,不時飭令道府嚴查防緝,以靖邊地。[1](P.513-515)
這些檢索自朱批檔案的文字,也印證了王啟濤教授在《中國歷史上的通用語言文字推廣經(jīng)驗及其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意義》中提出的“科舉考試,既是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學習和繼承,也是對通用語言文字的普及與推廣?!盵7]
作為清朝的建立者,滿族統(tǒng)治者一開始將滿語作為官方語言,并在滿洲地區(qū)推廣使用。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清政府逐漸開始接受漢語,采取政策來促進滿漢文化的融合,其中語言政策起到了關鍵作用。清代在西南彝族地區(qū)對通用語言文字的使用和推廣主要體現(xiàn)在清帝發(fā)揮同文的教化意義,規(guī)范語言、整齊文教,尊儒重道,實現(xiàn)治道合一。
雍正非常重視彝族地區(qū)語言的作用,在奏折中也會明確關注當?shù)孛癖姷恼Z言使用情況。如雍正四年十二月三十日陜西總督岳鐘琪上奏提及烏蒙地區(qū),雍正有一則夾批為:“不知烏蒙人語言、衣服與內(nèi)地人如何,朕向來未聞人言及?!?附圖2)[1](P.95)
圖2 雍正朝雍正夾批1-95
基于雍正對烏蒙地區(qū)語言的關切,雍正五年二月二十二日岳鐘琪官員在奏折中做了專門匯報,內(nèi)容如下:
仰思圣主睿懷遠注,無微不周,臣遵即備細確查,烏蒙民人語言啁哳,與建昌苗人、滇黔猓種相類,惟其土目頭人并附近三省內(nèi)地居住之土民俱能言漢語。至于烏蒙男女服飾,與內(nèi)地迥異懸殊。其鎮(zhèn)雄土民語言、衣服,亦與烏蒙無二。今蒙諭旨垂問,理合繕折繪圖,恭呈御覽。再查烏蒙、鎮(zhèn)雄二處已納印獻土,凡其土民莫不向化歸誠。[6](P.153)
又如雍正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日云南布政使陳宏謀奏請定夷鄉(xiāng)入籍之例以利邊地文教俗折:
各夷之中又有生夷、熟夷二種,大抵熟夷附近城郭,與漢流雜處,不惟語言、衣服漸染華風,且有讀書應試入泮中舉者;生夷所居僻遠,不與漢人習近,不曉官語,不識條告,一任夷目指使播弄,是以動多恃頑?;?/p>
散漢民之秀者于夷人之中,詩書禮法以破其愚頑,語言文字以化其獷野,耳濡目染,潛移默奪,不出十年,生夷漸化為熟夷,熟夷漸化為漢戶,蠻煙瘴雨之鄉(xiāng),漸成聲明文物之俗矣。[6](25冊P.404-405)
又,嘉慶十六年八月二十九日成都將軍豐紳等奏報峨邊廳彝民情愿改土歸流請準歸順折:
該夷眾自歸服以來,業(yè)經(jīng)數(shù)載,頗通漢語,畏法奉公。又因與百姓一體納糧,得以常到內(nèi)地,親見該處民人男耕婦織,樂業(yè)安居,心生羨慕。[1](P.817-818)
清統(tǒng)治者明確重視語言文教,直接影響到地方官員采用切實有效的措施——讓優(yōu)秀漢民融入彝民,用詩書禮法不斷熏陶,用漢語漢字加以規(guī)范,才得以有效實施。正如王啟濤教授所提出,在中國歷史發(fā)展進程中,我國各民族語言文字是各地區(qū)、各民族人民長期交往交流交融的結果,各民族語言文字的相互影響、相互借鑒是通用語言文字形成的重要條件。其中,漢語言文字成為歷代中央政權的主要交流語言和文字,這是我國各族人民共同的歷史選擇。[7]
總之,清統(tǒng)治者通過有策略地對彝族地區(qū)進行管理,用儒家禮法作引領,漢語言文字作輔佐,移風易俗,從而使當?shù)孛癖娭Y守法,擺脫蒙昧。這使得“中華文化內(nèi)聚力不斷增強,使中華民族逐漸成為文化共同體。”[8]
注釋:
①其他文獻還有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康熙朝漢文硃批奏折匯編》(北京:檔案出版社,1984~1985.)《雍正朝漢文朱批奏折匯編》(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1991.)《乾隆上諭檔》(北京:中國檔案出版社,1998.)《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咸豐同治兩朝上諭檔》(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光緒朝硃批奏折》(北京:中華書局,1995~1996.)《光緒宣統(tǒng)兩朝上諭檔》(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
②該條奏折《彝事珍檔》未收,本人即出標點整理本《清代彝事漢文朱批檔案文獻匯編整理》作為補編部分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