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品成

李美群，時任共青團江西省委組織部部長兼興國縣委婦女部部長。這一天她生了個女兒。那天，也是中華蘇維埃定的“列李盧”紀念周的第一天。“列李盧”是無產階級著名領袖列寧、卡爾·李卜克內西和羅莎·盧森堡三個人的名字的縮寫。紀念周的最后一天，也是第二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開幕日。

李美群想了想，給女兒取名為“鐘全列”?！扮姟笔桥畠焊赣H的姓；“全”是第二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列”是女兒在“列李盧”紀念周第一天出生。

李美群做的是婦女和青年團的工作，她是模范，被推選為第二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的代表，得去參加代表大會。早在前年，為抵御反動派的“圍剿”，蘇區(qū)中央局做出關于擴大紅軍的決議，提出并強調“創(chuàng)造一百萬鐵的紅軍，來同帝國主義國民黨軍隊作戰(zhàn)”。就是征兵，那時候叫“擴紅”。那些日子，“擴紅”對于蘇區(qū)來說是重中之重的工作。

李美群他們這些同志當然不能缺席。何況李美群還是“擴紅”的模范，李美群榮獲過省委“送夫當紅軍光榮”銀質五角星獎章。

李美群這枚獎章來之不易。紅軍來贛南已經好幾年了，打了幾次反“圍剿”戰(zhàn)役，與敵人大大小小的交火更是不計其數。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補充前線有生力量，是首長們必須要考慮的事情。興國是支前模范縣，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男性參軍，很多犧牲在了前線。李美群的前夫鐘延章不久前也犧牲了。但李美群堅信革命一定會成功，她積極投身其間。李美群做“擴紅”工作，當然知道工作難做，李美群做家人的工作，首先為自己的丈夫報了名，然后想動員弟弟李啟煥參加紅軍。

李啟煥是個獨子，李美群的母親一連生了九個女兒，她排行老四?？图胰擞^念傳統，講究生兒續(xù)香火，父母盼子心切，第十胎瓜熟蒂落，是個兒子，一家人歡天喜地，當然將他視作掌上明珠。李美群想動員弟弟當紅軍，她覺得如果弟弟李啟煥入了隊伍，那將帶動許多青壯年參加紅軍。但李美群一提出想法，父母眉頭就打了個結，族人也議論紛紛，就是李美群身邊的同志也覺得這不可能。

李美群不氣餒，從容淡定地做家人的工作。她把學來的道理耐心細致地講給父母聽。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父母終于同意了，弟弟李啟煥戴上了大紅花，站在了紅軍隊伍中。李啟煥入伍后被編入紅三軍團第六師十六團特務連，表現很好，多次受到表揚。他入伍的事在“擴紅”運動中影響很大。

李美群動員家人參加紅軍的事一時傳為佳話，在興國縣掀起了父送子、妻送郎、兄弟爭相上戰(zhàn)場的熱潮。在這次“擴紅”運動中，興國全縣百分之八十的青壯年都當了紅軍，先后八萬人參軍參戰(zhàn)，興國被評為“擴紅”模范縣。李美群也因“擴紅”工作成績突出，當選為江西省蘇維埃第二屆執(zhí)行委員和出席第二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的正式代表，并當選為中央候補執(zhí)委。

李美群要去參加第二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把誕生三天的女兒交給婆婆。會開完后，她以為能好好陪陪女兒，自己也調養(yǎng)一番，但沒能如愿。前線吃緊，白軍大兵壓境，直逼廣昌。那是中央蘇區(qū)北大門，一旦被攻破，后果不堪設想。李美群坐不住了，她回到寧都七里，那是江西省委和省蘇維埃的駐地，大家都在緊張地忙碌著，支前工作事關重大，前方不可一日無糧，要確保前方各類物資的供應，還有從前方抬下來的傷員得轉送安置……

李美群他們并不知道，前方紅軍的抵抗雖然很頑強，但這一次反“圍剿”與前幾次有別，高層選擇了錯誤的戰(zhàn)略方針，犯了“軍事冒險主義”，與蔣介石軍隊打陣地戰(zhàn)。紅軍當然還是那支紅軍，只不過前幾次反“圍剿”的戰(zhàn)略方針是正確的，不與強敵硬碰硬，打游擊戰(zhàn)，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那么打，紅軍打得很順手，回回取勝。這一次，與白軍打陣地戰(zhàn)。對方數倍于己，且武裝到了牙齒，天上飛機，地上坦克、大炮。紅軍十萬將士最終難擋白軍的強勢攻擊，廣昌失守，中央蘇區(qū)岌岌可危。

其時，李美群剛剛接到第二任丈夫倪志善在前線犧牲的消息，她利用支前參戰(zhàn)的間隙，回了一趟老家，看看還未滿周歲的女兒。那時，紅軍長征剛剛出發(fā)。

深秋的一天，兩匹快馬跑成一條線，騰起的煙塵由遠而近。來人是江西省委的通信員，他帶來了命令，也帶來了一匹馬。省委的命令是要李美群緊急歸隊，參加游擊戰(zhàn)爭。

李美群多陪女兒幾天的打算成了奢望，她把未滿周歲的女兒包好，含著眼淚交給曾經的婆婆，請她代為撫養(yǎng)。老人家顫顫巍巍地接過孩子，一臉為難。老人家為紅軍獻出了兩個兒子，她想著今后的日子得依賴面前這個自小帶大的養(yǎng)女，可沒想到李美群不僅要走，還把懷中的嬰兒托付給她。

“女呀，我自己的老命都不曉得早晚，怎么養(yǎng)得大你的女兒？”老人家說的是真話。

李美群哽咽著說：“媽，您老人家?guī)Р涣司吞嫖宜腿耍阉徒o好的人家?！?/p>

馬前托孤，一個母親一定是撕心裂肺的。兒女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怎么能割舍？

但李美群以組織的決定為重，她毅然決然翻身上馬，馬鞭一揮，絕塵而去。

李美群離開竹壩村的第二天，興國淪陷，白軍進入每個村子進行搜捕。那時候敵人施行的是白色恐怖，對蘇區(qū)人民進行殘酷報復，瘋狂地叫囂：“人要換種，石頭要過刀?！边€鄉(xiāng)團很快就探聽到李美群留下了一個女兒，竄到村里搜查，欲找出來“斬草除根”。鐘家老婆婆抱著鐘全列東躲西藏。老人家擔驚受怕，又受了風寒，生病了。她實在沒辦法，將鐘全列送到一戶可靠的人家。

李美群歸隊后，隨著同志們一起，轉移到寧都縣北部的大山深處，與敵人展開游擊戰(zhàn)爭。她相信紅軍很快會回來，她會重新見到自己的女兒，到時好好陪陪女兒。但她沒想到的是，敵人探知到那座叫小布的大山里有共產黨省委和省蘇維埃的要員，派出一整個師的兵力加上地方保安團進山“圍剿”。一九三五年的一月，江西遇到百年難遇的寒冬，大雪封山，游擊隊彈盡糧絕，饑寒交迫。當然不能坐以待斃，李美群和戰(zhàn)友們一起與十倍的強敵激戰(zhàn)，他們想突圍出去，保住革命火種。

敵強我弱，加上幾天沒東西果腹，突圍沒能成功，很多同志犧牲了，李美群也受傷被俘。

李美群是共產黨要犯，她被押解去了省城，和她關在一起的有很多紅軍女干部。方志敏的夫人繆敏就和李美群同一間牢房。

敵人把李美群當作一件至寶，期望從她嘴里探知紅軍的許多情報。先來軟的，許以高官厚祿，但李美群不為所動。然后來硬的，上刑。但李美群堅貞不屈，敵人沒有從她嘴里掏出半點有價值的東西，惱羞成怒，判處李美群十二年有期徒刑。

身處禁錮之中的李美群，女兒和信仰是她的支撐。她想好好地活下來，和女兒重逢，看到她追求的理想在中華大地得以實現。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事變爆發(fā)。國共第二次合作，中共提出釋放所有的政治犯，繆敏等人走出監(jiān)獄，重獲自由。但李美群沒那么幸運，她沒有活著從那扇牢門里走出來。幾個月前，由于敵人嚴刑拷打，加上獄中環(huán)境惡劣，李美群不幸染上了肺病，逝于獄中。

那年，李美群僅二十五歲。

那個叫鐘全列的女嬰被人抱去逃難，躲至泰和縣馬市鎮(zhèn)的深山，一直下落不明。直到四十多年后的一九七八年，鐘全列的二叔歷盡艱辛，終于找到了烈士遺孤鐘全列。

原來，由于當時的白色恐怖，鐘全列的養(yǎng)父一家人為了保護這個紅軍烈士的遺孤，帶著她躲進了深山老林，后幾經輾轉，流落到了江西省泰和縣彭家?guī)X的馬市一帶，隱姓埋名，以種田為生。

那一年的七月，興國縣的將軍廣場上，數萬名群眾噙著熱淚觀看完心連心藝術團表演的舞蹈《馬前托孤》。主持人攙扶著一位白發(fā)老太太走上舞臺，向觀眾們介紹說：“這就是剛才節(jié)目里李美群烈士的遺孤鐘全列！”全場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