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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詩緣情”到王國維的以“物”制“情”

2024-04-16 20:11:29姜玉琴
讀書 2024年4期
關鍵詞:詞話王國維詩學

姜玉琴

在中國這個以抒情詩而著稱的國度里,“情”在傳統(tǒng)詩學中一直擁有著特殊的地位,但處于近現(xiàn)代之交的王國維卻另有思考。他在《人間詞話》中,一方面闡明了中國傳統(tǒng)詩學觀念,另一方面則是借鑒西方現(xiàn)代詩學的理念,構筑出一個以“物”制“情”的現(xiàn)代新型抒情傳統(tǒng)。他的這一構建為中國傳統(tǒng)詩歌與詩學的現(xiàn)代性轉變奠定了基礎。

陸機在《文賦》中說:“詩緣情而綺靡?!边@句話似乎道破了詩歌的真諦,反正此后的詩論家們幾乎都是言“詩”必言“情”,并由此形成一個聲勢浩大的褒抒情、貶理性的詩學傳統(tǒng)。這標志著中國古典詩歌理論的典型形態(tài),是一種抒情的形態(tài),即人們普遍認為,唯有抒情,才是詩歌這一文體的根本特征。

如果以此背景展開對《人間詞話》的閱讀,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一些悖論?!度碎g詞話》一直被奉為是中國古典詩學的收官與總結之作。“收官與總結”的定位,意味著《人間詞話》的運行軌跡與審美范式應該是尚“情”斥“理”才對。然而如果不是人云亦云則會發(fā)現(xiàn),王國維的談“情”理路與其前輩理論家是兩樣的:他在其理論中也不停地談“情”,但談的目的并不是張揚“情”,相反是彰顯與“情”相反的那個“物”,也就是“理”在詩歌中的重要性。由此來看,《人間詞話》非但沒賡續(xù)“詩緣情”的觀念,反而以尚“理”抑“情”之方式,完成了對“詩緣情”觀念的一次改造。

當然,王國維的改造并非是一種另起爐灶似的改造,而是建立在對傳統(tǒng)繼承基礎上的改造,正如他在《人間詞話》的開篇所說:“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對于他所標舉的“境界”標準,我們并不陌生。在中國傳統(tǒng)詩學體系中,“境界”歷來是一個重中之重的概念,陳良運在其《中國詩學體系論》一書中,就曾把“境界”概括成是古代詩歌理論體系的“神經(jīng)中樞”。這說明在大的理論架構方面,王國維順應的還是中國古典詩學的美學傳統(tǒng)。但是這種“順應”并非是“接著說”式的順應,而是為接下來的進一步改造,所埋下的一個伏筆。

何謂“境界”?以“敞開”為特征的中國傳統(tǒng)詩學,從未給“境界”一個具體而固定的答案。事實上,也無法給出明確的答案。經(jīng)常與宇宙精神聯(lián)系到一起的“境界”既是感性又是理性的,即它是一種微妙、幽深而又不乏哲思的由精神到心理的感悟過程。這個“過程”的實現(xiàn),主要取決于一個人的主觀感受,所以無法簡單劃一地歸納成某種定律。或許王國維意識到“境界”這種只能意會、不能言說的特性,嚴重影響了中國古典詩學的發(fā)展—倘若連具有“神經(jīng)中樞”之稱的“境界”一詞都詮釋不清,又怎能詮釋清楚與“境界”相關的其他概念、范疇,乃至于整個中國古典詩學?

也許正是基于這一考慮,王國維所完成的第一個創(chuàng)舉是,他不再籠統(tǒng)而含混地談論“境界”,而是把其引入到“詩緣情”的框架中,即以此方式給“境界”一個特定的談論范疇。從“詩緣情”的視角詮釋“境界”,這是以往的詩學家所從未嘗試過的。王國維運用了何種技巧,把兩個原本并無直接關聯(lián)的概念關聯(lián)到了一起?

王國維主要是從“物”與“我”的關系要素入手的。對于這對關系中的“物”,我們并不陌生。鐘嶸早在《詩品》中就曾提到“物”,他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這幾句話看似簡單,其實寓意并不簡單,它向人們揭示出一首詩歌,其實也就是“詩緣情”觀念的幻化過程。通俗地說,一首詩歌到底如何寫,才能夠達到“緣情”目的?鐘嶸給出的答案是:“氣”首先觸動了外在的某個“物”,“物”又進而引發(fā)出人之內(nèi)在的某種“情”(性情)。這個由“物”到“情”的契合和互化過程,就是一首詩歌抒發(fā)情感的過程。在鐘嶸這個有關詩歌誕生及其發(fā)展的框架中,“物”,起到了一種激發(fā)、承載和衍化“情”的媒介作用—假如沒有了“物”,便不會有“情”的存在。“物”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

王國維所言說的“物”,與鐘嶸語境中的“物”顯然具有一致性,即他在《人間詞話》中承接了鐘嶸用“物”之意象,來指稱觸發(fā)情感的那個外在景觀或物體的傳統(tǒng)。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人間詞話》中的“物”,與以鐘嶸為代表的傳統(tǒng)詩學中的那個“物”,可以完全地等同起來。在《人間詞話》中,與“物”相對應的并不是大家所熟悉的那個“情”或“性情”,而是古典詩學中甚少出現(xiàn)的“我”。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用“我”,取代了傳統(tǒng)詩話中一直所使用的“情”,即把原本詩學中的“物”與“情”的關系,置換成“物”與“我”的關系。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

這可能源于他對傳統(tǒng)詩學深層結構的一種認知:建立在“詩緣情”基礎上的傳統(tǒng)詩學,自然是強調和推崇情感的,否則沒必要把“情”特別抽繹出來。不過,這種強調和推崇有兩大特點:第一,傳統(tǒng)詩學所強調的“情”,多半是缺乏明確指向性的“情”——它既可以指人之情,也可以指山之情、水之情、天之情、地之情,總之它往往是籠統(tǒng)、寫意的“情”,自身缺乏一種能與外在客體區(qū)別開來的能動性。第二,傳統(tǒng)詩學一方面把情感要素擱置于首位,認為唯有真實而真摯的情感,才是衡量一首詩歌優(yōu)劣的標準。但是另一方面,它又不像西方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詩歌和詩學那樣,處處有意識地謳歌和彰顯情感的主體者——“我”的在場。當然,這也不是說古典詩歌中就全然沒有創(chuàng)作者——“我”的存在,而是說它的存在是一種有著特殊美學追求的存在。這種“追求”大致可做如下描繪:它以講究的辭藻抒發(fā)情愫為目的,然而這種抒發(fā)一般更傾向于凸顯人類共性情感的那個“大我”情愫,并不十分倡導那種極端的個性化情感。總體說來,只見情感在文本中碧波蕩漾,不見情感施動者“我”在文本中的蹤影,這可算是中國古典詩學的一大美學特征。

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最高審美標準是“含蓄”。這意味著詩歌中的情感是重要的,但是詩人又不能直抒胸臆,即必須要想辦法使自己的情感符合“含蓄”的要求。這就是“借景抒情”或“托物言志”產(chǎn)生的歷史背景。顯然,“景”也罷,“物”也罷,不過是制約“情”,即不要讓詩歌陷入自我情感天地中不可自拔的秘密武器。有關這一點在中國古典詩歌的最高峰——唐詩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譬如王之渙的那首《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边@首詩不能說沒有情感,讀起來那種深邃與豪邁的感覺,就是情感的沖擊給人帶來的審美效果。但是必須承認,這種茫茫天地盡收于眼底的情感,并非是我們熟知的那種指向個體的私人化情感。其實這種閱讀效果也是一種必然,因為深究起來,這首詩中既沒有主語,也沒有象征著主語的意象。如此一來我們禁不住要問,構成該詩的主體者是誰?應該說是自然宇宙,即大自然中的“山”和“水”充當了這首詩歌的外在主體;而詩歌中的那個真正的主體,即駕馭著自然萬物的“我”,則隱退到了“山”“水”的后面,構成了一道隱秘的背景。由此似乎可以說,《登鸛雀樓》這首詩的情感表達模式,其實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整個唐詩,甚至整個古典詩歌的情感表達模式,都往往是以一種宏大的情感骨架形式出現(xiàn)的,體現(xiàn)的正是鐘嶸在《詩品》中所要求的“照燭三才,暉麗萬有”的那種宏大詩歌境界。

不能說偉大的唐詩情感不真摯,但這種真摯與我們所熟知的個人化情感真摯不是一回事:如果說西方浪漫主義詩歌中所追求的那種個人化真摯,只要導向了自我情感的真實就行,那么唐詩中的真摯則要復雜一些。具體說,由于唐詩中的真摯是與中國的宇宙哲學聯(lián)系在一起的,所以這種真摯是天-地-人合為一體的真摯。這就要求“我”的真摯必須要體現(xiàn)出“天”與“地”的真摯。如此一來,人原本所應有的那種私人化的情感真摯,便演變成了一種必須要符合天地法則的真摯。

古典詩歌的這種輕“個人”,重“大我”,即把作為個體的“我”置于“天地”之間,所形成與“天地”互為呼應、勾連的大情感結構模式,其優(yōu)點是,可以使古典詩歌顯得含蓄、優(yōu)美而婉轉、大氣,具有一種直指終極真理的特質;不足處是,處處強調情感的古典詩歌,在很多時候由于情感的運行軌跡必須要與天地的運行軌跡相一致,所以這種經(jīng)過“天”“地”所過濾過的情感,落實到具體詩句的層面上時,有時會顯得淡薄,甚至會有疏隔之感。

古典詩學中的“情”,或者說“我的情”必須要歸屬于天地之情,也從某種程度上給詩歌的發(fā)展帶來一些不利的影響:詩歌原本就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文體,它抒發(fā)出來的情感韻律既可以與天地的情感韻律相一致,也可以有著更多的主觀創(chuàng)造性,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它還可以擁有駕馭著“天”與“地”的特權。譬如,漢代的那首《上邪》:“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在這些詩句中,就不是“天地”的情感主宰著女子的情感,而是女子以赴湯蹈火之勢主導著天地萬物。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人”與天地萬物的關系應該是豐富多彩的,但在以“景”或“物”傳“情”的關系式里,所強調的多半是“人”對天地萬物的順應,忽略了作為個體者“情”的那份獨特性。

王國維意識到個體者“我”,一直處于被外在的“景”(“物”)所牽制的被動中,所以他萌生出要把其解救出來的想法。這才有了《人間詞話》中以“我”為路徑,言說“境界”的獨特路徑:“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蓖鯂S是以“我”為焦點來談論境界,即當“我”的情感要素,壓過了外在的媒介“物”時,展現(xiàn)的就是“有我之境”的風姿;而當“我”藏于“物”中,構成一種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的混沌境界時,就進入了深邃而飄逸的“無我之境”。

給“境界”劃分類別,自然不是始于王國維,但像王國維這樣,以“我”,即以“有我”還是“無我”為依據(jù),劃分成“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則是前無古人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王國維是第一位在詩學中如此推崇和彰顯“我”,其實也就是“我的情”的詩學理論家。

王國維以“我”,也就是個體化的“情”來談論“境界”的做法,也容易給人造成一種錯覺:也以“情”論詩的《人間詞話》與傳統(tǒng)詩學并無本質區(qū)別,它不過是在傳統(tǒng)“詩緣情”中的那個泛泛、無所不包的“情”中,嵌入了“我”——“我的情”這樣一條主觀性線索而已。歸根結底,二者堅持的都是情感至上的原則。就此而言,《人間詞話》并無從根本上脫離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窠臼。這也是眾多研究者雖然意識到《人間詞話》里吸收和借鑒了一些西方現(xiàn)代美學觀念,但依舊認為該書中的基本思想和美學觀念還是屬于傳統(tǒng)的原因。

然而,如果真的把《人間詞話》中通過“境界”概念所傳達出來的“情”之觀念,與中國傳統(tǒng)的“詩緣情”觀念等同為一體,不但把復雜的問題簡單化了,同時也忽視了處于近現(xiàn)代轉變之際的王國維自身所具有的現(xiàn)代性訴求—在《人間詞話》里,“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不但是兩種不同的境界和不同的藝術風格,且二者間還存有一個高低、優(yōu)劣之分:“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迸c“有我之境”相比,“無我之境”才是詩歌境界中的高境。由此不難看出王國維真實的藝術觀:詩歌藝術成就的高低并不與情感的投入成正比。如果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懂得用理性、智性遏制一下自我情感的話,反而能使詩歌藝術登上一個更高的臺階。這說明王國維把以“我”為主導的個體化情感引入到“境界”中來,目的并不是強調和彰顯情感,相反他認為一首好的詩歌不能任由情感泛濫,優(yōu)秀的詩人應該懂得以“物”制“情”的道理。

如此,似乎又有了新的矛盾:王國維既然重視的是詩歌中的“物”(景),或者說智性與理性,那他為何要強調“我”——“我的情”的重要性?此外,繞了一圈,王國維通過“無我之境”似乎又回歸到了“借景抒情”的美學軌跡里。

以上問題其實是同一個問題,可以一并回答。首先,王國維所說的“無我之境”與傳統(tǒng)詩學中的“借景抒情”,并非能完全等同起來。盡管“借景抒情”的客觀效果,可以達到對“情”的某種程度的制約,但是也應該意識到,這種“制約”與王國維所提出的“無我之境”所包蘊的內(nèi)涵還是有著質的區(qū)別?!敖杈笆闱椤笔窃诩s定俗成的語境下進行的,并沒有形成字面上的規(guī)約。尤為重要的是,這種“規(guī)約”歸根結底是屬于“詩緣情”,即“情”統(tǒng)領下的一種創(chuàng)作手法而已。在這種手法中,“情”是主要的,“景”或“物”是服從于“情”的。這種主客體關系一直沒有改變。王國維的“無我之境”,即通過“境界”所言說的“情”,則主要指“借物制情”的意思——“物”或者“理”是第一性的,“情”則是從屬于“物”或“理”的。

顯然,王國維所強調的“情”并非是一般意義上的“情”,它是一種在主體者“我”引導下的“理之情”。這種新型的藝術觀念,不但與傳統(tǒng)的“借景抒情”拉開了距離,且還對中國詩歌史上所形成的那個褒抒情、貶理性的詩學傳統(tǒng)提出了質疑。

其次,中國傳統(tǒng)詩學一直是宇宙觀念的一個分支,這也是歷代詩學家習慣把“人”視為自然、宇宙的一部分,喜歡從天人合一、渾沌為一體的角度談詩論學的原因。這種與宇宙相關的詩學高深是高深,但是貫穿于其中的物我不分或物我兩忘的思維方式與審美觀念,與主、客兩分,并以清晰的邏輯概念為基礎的西方詩學無疑沒有太多可比性。王國維所處的時代恰是要向西方學習的時代,況且他本人信奉的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信條,所以他嘗試從主、客兩分的角度來詮釋和改造中國傳統(tǒng)詩學,以便能把其融入到世界詩學這個大的范疇中,這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一方面倡導“物”與“理”,另一方面卻又極力把“我”——“我的情”設定成詩歌主體的原因之所在。他其實就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強調和確立中國傳統(tǒng)詩學中所一直欠缺的主體性。

最后,從世界性范圍看,自二十世紀初期以來,以十九世紀為代表的浪漫主義抒情觀就受到了排斥。與此同時,以現(xiàn)代主義詩學為代表的詩歌理論成為這個世紀的主導,而現(xiàn)代主義詩學一個最為鮮明的美學傾向就是反抒情,尚理性,如龐德所倡導的英美意象派,T.S. 艾略特所提出的那個著名的“非個性化”創(chuàng)作主張以及“客觀對應物”理論等,都可視為是某種程度上以“物”(“理”)制“情”的理論。從這一大的世界背景看,《人間詞話》中所強調的尚“理”美學主張,不但逾越了中國古典詩學,而且從性質上說,還完全可以歸屬到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藝術范疇中。

王國維在二十世紀第一個十年里以“我”為本位,提出“有我”“無我”,并且還把“無我”之概念置于“有我”之上的美學思想,不但把中國傳統(tǒng)詩學從物我兩忘、主客不分的渾沌中抽繹出來,而且還在宏觀上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構成一種遙相呼應、互為文本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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