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婧波

1

去年夏天，我們一家搬到清邁，打算在此長住。房東太太的房子在我家隔壁，她對這里的每家每戶了如指掌?！翱傮w上，我們這里非常和諧，”她說，“除了住在巷子那頭的小松先生——你最好當心一些?！?/p>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小松先生的名字。

房東太太說得沒錯，這里的人的確非常友善。美國鄰居家有棵經(jīng)年的老樹，在熱騰騰的空氣里漸漸鼓脹起來，墜滿一個個沉甸甸的波羅蜜；泰國鄰居家種滿了芭蕉樹、杧果樹和石榴樹；房東太太家的龍眼樹也大豐收了……每當誰家的果子成熟了，主人便會挨家挨戶地送。我租住的院子里也有兩棵杧果樹，一天趕著一天地結(jié)果。我和兒子一道，拿一種一頭帶彎鉤的桿子把它們打下來，分給鄰居們。

半是好奇，半是忐忑，我裝了一籃杧果，去按小松先生家的門鈴。兒子跟在我的身后。

我按了門鈴，但沒有人出來開門。我們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又按了一次，還是無人回應(yīng)。

我和兒子面面相覷，只好離開。可是當我們剛走出幾步遠，就聽到從房子里傳來咳嗽聲，接著有人拉開房門，又重重地在我們身后關(guān)上了。我回過頭，看到小松先生家的門后有個人影，似乎正不聲不響地注視著我們。而他家的花園，也在午后的陽光下透著一股陰冷蕭索的氣息。

我把吃閉門羹的遭遇講給先生聽，他說這也合理，小松先生是日本人，大概是怕給自己和別人添麻煩。

2

初到清邁的人可能會驚訝于這里蚊蟲飛舞的“繁盛”景象，蜘蛛和壁虎也是家中?？汀Ｓ袝r清晨出門跑步，睡眼惺忪地把腳塞進運動鞋，腳趾會抵到一團又濕又軟的東西。提起鞋來抖動兩下，就有一只棕綠相間的濕漉漉的大蛤蟆滾落在地。

住了一段時間之后，我對以上種種逐漸習以為常。沒想到有一天，一條蛇順著圍墻溜進了我家的花園。房東太太請物業(yè)公司的人過來捉蛇，來人用一截樹枝把蛇挑起來，像扔繩子一樣地將它掄起來扔到了圍墻后面。

我非常擔心這滑溜溜的“客人”再次來訪。鄰居給我出主意說，養(yǎng)一只貓就不怕院子里進蛇了。我立刻驅(qū)車前往寵物店買了一只貓。

回到家，我把裝著貓的紙箱從車上搬下來。兒子歡天喜地地湊近箱子。房東太太看見了，也走過來往箱子里看，旋即握住我的手腕，輕聲說：“你要是先問過我，我不會建議你這么做。不過既然你已經(jīng)把它帶回來了……”

“這里不能養(yǎng)貓嗎？”我問。

房東太太用鼻子指了指巷子那頭的房子：“小松先生不喜歡貓?！?/p>

我這才意識到，我們這條巷子里每家每戶都養(yǎng)狗，卻沒有一戶人家養(yǎng)貓。日本不是有著悠久深厚的愛貓文化嗎？我不禁對不喜歡貓的小松先生再次好奇起來。

“他為什么不喜歡貓？”我問。

“不知道。他家門口總是放著一排裝滿水的礦泉水瓶，因為貓很怕塑料瓶的反光?！狈繓|太太說。

自此之后，兒子總用“討厭貓咪的小松爺爺”來稱呼小松先生。

好在直到雨季結(jié)束，貓和“討厭貓咪的小松爺爺”還相安無事。隨著當?shù)貨黾镜牡絹?，巷子口那棵晚熟的百香果樹開始一批批地結(jié)果。有時來不及采摘，果實便掉落在地上，被鳥雀啄食，發(fā)出腐壞的氣味。

一天，兒子放學回來，拿起帶彎鉤的桿子玩耍，一路耍到巷子口的百香果樹下。我坐在門廊前的椅子上看書。突然，兒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來，小臉通紅，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好了！不好了！”

我問：“怎么了？”

他又急又怕，嘟囔著說：“我摘了幾個百香果，討厭貓咪的小松爺爺走過來，嘰里呱啦、嘰里呱啦。小松爺爺生氣了！”

我朝巷子口望去，根本沒有小松先生的影子。但如果這真是小松先生的果樹，那我就應(yīng)該帶著兒子去向他道歉?？紤]到小松先生之前的態(tài)度，我決定先去問問房東太太。

“那棵百香果樹就是小松先生種的。雖說種在公共區(qū)域，但他也不許別人隨便采摘?！狈繓|太太無可奈何地說，“小松先生不喜歡被打擾，盡量不要去打擾他為好?！?/p>

第二天早上，先生準備送兒子上學時，才發(fā)現(xiàn)兒子的書包不見了。大概是昨天忘在百香果樹下了。先生去找，回來的時候臉色卻有些異樣。

“沒找到嗎？”我問。

“找是找到了。只是……”他把書包遞給我。

我接過來，沉甸甸的。打開一看，里面是一把青綠色的芭蕉、兩個石榴、七個熟透的釋迦果。還有一張字條，用英文工工整整地寫著“百香果樹打了除蟲藥水，勿食”。

第二天，我?guī)弦话笥逊N的新米，又去按小松先生家的門鈴。

依舊是等了半天也沒有人來開門。我正要轉(zhuǎn)身離開時，門開了。小松先生從屋子里走出來，慢慢地踱到柵欄邊。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小松先生。他身材矮小，但腰板挺得很直，滿頭銀發(fā)，灰色襯衫一絲不茍地扎在卡其色褲子里，他是那種非常精神的老年人。

“打擾了。”我說，“謝謝您的水果。這是今年的新米，請您嘗嘗?！?/p>

小松先生將雙手抬起，越過柵欄，朝我伸過來。我將米遞給他。他慢慢吐出一句日語：“謝謝?！比缓筠D(zhuǎn)身走回了屋子，關(guān)上房門。

我猜他真的是一個不愛交際的人。在這件事之后，我沒有再去打擾他。

3

可貓是不管這些的。

整個社區(qū)都是它的樂園。清晨我出門跑步的時候，它一路跟著我，挨家挨戶地鉆進鄰居家的花園去玩耍。有時它也鉆進小松先生家那個略顯陰森的花園，或在灰黃的雜草間匍匐，或在斑駁的藤蔓間小憩。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小松先生家門前已經(jīng)沒有了那些裝滿水的塑料瓶。

一天，房東太太過來敲門，問我周六能否開車送小松先生去山腳的療養(yǎng)院。本來她要去送，但突然有事不能去了。

周六早上，我在約定時間把車開到小松先生家門口，他已經(jīng)站在院子里了。小松先生的行李只有一個小小的手提箱，我想幫他提，他卻堅持要自己提上車。

“以我的年紀，在日本坐電車是要給老人讓座的?！彼虉?zhí)地說。

到了療養(yǎng)院，小松先生需要簽一堆文件。前臺的接待員一臉神秘地靠近小松先生的耳朵，低聲對他說：“前天下午，你的貓又去巴頌太太的枕頭上睡了一會兒。”

我不禁吃了一驚：小松先生竟然養(yǎng)了貓？

“這是第三次了?！苯哟龁T又說。

我正想開口詢問，卻看見小松先生抬起頭和接待員對視了一秒，接著接待員便心領(lǐng)神會地閉上了嘴——小松先生居然養(yǎng)貓的事，我也無從打聽了。

簽好文件后，小松先生帶我到他的房間。打開房門，里面是一個帶陽臺的單間，靠近落地窗的地方放了一張床。這個房間散發(fā)著和小松先生一模一樣的味道。

“聽房東太太說，你是一名圖書翻譯？”小松先生打開行李箱，里面有一個工具箱，還有幾本書。

我點點頭。

他把書遞給我，說：“我這里有一些書，你拿去看吧?！?/p>

我看了看，是幾本英文小說。雷·布拉德伯里的《華氏451》《濃霧號角》，老舍的《貓城記》。

“謝謝?！蔽艺f，“我很喜歡這兩位作家?！?/p>

“書架上還有幾本菲利普·迪克的書，如果你想看可以去拿。”

我本來可以說一聲“謝謝”，可是不知道怎的，從我嘴里說出來的話卻是：“您知道嗎，菲利普·迪克非常喜歡貓？”

其實不只是菲利普·迪克，雷·布拉德伯里和老舍也是出了名地愛貓。是巧合嗎？小松先生收集了三位作家的小說，而他們都非常愛貓。

小松先生輕輕地點了點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在聽到“貓”這個字眼兒的那一瞬間，他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

這時，突然來了一位泰國老太太，身后還跟著幾位老人。

“小松先生！”老太太用很大的嗓門說，“請把你的貓帶走，沒人想看它出現(xiàn)在這里！”

小松先生站起身走到門口，一個字也沒有說，而是九十度彎腰朝老太太鞠了一躬。

老太太顯然有些手足無措，她怔怔地看著小松先生，淚水從眼眶里涌了出來。

小松先生直起身，握住老太太的手，鄭重地在她手上拍了拍。老太太身后的幾位老人搖了搖頭，把她扶走了。

這一幕看得我莫名其妙。

回到家之后，我在餐桌上講起了療養(yǎng)院的見聞。

“療養(yǎng)院的那只貓好像還挺出名的，”先生說，“我聽說那是一只了不得的貓?！?/p>

原來，自小松先生幾年前住進療養(yǎng)院，那只貓就出現(xiàn)了。它總是來去自如，偶爾會跳上某個老人的床，在枕頭上打一會兒盹兒。誰也不知道貓是怎么溜進房間的。讓人費解的是，要是貓連續(xù)三次在某個老人的枕頭上打盹兒，過不了多久，這個老人就會被查出患有重病，甚至沒幾天就會去世。

大家都覺得這只貓非常不吉利。奇怪的是，討厭貓的小松先生卻反對趕走這只貓。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院長對貓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只貓像一個從不失手的“死神”，總能準確地預測疾病與死亡。

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小松先生。

貓常常出入小松先生的房間，但他并沒有什么大礙。漸漸地，人們都管那只貓叫“小松先生的貓”。

4

聽鄰居說，二十年來都沒有見小松先生回過日本。

下過幾場雨，空氣變得格外清新。兒子的泰語日漸流利，有時甚至會在鄰居家混頓晚飯。聊天時，偶爾也會夾雜著英語和日語——像貓一樣，他一定也沒少溜去小松先生家。

一天，兒子跟著我去小松先生家還書，小松先生破天荒地邀請我們進去坐坐。

“小松爺爺有和拉普達機器人的合影?！眱鹤诱f。

“你怎么知道？”我問。

“不信讓他給你看?！闭f完，他便用磕磕巴巴的日語請求小松先生拿出相冊。

小松先生和我們一起翻看相冊。小松先生說他年輕時是醫(yī)藥公司的工程師，經(jīng)常去世界各地出差，修理公司賣出去的醫(yī)療器械。他去過北京，還爬過長城。

相冊里除了小松先生在世界各地出差的照片，還有一些合影。突然，我發(fā)現(xiàn)照片上有一只貓。接著，又發(fā)現(xiàn)一張有貓的照片。隨后，越來越多的貓出現(xiàn)在照片上。

“那是愛子?！毙∷上壬钢掌系囊粋€女人說，“她很愛貓。”

二十多年前，小松先生的妻子愛子罹患癌癥去世。從那之后，家里的每一片磚瓦、每一塊木板，都充滿了悲傷的回憶。而與妻子相關(guān)的點滴，也寄生在屋子里的幾只貓身上。

“我打開冰箱，看到愛子為貓做的便當，才突然意識到，以后，只能由我來喂貓了?！?/p>

在為愛子養(yǎng)的貓陸續(xù)送終之后，小松先生賣掉老屋，來到清邁。他的兒子不理解父親背井離鄉(xiāng)的行為，父子間的聯(lián)系也越來越少。

沒有了妻子，沒有了房子，也沒有了貓，這就是小松先生二十年來從不回日本的原因。

“可是您為什么又開始在療養(yǎng)院養(yǎng)貓了呢？”我問。

“我所工作的那家醫(yī)藥公司，一直在探索基因檢測和疾病預防。”小松先生說，“只是晚了一步，否則，愛子的病應(yīng)該可以發(fā)現(xiàn)得更早?！?/p>

幾年前，小松先生曾供職的公司研發(fā)出一種基于基因檢測技術(shù)和人體掃描的醫(yī)療器械，小松先生買了一臺試驗機，捐給清邁的療養(yǎng)院。然而，這臺冷冰冰的機器讓人十分恐懼，老人們非常抵觸用這臺儀器來做身體檢查。

療養(yǎng)院里有一個樂觀開朗的英國老人，人們都管他叫“老約翰”。老約翰被儀器檢查出患有不治之癥后，笑著對小松先生說：“如果非要有一個地獄使者來告訴我什么壞消息，我寧愿它是一只貓?！?/p>

小松先生帶我來到后院的工具房，那是一間斜搭在院墻上的小木屋。屋里是一張木質(zhì)的工作臺，工作臺上躺著一只貓。

貓像死去了一樣，紋絲不動地趴著。

小松先生走過去，輕輕地撫摸了一下貓的背。他的動作是那么輕柔。

一陣機械的嗒嗒聲之后，貓睜開眼睛，站了起來。它用頭頂和脖子蹭了蹭小松先生的手，然后靈巧地跳下桌子。

“所以……您是把試驗機改造成了貓的樣子？”我目瞪口呆。

小松先生像個孩子一樣背著手站在那里看著我，臉上露出微笑。

時光荏苒，他已經(jīng)在心里放下了悲傷。“討厭”貓咪的小松先生，為療養(yǎng)院的老友們制作了這樣一只“貓”。

“被溫柔地愛過也好，被誤解也罷——”他說，“總之，這就是我的人生了。”

5

一個灰蒙蒙的清晨，一輛車停在了巷子口。車上下來了一家三口。他們從車上搬下來不少箱子，其中一個航空箱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呼哧呼哧地喘息。

這一家子按響了小松先生家的門鈴。

小松先生走出柵欄，一一和他們擁抱。四個人一齊把所有的箱子搬進院子。大人把航空箱打開，孩子抱出來一只貓。

不出所料，沒過五分鐘，小松先生過來敲門了。

“希望您不要生氣?！蔽艺f，“我是通過日本的編輯朋友與您兒子聯(lián)系上的。但愿這對您來說不是什么壞消息?！?/p>

“不?！毙∷上壬f，“謝謝你。”

接著他朝我鄭重地鞠了一躬，又說：“這一次，貓帶來的是好消息。”

（十 三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倒懸的天空》一書，本刊節(jié)選，陸 凡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