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5月4日,董耀會、吳德玉從山海關(guān)出發(fā),圖為出發(fā)前合影。
父親是瓦工,小時候常聽他說“房子上了蓋,才算完一半”。我把這句話改為“徒步走長城,出發(fā)成一半”。出發(fā)的時間確定為1984年5月4日青年節(jié)。原定做3年準備工作,之所以提前出發(fā),是因為看到報道,有外國人要向中國政府申請徒步走長城。既然已經(jīng)準備了近兩年,必須盡快出發(fā),一定要走在他們前面。沒必要糾結(jié)沒準備好,準備是沒完沒了的事,永遠會覺得沒準備好。
出發(fā)在即,首先是給單位寫報告。報告是我起草的,講了為什么要去考察長城,提出了三種方案:一是希望單位批給兩年的假期,繼續(xù)給開工資以示支持;二是停薪留職去考察,不要工資了;三是辭職去考察長城,連工作也不要了。我們希望是第一種方案,退一步是第二種方案,最后一種方案旨在表示要做這件事的決心。
最后,我和吳德玉的單位同意了停薪留職。我是電業(yè)局第一批停薪留職的工人,當時這項政策剛開始執(zhí)行。別人辭職是去做生意掙錢,我們暫停工作是去考察長城。出發(fā)的時候,只有吳德玉和我兩個人,形單影只地踏上征程。
出發(fā)那天,沒有妻子的依依惜別,也沒有來自母親的千叮嚀萬囑咐。上車前媽媽抱了我一下就回屋去了。我知道她哭了,她不想讓我看到她的淚水。送我們的車開動前,妻子抱著女兒,眼里強忍著淚水。她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目送著我們的車。我一副冷面孔,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其實也一直在后視鏡中看著她們。我必須忍受一切不能忍受的思念。從19歲愛上她,就認定了她是我的終身伴侶。徒步長城出發(fā)時,更是堅定了對她的愛,決心要一輩子對她好。當時的真實想法是,若辜負了這樣的女人,簡直就不是人了。
長城行走是一次詩人的激情之舉,記得吳德玉的詩中有這樣一句話:“走長城,想走就走,就算沒有人為我們喊加油。”從這一天開始,要跋山涉水,一步一步走完萬里長城。出發(fā)的第一天,我就開始記日記,雖然時間緊記得簡單,但很有價值,可以從中看到每天的行程和狀態(tài)。
早晨7點40分,到達山海關(guān)老龍頭,這里已來過無數(shù)次。老龍頭在山海關(guān)東4公里,人們把蜿蜒于崇山峻嶺之上的長城比作一條騰飛的巨龍,把直入碧波萬頃海浪之中的長城,稱作“老龍頭”。其實不論是秦長城、漢長城,還是明長城,這里都不是長城的最東端。老龍頭入海的七丈石砌城墻,是明萬歷七年(1579年)薊鎮(zhèn)總兵戚繼光修建的,同時還修了寧海城,城上原來有高達三丈的澄海樓。明清兩代無數(shù)風(fēng)流人物曾至此登高觀海。如此勝景,于1900年被八國聯(lián)軍焚毀,今只存一片殘址。
朋友們和駐守老龍頭的海軍官兵在這里為我們送行,一杯杯干掉送別酒,拱拱手和大家告別,邁出了萬里跋涉的第一步。正式的歡送儀式在天下第一關(guān)城樓舉行。天下第一關(guān)是山海關(guān)城的東門。從峰巒險峻的燕山角山,到煙波浩渺的渤海岸邊,是一條不足10公里的狹長通道,被稱為山海關(guān)走廊,關(guān)城雄踞其間。
送行隊伍有百余人。儀式后大家排成長隊,逐個與我們握手。很多素不相識的游人知道了“走長城”之舉,也加入長隊。一位年輕的父親懷抱著一個3歲左右的男孩,把著孩子的小手和我握手,并道珍重。這情景最讓我感動,到了角山頂,我還后悔沒抱孩子照張相。
秦皇島日報記者孫志升與我們同行,他向單位請了一周的假。今天由渤海岸老龍頭起,向北經(jīng)小灣、南營子諸村至山海關(guān)關(guān)城。過山海關(guān)關(guān)城后,向北偏西,經(jīng)北水關(guān)至海拔518米的角山。由角山長城轉(zhuǎn)為東北方向,過海拔499米的六品頂然后到三道關(guān)。夜宿三道關(guān),這個大隊45戶人家,大人小孩全算上,識字的僅四五個人。超生的很多,基本上不管。我們找到隊長栗和家,拿出介紹信,栗和看一會兒又遞回來。栗和妻子爽快地說:“你問他認識你那上寫的什么不?”栗和不好意思地說:“我看完也記不住?!比狸P(guān)是出發(fā)住宿第一站,請栗和在留墨集上寫幾個字,他說:“你寫一個吧,我給你蓋章?!闭f著下炕到西屋拿出一枚公章。我接過一看,竟是革命委員會的章,栗和說:“不怕,把下面那行貼張紙就行了?!?h3>1984年5月5日? 星期六
早晨吳德玉說,我和老孫的呼嚕此起彼伏,簡直無法入睡。今晚決定讓他先睡,結(jié)果從不打呼嚕的德玉,躺在被窩寫了一半日記就打起了呼嚕。
在陌生的山里進行考察,除了有地圖,也非要有向?qū)Р豢?,否則根本無法標注只有當?shù)厝酥赖耐恋孛S扇狸P(guān)出發(fā)的向?qū)Ы兄炝x慶,光棍一人,伴老母親一起生活。昨天他穿一件四邊和前胸都露著棉絮的破棉襖,今天陪我們上山,特意換了一身半新的衣褲。我每次稱他老朱時,他的臉都是一紅。他的興致很好,只是路上碰到兩個同村的青年問:“二禿子,穿上過年衣服干啥去?”老朱有氣無力地答一句“上山”之后,好半天都沒了笑臉。
在山頂上遠遠看到溝底有條小河,下得山來,靜靜的溝谷中,只能聽到清脆的水聲,卻找不到流水。四下里尋了好一會兒,老朱咧嘴一指,帶著我們往上游走了20多米,終于在一塊房屋大小的巨石后,看到了清泉由這里匯入地下。飽飲一通甘甜的泉水,又開始沿長城攀登。
中午在林場護林點,借人家的鍋,熱了帶的餅。飯后沿長城走出碧蔭似海的林場,到一處懸崖下深及百米的溝谷。向?qū)Ш屠蠈O走在前面,我和德玉拓碑落在后面。我們倆攀崖而下,十幾米后便誤入絕境。我讓德玉停下,待我探探路,越往下越難下,幾乎是貼身于崖壁,全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必須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有幾片枯葉和草屑飛落下來,掉在臉上,想把它抹下去,可雙手不敢離開巖縫。我搖晃兩下腦袋,這動作沒甩掉草屑卻險些使我失去重心。向?qū)г谧髠?cè)一個看不見的地方喊起來,按他的指引,我重新爬回山頂,繞過山崖,終于找到了一片山花爛漫的坡地,找到了隱匿在一片野楊樹下帶有神秘色彩的小路。
今天的長城由三道關(guān)繼續(xù)向北,翻過一座高山即為濫石關(guān),有一條新修的公路由此通過。這段城墻為塊石砌筑,大部分已殘圮。過濫石關(guān)經(jīng)海拔439米的高樓山,至海拔378米的尖山段,除利用山險斷崖未筑墻的地方外,基本是塊石砌筑,墻體尚存,高3—5米,雖圮坍較重,但整體來看墻體尚屬連貫。這段城墻上的敵樓殘存各半,高樓山上有一座保存極好的敵樓。
晚上住新堡子村,這是個近百戶的大村,房東楊慶洪小我兩歲。許是剛得了個大胖兒子之故,慶洪雙眼始終飽含欣喜。他介紹說,村里干部書記、村長每年發(fā)650元,民兵連長兼治保主任拿得稍多些。大小隊管理費,平均每人每年交20.03元,不論大人小孩,有個腦袋就算一份。今年的蘋果樹基本上沒開花,主要是去年承包戶怕政策變,沒有合理剪枝,累壞了。這村沒搞承包前就很富,每日工分10分,合兩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