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明宇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 中國文化研究所,北京 100029)
通觀歷代的“閨思”主題詩詞,會發(fā)現(xiàn)兩種不同的審美表達方式,一種可以看到清晰確指的人物關(guān)系,寫實性的敘事,口語化的內(nèi)心獨白,抒情風格直露而熱烈。另一種則呈現(xiàn)為不能指實的人物、事件,有所收斂、蒙眬模糊的情感意象。早期宋詞中,那些以“閨思”為主題的小令大多以后者為審美追求,在那些未能展開的愛情線索、飄忽難尋的愁思意緒,甚至是不能確指的抒情視角中,透露著超出女性和愛情本身的更深層的隱喻和象征。
從《詩經(jīng)》到漢樂府,再到唐代邊塞詩,乃至元曲中的很多小令之作,都呈現(xiàn)著前者的抒情風格,在明確交代了抒情主客體的身份、關(guān)系及樣貌特征等信息的同時,情感的表達方式也往往是直抒胸臆的。如《詩經(jīng)·衛(wèi)風·伯兮》云:“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qū)。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盵1]詩歌從抒情主體女子的視角描述了丈夫,他威猛高大,執(zhí)殳護衛(wèi)大王,是邦國的英雄。當丈夫為國家出征,女子在家中的思念也與日俱增,以至無心旁騖。兩漢樂府詩中的很多作品對人與事的交待也往往呈現(xiàn)出一定的確指性。如《古詩十九首》之《客從遠方來》云:“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相去萬余里,故人心尚爾。文采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jié)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2]詩歌用敘事的手法,描寫思婦收到遠方丈夫寄來的素緞后的欣喜,以及對愛情幸福的浮想,這一張素緞仿佛兩人定情的信物,令女子賞玩不盡。征夫思婦的相思與哀愁是歷代“閨思”主題中常見的題材,這類題材表達了在無休無止的邊塞戰(zhàn)爭背景下,百姓生活受到的影響。在唐代這樣的主題在詩歌中常常出現(xiàn),如詩人沈佺期的《古意呈補闕喬知之》一詩,用凄婉的筆調(diào)描述了一位長安少婦對戍邊遼陽的丈夫的思念,“盧家少婦郁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誰謂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盵3]詩歌詳細交待了女子的姓氏、居所,所思念之人的處境及兩人的關(guān)系,并表達了征夫思婦天涯兩隔的悲涼。元代小令中有很多作品以世俗口吻描繪抒情主體的內(nèi)心活動,從而也將相思的內(nèi)容寫實。如元代徐再思的《折桂令·春情》:“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空一縷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4]從口語般的獨白來看,這一位天真癡情的少女,正害了相思而魂不守舍、恍惚迷離。
與之不同的是,唐宋令詞中的“閨思”之作并不呈現(xiàn)女子所思之人的樣貌特征,相思的對象往往只是一個蒙眬的存在,對相思之人的人物關(guān)系、兩人的背景經(jīng)歷也不做確切的交待。這里的女性是被符號化了的,被男性詞人投射為某種象征性的存在,她們往往是美麗而孤獨的。例如,秦觀的《畫堂春》一詞:“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柳外畫樓獨上,憑闌手捻花枝。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5]592這首詞像一幀電影的剪輯,鏡頭選擇的場景是暮春時節(jié),在雨后的杏園里,滿地落紅鋪徑,一位女子獨自登上畫樓,她手捻花枝、憑闌而立、若有所思,最后又放花歸去。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行動過程,成為宋代令詞中閨思懷人的經(jīng)典場景。其中女子所思何人,此人與女子的關(guān)系,他的身份樣貌等都不作具體的交待,連那種哀愁也是隱約幽微、難以確指的,最后一句“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雖然將女子的愁緒稍稍點出,但若問這愁悶落寞是因何而起,卻并不作具體的交待。有人說這是寫離恨,是閨怨;有人說這是孤芳自賞之恨,既無人知,只有自愛自解而已;也有人聯(lián)系“杏園憔悴”一語,認為這是男性詞人不能杏園簪花、高中進士的不遇之恨,而托以女子相思的情事作為代言。讀者能夠產(chǎn)生如此之豐富的聯(lián)想,正是由于這首小詞的詞義蒙眬,這與前面所舉《詩經(jīng)》及兩漢樂府等詩詞中那些大膽寫實的愛的追求、被棄女子的悲歌、征夫思婦的故事有很大不同。
再如賀鑄的《浣溪沙》詞云:“閑把琵琶舊譜尋。四弦聲怨卻沈吟。燕飛人靜畫堂深。欹枕有時成雨夢,隔簾無處說春心。一從燈夜到如今。”[5]689整首詞勾勒了一位女子閑在閨中懨懨無心的樣子,她時而手抱琵琶,彈出的都是沉吟哀怨的曲調(diào);時而倚枕小睡,睡夢中全是對往事的追憶;在悄然無聲的畫堂里,在重重垂簾的遮蔽下,女子的春心無處訴說,孤寂無眠的長夜只有昏暗的燈燭相伴。小詞以如此一番意境的描摹,引發(fā)人無限的遐思。女子為何如此百無聊賴,她的哀愁因何而起,又將如何托付?那無處訴說的“春心”背后又有著怎樣令人難忘的故事?因為沒有明確的敘說和交待,反而令人不會陷入具體的情事之中,從而將小詞中的情感與更廣闊的人生維度聯(lián)系到一起。人生總會面臨這樣的時刻,熱鬧繁華過后,在寂靜的空間和時間之流中獨自品味生命的孤獨。
如所周知,中國古典詩詞中的“閨思”主題,特別是那些文人之作,作者多為男性,以“男子而作閨音”是古典詩詞的一大特色。很多人將此現(xiàn)象視為男子借“閨思”的主題,表達人生事業(yè)的追逐與失落,所謂“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借他人酒杯澆自家塊壘”。詩詞中抒情主體對愛情的求之不得,對愛情消逝的哀怨,恰似詩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對功業(yè)報復(fù)的求索。君臣、夫婦在古代儒家文化中有一種異質(zhì)而同構(gòu)的關(guān)系,“閨思”主題中女子對男子的思念,女子與男子地位上的卑與尊,對應(yīng)于君臣之間的尊卑等級,女子對男子的衷情與愛慕,對應(yīng)于男子對皇權(quán)的認同和遵從,兩者之間存在一定的同構(gòu)性。
對此,前代詞論家已經(jīng)有所論述,他們結(jié)合詞人的身世背景,對“閨思”小令中的女性和愛情所蘊含的隱喻作了豐富的闡發(fā)。清代張惠言在評論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一詞時說:“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長門賦》,而用節(jié)節(jié)逆敘。此章從夢曉后,領(lǐng)起“懶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盵6]溫庭筠這首詞描寫一位女子晨起梳妝的過程,全詞只寫主人公起床前后一系列的動作、服飾,不著一字點破,而正是這些描寫引發(fā)了張惠言的聯(lián)想,他感到了一種有志之士懷才不遇的壓抑。針對張惠言的這一番解讀,葉嘉瑩先生認為:“史書上記載他(溫庭筠)‘士行塵雜’,最喜歡那些放浪的、不正當?shù)纳?那么他是不會有屈原那種忠愛之心的。可是你要看到,這個人很有才能,詩文都寫得很好,但大家都認為他的品行太不檢點了,所以他在仕途中很不得意,這是他深深藏在內(nèi)心的寂寞和痛苦。也許他沒有想到屈原或《離騷》,可是當他描寫一個美女的孤獨寂寞時,不知不覺地就把自己潛意識中那種懷才不遇的感情流露出來了。”[7]葉先生從一個士人所可能懷有的胸襟抱負,以及因為這種胸襟抱負而經(jīng)歷的求索歷程去理解詞作,得到很多超越表面文意的解讀。葉先生還曾指出:“長詞要鋪敘,就要把當時的感情、故事都寫得很真??墒橇钤~不是這樣,它用很短的篇幅寫出很多的意思,這就容易使讀者產(chǎn)生很多的感發(fā)和聯(lián)想……文學作品的形式一定會影響到內(nèi)容?!盵8]令詞以字面的男女相思之情之境起興,引發(fā)讀者關(guān)于生命的廣闊聯(lián)想,而對這些作品的解讀,也就要超越表面的相思愛戀的意涵,生發(fā)出更深刻和多樣的體悟。
稼軒詞中有不少標為“代人賦”的作品,它們大多是體制短小的令詞,其中就蘊含了豐富的意蘊,如《鷓鴣天》(代人賦)一詞云:“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5]2425這首詞上片泛寫離恨。寒鴉的叫聲令思婦彷徨憂慮,日暮的光景更增添了一抹悲愁,第一句以景色起興,暗示著全詞的基調(diào)。柳塘新綠透露著春光的溫柔,融融綠意似乎代表著生機和希望,但抒情主人公看到它反而徒增憂傷,因為這不由得令她懷念起那遠游不歸的戀人?!叭艚萄鄣谉o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人間何事令人老?正是那綿綿無期的離恨。離恨恰如那柳塘的一抹新綠,即使不去刻意想起,但眼底心上無處不在,不經(jīng)意間就被撩撥而起?!跋嗨贾厣闲〖t樓”,一個“重”字將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登樓遠眺的場景一并托出。然而這一次次的追思、期待,又是令人絕望的,因為“情知已被山遮斷”,只是徒然倚闌悵望而已。作為一首“閨思”小令,詞作將女子對情感的渴望和絕望寫得纏綿悱惻又執(zhí)著動人。而聯(lián)系詞人的生平經(jīng)歷,又與詞中女子的情感經(jīng)歷有著很多相似。辛棄疾勇武有謀,年少時參與抗金起義,回歸南宋后,屢獻《美芹十論》《九議》等戰(zhàn)守之策,是南宋朝廷不可多得的良將才人。他一生以恢復(fù)中原為愿,以建立功業(yè)為人生抱負,但卻屢遭朝廷議和派的排擠,直至放廢家居。這種對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和追求而不得的悵惘,與詞中女子對愛情的渴望和愛而不得的絕望何其相似!唐宋“閨思”小令中的這類作品,與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以“美人遲暮”代言“貧士失職”的隱喻模式一脈相承,是以女子對愛情的期望與失望,來代言男子對人生事業(yè)的求索與挫敗。
在宋代“閨思”小令中,抒情主人公往往是一位美麗而憂傷的女子,她們的妝容、姿態(tài)乃至性情都帶有明顯的類型化和符號化特征。詞中女子美麗的容顏、衷情的等待,代表著一個女子的才德,而這樣的才德卻無法得到愛人的陪伴和欣賞,只能孤寂空虛地劃過時光,令人產(chǎn)生一種“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的存在的焦慮。詞中的她們黛眉長斂,嬌羞而幽怨?!暗釆y薄薄衣。天仙模樣好容儀。舊歡前事入顰眉。閑役夢魂孤燭暗,恨無消息畫簾垂。且留雙淚說相思。”(晏殊《浣溪沙》)[5]113女子空有天仙般的美貌卻無人欣賞、無人陪伴,回憶中的前事舊歡增加了今日的孤獨,往事僅僅出現(xiàn)在夢中,一旦醒來只見簾幕低垂,一如往常的沉寂。詞人特意描述女子有著“天仙模樣好容儀”,轉(zhuǎn)而又強調(diào)她的處境是“閑役夢魂孤燭暗,恨無消息畫簾垂”,此處情調(diào)的轉(zhuǎn)折十分急促,突出了兀自襲來的孤獨感。女子從夢中的往事舊情回到現(xiàn)實,只看到獨自搖曳的燭火,就像自己一樣形單影只。再放眼閨閣,多么希望畫簾能被撩起,帶來所思之人的消息,但畫簾卻只無情地低垂,不能體會女子心中的悲戚。這種無人問津,萬物俱寂的空洞與孤獨,最令人難以承受。這象征著美好的事物被棄置和忽視了,而詞人塑造這樣一位抒情主體,又似乎在表達著自身的某種情愫,或許詞人也有著同樣美好的才德與真醇的情義、遠大的報負和信念,卻也同樣被辜負和無視,這其中投射出一種巨大的焦慮,是一種本自存在卻被遺忘和棄置的焦慮,這是對自體存在感的擾動,同時又似乎隱喻著自身希望被關(guān)注和理解的渴望。這一份渴望通過詞中美麗而孤寂的女性形象傳達出來。
與此同時,對于抒情主體所牽掛思念的游子而言,溫柔嬌美的女子,在玲瓏精致的居室畫樓,日復(fù)一日癡情的等待、眺望,那一份相思永恒不變,給人以家的溫存,當羈旅倦怠之時,那里便是回歸的方向。在人們的感受中,穩(wěn)定、恒常的愛能夠帶來安全感和可控感,它像是一種牢固的連接,令漂泊在外的游子總有一份心之所系,當頓挫流離的時候,可以有一個溫暖的歸處,從而在情緒上得到極大的安撫。因此,詞中常常出現(xiàn)的那些執(zhí)著“等待”所思之人的女性,往往帶給游子心靈的慰藉。唐宋“閨思”小令中,女性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尋也成為一種類型化的體現(xiàn)。她們義無反顧、執(zhí)著而堅定的狀貌也成為文學作品中的經(jīng)典鏡頭。這份深情的畫面為遠游的男子傳遞出一種家的溫暖,令其產(chǎn)生回歸的愿望。正是因為想到有那樣一份愛情的執(zhí)守,才讓漂泊的游子獲得了內(nèi)心中一處安定的存在。男性詞人在“閨思”小令中不斷地描述女子溫暖的牽掛,正表達了詞人對這樣一份溫馨牽掛的深情思念?!皠e后不知君遠近,觸目凄涼多少悶。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故欹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燼。”(歐陽修《玉樓春》)[5]169這首小詞從字面來看是女子的述說,分別之后音信不通,不知道戀人所在何處,只有記憶中戀人離別時的樣子,那漸行漸遠的背影,消失在天際云邊。從“代言”的視角來看,游子離開愛人所在的溫柔之鄉(xiāng),羈旅行役,坎坷頓挫,人間冷暖嘗遍,誰識天涯倦客?滄桑困厄中,唯有曾經(jīng)的回憶慰籍著自己,而衷情的女子則是永恒的精神寄托。詞中秋風秋夜里女子夢中的游歷求索,也正像是男子尋找內(nèi)心之寄托的輾轉(zhuǎn)反側(cè)。自古逢秋多寂寥,臨近歲末,倦怠了世俗羈旅的游子或許也正期待著一次回歸,而詞中女子癡情的等待,或許正是詞人心中的自我召喚。
這種等待和召喚在“閨思”小令中凝固為女子“望”的姿態(tài),她們登樓倚闌、遠望歸舟:“落日水熔金,天淡暮煙凝碧。樓上誰家紅袖,靠闌干無力。鴛鴦相對浴紅衣,短棹弄長笛。驚起一雙飛去,聽波聲拍拍?!?廖世美《好事近》)。[5]1188已經(jīng)到了日暮時分,夜的碧色在天邊彌漫,江面的舟船汀渚已經(jīng)辨識不清了,但樓上的女子依然在倚闌眺望,不肯離去。不論游子身在何方,這種凝望都喻示著一種無時無刻的牽掛,促成戀人之間隱形而有力的連接。登樓凝望成為宋代令詞中女子行為的類型化呈現(xiàn),而“歸帆”則是對等待的回應(yīng)?!皹峭饨秸勾淦痢I蛏蚝缬芭?彩舟橫。一尊別酒為君傾。留不住,風色太無情。斜日半山明。畫欄重倚處,獨銷凝。片帆回首在青冥。人不見,千里暮云平。”(蔡伸《小重山·吳松浮天閣送別》)[5]1322樓內(nèi)別酒樓外江山,相戀的人就這樣天各一方。從別后,盼相逢,女子畫欄“重”倚處,相思與日俱增。雖然被重重山水阻隔,但有一份等待和召喚,也就有一份回應(yīng)。女子登樓凝望之處,也正是男子“片帆回首”的方向,這份隱隱的連接藏在多少游子思婦的心中,成為他們顛沛困躓之時的慰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