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初次聽到“鄉(xiāng)愁”這個詞,沈飛地有些迷惘。
他在南京出生,但父系、母系的祖輩皆出自浙江,他在南京沒有任何親戚,也幾乎沒從父輩、祖輩那里“繼承”關于南京的城市記憶。
春節(jié)隨父母回浙江老家,周遭是聽不懂的方言,他茫然打量著四周。血脈、親緣讓他感受到善意,他也回報同樣的善意?!班l(xiāng)愁”,僅此而已。
恍然一瞬,沈飛地已在南京這座城市生活30年,習得一口自認十分地道的“南京話”,對南京的大街小巷爛熟于心,心底漸漸生出另一種“鄉(xiāng)愁”。
你的城,我的城
在傳統(tǒng)敘事中,人們思念故鄉(xiāng),需要借助記憶中甚至夢里都能清晰浮現(xiàn)的具體事物作為參照,像村口的老棗樹、村后的枯井、小鎮(zhèn)上露出破門板的雜貨鋪……人們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敘事——落寞、孤獨、陳舊,還有一點點前現(xiàn)代的意味。它有意無意和當下以CBD為代表的都市形象形成了一種對抗。
沈飛地的“城市意象”是南京新街口地鐵站以及它迷宮般的24個出口,站臺中心的圓島是他的“老棗樹”,通往原南京書城(現(xiàn)為優(yōu)衣庫門店)方向的第24號出口是他的“枯井”,通往金鷹商場的地下過街通道是他的“雜貨鋪”。
2003年上小學四年級時,他在新街口地鐵站最后一次迷路。此后,那里成了他獨自探索城市的起點。他和小伙伴們在地鐵站里玩捉迷藏,驚訝于一家店鋪從2009年開到了2023年。于他而言,新街口的“地下迷宮”是最熟悉的事物,是他在外想念南京時腦海里清晰閃現(xiàn)的影像,是一看到圓島就覺得“回家了”的地方。
2023年7月,沈飛地搬離南京玄武區(qū)清溪村小區(qū)。至此,他已在南京有過11個住處,分別是:長江后街、鹽倉橋、老虎橋、秦虹、紅花地、瑞金路、后宰門、橋北、江浦、江寧、河西。這些住處當中,除了兒時跟隨父母搬遷之外,大部分都是他大學畢業(yè)后“一年換一處區(qū)域租房”徙居而來。
沈飛地的朋友們有的學成后從南京遠赴海外,安家、結(jié)婚、生子,有的從外地來到南京求學、定居。他并非沒想過遠走,像朋友一樣去更廣大的世界追尋功業(yè)、理想,說不清是因為膽怯還是眷戀,他依然生活在南京。他相信,與更好的“就業(yè)、醫(yī)療、教育、居住”環(huán)境相比,南京這座城市同樣能挖掘出絢爛的價值。
南京這座城市意味著什么?答案或許千差萬別。在職場精英眼里,城市是建功立業(yè)、追逐夢想的秀場;在學子眼里,城市是開闊眼界、鍛煉能力的舞臺;在游客眼里,城市是繁華熱鬧、往來不息的所在;而在“老南京”眼里,城市可能是不斷變大、更新,功能日益豐富的綜合體……
手機上,符號式的南京比比皆是。它穿越歷史風雨,被冠以“六朝古都”;它站在時代潮頭,是昂揚向上的大都市。往大了說,南京能為人們提供各種想象空間;說小一點,它能被濃縮成吃喝玩逛“打卡”攻略。
生長于斯,沈飛地無意否定這些形象塑造在城市推介方面的作用。
不過,在宏大或符號式的敘事之下,那些不為人注目的街巷和建筑,也承載著南京城曾經(jīng)的繁華與厚重。時節(jié)如流,它們漸漸隱于幕后,成了被遺忘的“附近”。
沈飛地對充滿煙火氣和人文氣息的“隱秘的角落”充滿興趣,徙居的11個住處及周邊區(qū)域都成了他的“附近”。他說:“每個人都可以對城市形成自己的觀點和敘述,城市并非只有光鮮的地標,還有很多沒被發(fā)現(xiàn)的、豐富的特質(zhì),它是豐富的場所、迷人的實體,應該去探索城市的細部?!?/p>
從一磚一瓦等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地方入手,沈飛地一點一點掀開籠罩著“附近”的薄紗。
2023年,Citywalk這種隨意和無目的的旅游方式在社交平臺爆火。借用“Citywalk”的概念和形式,沈飛地策劃了一條條線路,帶領志趣相投的群體在南京開展“深度人文行走”。
城市行走的方法論
沈飛地解讀城市的視角更細致、更深入,選定某片區(qū)域后,他先對那片區(qū)域的過往進行“考古”,梳理歷史經(jīng)緯,分肌劈理地找出不同的線路,并標出線路上一個個具體的點位如故居、遺址等,之后再深入挖掘那些點位承載了何種記憶。
他把與每條線路相關的文字和圖片整理成行走手冊,在三個小時的行進途中,他會進行密集的知識輸出,講述線路或點位涉及的學術資料、個人記憶、口述史等內(nèi)容,參與者可以按圖索驥,重新發(fā)現(xiàn)城市之美。
策劃一條線路,準備工作非常多。
沈飛地在南京生長,熟悉城里的一草一木,腦中會自動生成一些線路,大概知道哪些地方有有趣的東西,但這樣準備太粗略了。因此,當他鎖定某片區(qū)域時,要實地走走看看,查找是否有被遺忘的部分;要規(guī)劃行走時長、舒適度,線路沿途有沒有吃的、餓了怎么辦,有沒有衛(wèi)生間。
接下來就是大量的案頭工作,簡單來說就是讀文獻,這是相當枯燥、漫長的過程。他要把線路涉及的文字材料挖個底朝天,如地方史志、南京城市史之類的學術文獻,還有新出版的史志資料。
不同的線路還有不同的細節(jié),比如后宰門區(qū)域,他會講明故宮、清溪河,河道是怎么變遷的;附近有一段被挖空的城墻用作防空洞,這個防空洞是什么時候挖的;城墻那里有一個沒有名字的小門,這個小門是怎么來的;還有琵琶湖,它和城內(nèi)的水系如何連通;琵琶湖和城內(nèi)水系連通的過程,與明朝初年建造南京城的歷史場景是否有關聯(lián);城內(nèi)的水系從明初到現(xiàn)在幾百年又如何變遷……
整理資料的過程猶如一個個小的學術課題研究,看文獻的時候,如果文獻所載與實地有差異,他還要到現(xiàn)場看一遍。
沈飛地理想中的活動參與者是這樣的:有一定的人文通識,最好對南京有所了解;有對城市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望;有在城里生活的經(jīng)歷,對不同區(qū)域的小型地標建筑大致了解,不然聽他講時就云里霧里。
有一個群體頗受歡迎——在南京上大學,畢業(yè)后在南京安家,孩子在城里出生、成長。他們需要真切地了解這個城市,幫自己和下一代融入城市,建構(gòu)“南京人”或“新南京人”的身份認同。
沈飛地認為,行走的方式,具備文字、視頻不可替代的作用。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蔽覀儚男】礆v史,哪里發(fā)生過戰(zhàn)爭,哪里有某位皇帝的陵墓,書讀得再多都不如實地走一走、看一看。
行走也是幫助參與者解密城市,比如某條交通功能較弱的小巷子,有的人可能從來都沒進去過;小巷子里有一些建筑,人們可能不知道那些建筑有什么故事。他帶隊去了,講解之后,參與者或許會恍然大悟。
組織“城市深度人文行走”,沈飛地想借此幫年輕一代建立與城市的情感連接。他認為,與鄉(xiāng)村一樣,城市也在走向“故鄉(xiāng)的消解”,且不可逆。
雖然各地的文旅部門都在發(fā)力,試圖為城市塑造一個美好的形象,但沈飛地擔心,城市真正的內(nèi)核、有煙火氣的東西正在慢慢消失,甚至連方言都在慢慢弱化。人們對城市的定位日趨功能化,比如哪里開發(fā)了新樓盤,幾個樓盤之間開設一個ShoppingMall,吃的喝的什么都有,旁邊還有知名醫(yī)院的分院,有知名學校的分校,房價也不便宜,不管哪里,城市“長”得幾乎沒有差別。
他質(zhì)疑:“人和城市的關系僅僅是這樣嗎?城市僅僅作為功能性的綜合體滿足人們的吃喝拉撒以及一些比較淺層的欲望,比如看一場電影、唱個歌、吃點好吃的,城市于人的意義是什么呢?”
沈飛地覺得,對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而言,對城市進行探索應該是一個終身課題。他所做的是教會人們探索城市的方法,學會了這個方法,不管是在大城市還是小城市,人們都能走近城市的“毛細血管”,觸摸城市的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