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燕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很多作家鐘情于寫水,一方面是把水作為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實物,更多的是當作一種精神意象和內心寫照,而且各花入各眼,正如老子看到的是“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孔子看到的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張若虛看到的是“春江潮水連海平”,蘇東坡看到的是“大江東去,浪淘盡”,而《紅樓夢》里的賈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想必這些千古遺風也深切地滋養(yǎng)過陳旭紅,無論是現實生活從水鄉(xiāng)到都市的遷移,工作過多年的東坡赤壁,還是從她出道的那篇小說《白蓮浦》到其他小說中經常出現的與水有關的意象,都可以看出她的古典情懷和對水的喜愛。
白蓮浦是陳旭紅的精神原鄉(xiāng)。那是她家鄉(xiāng)的一大片河浦,生態(tài)和諧,人情溫暖,浸潤著少年成長過程中所有的快樂與美好。連《白蓮浦》的敘事文風都那么輕盈空靈,清爽而有詩意,讓我們看到一個心思細敏深沉、缺乏安全感又極度渴望愛的棄兒,如何在沒有血緣關系的父母兄妹的情義包裹和生死體驗當中,感受到生命最蒼涼而堅實的底色:“白蓮浦的舊日時光幽幽地潛伏在我的心底,我所有的向外延伸都憑借它的內力,是它支撐著我?!倍斔l(xiāng)少年離開庇護,去往更大的世界,仍需在現實與內心不斷折返,藉此休憩、療愈與汲取力量,并在無數的水邊、渡口依稀還鄉(xiāng)。
到了《阿彌渡》,曾經懵懂天真的少女白云,已經成長為一名沉靜內斂的中年女性。世事洞明而不會人情練達,個性擰巴而心事重重,連語言敘事都跟著有些拎不清的黏滯與纏雜,然而又能清晰地看到一位敏感自尊、糾結自持的女性,在經歷了一番情感和生活的錘煉之后,對自我與初心的維護。她有了一個新的名字:白葦。水邊的蘆葦,相較于依存的水而言肯定更脆弱易折,然而它亭亭玉立、搖曳多姿,視野開闊而品性純潔,充滿女性的柔美和韌性,并向往著舟行水上的恣意自如,正如蘇子《赤壁賦》曰:“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弊钪匾?,它還是一棵有思想的蘆葦。
當水邊的蘆葦學會了思考,它也變成一位智者了。這不得不提到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的著名論斷:“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我們全部的尊嚴就在于思想。正是由于它而不是由于我們所無法填充的空間和時間,我們才必須提高自己。因此,我們要努力好好地思想;這就是道德的原則。”思想的蘆葦正是強調人之為人的獨立性、尊嚴感和感受、思考的能力。不人云亦云、隨波逐流,亦不喜不悲、無憂無懼,為了保持個體的獨立完整并完成自我,盡力不被一切外在和他人所役使,就像蘆葦的迎風而立,坦然接受一切境遇、時代和命運的洗禮。
由此,《阿彌渡》刻畫了三棵思考的蘆葦并對應著小說的三重敘事。一是白葦的情感敘事和人生感慨,關乎人與生活的關系及自我選擇。小說用極大的篇幅向我們呈現了白葦面對婚姻生活的無力感而內求諸己,一個人看古書、理家居,踽踽獨行于江邊路途,把所有的心事一遍遍碾磨與消化后,再以清高恬淡的姿態(tài)示人。分居十年的婚姻悲劇根底在于夫妻雙方不同的性格志趣、觀念追求和處世方式。丈夫郝強追求世俗的成功,并因仕途的順遂、權力的加持而獲得一種情感上的優(yōu)越感。沒想到心氣兒高的白葦壓根兒不以為然,既暗自發(fā)憤圖強,更注重個人的精神生活和無用的審美。盡管人在世俗的羈絆認同與個人的精神需要之間不可能真正制衡或非此即彼,白葦還是在自我的婚姻暗疾、職場觀感和他人的生活困境中,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下滑感:“只不過她在下滑的過程有所攀援,生活不致窘迫,可她一樣有逃不脫的困厄感?!倍屗兴试模撬呐砸庾R和精神追求。
金蘭表姐這棵蘆葦,顯然比白葦還要高大挺拔,她遇到的丈夫職場風暴,看上去也比白葦“溫水煮青蛙”般的情感幽風要大。金蘭有點像歌德說的“偉大的女性,引領我們上升”,也對應著小說的第二重敘事:姐妹情義與一代人的成長。鄉(xiāng)政府成為金蘭、趙寶書、白葦、郝強4個年輕人奮斗和遇合的起點,一路攜手打拼進步,其間親情友情愛情各有消長,最后都在州城立下了腳跟,白葦與郝強的婚姻名存實亡,金蘭和趙寶書看上去依然琴瑟和鳴。直到趙寶書出事的消息傳來,如一塊石頭從而天降,讓郝強自危而對家庭有回歸之意,卻讓白葦變得更為清醒通透,決意與丈夫一別兩寬。而真正的當事人金蘭表姐反而“每臨大事有靜氣”,鎮(zhèn)定豁達地去面對丈夫出事帶來的所有后果。相比她年輕時的昂揚明正、干勁十足更為沉穩(wěn)自信,讓白葦感到親近、信任而從來不失對生活的信心與熱望。在白葦看來,金蘭表姐不僅是自己婚姻的媒人、事業(yè)的貴人,還是給她溫暖和力量的引路人,而金蘭般的女性情義似乎遠比男女愛情更靠得住、走得遠。
小說中還隱含著第三重敘事,關于古老的文化遺跡和新鮮的鄉(xiāng)村現實。阿彌渡這個名字,跟白蓮浦一樣好聽而有意味。身為文化記者的白葦決定跟同事去踏訪古渡口,最重要的原因是阿彌渡離她老家近,喚起她童年的親切回憶。阿彌渡的歷史傳說彰顯人與人之間的搭救與恩義,而現實中的阿彌渡已經被棄用。當年的老船工就像一位從時間深處走出來的智者,也要做一棵有思想的蘆葦,講述自己親眼看到的鄉(xiāng)村現實且滿懷憂心。有利欲熏心者對河灘的掏空,有土地被大片租種卻不重視蓄養(yǎng)地氣,有化肥農藥的大量使用對土地草木的傷害。如果說記憶中的白蓮渡還是山清水秀的詩意家鄉(xiāng),現實中的鄉(xiāng)村建設卻因重利短視而存在一些影響生態(tài)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隱患。大道至簡漁樵者近,老人的講述實誠、犀利而充滿樸素的經驗智慧,令人振聾發(fā)聵。
然而,就像一個人會在無數的別處異鄉(xiāng)或文字想象中遇見、重建自己的故鄉(xiāng),陳旭紅亦會以自己的方式讓美好的白蓮浦永存,讓古老的阿彌渡重生。白蓮,蘆葦,河灘,江邊,渡口,流水,渡人與自渡,此岸與彼岸,她一次次在小說中確認與書寫、思考與篤定,一次次由此精神還鄉(xiāng)并再次出發(fā)。就像《阿彌渡》里的江邊荒灘,成為女主在城市釋放自我內心的秘密基地,是另一個白蓮浦,奔涌的江流開闊著她的胸襟,沖淡著內心的塊壘與掛礙;而江邊廢棄的汽渡碼頭被改造成古色古香的“漁家傲”酒樓,是阿彌渡的另一種新生,用一種熨帖人心的形式和內容,不但讓一座城市有了高邈的歷史縱深感,也讓城市里的精神漂泊者,有了回家和被治愈的感覺。
陳旭紅小說的精神內核還讓我想到梁曉聲的《人世間》,她的字里行間也確乎充滿著人生在世的道德情義和諸多感慨。煙火人間,鐵肩道義,妙手文章,真實可信的生活以及從未停止的內心涌動,深刻的人生感悟與做人道理由無數的切身經歷與生死體驗生發(fā)而出,而身心皆安才能走向澄明之境。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但一定有各種無關血緣的親朋友愛和來自陌生人的善意誠意美意。正是這些人世間從未缺席的道德倫理和溫暖情義,為無數的人生苦難失意失敗托底與安慰,才讓他們在四面八方吹過來的命運遭際大風面前,依然可以像蘆葦一樣迎風挺立、自由伸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