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鋒
互聯(lián)網(wǎng)是發(fā)端于上世紀的偉大發(fā)明,從此地球上的幾十億人距離不再遙遠,“地球村”這樣的說法也被大家廣泛接受。這確實是科技帶給我們的便利,但科技走得這么快,人文的靈魂是不是落在后面了呢?這是人們常見的擔憂,真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
宏大的問題都很難回答,那是偉人的任務。作為一個從農村走出來的孩子,我只能講講小時候的故事,來溫暖自己,或許也能溫暖一些其他地球村民。
我們村叫坳上灣兒,人最多的時候也只有十四五戶人家,大概是因為正好建在一個山坳上,所以取了這個名字。鄰近的兩個村子,分別叫張家灣和井邊灣。這兩個“灣”是不能加兒化音的,應該是比我們村大得多的原因。
這些自然村當時按照生產隊編制,坳上灣兒是八隊。鄰近的井邊灣跟我們一起又歸屬于方略大隊,張家灣則歸屬于孫家沖大隊。大隊再逐級往上就是壽山鄉(xiāng)、陳巷鎮(zhèn)、應山縣、孝感地區(qū)、湖北省。
每個大隊有一所小學,我6歲時去上方略小學,從家里過去大概要走五六里路。父親在壽山中學教數(shù)學,我7歲時,大姐和二姐都到初中上學了,這所初中離新街大隊的小學更近,我就轉到了新街小學,重新從一年級上起。
新街小學里絕大部分是新街大隊各村的孩子,他們之間更熟悉一些,我們同班還有一個同學,她的父親也在中學教書,她原本是新河兒大隊的。四年級時,我倆被幾個同學起了綽號,我是“坳上鴨兒”,她是“新河兒鴨兒”。
我們那里一般家里都養(yǎng)雞,幾乎沒人養(yǎng)鴨子。偶爾有放鴨子的從我們村邊經(jīng)過,有一兩次在村后的水庫邊還停留了兩三天。我們小孩子會去圍觀放鴨人搭棚子,等他們走后,有人還能撿到一兩個遺留下來的鴨蛋,就會被大家羨慕好幾天。
這個“村名+鴨兒”的稱呼是在說我們是外地人,帶有明顯的嘲諷和歧視。當時的我很害怕,說瑟瑟發(fā)抖也不為過。印象中,我跟父親小心翼翼地提過,卻被當作小孩子之間的淘氣一帶而過。因此,就只能硬著頭皮熬。那段日子非常不好過,一方面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很理虧,有點想回到自己大隊的方略小學去;一方面又不知道該怎樣回懟過去,對方人多,好像也沒法反唇相譏,稱他們“新街兒鴨兒”之類的,人家是本地的啊。
大概到了寒假的時候,我回到家里,還是心事重重。有一天跟姐姐說起來被起綽號的事,姐姐只反問了一句:“別人叫你啥你就是啥???”猶如醍醐灌頂,我一下子就釋然了。神奇的是,過完寒假再去上學,再也沒有人叫我“坳上鴨兒”了。我在新街小學后來的學習很順利,成績名列前茅,似乎得到了老師和同學的更多認可。
命名是人類語言社會最基本的范疇化手段,一方面是定性,一方面是區(qū)分,但這些無形的范疇化都是被建構起來的,當然會有一定的現(xiàn)實基礎,卻并不等于現(xiàn)實,建構起來的邊界往往放大了一些特定的差異,而忽略了更多的共同點或更重要的差異。綽號這類外在的命名或者指稱建構還相對容易識別,因為你常常會將之與自己的認知相比較,更難的是抽象層級更高的語言界定,比如榮譽。
我上小學時還是五年制,到五年級期末的時候,搞了一次預考,其實就是提前被旁邊的壽山中學鎖定一批生源??纪旰?,本來就沒啥事了,我們就等著秋季上初中了,但鎮(zhèn)上突然組織升學考試,好像是要選拔一些學生上陳巷鎮(zhèn)中學,有點比拼競爭的意思。
從我們這里到鎮(zhèn)上大概有十幾里路,沒有班車,要么走路去,要么騎車去。走路的話時間太久,老師就組織大家自發(fā)組隊,騎車的帶上幾個不會騎的,這看起來像是一個集體外出的活動,我還有點小興奮。當時我比較瘦小,騎車帶起來也不那么費勁,同學也很樂意搭上我,于是約定好了騎車組合。
沒想到,這件事卻遭到了家人的反對。對他們來說,這個考試完全沒有必要參加,就算通過了,我也不會去鎮(zhèn)中上學,要是沒通過,我也不會失學,壽山中學已經(jīng)錄取我了,所以這次考試對我而言毫無意義,何必費時費力去折騰?但我覺得有意義,我的五年小學,基本每學期只有一次考試,而只有考試過后,我才能得意一下,因為成績還不錯。其他方面,我自己覺得乏善可陳:長得瘦小,各種體育運動(撞腿斗雞、跑步跳繩、跳遠踢方等)都是“弱雞被欺凌”的狀態(tài),沒人愿意跟我一隊,各種文藝活動(撿子兒、唱歌、拍紙煙盒)也是很難“上道”。所以,我內心總是渴望考試的,甚至希望能多有幾次,這樣才能得到老師的表揚和同學們的艷羨。小學階段最后一次考試,這個“演藝場”我絕不能放過。我堅持要去,當家人問我理由的時候,我漲紅著臉說,要為榮譽而戰(zhàn)。大家啞然失笑,勉強同意我去應考。
考試那天我起得挺早,天氣也很好,小伙伴們騎車帶人,感覺像《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那一標人馬??斓芥?zhèn)上的時候,人和車多了起來,氣氛也熱烈起來。突然,有輛車從后邊竄過來,把我們的自行車蹭倒了。在我接觸到冰涼的地面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應該可以迅捷地用手一撐,然后彈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繼續(xù)瀟灑上路。然而,這樣的場景并沒有發(fā)生,我是被扶起來的。左胳膊肘抬不起來,我脫臼了。帶隊老師從后面趕過來,嚇壞了。他跟我父親很熟,顯然覺得自己責任重大,趕緊帶我到鎮(zhèn)上衛(wèi)生所,經(jīng)過一番折騰,給我胳膊肘復了位,然后打上石膏,這時已經(jīng)開考半個小時了。我選擇繼續(xù)參加考試,考試并不難,作文也是大路貨——記一次有意義的活動。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其他,我飛快地做完卷子,寫作文時紙張不夠,我喊監(jiān)考老師再給我一張,結果那人就跟沒聽見一樣,旁邊的同學提醒我要先舉手,我照做了,然后得到紙張,把結尾寫完,第一個交了卷。我覺得自己像個英雄,揚長而去,現(xiàn)在想起來,自己更像個傻子。
這之后的事情,比如,如何完成接下來的考試,如何回到家里,我竟完全想不起來了。我一直惦念的就是,考得怎么樣?但沒人把這當回事,也沒有發(fā)榜或者通知啥的。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吊著繃帶等待,幻想著自己一鳴驚人。由于天氣熱,再加之患處瘙癢,有幾個晚上我不得不從床上轉移到躺椅上,那難熬的狀態(tài)至今記憶猶新,然而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考了多少分。這件事在已經(jīng)上了初中的姐姐那兒,成了又可笑又可憐的梗,她們時不時會笑著提醒我:嗯,為榮譽而戰(zhàn)。虛榮,作為一個詞,先天就帶有貶義,大家都想著去避免,然而,虛榮與真正的榮譽之間,界限并非一目了然。
現(xiàn)在回望童年的自己,我們更多的成長其實是體現(xiàn)在一次次認知的突破上,而這或許是我們的教育,不管是親友們的言傳身教,還是正式的學校教育,更應該注重的——幫助孩子們突破那一個個通過語言建構傳遞而來的限制。如語言學家塞繆爾等人所說的:言辭并不等于現(xiàn)實。
我很慶幸,家人們的一句話就點醒了我,讓少年的我得以勇敢地面對外來的界定。參加工作之后,有更多類似的界定紛紛襲來,比如職稱、頭銜等,我知道,那些都不等于現(xiàn)實,內心得有一把自己的尺子。
知易行難,我們所有的思想和行動其實都要借助語言來完成,我自己建構的榮譽觀就算是被那么多親友指稱為虛榮,當時的我依然執(zhí)迷不悔。王陽明說:“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逼鋵?,如果能跳出自己的執(zhí)妄,從旁觀者角度來看“心賊”是如何形成的,破賊也并不難。我推薦大家看看《語言學的邀請》,其英文名是Language in Thought and Action, 意思是語言如何在思想和行為中起作用。我講述的小故事不過是這部人文學杰作的小小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