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
她們的父親死了,人們替做妹妹的松了一口氣。老人癱瘓在床十四年,妹妹一個人全勤照顧了五千一百多天,給父親喂了一萬五千多次飯,換了三萬多次便盆,擦了一萬多次身體,洗了一萬多次澡,說了幾萬句鼓勵與安慰的話,以她的孝順、溫柔維護了父親病中的尊嚴(yán),以及活下去的健康心態(tài)。
老人是在深夜突然離世的。這一晚,妹妹薔薇像往常一樣,擰開父親房間的臺燈,打算給父親翻身,更換尿不濕。她推動父親身體時才感覺到不對。怔了半晌,復(fù)輕輕搖晃父親,就像小時候向父親索要什么東西時所做的那樣,那時父親總會滿足她。這次,她要父親醒來,但父親沒能讓她如愿。
薔薇撒手坐在父親的床邊。父親的屋子里沒有任何異味,一點也不像病人生活的地方,是她用雙手將這里收拾得干凈整潔,井井有條,給父親創(chuàng)造了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床頭柜上的全家福照片雖舊卻清晰,兩個小女孩站在父母身前:姐姐穿著白色蕾絲邊超短裙,蓬松的長發(fā)隨意散落,臉上晴空萬里——一個美人胚;妹妹一身校服,短發(fā)齊耳。她們的牙齒雪白發(fā)亮。
薔薇是在姐姐的陰影下成長的。姐姐鮮亮聰明,襯托得她暗淡笨拙。姐姐大她三歲,卻從小有一股讓她懾服的力量。姐姐讀書時總拿第一,薔薇也有點崇拜姐姐。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姐姐就把家務(wù)活推到薔薇身上,她只需坐在那兒,拉出講恐怖故事的架勢,就能讓薔薇乖乖地洗碗、拖地。姐姐十五歲考上名牌大學(xué),更是成為家族的寵兒。后來離家求學(xué),在外結(jié)婚生子,漸漸成了家中遙遠的貴客。每次回來談笑風(fēng)生,逗得父母開懷大笑,從來不進廚房,雙手也沒有觸碰過油污、垃圾。姐姐也不是刻意表現(xiàn)一個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生和成功人士的養(yǎng)尊處優(yōu),她從小就是這種做派,是與生俱來的。
有一瞬間,薔薇很想給姐姐打電話,她想在電話里大哭一場,告訴姐姐,父親走了,她們兩姐妹已是父母雙亡的人了。世界塌下來了。她需要姐姐撐起一個角,讓她透透氣。她第二次拿起電話,撥了兩個數(shù)字,最終還是放棄了,并且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理智告訴她,凌晨兩點鐘的電話是毫無意義的,只會破壞姐姐的好夢,更何況眼下并沒有需要姐姐幫忙處理的事情。省城這么遠,姐姐一時半會兒也趕不回來,何必大半夜地攪亂姐姐一家子,等到早晨再打電話也不遲。
外面是持續(xù)了一個星期的滂沱大雨。山洪險情嚴(yán)峻,薔薇的兒子正在一線辦公,他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了。兒媳婦和兩個小孫子住在河對岸。大雨沖淡了父親的死亡。人們都在祈禱大雨停歇。
薔薇開始默默給父親梳頭、洗臉,最后一次為父親擦身,為他換上了他最喜歡的套裝,那是母親生前給他買的生日禮物。薔薇的短發(fā)漸漸凌亂,遮著半邊臉,彎腰勞動的背影顯得單薄而又虔誠。她還不知道悲傷,像往常照顧父親那樣,處理著現(xiàn)場的狼藉,平靜地給殯儀館打電話,條理清晰,一一安排好相關(guān)事務(wù)。
打點好這些,天還沒亮,雨勢依舊兇猛。房間里沒有了父親的呼吸聲,忽然間變得空空蕩蕩??諝饫镉幸唤z冰涼。她擦拭著全家福。父親戴著眼鏡,他脾性溫和。短發(fā)的母親端莊大方,她曾經(jīng)是這個家的主心骨,也是單位里的一把手,可惜已在五年前離世。薔薇原本有機會和一個不錯的男人發(fā)展關(guān)系,那一年兒子考上重點中學(xué),她成為部門領(lǐng)導(dǎo),但是母親突然中風(fēng),她同時要照顧兩個生病的老人,忙得連與他見面的時間都沒有。
母親住院三個月,姐姐來醫(yī)院看過兩回,每次都像領(lǐng)導(dǎo)視察,匆匆小聚,連夜驅(qū)車趕回省城,對每晚睡行軍床陪伴母親的薔薇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愧疚。母親出院后坐了幾年輪椅,直到去世。姐姐從沒真正照顧過母親,她很少回來,推輪椅陪母親散步的次數(shù)也屈指可數(shù)。姐姐始終忙著運用她的知識與高智商打著她的投資經(jīng)營大算盤,敞開錢袋子迎接大筆大筆的金錢滾落進來。她那雙白皙的、手背滿是“富貴窩”的手,是一件創(chuàng)造財富的完美工具。
薔薇陪著父親,想了些與父親有關(guān)的事,而這些記憶又都與姐姐相關(guān)。姐姐遠遠地生活著,依舊深深影響著這個家庭。就像童年那樣,薔薇照樣崇拜姐姐,對姐姐的寬容,超過了她們的母親。她已年近六十,退休已經(jīng)提上日程,上了年紀(jì)后有斑出現(xiàn)在皮膚上,她對此并不擔(dān)憂。
薔薇總覺得人生有某種堅實的東西支撐著她。她像個超人一樣,在孩子、單位、重病的父母之間靈活運轉(zhuǎn),將一切打理得順暢妥帖。
是什么在支撐著她呢?
她長相普通,上的是一所普通的大學(xué),在該結(jié)婚的年紀(jì)結(jié)了婚,一切按部就班?;橐霾⒉蝗缭?,丈夫婚后不久有了外遇,東窗事發(fā),她在寬容和忍受之間,痛苦地煎熬了幾年,在兒子八歲時,選擇了離婚。那時,離婚并不普遍,她三十五歲了,已經(jīng)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干部,面臨著新一輪提拔重用。她不再顧慮離婚可能對前途產(chǎn)生負(fù)面影響,決定走出痛苦,重建自我與生活。她沒有時間再婚。失敗的婚姻沒有讓她的事業(yè)受挫,她年年被評為先進個人。因離婚對孩子產(chǎn)生的愧疚,轉(zhuǎn)化為更多的愛與付出,如春蠶吐絲。
她是一個正直清廉的領(lǐng)導(dǎo),在每一個工作崗位都留下了輝煌的政績。她改變了這座城市的面貌,獲得了老百姓的贊揚。她積攢的聲譽、社會地位和個人價值,已不是姐姐所能比的。
薔薇走到窗邊,外面是無盡的黑。她想象著后山中竹子被狂雨鞭打的情景。
這本是春夏相交之際。風(fēng)雨并沒有緩解南方的潮濕與悶熱。她感到有點冷。隨手披了父親的一件外套,回到父親身邊。十幾年的悉心照料,父親仿佛成了她的一個孩子。她又習(xí)慣性地給父親掖了掖被子。
她從床頭柜與床頭的縫隙間拾起父親的寫字本。這本硬殼本上面寫得滿滿的,歪歪扭扭,全是父親的心聲。他想吃的食物,身體哪里不舒服,他問姐姐什么時候回來,姐姐平安到家沒有,姐姐來看他時的快樂,他繼續(xù)在寫字本上稱贊姐姐……她一頁頁看下去,眼淚淌下來。她的名字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在寫字本上。她知道,父親和姐姐的聊天中,從來沒有提及她,他們談的是柴米油鹽以外的海闊天空,姐姐在經(jīng)濟方面的成就,姐姐的新房,姐姐的家庭,姐姐在海外的旅行見聞……
忽然,薔薇讀到父親寫下的一句話,她往后翻了一頁,后面是無盡的空白。
顫巍巍的字跡。這是父親生前最后的話,是寫給薔薇一個人的。
這句話深深地熨進薔薇的心,她緊握著父親擱放在胸前的手,伏低額頭,久久沒有抬身。
薔薇打通了前夫的電話,他們在共同撫養(yǎng)兒子的過程中,已經(jīng)成為朋友。
“爸爸今晚走了。我不想一個人待著?!彪x婚二十年后,她第一次對前夫發(fā)出邀請,表現(xiàn)心理依賴。
前夫很快就出現(xiàn)在這個房子里,好像他原本就在樓下等著似的。
“你通知牡丹了沒有?”前夫問道,心想姐姐這回總該來盡一盡做女兒的責(zé)任了吧。
薔薇的回答并不出乎前夫的意料。她怕攪了姐姐一家人的好夢。她總是在替別人著想。他了解薔薇,這是她對姐姐一貫的態(tài)度,她也是這么對待周遭人的。前夫心中為她不平,眼見著照顧老人的重?fù)?dān)全部落在她的肩頭,而那個做姐姐的難得回來一趟,只用遠方的禮品和歡聲笑語填補自己的缺席,然后鉆進锃光發(fā)亮的高檔轎車絕塵而去。在老人癱瘓的十四年中,姐妹倆已經(jīng)形成了這樣的默契,一個樂享其成,一個心甘情愿,或者說這種相處模式,在她們的成長過程中早就成形了。
有一件事薔薇并不知情,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她這過分要強、過分獨立,過分為他人著想的性格,將前夫推向了陌生。因為這讓一個男人覺得自己不被需要,無法表現(xiàn)男子氣概,也就是無用感,而另一個女人滿足了他的心理,成就了他的強大。
不過,前夫也沒能跟那個女人過下去,他們甚至都沒有結(jié)婚。前夫沒和任何人再婚。在兩個老人同時生病時,他很大程度上承擔(dān)了兒子的責(zé)任,也多次幫薔薇照看老人,尤其是在她出差的時候。這是不為人知的。他和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家人,默契,理解,有求必應(yīng)。薔薇都記在心里,對前夫充滿感激,但她從未表露。事實上,隨著時間的推移,前夫出軌對她造成的傷害也在漸漸淡化,或者說,是她的觀念發(fā)生了變化,隨著生活閱歷的累積,她不再那么認(rèn)同年輕時的自己。
薔薇把寫字本遞給前夫,他看到了老人生前寫下的最后一句話:“滿女,爸爸為你感到驕傲。”
與此同時,她輕聲哭了起來,像小時候被姐姐講的恐怖故事嚇到了一樣。
滿頭灰白的前夫猶疑著,最終將手壓在她的肩頭,仿佛穩(wěn)住一個亂顫的物件。
早上八點多,去殯儀館的路上他們遭遇了幾天以來最猛烈的狂風(fēng)暴雨。薔薇擔(dān)心在抗洪一線的兒子。她還沒告訴他家中的變故。暴雨增加了潰堤的危險。她腦海里浮現(xiàn)兒子被洪水卷走的瞬間。她緊攥的雙手,如小鳥纏來斗去。前夫用一只大手輕輕握住這兩只不安的小鳥。
這種糟糕的形勢持續(xù)了十五分鐘。雨驟然打住。世界跌入海底,又瞬間浮出水面,隨之打撈出人聲、車聲、歡呼和希望。久違的太陽也從云層中伸出了手臂,化作道道霞光。
濯洗后的城市煥發(fā)出新潤的光澤。
這是她人生中最放松的一刻,任由疲憊爬上眼皮,她在擁堵的公路上睡著了,直到被手機鈴聲驚醒。是姐姐打來的。她還是用那種講恐怖故事唬人的聲音,說暴雨耽誤了行程,但無論如何會在十二點前趕到。
“我們在去殯儀館的路上。你別擔(dān)心,一切都安排好了?!彼N薇是這么說的,“你們慢點開車,注意安全?!?/p>
姐姐每次回來,都火急火燎的,身在這里,心在那里,焦慮不安地惦記著重要的生意會面、討論會、拍賣會。薔薇真的希望姐姐這一次把那邊的事情安排好,在家里安心待幾天。她們現(xiàn)在是沒有父母的人了,她需要和姐姐一起回憶他們,懷念他們,討論如何處理父母的房產(chǎn)、存款,那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
“你為什么不早點通知我……”姐姐突然哽咽起來,“我多想在爸爸活著的時候見他一面,再跟他說說話……”
“上個月爸爸出現(xiàn)過不好的情況,你說要回來,但是被一些事情纏住了,脫不開身?!彼N薇低聲說道,“他是毫無征兆地,突然就走了,在家里都沒有能為爸爸送終,我也很難過……”
也許不想讓別人聽到她哭,姐姐掛掉了電話。薔薇不放心,給姐姐發(fā)信息,告訴她父親走得很安詳,沒有任何痛苦,他終于和母親在一起了。這時,兒子的信息跳到手機屏幕上,說險情已經(jīng)解除,今天撤離一線辦公,他可以回家了。
父親躺在雪白的鮮花叢中,安靜、清冷。前夫去照相館弄好了父親的遺像,端端正正地掛在靈堂中央。父親癱瘓以后,沒有像樣的照片。那是從全家福里裁下來的。他戴著眼鏡,嘴角浮起一絲淺笑。薔薇記得,在全家福中,父親的雙手落放在姐姐小小的雙肩上,一只手淹沒在姐姐的長發(fā)中。姐姐昂著頭,一臉?gòu)蓪?,注視著鏡頭。
姐姐一家是中午十二點到的。她還是一頭蓬松的長發(fā),一身黑色西裝套裙,襯得皮膚更白。她先是站在花棺邊,默默地端詳父親,慢慢地彎下腰,摸了摸父親的額頭,最后抓住父親胸前蒼白僵硬的手,盡量克制悲傷。她溫文爾雅的丈夫輕輕攬住她的肩膀。他們是真正的天作之合。孫輩也表現(xiàn)出失去親人時應(yīng)有的情感,不失分寸。沒有人號啕大哭。薔薇也沒有。
姐姐一家的出場,讓薔薇想到離婚時父母對她的指責(zé),說她在處理婚姻問題時不如姐姐有智慧。姐姐每次回家,他們一家幸福的氣氛都會給薔薇造成很大的壓力。
等姐姐落完淚,整理好儀容,大家一起去吃飯,飯后姐姐一家留在酒店休息。
晚上七點多,姐姐才來到殯儀館,打算和薔薇一起陪伴父親。她不喜歡硬座椅,直到專門弄來一把軟椅,屁股落座之后才能從容說話。她感慨萬千,說到情深處淚眼婆娑,同時又能理性地處理業(yè)務(wù),一會兒回復(fù)信息,一會兒接通電話,父親的靈堂成了她的臨時辦公點。她的情緒在悲傷與工作之間自由切換,沒有丟失半分優(yōu)雅。
薔薇依然佩服姐姐。
在姐姐回信息和打電話時,她就靜靜地看著父親。
陸續(xù)有幾個好友過來,希望陪薔薇守靈,她都婉拒了,其他的家人、親戚也都被她打發(fā)回家,她只想和姐姐兩個人陪著父親。自姐姐十五歲考上名牌大學(xué)以后,她就很少有機會和姐姐單獨相處。姐姐的頭發(fā)染黑了,涂了一種散發(fā)著自然光澤的發(fā)油,看上去比薔薇年輕十歲。薔薇喜歡姐姐那象征年輕與活力的長發(fā),它蓬松地披在一個六十歲女人的肩頭,毫不違和。她一直覺得是姐姐在替她幸福地活著。
直到晚上十點多,姐姐的手機才真正安靜下來,終于到了握手談心的好時機,姐妹倆卻都感到了一股強烈的困倦,勉強聊了聊家里的事、病中的父母,薔薇對其中的艱難輕描淡寫。姐姐不時掩嘴打呵欠,隨著夜的深入,她的眼圈漸漸紅了起來,面部肌肉也有下垮的趨勢,可見她是沒有熬夜習(xí)慣的。而這十幾年,薔薇每天都要半夜起來照顧病人,臉龐枯黃焦瘦。
“你快回酒店睡覺去吧。”漸深漸黑的夜像一個吸血鬼在一點點吸走姐姐的生命活力,薔薇不忍姐姐在困倦中煎熬,撒謊說晚點會有幾個朋友過來,叫她不用擔(dān)心。
姐姐強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薔薇一個人在父親身邊守了一夜。
第二天的追思會由父親的老朋友主持。他回顧了父親的一生,稱贊父親培養(yǎng)了兩個出色的女兒,重點表揚了十五歲就考上名牌大學(xué)的姐姐。姐姐作為家屬代表發(fā)言。她休息得很好,對外表從不馬虎,并不會因為父親的離世,弄出不修邊幅的悲痛樣。她換了一套不同款式的黑衣,胸前的小白花別在十分妥帖的位置。她描述了與父親有關(guān)的兩三個感人故事,哽咽著,用紙巾小心揩拭眼淚,感恩父親的培育。
“我特別要感謝我的妹妹?!苯憬阌檬址鏖_額前的頭發(fā),眼睛紅紅的,望向站在前排的薔薇,“這么多年,一直是她在父母身邊,照顧他們,尤其是他們生病的時候。妹妹分擔(dān)了我應(yīng)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她說過一句最讓我感動的話,她說,‘姐姐,既然這些事已經(jīng)攪亂了一個家庭,就讓我來應(yīng)對,沒必要再攪亂你的生活?!?/p>
葬禮結(jié)束,姐姐像往常一樣,連夜驅(qū)車返回省城。父親所有的遺產(chǎn)中,她只拿走了那個寫字本。
(楚 門摘自《湖南文學(xué)》2024年第1期,本刊節(jié)選,小漫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