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柳鳳娟是老了,身體發(fā)福得厲害,一身的老年病。陳鳳娣去醫(yī)院看望她,只見她還在指導(dǎo)一個新收的學(xué)生。
在“雙鳳”剡劇團中,柳鳳娟是團長,陳鳳娣是副團長。柳鳳娟跟她來說事,陳鳳娣十次有九次是這么說的:“好的好的,我贊成?!彼荒樅蜕?,以至于老柳的弟子有時也來找她:“陳老師,你幫我跟柳老師說說嘛?!彼齻兯较路Q她為“陳媽媽”。陳鳳娣覺得,做人一輩子,這也值了。
剡劇界每年都有新秀比賽的演唱會。老柳把弟子們找來,說:“我們要有卡位意識,你不占這個位子,別人就占了這個位子,我們的影響就弱了。”
到了舞臺生涯五十周年的時候,柳鳳娟舉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柳派演唱會,弟子悉數(shù)到場,眾星捧月,向她獻花,她在叢中笑。第二年,輪到陳鳳娣了,柳鳳娟攛掇她也辦個類似的演唱會。陳鳳娣覺得不是很合適——自己的弟子少,辦起來就寡淡。她想親自上臺,讓電視臺來錄像,也給自己留下一份資料。若能讓“四大名旦”來給自己配戲,那不比弟子們捧場更有光彩?
“其他大姐都有空?”
“我一個個去請?!?/p>
陳鳳娣的好人緣是出了名的。當(dāng)年白秀文就想把她挖走,可惜柳鳳娟看得緊。后來,柳鳳娟還拉著陳鳳娣一起拍了一張“婚紗照”,以表明兩人是舞臺原配。這次,陳鳳娣去請白秀文,白秀文滿口答應(yīng)。陳鳳娣要借她的戲,跟她搭《虞美人》,她二話不說,就把本子給了她。陳鳳娣心里美滋滋的,她想演西楚霸王項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能夠跟白秀文搭戲,也算是一了夙愿。
另外兩位姐妹也都爽快地答應(yīng)了。
陳鳳娣跟老柳商量,兩人演哪一出。定的是《白蛇傳》。陳鳳娣的意思是演《斷橋》一折,這戲唱念做打都比較出彩。柳鳳娟不言語,半晌才說:“老陳,要不演《合缽》吧,好歹是個文戲,我還能唱幾句?!?/p>
果然,這“一搭四”的演出,轟動了整個剡劇界。尤其是陳鳳娣與白秀文搭的一折《虞美人》,風(fēng)頭蓋過了《合缽》。
這一年十月,香港演出商來邀請“雙鳳”剡劇團去演出,正好柳鳳娟住院。于是,他們轉(zhuǎn)而邀請了白秀文。白秀文邀請陳鳳娣與她合演《虞美人》,陳鳳娣自然一口答應(yīng)。可是,答應(yīng)了之后,陳鳳娣心里有點兒惴惴不安。這事不能瞞著老柳。記得有一年,編劇編了個《清宮怨》,主角是光緒皇帝。柳鳳娟很喜歡這個戲,但是珍妃的戲不多,她想讓編劇把這個戲倒過來,改成以珍妃為主的戲。編劇卻說,這樣一改,傷筋動骨,不值得。結(jié)果,柳鳳娟就讓自己的大弟子給陳鳳娣配戲。陳鳳娣心里明白,她也不說。演戲時,她反而捧著老柳的大弟子,讓她也出彩了一把。老柳的大弟子就非常感激“陳媽媽”,不聲不響地送了她一身套裝。
“老柳,你身體好些嗎?”在醫(yī)院,陳鳳娣剛跟柳鳳娟說了幾句,就有一個小姑娘進來了?!翱旖嘘惱蠋煟@是我新收的學(xué)生……”柳鳳娟就把新弟子介紹給了陳鳳娣。陳鳳娣問長問短,很是親熱。柳鳳娟對弟子說:“我們‘雙鳳是不分家的,我的學(xué)生就是陳老師的學(xué)生,以后有什么事,也可找陳老師……”然后轉(zhuǎn)身對陳鳳娣說:“我們失去了一次去香港演出的機會,唉——”陳鳳娣趕緊安慰道:“身體要緊啊?!彼龓状斡f還休,好不容易找了個機會,把白秀文邀請她去香港演出《虞美人》的事給老柳說了,老柳臉有點兒“板”:“那敢情好,算是半個‘雙鳳剡劇團出去了,難得……”
從香港回來,得知柳鳳娟查出來竟是腸癌,陳鳳娣不由得心神不定,在屋里來來去去走了半夜,第二天一早就去了醫(yī)院。老柳已經(jīng)開了刀,神色憔悴。她握住陳鳳娣的手,聲音微弱地說:“以后,‘雙鳳要靠你了!”
白秀文在香港募得了資金,回來拍藝術(shù)片《虞美人》,再次邀請陳鳳娣做搭檔。為這事,陳鳳娣忙了好一陣子。沒想到,柳鳳娟病情急劇惡化,不久就去世了。
在柳鳳娟去世三周年的紀念演出上,陳鳳娣穿了一件有點兒陳舊的西裝。這是她三年來第一次登臺。站在空曠的舞臺上,看著臺下茫茫的人頭,她說:“老柳走了,我很寂寞。大家都知道,我們‘雙鳳是一對舞臺好夫妻,生活好姐妹!”說到這里的時候,她的眼圈有點兒濕潤?!澳銈冎牢医裉齑┑倪@件西裝的來歷嗎?它是我們的‘婚紗照里我穿的那件,壓在我的籠箱底下,快有半個世紀了!”這時,舞臺的大屏幕上展出了她們當(dāng)年合拍的婚紗照:柳鳳娟身著白色的婚紗,頭微側(cè)著,傾向陳鳳娣一邊;陳鳳娣西裝革履,像個小開。當(dāng)時,婚紗西裝都是租的,因為陳鳳娣喜歡,柳鳳娟就咬咬牙把它買下了?!敖裉欤狭x開我們已經(jīng)三年了,回想我與她演的最后一出戲《合缽》,現(xiàn)在只剩下另一半了?!边@時,胡琴拉響了《合缽》哀婉的引子,陳鳳娣對著大屏幕,開始唱了起來——
娘子是真情真意恩德厚,
我卻是薄情薄義來辜負。
娘子是朝暮相伴不離分,
我卻是幾次三番將你丟。
……
唱著唱著,陳鳳娣不由得流下了眼淚。她不知道,這眼淚是許仙對白娘子的眼淚,還是她陳鳳娣對柳鳳娟的眼淚。當(dāng)她唱完這一段時,柳鳳娟的聲音也響了起來——
不怪許郎將我負,
只恨法海少理由。
兩人隔空對唱,似乎穿透了陰陽相隔的鐵幕。陳鳳娣掖了掖身上的西裝,轉(zhuǎn)過身來。整個劇場,靜得只剩下兩人的聲音,仿佛回蕩在空曠的荒漠上,什么都消失了。
[責(zé)任編輯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