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震來
一、偵探的故事
父母都是文科,父親出身中文系,母親外語系教英文,家中自然會有幾大書櫥的小說,理工類圖書卻一本也沒有。當然我也就近水樓臺,將書櫥里的小說讀了個遍,尤其是翻譯小說。記得有一陣特喜歡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及霍桑的《紅字》,在我的感覺中,前者是藍銀色,冰雪般的清澈,后者是暗紅色,深邃而陰郁,兩佳作正處于色彩光譜的兩端。
母親的好友陸慧英,單身未婚,是數(shù)學系老師,覺得我“尚可救藥”,想盡辦法讓我離開文科是非之地,“棄暗投明”,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我不知好歹“搭架子”,死纏硬磨就是不從,覺得數(shù)學太枯燥。再說學數(shù)學也得有好的基因啊,父親這邊好像還理性“尚存”,我母親卻是情緒的化身,還?;貞浾f她上中學時最怕數(shù)學老師,但一到上午十點鐘的數(shù)學課,便昏昏欲睡,越怕越發(fā)困,無可救藥,也不知最后是怎么混過關(guān)的。
不過陸阿姨的“策反”還是有潛在效果的,進了華師大二附中遇到的數(shù)學老師李紹宗,讓我徹底改弦更張,迷上了數(shù)學。李老師是位極佳的數(shù)學老師,尤其是他邏輯極強,講起課來勢如破竹,一氣呵成,條理分明,無懈可擊,頓時讓我“臣服”了。讓李老師滿意,似乎成了大家共同的潛意識。我至今記得李老師給我推薦了《正定理和逆定理》一書,讓我獲益匪淺。
其實李老師最得意的門生是另一班的女同學金成,絕對的數(shù)學頭腦,且文理雙全,常常指出“高觀點”的重要性,比如代數(shù)即是在更高觀點上對算術(shù)的審視和發(fā)展,于我可說是醍醐灌頂。不過陰差陽錯,在初中唯一的一次數(shù)學競賽中,居然讓我奪冠了。其實競賽的最后一題超出了我的知識范圍,但不知咋的,硬是讓我連蒙帶猜做了出來,大概是會點樂器的“小聰明”,在緊要關(guān)頭,開了一下我的“腦洞”。不過老天爺是公平的,不會總讓你走運抽上上簽的,果然此后一直不太順,雖說高中考入了上海中學,卻在1966年成了最后一屆“全須全尾”的高三畢業(yè)生。
日轉(zhuǎn)星移,一晃“換了人間”。“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發(fā)小們常自哀自憐,嘆道“生不逢時,可惜了”,都以為原本是會有所建樹的。當然對我“淪為”小提琴老師尤覺吃驚。不過我卻絲毫也不覺得“懷才不遇”,反而是暗自慶幸,沒有“春蠶到死絲方盡”地獻身于科學,大冷天龜縮在六平方米的小屋中苦思冥想的畫面,怎么也讓人羨慕不起來。更何況缺了誰地球不照樣轉(zhuǎn),何必自作多情去做個苦行者。再說我有搞科學的才能嗎,是這塊料嗎?我對此嚴重懷疑。我可能是一時興起,依我一身懶骨,在最后臨門一腳前保不定會“突然失去興趣”,哲人般懷疑起人生來了。記得我的羅馬尼亞小提琴教授就曾這樣一針見血地評價我的一次演奏會。
雖然最終與“天時地利人和”一概無緣,逼得我輩“浪子回頭”了,但中學六年對科學的興趣還是在我身上打下了烙印,什么數(shù)學定理、物理方程式、化學元素表,早已扔到爪哇國去了,但有一件東西卻是多年來一直如潛意識般如影隨形,那便是“偵探的故事”,講這個故事的不僅有柯南·道爾,更有史詩級的愛因斯坦。
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認為:人的大腦就像是個小閣樓,無用的東西裝多了,有用的東西便裝不下了。這個聰明的信條,正中下懷,成了我心安理得“擺懶”的座右銘。福爾摩斯的大腦袋尚且“寸土寸金”,何況我們的小閣樓?人得有自知之明??!比如我是絕不會去觀看電視知識競賽,更不用說死記秦始皇年表去參賽了。相比虛構(gòu)的福爾摩斯,愛因斯坦更是我們中學生心中的偶像,當然,也有同學口出狂言:“愛因斯坦為什么不能批判?”只能當作笑料,此乃橫掃一切的“流行性精神病”,與正常人類無關(guān)。愛因斯坦語出驚人,開創(chuàng)了人類智慧的新紀元,“時間是相對的”“時空是會扭曲的”,這些觀點實在是太震撼了,一如抓起自己的頭發(fā)想離開地球,完全超出了“高觀點”的范疇,常人是打死都想不出的!難怪說世界上只有十個人能讀懂相對論,能作為潛在讀懂的第十一人加入“相對論俱樂部”已成了我們的雄心壯志,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癡心妄想。
愛因斯坦似乎也知道我們赤腳也趕不上,望塵莫及只能干瞪眼的苦衷,便與另一作者合寫了一本不厚的冊子,專讓爾等嘗嘗味道,入入門。愛因斯坦開卷便說明此小冊子盡可能不用數(shù)學公式,以免嚇退玩票者。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看得一頭霧水,大概只看了一半便疑云叢生,只好淺嘗輒止。不知是不是文科出身的翻譯不懂物理,中文版詞不達意,像是譯錯了很多地方。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已記不清這本冊子的名字是什么了,上網(wǎng)查詢也一無結(jié)果,仿佛這本書根本就不存在,或者人間蒸發(fā)了一般。不過應該不是我在說夢,至少憑記憶我還能說出這本天書之一二來。
此書的精髓,或者說我能讀懂之處,便是愛因斯坦形象地將科學家比作偵探:科學家探索的是藏在外表后面的宇宙規(guī)律,偵探查找的是作案兇手以及犯罪真相,兩者雖目的不同,但手段相似,思路一致。偵探辦案離不開線索,然后根據(jù)線索還原出這些蛛絲馬跡背后的真相。隨著線索的增加,還必須不斷修正對真相的認知。比方說,原本有三條線索,指向張三是兇手,但忽然出現(xiàn)了一條新的線索,張三有牢靠的不在場證據(jù),如此這般,張三不可能是兇手,所以必須有新的判斷,甚至完全推翻先前的假設,重起爐灶,調(diào)查李四,這可不就是愛因斯坦探索宇宙奧秘的方法嗎?一個不斷尋找新線索,不斷以新發(fā)現(xiàn)否定自己,不斷開辟新天地,完善自己的假設和理論的過程,一條科學家必須守得住寂寞、與自己永無止境較勁的道路。沒有成功的保證,前方也不總是鮮花美酒諾貝爾獎,即便是愛因斯坦,也壯志未酬,至死都未能建立起“大統(tǒng)一理論”。
雖然最后棄理從文,但愛因斯坦“偵探的故事”一直是我面對世界的幫手,下意識地引領(lǐng)著我理性生活。即便在拉小提琴這樣的藝術(shù)領(lǐng)域,遵循偵探的步驟仍給了我不少的幫助(如尋找最佳運弓方法等),勇于接受新事物,對自己否定再否定已成了習慣,才得以不斷有所擴展和收獲,以找到最適合自己的途徑,訴說出屬于自己的故事。藝術(shù)上的真理更是難以捉摸,這個“偵探的故事”恐怕永遠也不會有“終極版”。
退休后,看電視成了每日功課,初心不變,偏愛懸疑、偵探類型影視劇,但看多了,口味就越來越刁,有時對編劇的無能、故作玄虛非常憤怒,往往是故事不佳,全靠手法上裝神弄鬼,在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上不厭煩瑣,啰哩八嗦,在關(guān)鍵點上卻惜墨如金,生怕機關(guān)被看破而將整部影片搞得支離破碎。相比之下,以真實案件為內(nèi)容的節(jié)目更引人入勝,有什么比真實更寶貴的呢?流媒體上的“佬K奇談”和“M2檔案”便是其中佼佼者,前者活潑生動、干脆利落,后者慢條斯理、風趣幽默。尤其“佬 K”微胖的身體“百葉包肉”似的裹在緊緊的衣衫中,每次結(jié)束時,還總不忘友好地向你揮揮短胖小手臂說“拜拜”,暖心著呢!
就在尋覓愛因斯坦這本神秘小冊子的當兒,華師大附小的發(fā)小及上海中學的同屆校友郭景德(生化博士)發(fā)微信告訴我說,這本“天書”確實存在,書名為《物理學的進化》,在科學界相當有名,并非冷門。的確,一旦你找對了偵探,尤其是不會拉小提琴的“理科生”,難題便迎刃而解了。不過文章已寫,就懶得改了,以保留一點偵探故事的神秘性,“佬K”們講故事的技巧性,以及理科對文科對牛彈琴的喜劇性。不過我也沒有想到一本如此有趣的書,竟然會有這樣一個蒼白無聊的書名,有點兒說不過去,更何況愛因斯坦還挺會拉小提琴的呢!
二、英語神句
網(wǎng)絡上刷到一英語神句:Before was was was,was was is,求翻譯。小青年們各抒己見,說得有板有眼,但似乎都不在點子上。如果僅照字面意思理解,這句拗口的“神句”似乎是在追溯英語發(fā)展史上的一個事實:在發(fā)明用was這個單詞來表示“是”的過去時之前,“是”的過去時也是用is來表達的。但上網(wǎng)一查,史上似乎并無英語be的“現(xiàn)在時”及“過去時”通用is一說,至少我并沒查到。所以翻譯為任何“過去”都有過它的“當下”,是差不遠的。不過相比于英文原文的就事論事,中文太過生動,譯文難免就帶了語氣情態(tài),或者說感情色彩,所以也就打開了浮想聯(lián)翩之大門,“詩情畫意”之感撲面而來。
要比畫面感,“大媽們”當仁不讓:任何“過去”都有過它的“當下”,任何“當下”也遲早會成“過去”,至于是“當下”還是“過去”,全憑個人好惡。君不見今日大媽們“小燕子,穿花衣”,擺姿勢,舞廣場,風起云涌,不亦樂乎,就是抱定事在人為、人定勝天,將早已翻過了的一頁再毫不客氣地翻回去,“過去”權(quán)作“當下”,補償錯過的青春。
其實管它中文英文,好多“神句”一旦“說人話”,便是大實話,毫無神奇可言,甚至可批量生產(chǎn),一造一大把。比如“在死人沒死之前,曾經(jīng)是活人”。網(wǎng)絡上一位后來者反其道而行,將這一英語大實話譯成文縐縐的“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真是風雅過人,也超出了我的水平。但上網(wǎng)一查,反而挺失落的,可不就是“吃一塹長一智”嗎?挺“俗”的呢!不過也神不知鬼不覺地賦予了英文原句所沒有的華人千年的智慧。洋人不懂中文之奧妙,否則一定會對這般的“化腐朽為神奇”競折腰了!
我自己古文太差,好多字不認識,一步步養(yǎng)成了很多閱讀壞習慣:先是一看到古詩古文便跳過,后來是一看到華麗的抒情白話文也跳過,再后來看到恨不能從“開天辟地”講起的鋪墊也跳過,一篇文章只看有幾多事實,作者長篇大論的分析也跳過,因為夏蟲朝菌,有效期太短。其實文人也不易,不管有話無話,寫文章是要起承轉(zhuǎn)合,湊成一定的長度的,故而凡是屬于作者“例行公事”滔滔不絕的部分均跳過,倒是“轉(zhuǎn)”這部分會有點意思。真可謂“生命誠可貴,光陰價更高。只為真實故,何苦枉辛勞”,到了現(xiàn)在這把年紀,“被忽悠”的代價太大,已消費不起了!
三、性別與哲學
物理學家楊振寧說,如果說他相信有造物主,那絕非一個有人形的上帝??梢婍敿壙茖W家所謂的“上帝”與蕓蕓眾生的信仰完全不同。
如果宇宙的運轉(zhuǎn)要有第一推動力,那么第一推動力自身又是由誰推動的呢?圓周率還是無窮的呢。又如果認定上帝便是第一推動力,那么不僅造萬物也主宰萬物的上帝的神力應該是永恒的,不是推一次就完事了,說第一推動力來自上帝,邏輯上講,豈非等于說上帝已無關(guān)大局,這個世界沒有上帝也可以自行運轉(zhuǎn)下去,那么上帝及宗教還有存在的必要嗎?難怪尼采說:上帝死了。
常有善男信女談心得,得意地夸耀:“因為我禱告了,所以上帝伸手救了我?!币侵痪攘怂ㄋ┮粋€,更是讓其喜不自禁,以為享受到了特權(quán),領(lǐng)到了貴賓卡。這讓人先是啼笑皆非,繼而細思極恐,尋思著是否應該趕快去交奉獻金,不過還擠得進,還來得及嗎?以為上帝會有閑工夫聽你的禱告,滿足你屁大的愿望,而忽視千百萬無辜者的生命,真是對上帝的褻瀆。所謂的奇跡都發(fā)生在沒有新聞周刊、電視、攝像機、電腦的古代,一旦人類有了可以識別真?zhèn)纹孥E的科技手段,奇跡便“奇跡般”地銷聲匿跡了。
對有無上帝這個問題,現(xiàn)已少見西方人爭論。他們并非不糾結(jié),連圣女特蕾莎都會對上帝的存在心懷疑問,而是因為西方信仰已久,教會也早已嘗試過用神跡來證明,卻發(fā)現(xiàn)此路不通,所以不得已也就坦然了,日子還要過下去,香火還要繼續(xù)。不是他們更高明,而因為是過來人所以更習慣。其實信仰是非常個人的事,你心目中的上帝非我心目中的上帝,所以最好莫談宗教。
所幸我們在此討論的與其說是宗教,還不如說是哲學。令人驚訝的是,從未結(jié)婚的哲學家大有人在——維特根斯坦、克爾愷郭爾、尼采、叔本華、康德、伏爾泰、休謨、亞當·斯密、萊布尼茨、牛頓、斯賓諾莎、洛克、笛卡兒、霍布斯、阿奎那、柏拉圖,而且大都是哲學界的領(lǐng)軍人物。蘇格拉底倒是結(jié)過婚,妻子據(jù)說是出了名的“母老虎”,蘇格拉底自我調(diào)侃地說:“男人無論如何都應該結(jié)婚,如果娶到一個悍婦,你還會成為一個哲學家?!币幌?qū)μK格拉底不買賬的尼采冷嘲熱諷:珊瑟佩把他們的家弄得像個地獄,使蘇格拉底越來越深入哲學里不能自拔。有人推出當代的阿倫特,但阿倫特并不承認自己是哲學家,要說是,也只是個“政治”哲學家,“哲學關(guān)心的是單個的人,政治關(guān)心的是人類”,她對自己的定位相當準確,言簡意賅。此乃男女天性不同,并非偶然。美國有許多單親媽媽,父親往往一走了之,去抽煙,去喝酒,去釣魚,去發(fā)呆,享受孤獨和自由,一不小心就成了哲學家;母親則被上帝設計好的天性套牢,不但要生兒育女,還要維持一大家子的生計,自強不息,艱苦奮斗,才有了選舉權(quán),才開始進入政壇,才瓜熟蒂落地有了阿倫特等專注于“解放全人類”的政治家。難怪北歐出了那么多女總理(總統(tǒng))、女部長,后來居上。也難怪十多年前,好萊塢著名女演員莎莉·菲爾德在艾美獎頒獎典禮上振臂高呼:“如果由母親們來管理,從此世上就無戰(zhàn)爭?!蹦惺砍燥柡茸惚汴P(guān)心“來世”或“我是誰”,而女性則更關(guān)心“現(xiàn)世”和“我們是誰”。
其實哲學、神學討論的都是悖論,正反皆有理,抑或皆無理。無論世界是有序或無序,均可得出上帝存在或上帝已死的結(jié)論,這些都屬于男人們窮極無聊后的“無病呻吟”或者說“智力游戲”,辛苦持家的家庭婦女們可沒那么多矯情和閑工夫。即便僅從純物理學角度考慮,有無第一推動力的兩種看法也均是悖論?!按蟊ā敝坝钪媸鞘裁?,突然從無到有、橫空出世?還是“大爆炸”之前還有“大爆炸”?什么是所謂的“之前”“之后”,時間有起始點嗎?時間到底是線性的還是環(huán)形的,或者都不是?……企圖用人類所依賴的邏輯去解釋世界或者上帝,均屬癡心妄想,因為連意識是什么,我們的所謂意識從何而來都無法解釋清楚。“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崩侠蠈崒嵲凇拔矣胁恢钡那疤嵯氯ヒ惶骄烤?,才不會僭越“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