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羅
年愈五十,總喜一人獨去我家鄰近的一座名叫烈士山的小土山枯坐。
枯是一種味道,坐是一種境界。一個人活到年愈五旬,需要時常從時間的湍急河流中停駐匆忙的腳步,癡癡地躲到僻靜處坐上那么一上午或一下午,聽聽自己的心跳聲、喘息聲、風(fēng)刮過花白鬢發(fā)的刮擦聲。當(dāng)然,你還可以數(shù)著心跳去望一望逝去的日子,還有屈指可數(shù)的未來的日子。
我猜那八大山人和弘一法師的日子亦不過如此罷。
其實那烈士山不過是我所蝸居的城市中心的一丘小矮山,因埋有諸多烈士遺骸而得名。從乍暖還寒的初春始,我就去閑坐了。初時盡揀陽面,用緩緩上升的朝陽那萬億金針炙自己;從額頂?shù)矫骖a,再到胸口、肚腹、襠部、膝蓋骨和趾尖……我微合雙目,什么也不想,只等待太陽霍霍然的響亮一躍,我已和周遭肅然呆立的石頭松樹們一道,迎來了那引頸斬首的一刻了。
但這只是我一味的瞎想。如果四下里忽然一暗,一定是偶爾路過的一抹云朵遮擋住了金燦燦的陽光,而不是我違背了這堂皇太陽的旨意。我和太陽、以及我和我的影子之間仍然保持著相對的平衡,我們誰也沒有驚動對方。
風(fēng)徐徐地掠過荒草和去歲的焦葉,有幾針嫩芽在一片枯黃中灼閃。有人在不遠處唱歌吊嗓子,其聲猶如哭墳;又有人沿半山腰的山路疾疾奔跑,后面跟著一條氣喘吁吁的胖狗。而山腳下的馬路上,是川流不息的火柴盒似的小汽車和螻蟻似的行人。
人過五十,漸漸有了“枯”的心境,從此眼中的風(fēng)景也有了質(zhì)的變化,從此山河是荒涼廣袤的,風(fēng)聲是鋒利的,鳥叫也是驚心的。而春天的綠,又有了叫人忍不住想痛哭的沖動。所謂人生的況味,其實就是一棵樹,強忍住不開花的意念。
由此我推測八大畫中的一只鳥,一塊頑石,水墨不能言盡的落寞,是獨享的落寞;而李叔同所說的清涼,必是看破紅塵了然無憾的清涼。
我曾仔細玩味過日本人的“枯山水”。所謂枯山水庭院即指不使用池塘或人工溪流,轉(zhuǎn)而采用石子和砂礫來表現(xiàn)山水風(fēng)景的方式。例如在地上鋪蓋一層白色細沙借以表現(xiàn)波光粼粼的水面,用一塊石頭代表一座大山與島嶼,這和我的好友、詩人楊鍵所畫的“苦山水”如出一轍。在這里,枯和苦,都不是枯萎和貧苦的意思,而是一種自我修為的禪意,是生命中至高層次的哲學(xué)。
我想,苦瓜和尚的苦,是不是老而彌堅的甘冽呢?
而我的枯思和坐忘,也終于有了可以類似一棵樹一株草的心境。在今春,也可以咬定青山,做到不開花不言說的自在了。
和一只花喜鵲談?wù)搻矍?,自然不怕說出彼此的隱秘。
這是早晨,花喜鵲在樹上一直“嘰嘰喳喳”大聲喧嘩,我知道她還是去年的那只,我知道她在抱怨天氣,繼爾又呼吁環(huán)保。但是她的同伴似乎對此不感興趣,他跳上忙下一直圍著花姐姐打轉(zhuǎn),他要談?wù)撛姼?,而花姐姐此刻需要談及愛情與早餐。
我閉著眼,聽見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一般,她會先說出三個單詞,“喳喳喳”。然后她還會接上一到兩句,依然只是“喳喳喳”“喳喳喳”。這時陽光稍稍有些晃動,正好遮住了她的一只好看的翅膀,像是我老婆年輕時的裙擺。這時她會傾斜小巧的頭部,停頓那么一小會兒,似乎在等待遠處的某種回應(yīng)。但是顯然,她沒有聽見,所以性急如火的花喜鵲忽地一跳腳,突兀響亮地又來這么一長串的叫嚷:“喳喳喳嘰喳喳”“喳喳喳喳喳嘰喳喳”……
她鼓腮振翅,挺胸扭頸,像是數(shù)落她愛伴的種種愚蠢和錯誤,我想戀愛中的人大都如此,急赤白臉的怒氣能否換來那只小冤家小郎君的表白或回心轉(zhuǎn)意?哦,你黑白花相間的靈羽上有光在閃爍,你纖細靈巧的腳趾有一顆露珠的破碎,還有你略帶沙啞的嗓音里有三弦和二胡的幽怨。唔,我也許說的不是你——一對美麗異常的花喜鵲,我所有樸素鄰居中最令人頭疼的家伙,除了另外一只灰麻雀和黑松鼠,我不能一一指出你們的天真和詼諧。我只是一個落寞的詩人,一個滿手油彩的畫家,今晨和傍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和落日與清風(fēng)達成諒解協(xié)議。我保證不會在日漸哀老的妻子和日益長大的兒子們的生活中不愛他們!
松鼠的跳躍姿態(tài)很優(yōu)雅也很美,我不敢保證我看到的就是真相。比如,一只螞蟻從蟻穴爬到一根金色草莖的時間是一小時零三分還是五小時零七分?但我每隔一個時辰要打一次嗝的問題卻始終沒有解決。
還有,我無意中對一棵粗壯的青岡柳撒出的尿液能否使它在一整天蒙羞和憤怒中得到解脫呢?
日本散文家德富蘆花也寫過雜木林,我猜樹種與烈士山的差不多,也大都是一些榛、松、槐、榆、楓和柞樹。我獨喜野櫻樹和山楂樹,我曾挖掘過一些小幼苗栽到花盆里,養(yǎng)過幾年后就蓬蓬松松自成風(fēng)景了。而墨綠色的黑松則高高而立,宛如一威嚴(yán)肅穆的勇士,令人敬畏。
我獨自在松畔的巖石上小坐,巨大松冠的翠蓋遮掩住碧空,使我和一地陰涼攏成一團。我聽見松鼠在虬曲的松枝間唰唰掠跳,這兒是它們的樂園,當(dāng)然也是我的。我是松鼠的另一個玩伴。
這兒的松鼠一律是黑灰色的,它們并不懼怕人,有時就在我頭頂不盈數(shù)尺的地方出現(xiàn),我能清晰地看見它們頑皮小巧的頭從蒼勁嶙峋的松干后露出。
它們就那么肆無忌憚地望著我,仿佛望著一截木頭,一塊蹲在那兒不挪窩的巖石。
清晨去烈士山,我總是避開晨練的人群選擇一條野狗的路徑。即,從側(cè)門踅進,繞英澤湖畔的木質(zhì)棧道環(huán)行到湖的廁所位置,然后跳上矮矮的石墻,穿過老槐樹與廁所后窗的間隙,再沿一條荒草蔓生的碎石小徑蛇行至一破敗的石階上。那兒的野山里紅樹和野櫻桃樹此刻正鼓著紅豆粒似的葉苞,它們紛紛伸出手拉扯我的褲角和衣襟,它們知道拉我不住,而一只俗名驢糞蛋子的山雀正驚恐地一躥而起,像被某個野孩子甩出的泥巴塊兒呼嘯著直沖云天。
正是三四月的交匯季節(jié),北方的旱晨仍然有些寒冽,但我家陽臺盆景里的楓樹已然冒出嬰兒手掌般的嫩葉。春天真的是不可阻擋地來了。人的心也因這重活的訊息癢癢起來,像掛在對面樓頂?shù)呐枴?/p>
萬物安寧,像母親甘愿受苦的臉,像石徑上踩不爛的苔蘚。我站在烈士山側(cè)光的地方,仔細觀摩一些光禿禿樹干上掛著的葉子——去年枯萎的葉片,是時間榨干水分之后為我們保留下的誠實,是貫穿了一條葉脈的去歲的浩瀚,仿若一條灌滿綠色汁液的大河,艱忍地訴說著塵世……
哦,古代沉睡的智慧從那里返還,故去多年的親人將從那里回來。所以艾略特說:四月,是最殘忍的日子!所以一個年愈五十的老男人眼里的枯葉,是最美最憂傷的春光!
寂是我最喜歡的漢字之一。這就如同日本藝術(shù)家井上有一所書的翰墨淋漓的巨幅“貧”字,現(xiàn)藏京都國立現(xiàn)代美術(shù)館的貧龕中,曾參加了1972年的“第六屆現(xiàn)代書展”。據(jù)說前首相三木武夫站在貧龕前諦視良久,末了說出一句:非這樣不可嗎?而寫此字的書法家井上聽到這一段子時,倒吸一口涼氣,“他是這么說的?”他問,然后陷入長久的沉默。
我也只好沉默了。我承認(rèn)我喜歡研習(xí)這個被西方藝術(shù)界視為抽象畫家的日本書家寫下的“痕”“花”“刎”和“素直”等漢字,由于長時間凝視,這些漢字會從素白的宣紙上個個挺立起來,像一排玄衣飄拂的壯士屹立在我面前,讓我斂氣屏息,汗然自卑。
我承認(rèn),我一米八〇身高的軀體和骨架,與這些墨氣充沛的大字相比,簡直丑陋不堪。
而“寂”,是“寂滅”的“寂”嗎?當(dāng)然不是!之后的好些日子里,我浮想聯(lián)翩,也許“寂”是我能想到的安放在烈士山上的最好的漢字了。它讓我想起烈士山的晚霞和月光,這時它是“沉寂”的“寂”。春天,有野櫻花、野桃花開在墳畔,寂是寂寞的寂。而漫山遍野的老槐花開時,滿山素白仿佛冬日的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寂又隨之有了生命壯烈。暢懷古今的寬闊——飲刀成一快,白了少年頭。我總覺得空氣中濃郁的槐花香氣,暗含些許清苦的鄉(xiāng)土中國的味道。
到了晚秋,湖中蘆花點點,簇簇如佛撣??罩械男行醒憬新曮@心動魂,寂又有了空曠寂寥的因素。因此此刻的寂是無言而又無聲的,是念及雙親不禁淚濕衣襟的,是空悵空惆有了人生遲暮的蒼涼的,寂是寂然的模樣。
而冬天降臨時,烈士山清靜許多,也瘦下許多。雪后的環(huán)山路少有人跡。唯有獸痕和鳥爪的美妙印章,像極了金石閑章留在古宣上的款兒。我有些傷感,卻不悲哀。當(dāng)那棵日日坐忘的黑松針也褪了些許濃重,寂該是枯寂的寂否?抑或此寂為禪寂。釋家以寂滅為宗旨,所謂“一心禪寂,攝諸亂意”是矣。寂這時為悟寂,了悟寂滅,入于不生不滅之門,該是多么形而上的事情!
至若侘寂,乃日本美學(xué)意識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泛指樸素安靜的事物,源出小乘佛教的三法印之說,島國之人喜歡幻滅之空寂,喜歡質(zhì)樸而無常的寂靜。猶如生出苔蘚的石頭,要的是石頭內(nèi)部的力量和自然無華的重生。
而此時坐在烈士山上無端避想的我,不禁又想起弘一大師病重時手書的一偈文:問余何適,廓爾亡言,花枝春滿,天心月圓。
也許,寂有七層境界,而我只說對三層,剩下的都交與風(fēng)、花、雪、月了。而風(fēng)說過的話兒,是最算不得數(shù)的,我想。
風(fēng)沒說過的,方好。
在烈士山半山腰上,我拐進一條荒蕪的小徑,竟一下呆住了。這是往年我時常光顧的地方,但現(xiàn)在卻被恣肆厚實的荒草掩蓋住了,仿佛之前從沒有過人跡,仿佛根本就沒有這條路。
我的腳印被荒草吃掉了!
我的記憶,我過往的生活,一瞬間也被什么輕柔地抹去了,不留一絲痕跡。所謂長日留痕,在此刻不過是一句空話。我意識到有什么不對勁了,祖宗的戒律,動蕩的人生,寺廟里的經(jīng)籍和香火……唉,一粒塵土似的人到底該不該留下這清苦的印痕呢?
風(fēng)兒輕輕從雜木林的縫隙里吹過去,風(fēng)兒也像鋒利的刀刃一般吹過了我的骨縫。我感受到了這萬物彼此消融的寒冽、清澈,是夢幻般的人世的苦痛和快樂,是我回到自然母親懷抱里的磅礴力量。
我聽見一只山雀子歡快地叫著,哭泣一樣地叫著。我嗅著一棵虬曲剛勁的老松的浩然之氣,像一位從古至今一直在死著的哲人。
當(dāng)往事從心底浮起,當(dāng)一陣戰(zhàn)栗回到剛剛冒綠的草尖,一條經(jīng)歲的小徑像蛇一樣溜走了,消失了,它消失在自己的消逝里,它成了精,通了神,僅僅保留了一點點對這塵世的留戀和愛……
我在烈士山陰坡閑逛時,遇見一棵歪斜在另一棵楓樹上的老松。
老松的主干足有成人的腰粗,估計至少也有百余歲了,它那蒼然濁重的軀體此刻正完全壓在那棵腕口粗的野山楓上,有一些枝丫還壓折了那年青楓樹的枝杈。
我走近去,輕輕觸碰一下老松的虬曲朽枝,頓時它們便灰燼一般跌落下來,撞到巖石上后,又瞬間化為煙塵……
老松是北方山林里最常見的黑松,我了解它們的習(xí)性,我在我家陽臺上養(yǎng)了至少五盆黑松樁的盆景,我喜歡它們偉岸、蒼勁的身姿和頑強果敢的性格。一般情況下,一棵黑松活上兩百年也不為老。而眼前這棵,不知什么原因,竟凄凄然成為一棵朽木了。
望著它痛楚地跌伏于一棵小小山楓上的慘狀,我倒期待于它轟然的仆倒。
“不要等到燒成灰燼的時候,我們才是灰燼?!保铈I語)這之后的幾天我日日都來,卻始終沒見到它的仆倒。就這樣一晃半個月過去了,連憋了一冬的杏樹、李樹、山梨樹都爭先恐后地開花了。老松也仍沒轟然傾塌。
最后連我都失去了耐性。我猜此刻只需有人輕輕地用最小最小的指尖推它那么一小下。
甚至風(fēng)稍稍加把勁兒,風(fēng)稍微狠下心。
抑或,某人路過這兒時猛然吼叫一嗓子“驢腔”。
但是幾乎全朽的老黑松至今仍然斜掛在那棵年輕的楓樹上,像是一件破絮遍體的厚棉襖披在一個瘦弱小孩的身上。
就這樣又是三個月過去了。李樹、杏樹和梨樹們說盡了繁華,現(xiàn)在到了盛夏時分。烏云和雷電開始了新一輪的演說,暴雨用透明的鞭子抽打大地,我成為風(fēng)雨的幫兇,山也不能再次讓我感動和痛苦,像是舊日里愚鈍,又像是人生中飽含卑怯的不斷衰老的容顏。我看見環(huán)山的柏油路上,一個老者用自制的掃帚大小的毛筆蘸清水寫古詩詞:“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在清晨的朝陽映照下,一首古詩往往還未寫完,字跡就干涸不見了。
而老者卻視而不見,仍然忘情地寫著。
我想我有這老者一半安詳就好了。
而安詳來自一顆無法傾述的心。
有時無端地又想起那傾斜不倒的老松,想起弘一法師李叔同圓寂時的情景,欣欣而來,漠漠而去,成為世間萬物的化身。
我想這樣的年代,坐在樹蔭下聽著風(fēng)聲也是好的,數(shù)著被松鼠登踏滾落下來的松果也是好的,看一顆熟透的落日被山下的樓群一口吞掉,像病人吞下中藥丸也是好的。我們是有著先天心臟疾患的病人,我們一激動就會休克,像那些對黑夜過敏的燈光。
黑夜是山下這座漠漠大城褪下的古典漢裝,枯涸的大河是它的一只被風(fēng)揚起的袍袖,另一只是我。我是因大聲吟誦從此傳頌千年的碑文。
而碑也被時光的刀子刻得遍體鱗傷。
就這樣好多時候,我時睡時醒。我在我自己的軀體里進進出出,軀體像個被廢棄的古堡。我是一縷清風(fēng),我可以輕松翻遍這古堡的每一個角落,像一個窮漢總是餓急眼時翻自己空空落落的口袋。有時我會聽見一聲拉長的喊叫聲從耳畔劃過:“唉,人生啊,我到底要靠什么過活喲?”有時我又清醒異常,一整天保持沉默。我聽見金燦燦的陽光像野蜂群轟鳴著,籠罩住透明的天穹。
就這樣肆無忌憚地遐想是否也是我的權(quán)利?
而更多時候,我斜臥于烈士山的草叢里,感受不斷劃過我凜烈額際的鳥影。鋒利如刀刃的鳥影挾著唰唰的風(fēng)聲涼涼掠過。我縮縮頭,充分感受到了光的力度、影的重量?!斑@一切也許都是我的過失?!本拖衲硞€囚徒,即便他被從那高墻鐵網(wǎng)的監(jiān)獄釋放出來,未來他的生活里也處處留有罪責(zé)的痕跡。
“如果我們能在最后一刻鐘毀掉自己,能否毀掉今日的善行?”
而鳥兒竦竦飛行時在空中彎折出的弧度,恰巧是語言之詩的韻腳,是月亮的觸須留在夜晚的溫情,是一個人替代故人說出的挽辭。他說:你不該仇恨任何人。他說,我在衰老之前就亡故了。我離開故鄉(xiāng),離開祖先的靈牌和香火,我的靈魂得不到寬恕。
我不是被鳥影殺死的第一人。
四月里,野櫻桃驀然開花了,就像在黑黝黝的曠野里突然撞見一位少女,那圣潔的光芒會一下子刺瞎你渾濁的雙眼。
我忘情地走在草軟泥酥的山坡上,溫暖的陽光輕托著我的額頂,像我的親媽。我封凍一冬的心扉瞬間就融化了,像河堤上因新綠而悲啼的楊柳。
連家燕的新衣裳也像借來的,像是一個嗩吶練習(xí)者吹出的不連貫的音符,那亮亢的、總是跑調(diào)的旋律,使我盡情體味著愛的痛苦。我在自己干枯的心底里重建起來的幸福,是否就是這一棵野櫻桃樹開出的嫵媚的壯烈?
是啊,多少年來我們需要借助古今圣賢來獲得生活下去的勇氣與力量。而春天好像另一個圣賢,另一個母親,她吹亮了一盞杏燈,又吹亮一盞李樹燈,她吹亮的燈盞仿佛神的教誨,讓熬煎一冬的人借助大地掩埋恒久的疼痛。我還能在這古燈邊看見死去的先人的面容嗎?
我眼含熱淚,自言自語,像是一只因巨大的幸福而眩暈在花瓣上的蜜蜂。
也許一棵悄然盛開的野櫻花真的能照亮自己,它看見俗世的幸福,碑的不朽,人的愚直和獸的快樂,這在今天仍然是難能可貴的,像朝霞映紅的圣典,也像人之本性中遺留的一粒小小塵沙。那根源的喪失呵,那奉獻的熱忱啊,以及山河依舊的道路上回蕩著的求索的足音,如今都化為一樹繁花,等待它的自我拯救。
石頭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石頭一站就是萬載千年。石頭不像水,哪處低就向哪兒去。石頭的一生就是在默然無聲的佇立中度過的。
我離開故鄉(xiāng)幾十年,回去時看到兒時坐過的石頭還立在原地,只是上面多幾塊苔蘚。我家院子通往河邊的一條陡而窄的泥路上,當(dāng)年曾狠狠撞過我腳踝的那塊尖角青石,至今仍突兀地等在那里,只是我已年過五十,再不會像小時候那般頑皮瘋跑,因而也再不必硬生生磕上去痛得齜牙裂嘴。
石頭很少吐露心事。大多數(shù)時光,我們?nèi)祟惪傄才欢^們在想些什么、說些什么,即便偶爾有一兩塊所謂的靈石被我們揀回來,佩上幾座擺上案頭,每日欣賞把玩,但石頭眨著灰色的眼眸,只是向我們投來呆懵的一瞥。
好多時候我在烈士山閑坐,枯寂地望著某一塊熟悉的巖石,我看到滿是皺褶的石頭的臉上平靜如初。從初夏到深秋,風(fēng)不會把石頭吹得像草一樣搖擺起伏,雨也不會把一塊巖石的腰肢洗成白色,當(dāng)雷電的刀鋒斜劈下時,靜默不語的巖石不會躲避。
有幾次我聽見巖石在嘀咕,為一個死去不再到來的老者,為一棵倒臥的黑松或被蟲蛀而死的老槐,但是灰色臉膛的巖石也只是低低嘀咕而已,即便我努力睜大眼睛聳起耳廓,我也沒聽清一句。
后來有一次我聽見巖石的驚叫,我疑心我聽錯了,出現(xiàn)了幻覺。因為即便大風(fēng)吹徹了我的心扉,也不會吹動一塊巖石——哪怕一塊小小的、拳頭一樣緊握的巖石!而巖石內(nèi)部的結(jié)構(gòu),內(nèi)部的秘密,是最難以破解的自然萬物的隱秘,是巖石之所以活著、佇立、千載萬年堅守不動的隱秘。
但我確實聽過一聲悠長的、嘆噓般的呼喊。我開始懷疑巖石的耐性、巖石的忠貞以及巖石那冥頑不化的固執(zhí)篤定,它被武裝過的頭腦真的能堅守到地老天荒嗎?抑或,一塊巨碩巖石的愛情也能比一只蝴蝶的飛翔要輕?
我親眼看到成千上萬只胡蜂在向它俯沖,轟炸機般盤旋并俯沖,它們沒投下炸彈,而是留下了族群的頌歌!我看見那個高高懸掛的蜂巢似乎是一只轟鳴的馬達,而堅忍不語的巖石承擔(dān)了這一切!
我和巖石久久對望,我們有了某種默契。時間滴答作響,我的手背漸漸生出涼意,并且長出黛色青苔……
現(xiàn)在我寫作此文的時間是2022年4 月1 日的下午四時零五分,本來這個時辰我是要到附近的烈士山上去走走的。在那兒,向南偏西的一處山巖坡地上,我會靜靜佇立在那里,等待落日穩(wěn)穩(wěn)沉落時的蒼然壯景。
但是現(xiàn)在,我只能悶在書房里,用意念想象那往日的柔美風(fēng)光。因為落日——那現(xiàn)實世界中真實的一刻,被冥冥中的一只巨手,像橡皮擦涂掉錯別字一般輕輕抹去了。
是的,這情形也如同一個正在曬日光浴的人,被突如其來的某某遮擋住了陽光——野蠻的、粗陋的阻擋,是后工業(yè)時代對自然風(fēng)物最直接的侵害。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就像我日日享受的烈士山美景。在我和烈士山西南面的鐵西區(qū)之間,是一大片開闊的后工業(yè)化時期典型的廠房、車間、道路、民居以及低矮的丘陵。如果趕上個晴朗的好天氣,就會在傍晚暮霞滿天的微嵐之中,看見一生中不曾際遇的蒼涼幻景。之后是一顆碩大的,淹制熟透的鴨蛋黃般的落日緩緩降落,我能聽見地平線上英雄挽歌般的合唱隊的合演。
而現(xiàn)在,這一切竟被山腳下一大片剛剛建起的水泥樓房完完全全擋住了,水泥森林——足足有三十幾層樓高的冷冰冰的混凝土墻體,像是一個警示,一個卡夫卡式的預(yù)兆,我是這蠻橫無理的強盜行徑的第一個受害者,然后是烈士山,烈士山上的野草及樹木。
我知道一只松鼠再也不會向那落日的喟嘆聲投去幽怨的一瞥了。
就這樣有好多日子,我取消了與落日的約會,盡管長久以來我與落日早已達成某種默契,但那又能怎樣?在我和落日之間猛然插進一只腳的,是這種鋼鐵般冷漠的龐然大物,也是此刻我在紙上疾速流淌的文字的唯一障礙。
從此我亦不必再有落日映照下的黯然神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