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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鴻聲里

2024-03-18 16:12
雨花 2024年1期
關(guān)鍵詞:元軍文天祥家村

江 子

1

到浙江臺州市黃巖區(qū),我最想探望的人是杜滸。他是黃巖杜家村人,是我的鄉(xiāng)黨文天祥的戰(zhàn)友、生死相依的兄弟,也是文天祥成仁取義的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個人。從某些程度上來說,是杜滸成全了文天祥。如果沒有杜滸幫助,文天祥不可能逃出元軍大營,文天祥后面的孤忠大節(jié)就無從談起。

并且,杜滸還在我的家鄉(xiāng)打過仗。他和文天祥共同經(jīng)歷的空坑之戰(zhàn),就發(fā)生在江西吉安的永豐。如此,說他是我的故鄉(xiāng)吉安的親人,一點也不為過。

到黃巖,立即奔赴杜家村。黃巖不大,不到一平方公里,杜家村在黃巖北面。杜家村亦城亦鄉(xiāng),到處是高樓和獨棟的樓房,卻同時處處見菜地,和不知種下何物的大棚。蛇一般粗的電纜在半空糾纏不已,它們能夠通向南宋嗎?村子南面有一座大山,不高,卻蒼翠欲滴。正是初夏,天空湛藍,白云如羊群滾動。

當?shù)匾粋€六十出頭的矮壯男子接待了我。他用當?shù)乜谝粽f他就是杜家村人,全村共有一千五百多人,但他不姓杜——八百年前,杜滸也是這么說話的嗎?他告訴我說村子旁邊的山叫翠屏山,山中有樊川書院,朱熹曾在此講學,是理學濡染之地。他把我們帶到了一座飛檐翹角、門匾寫著“清獻堂”的祠堂前,說你們要找的人就在這里。

我想看的是杜滸,可我先看到的是杜范。他是祠堂的主人,也是杜家村的族人。祠堂陳列著他的事跡:南宋嘉定元年(1208 年)考中進士,在州縣做官多年。后調(diào)入京城,歷任監(jiān)察御史、吏部侍郎、兵部尚書、禮部尚書、右丞相兼樞密使。他是宋理宗時期國之柱石,無論事功還是品格,都堪稱典范,為官三十多年,家中田產(chǎn)未增一分,老家房屋依舊十分簡陋。史家認為,在南宋一百五十多年的三十多位丞相中,以清廉、耿直、公正、忠誠而論,杜范應列首位,因此被譽為“南宋第一相”。他死后謚號“清獻”,所以杜家村又名“清獻堂”。

祠堂里的文字介紹杜家村的歷史,說黃巖杜氏始遷祖、工部尚書杜羔,為避黃巢之亂,于唐末舉家自長安杜曲樊川南遷到黃巖院橋柏岙,嫡孫杜袞再遷居北城翠屏山下的杜家村。杜氏自唐末開村到宋末近四百年時間里,賢才輩出,北宋咸平三年(1000 年)進士杜垂象,為臺州第一位考中進士的人。他的孫子杜誼,則以孝行載入《宋史》。南宋時期的杜煜、杜知仁都是朱熹門人,創(chuàng)立了朱子學派在浙江的唯一分支南湖學派。杜范自小拜于杜知仁門下,勤學苦修,終成一代賢相,為黃巖杜氏人文之巔峰。

在祠堂一張杜家村杜氏世系圖面前,我在右下角找到了“杜滸”。他的上頭,血脈層層疊疊,仿佛一棵倒立的樹,他在樹的末梢。他是杜家村始祖杜袞第十代孫。他與杜范是遠房叔侄關(guān)系。杜范的高祖父杜廉,與杜滸的天祖杜二郎,是同一個祖父的堂兄弟。

從這張世系圖的位置來看,杜滸顯得不那么重要,只是屈居于圖的右下角。他的父親名篪,不知是個什么人物,我猜大約是個鄉(xiāng)村讀書人。杜滸是杜篪的獨子。而杜滸也有一個獨子名伯一。之后,血脈再沒續(xù)載。而其毗鄰的左邊杜范生殖力強大,膝下有六個兒子,九個孫子。對比之下,杜滸一脈,勢單力薄。杜滸在圖中的存在感,就顯得更加微弱。

可在我心里他是重要的。他才是我今天要拜訪的主角。我想看看是什么樣的村莊哺育了如此個性分明的他,什么樣的山水、自然與人文,造就了他的俠義與血勇。

他對這個村莊也是重要的。他是這個村莊文脈的衣缽傳人,也是給這個村莊帶來巨大影響的人。他的命運,與整個南宋的命運緊緊地拴在一起。而他的村莊,也因他的命運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2

德祐二年(1276 年)正月的一天,時任浙西、江東制置使兼江西安撫大使,知平江府事,住在西湖邊的臨時官邸里的文天祥收到一張名刺,一個自稱是杜滸的臺州人求見。

彼時文天祥的心情,用悲憤莫名、孤獨無助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窗外冬天的西湖水冰冷平靜,而文天祥的胸腔時而火爐般炙熱,時而冰窖般寒涼?;叵胍荒陙淼慕?jīng)歷,文天祥難免會有報國無路之感。

事情還得從一年前說起。德祐元年(1275 年)正月十三日,還在贛州知州任上的文天祥收到一份詔書,詔書以太皇太后謝道清的名義所寫,詞句極其哀痛懇切,說元軍闖入長江,京城陷入危機,懇請“文經(jīng)武緯之臣,食君之祿,不避其難;忠肝義膽之士,敵王所愾,以獻其功”。

捧著詔書,文天祥頓時泣不成聲。

自咸淳十年(1274 年)十二月,元伯顏大軍自襄陽抵鄂州至今,僅僅一個多月的時間,戰(zhàn)局的糟糕程度就遠超想象:先是元軍阿術(shù)領(lǐng)兵搶渡大江,大敗宋軍。前來救援的沿江制置副使夏貴見勢逃跑,鄂州僅三天就失陷。伯顏以宋降將呂文煥為先鋒,率主力順江而下,宋軍紛紛望風降附。黃州失守,蘄州失守,南康軍(江西星子)失守,江州(江西九江)失守,安慶府、池州失守……元軍勢如破竹,宋軍水陸主力時已盡失,京城臨安危在旦夕……

文天祥立即開始行動,聚兵積糧,并毀家紓難,家中資產(chǎn)全作軍費。各路忠義之士,贛州、吉安熱血男兒,包括大妹夫?qū)O?、二妹夫彭震龍等親友,紛紛響應文天祥的勤王號令,奔聚贛州。不久,文天祥的麾下就聚集了三萬兵馬。

“天地與道同一不息,圣人之心與天地同一不息”。法天地之不息,這是文天祥《御試策》的重要論斷,也是文天祥一生的行動綱領(lǐng)。

文天祥是江西吉安人。江西吉安,乃是儒家文化浸淫之地,歐陽修、胡銓、楊邦乂、周必大和楊萬里等人內(nèi)圣外王人格之養(yǎng)成,即是這種浸淫的重要注腳。

同時,文天祥是白鷺洲書院弟子,白鷺洲書院乃是完全移植朱熹修建的白鹿洞書院的教規(guī)而建。

如此,國家危難,各地文武官員畏葸不前,中央政府隨時面臨解體,文天祥卻逆流而上,以一腔孤勇組建抗元勤王軍隊,就一點也不讓人意外了。

文天祥不日奉詔率義軍入衛(wèi)京師??山酉聛淼母鞣N糾葛讓他疑惑不已:

江西安撫副使黃萬石等妒忌文天祥聲望,上奏言文軍為烏合之眾,并誣陷說有部將在樂安、宜黃等地搶劫。朝廷于是改其入衛(wèi)京城為移兵隆興府(南昌),經(jīng)略九江。文天祥按兵不動,上疏申訴。

六月,因主戰(zhàn)派將領(lǐng)張世杰率部在鎮(zhèn)江焦山阻擊元軍,京城守衛(wèi)空虛,朝廷這才下旨令文天祥領(lǐng)兵入守京師。

右丞相陳宜中主張議和,視主戰(zhàn)的文天祥為障礙,通過謝太后的手將其趕出京城。文天祥沒做成京官,而是受封權(quán)工部尚書兼督贊,除浙西、江東制置使兼江西安撫大使,知平江府事,領(lǐng)軍駐守平江。

時伯顏率元軍進攻常州,文天祥派得力將領(lǐng)朱華、尹玉和麻世龍率兵三千馳援常州。作為文天祥勤王軍首戰(zhàn),將士們士氣高昂,可主和派將領(lǐng)張全隔岸觀火坐視不救,文部因寡不敵眾,唯有撤退。當義軍企圖渡過運河向后退卻,張全還下令砍斷義軍士兵攀住船沿的手指致其溺亡,尹玉、麻世龍戰(zhàn)死,朱華一人生還。常州城破,元軍屠城,全城上萬人被殺。

同時,元軍右軍攻克四安,獨松關(guān)告急。文天祥受令放棄平江,進駐余杭,援防獨松關(guān)。可文天祥還沒趕到獨松關(guān),獨松關(guān)即宣告失守。文欲退守平江,不料平江守將已打開城門投降元軍,文無奈只得率部回兵臨安。

時年十一月,元軍三路兵馬勢如破竹向臨安挺進。朝中垂簾聽政的太皇太后謝道清嚇破了膽,選擇了與主和派合謀,委派大臣帶著國書去向伯顏乞求“和議”,祈請小國之封。

主戰(zhàn)的文天祥向朝廷建議,或與張世杰合諸路兵力背城血拼,或由福王趙與芮、沂王趙乃猷親臨臨安府以穩(wěn)民心,自己擔任副職少尹輔佐他們,誓死保衛(wèi)宗廟,或太皇太后、太后和恭帝遷到海上,吉王趙昰和信王趙昺二王分守閩、廣,開辟抗元基地,保存宗室以圖復興。但朝廷一片和議之聲,哪里會聽從他的建議。

國運衰弱,壯志難酬,文天祥悲憤莫名。他孤獨,他絕望,他渴求知音,盼望盟友。他的臨時官邸冷冷清清,朝廷不派人來討他主意,那些投降派更是將他冷落。誰能知曉他的一片救國之心?杜滸的求見,于他無疑是巨大的安慰。

而拜見文天祥,于杜滸當然是深思熟慮后的決定。幾個月來,文天祥的起兵勤王,文天祥部的常州義勇表現(xiàn),文天祥的主戰(zhàn)態(tài)度與言辭,加上文天祥的狀元功名與地方治理才能,都被杜滸看在眼里。經(jīng)過反復盤算,在杜滸的心里,比起那些軟骨頭的主和派和志大才疏的主戰(zhàn)派,文天祥才是當朝智勇雙全的大丈夫,胸懷民族大義的奇男子,是值得托付之人。

杜滸受到了文天祥的熱情接見。雖是初次見面,但長期的關(guān)注,眼前這位體貌豐偉、秀眉長目的美男子,被戰(zhàn)局消磨得滿臉滄桑的國家大臣,在杜滸心里早已成故知。他向文天祥介紹自己,說他是臺州人,官居縣宰,是前宰相杜范的侄子,自帶四千義軍要投奔到文天祥帳下,要與文天祥并肩作戰(zhàn),匡扶社稷……

他肯定沒說杜范與自己是出了五服的叔侄關(guān)系。他把自己與杜范說得親近一些,當然不是為了攀龍附鳳,而是為了更好地推介自己的品行與性格,從而更迅速地找到自己的同盟者。當下時局,誰都知道,選擇戰(zhàn)這條路,就是選擇了做烈士,就是將生死置之度外,與已經(jīng)死去多年的大人物攀親結(jié)故只會將自己置于險境,哪里還會有什么好處可言!

他肯定說到了時局,說到了民族尊嚴和士子責任,說到了朝廷與江湖,我軍與敵軍,奸臣與忠臣,生與死……

他們是否談到了抗金的楊邦乂、胡銓,這些來自文天祥故里的先賢?還有辛棄疾、張俊、趙鼎等,都是南宋主戰(zhàn)派先驅(qū)。他們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把祖國的安危、漢家天下的尊嚴看得高于一切,即使丟失性命也在所不惜,面對主和派的打壓從不屈服,當今時局,就應該以他們?yōu)榘駱樱运麄兊木駚砉奈枋繗?,凝聚人心…?/p>

他們應該談到了岳飛。此刻他的墓地就在西湖邊上,想當年,他起兵抗金,一聲令下,應者云集,其岳家軍所向披靡,建康、鄭州、洛陽,各大城市盡入囊中,以致金人談岳色變。雖然最終被奸人所害,但其精神,與江河同奔流,與日月同光輝!

他們會談到朱熹嗎?追本溯源,杜滸和文天祥,都算得上是朱熹法脈傳人。杜滸的族人杜煜、杜知仁是朱熹門人,是朱子理學南湖學派的創(chuàng)立者,其祖叔杜范成為一代名相,當然也不無朱熹圣人之學的影響。杜氏家風浩蕩,杜滸理所當然是朱熹衣缽的繼承人。而文天祥曾就讀的白鷺洲書院,主要傳習程朱理學,推崇內(nèi)圣外王的人格修煉。白鷺洲書院的創(chuàng)辦者江萬里,乃是朱熹的再傳弟子,曾就讀于白鹿洞書院,受業(yè)于朱熹弟子林夔孫。

他們肯定不會談到臨安府的絲綢、美食,紹興的黃酒,西湖斷橋上的愛情傳奇……國難當頭,他們自詡為戰(zhàn)士,這些才子佳人式的東西,他們是不屑談起的。

一次相見,一次詳談,杜滸與文天祥,這兩個原本籍貫不同、身份不一,在天下太平的情況下可能永不相交的人,因為戰(zhàn)局成了生死盟友。共同的對國家的赴湯蹈火之熱情、性格之血勇,讓他們的命運緊緊地拴在了一起。

3

杜滸可能沒有料到,他投奔文天祥干下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舉兵與元人的快意搏殺,而是令人尷尬的九死一生的逃亡。

德祐二年(1276 年)正月十九日,也就是杜滸與文天祥西湖相會之后不久,文天祥受封右丞相兼樞密使,受命前往元軍大營議和。杜滸以宣教郎、兵部架閣文字也就是負責檔案的小官身份隨行。

這無疑是項十分危險的任務。強硬主戰(zhàn)聲名顯赫的文天祥早已是元軍的眼中釘,文入元營,元軍一定不會放過他?!皵郴⒗且?,入必無還?!倍艥G明確表示反對。但文天祥執(zhí)意前往,除了文天祥的親信,人們紛紛避讓唯恐不及,杜滸卻選擇了與文天祥站在一起。他們才認識幾天,可他們已經(jīng)成了生死相依的兄弟。

接下來果然如杜滸所料。文天祥到元營后,把原本的議和洽降演變?yōu)橐粓鰧υ姳┬械目卦V和針尖對麥芒的辯論。元朝右丞相伯顏不容分說扣留了他。

同年二月初五,六歲的南宋小皇帝趙?率百官在臨安宣布退位,向元朝乞為藩輔。之后,又按元軍要求派出代表團以祈請使身份捧降表赴大都呈元世祖忽必烈。文天祥一行亦被押解隨行。

謝村、留遠亭、平江、無錫、五木、常州……聽著離故國越來越遠的槳聲,文天祥不由得焦慮萬分。如果不及時想出逃脫之法,他們就只有死路一條。所謂的勤王救國,也就只是一句空話。

他們隨元軍來到鎮(zhèn)江,因元軍有事需要停留,文天祥一行被安置在一個叫沈頤的鄉(xiāng)紳家中。這也許是最后的機會,再不逃脫就來不及了。

可是要逃談何容易!沈頤的家中有元人監(jiān)視他們。鎮(zhèn)江街頭處處設(shè)卡,夜晚還實行宵禁。而逃跑要趁黑夜,走水路。他們大都是人生地不熟的吉安人,根本不可能搞定監(jiān)視者,聯(lián)系上能為他們提供從沈家到運河邊十余里路程的向?qū)Х?、一路的通行證明和被元軍以軍用物資征用或管控的船只的人。

可以說,這是中國歷史極度危險的時刻。悲憤之中,文天祥日日握刀在手,隨時準備自殺殉國。

如果文天祥沒有逃脫,中國歷史將會缺少多么厚重的一頁!

但是他們有杜滸。杜滸是臺州人,他的一口臺州口音是溝通運河沿線的通行證。杜滸當過縣宰,天然具有與市井和江湖交流的能力。元軍監(jiān)視的主要對象是文天祥,杜滸可以自由出入,暗中接觸各色人等,無中生有,死里覓活,一點點地搭建逃跑通道。上天在文天祥赴元營議和前派來了杜滸,他們一同到了這生死攸關(guān)的隘口,在戒備森嚴的敵營往來穿梭,于嚴密封鎖中尋求縫隙,將不可能變成可能,將文天祥解救到歷史的應許之地。

事不宜遲,杜滸開始了一系列操作:他每天喝酒裝醉,瘋瘋癲癲,讓元軍對他失去防備,他卻借此與街頭的人悄悄談論時局,以此判斷對方的政治立場與身份。他因此結(jié)識了一個養(yǎng)馬的老兵,通過許以重金讓對方答應給他們做從沈家到運河邊的向?qū)?。同時又認識了一個姓劉的元兵,通過酒肉騙得了一盞可以在元軍宵禁時順利穿過關(guān)卡的官燈。

他們以一千兩銀子為價,買通了一名為元軍管船卻心在宋廷的熟人,對方同意為他們提供出城的船只。

夜深了,在設(shè)計將房主沈頤、監(jiān)視他們的王千戶灌醉后,文天祥一行悄悄離開了沈家,提著劉姓元兵提供的官燈,在養(yǎng)馬老兵的引導下小心穿過鎮(zhèn)江街巷,繞過市井盡頭哨卡處睡覺的元兵和馬群,登上了前來接應的熟人朋友找來的小船,并成功避開了江灣處元軍延綿數(shù)十里的船隊,借助退潮擺脫了發(fā)現(xiàn)他們的巡查船的查問,于天亮前平安抵達了宋人控制的真州(今江蘇儀征)。

運氣好得讓他們自己都覺得不可置信。真州守將苗再成出城迎接他們,城內(nèi)百姓對他們夾道歡迎。文丞相與苗再成縱論戰(zhàn)局,賓主甚歡。

“予北行,滸愿從,鎮(zhèn)江之脫,滸之力也。匍匐淮甸,衛(wèi)護艱虞,忠勞備盡。嗚呼,可謂義士!”事后,文天祥如此評價杜滸在鎮(zhèn)江之逃中所發(fā)揮的作用。

從死亡之中逃脫,杜滸始終緊繃的一顆心總算松懈了下來。

他們不知道,他們的苦難,遠沒有結(jié)束,或者說,才剛剛開始。

4

到達真州第三日,文天祥一行隨兩位都統(tǒng)出小西門巡視邊訪,不料他們突然轉(zhuǎn)身打馬疾馳回城,閉上城門,把文天祥一行關(guān)在城門外。原因是苗再成收到上司、兩淮制置使李庭芝的密信,認為文天祥一行不可能從戒備森嚴的元大營中逃脫,八成是投降后到真州賺城來了,要苗再成殺了文天祥。苗再成素來敬重文天祥,不想擔殺文惡名,就采取了如此不得已的方式驅(qū)逐了文天祥。

我的鄉(xiāng)黨文天祥在城墻下回過神來。他屈辱。他悲憤。他立馬轉(zhuǎn)赴揚州,要向李庭芝問個明白。

他們開始了新的逃亡。那是比鎮(zhèn)江之逃還要危險和艱難的逃亡:

他們行夜路來到揚州城下,正好天亮,文天祥想到進城可能白白送死,決定取道高郵、通州,渡海到閩、廣追尋二王。

去高郵的路上,原本十二人的隊伍有四人各自攜帶一百五十兩銀子不辭而別。來自同盟的背叛,逃難經(jīng)費的巨額損失,給了文天祥重重一擊!

他們繼續(xù)往高郵行進。在一個叫桂公塘的地方,饑寒困頓的他們躲進了一個土圍子,不料正巧幾千元軍經(jīng)過,死神就在眼前。暴雨突至,元軍打馬趕路無暇他顧,他們才死里逃生。

元軍過去后,他們到了幾里外的一座古廟。為解饑渴,隨行的呂武和鄒捷去尋水和糧食,不料撞上哨馬被抓,用隨身帶的三百兩銀子行賄才被放回。

極度絕望之際,幾名樵夫進古廟歇息,架鍋起火煮了一鍋菜粥,見文天祥一行饑渴,分了一點粥給他們吃。柴火菜粥,暫驅(qū)饑寒。

五更時分,他們跟著樵夫離開古廟到賈家莊,終于吃到一頓飽飯,等到太陽西沉,再奔高郵。上路不久,忽有五騎沖到眼前,自稱揚州守軍地分官,揮起刀見人就砍。文天祥拿出銀子,才終免一死。

他們請了雇工,在雇工引導下連夜趕了四十里地,到了一個叫板橋的地方,大霧彌漫,不辨東西。濃霧散去,又遇見元軍騎兵,他們急忙躲進旁邊的竹林。元兵對竹林揮刀亂砍和舉箭亂射,張慶右眼中劍,脖子挨了兩刀,鄒捷的腳被馬蹄踩中,血流如注,王青被抓。杜滸和金應也被抓,用隨身帶的黃金行賄才得自由。文天祥數(shù)次差點被發(fā)現(xiàn),終究躲過一劫。

元軍撤走,他們繼續(xù)前行。此時的文天祥已經(jīng)極度虛弱,潰不成行,又遇上一群樵夫,找來一個籮筐讓文天祥坐于其中,他們輪流抬著,才于當晚趕到高郵西郊一個叫陳式店的村子。

天亮,到高郵城下。此時的他們血污未洗,籮筐未撤,衣衫襤褸,如同丐幫。因收到傳文緝拿文丞相,高郵城問明他們的身份不予收留,也不抓,讓他們自投生路。

文天祥無奈,轉(zhuǎn)搭船東往泰州,又抵達通州,再至溫州,逃亡才算結(jié)束。

這是身為丞相的文天祥九死一生的遭遇,也是大廈將傾的南宋真實的社會生活圖景,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危險的時刻之一。時隔八百多年讀之,依然令人窒息。

這當然也是懷抱信念、向死而生的壯烈行旅。沒有鮮花,只有泥濘,沒有風和日麗,只有腥風血雨,我的鄉(xiāng)黨在受難,同時也在汲取亂世中的能量。走過了這一趟類似鬼門關(guān)一樣的旅程,文天祥就再也沒有什么可以畏懼的了。

這趟艱苦卓絕的逃亡之旅,是黃巖人杜滸與文天祥等共同完成的。文天祥想到揚州找李庭芝討要說法,是杜滸勸他勿作不必要犧牲,應前往通州追尋宋主;文天祥餓了,他為他找吃的;文天祥體力衰竭,他扶著他,聯(lián)系上樵夫抬著他走;文天祥情緒失控,是他在一邊悉心安撫。古廟里的樵夫之粥,文天祥吃到的肯定比杜滸的多。他是文天祥的錦囊計、定盤星、壓艙石,是文天祥的策身之杖和力量之源。或者說,他已經(jīng)成了文天祥的一部分。從德祐二年(1276 年)正月二十出使元營起至三月二十四日到達通州的兩個月時間,他們早已成了不可分割、同生共死的一個整體。

我想如此來比擬杜滸對文天祥的重要性:他們之間,是孫行者與唐玄奘,是樊噲與劉邦,是韋陀菩薩與佛法,是橋與路,是槳與船!

真要感謝這趟行旅,如果說在此之前,杜滸在歷史上還只是個面目模糊的人,那經(jīng)過了鎮(zhèn)江之逃和通州之逃,杜滸的面目已然清晰。他狡黠、活泛,善于與引車賣漿者流打成一片,是個深諳民間生存智慧的人。他智勇雙全、心細如發(fā),敢于從無路處開鑿出路來。他慷慨、重義輕利,逃亡路上,為買通各路人等花的金銀不可計數(shù),其中一定有不少來自他的家產(chǎn)。他忠誠、弘毅、怒目金剛,又俠骨柔腸。他也不無崩潰時刻,比如從鎮(zhèn)江艱難逃亡到真州卻突然遭逐,他就完全失控仰天號哭,幾次要掙扎著跳入城壕自盡??衫潇o下來后,他依然貼身護衛(wèi)著文丞相,一步步地鑿通這幾乎不可能完成的死亡通道。

“貴卿(杜滸)與余同患難,自二月晦至今日,無日不與死為鄰,平生交防舉目何在?貴卿真吾異姓兄弟也?!边@是文天祥對杜滸的評價?!拔岙愋招值堋?,追隨文天祥者眾,能得到文天祥如此評價的,唯杜滸一人也。

5

得救后的杜滸陪同文天祥走海路經(jīng)浙江永嘉到達福州。在福州的南宋流亡政權(quán)任命文天祥為樞密使、同都督諸路軍馬,經(jīng)略江西,于同年七月中旬在南劍州(今福建南平)開府,高舉復國大旗。幾個月前九死一生的經(jīng)歷讓文天祥威望大增,一時間,文官武將,舊部新軍,紛紛來投。

景炎二年(1277 年)五月,文天祥率同督府軍越過梅嶺進入江西,拉開了收復江西之役的序幕。

連續(xù)三個月,同督府軍勢如破竹,奪回了贛州的雩都、興國、虔化、信豐、瑞金、石城、安遠、龍南、會昌,吉州的吉水、永豐、萬安、永新、龍泉,袁州的萍鄉(xiāng),撫州的崇仁等,取得了江西大捷。四方義軍紛紛加盟,不可計數(shù),同督府號令通于江淮。

在東南,為配合張世杰部討伐降將蒲壽庚,義軍與張部將高日新一舉收復了邵武軍。連片抗元的局面,逐步在東南形成。

然而短暫的勝利并不能掩蓋敵強我弱的事實。宋廷已朽,天命難改,歷史的進程如江河浩蕩。宋亡,乃是誰也阻止不了的命運。文的抗元,不過是一場螳臂當車的悲劇。為對付江西抗元力量,元廷專設(shè)江西行中書省,部署重兵南下。義軍在元軍強大的攻勢下紛紛潰敗。八月十五日,元軍精銳殺到同督府駐留的興國,文天祥只好率部向永豐轉(zhuǎn)移。二十七日晚,文天祥在一個叫空坑的村莊正要將部將和幕僚招來商議下一步該如何打算,忽報元軍已經(jīng)逼近,文天祥被屬下拉出了山寨沿路奔逃。多名將領(lǐng)和幕僚在此戰(zhàn)中戰(zhàn)死或被俘遇害,文天祥的夫人歐陽氏,妾黃氏、顏氏,次子佛生,次女柳娘,三女環(huán)娘也在此次戰(zhàn)斗中被俘。

經(jīng)此一戰(zhàn),同督府軍元氣大傷,失敗已成定局。

文天祥召集殘兵奔赴循州,駐扎于南嶺。景炎三年(1278 年)三月,文天祥進駐麗江浦。六月,入船澳。

整個戰(zhàn)局,杜滸與文天祥如影隨形。查閱文天祥戰(zhàn)江西時段的信息,有關(guān)杜滸的筆墨并不多。但從他被同督府奏授帶行軍器監(jiān)、廣東詔諭副使兼同督府參謀官這一職務來看,他已成為文天祥同督府決策圈的核心成員,成為文天祥身邊負責軍需、外交、參謀等工作的最重要的角色。

幾個月后,也就是景炎三年(1278年)六月,杜滸暫別了文天祥,去執(zhí)行新的任務:領(lǐng)軍護送承載著流亡政權(quán)的海船去崖山(今廣東新會縣)。幾個月后,當他們再次在廣州相見,他們的身份已從南宋的抗元將帥,變成了元軍的階下囚?!奶煜橛诰把兹辏?278 年)十二月兵敗五坡嶺被擒,杜滸在祥興二年(1279 年)三月崖山之戰(zhàn)中被俘。

眼前的杜滸簡直讓文天祥不敢相認:他病了,并且已經(jīng)瘦得不成人形,軟得不成樣子。而過去,他是壯碩的,孔武有力的。面對自己最信任的上司,自己兩年來亦步亦趨的戰(zhàn)友,他應該有太多的話要說,可是,他已經(jīng)沒有說話的力氣了。三年來的逃亡與戰(zhàn)事,烈火烹油的戰(zhàn)場,置身其中的煎熬,已將他的能量消耗殆盡?;蛘哒f,他已經(jīng)履行了自己的職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今天的結(jié)局,是從自己決定投身戰(zhàn)場起就已預料到的事。他與世界已經(jīng)兩不虧欠,說與不說都沒有意義了。不僅是言說,就連生死,對他而言,也已不重要了。

幾天后,杜滸病逝于獄中。文天祥聞知他的死訊,悲痛欲絕。他集杜詩寫就《哭杜貴卿》:“昔沒賊中時,中夜間道歸。辛苦救衰朽,微爾人盡非。高隨海上槎,子豈無扁舟。白日照執(zhí)袂,埋骨已經(jīng)秋?!?/p>

6

祥興二年(1279 年)四月二十二日,在元軍的押解下,文天祥踏上了北去元大都的路。

文天祥之所以沒有被就地處決而是被押解北上,是因為此時的他,在元朝的統(tǒng)治者心中已經(jīng)成為明星一樣的存在。他是狀元宰相,是文章與道德俱佳、有過豐富地方治理經(jīng)驗的人。他起兵勤王一呼百應,短時間內(nèi)就能聚集數(shù)萬兵馬,這充分證明了他的人格感召力和影響力。他明知兇險依然出使元營,敵強我弱卻毫不怯場慷慨陳詞,說明他心懷信念,有著千萬人吾往之勇。出使被扣卻能想法逃脫,可見他的機敏和耐性。他舉數(shù)萬幾乎未經(jīng)過訓練的民眾,能數(shù)月之內(nèi)攻克多個城市,打出一片好形勢,說明他雖是文臣,但軍事指揮能力也了得。宋朝初亡,天下初定,蒙古乃是異邦,如何統(tǒng)治這儒家浸潤的山河,是這馬背上的民族最為頭疼的事。當下正是用人之際,文天祥這樣集道德力、領(lǐng)導力于一身的人,是元朝統(tǒng)治者最為需要的人才。元世祖忽必烈怎么舍得殺如此天縱之才、稀世之人?

可是對于文天祥來說,隨著自己被俘及南宋滅亡,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值得記掛的事了。作為臣子,他為這國家已經(jīng)傾盡了所有。歷史無情,天命難改,聰明如他,如何不曉得在天下大勢面前,個人的作用其實微乎其微。他之舉義,不過是在外族侵略面前,為南宋盡一份臣子之責,為漢民族爭一炷香火,為漢文化傳一盞心燈。如今被俘,萬事已了,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放不下了。他要做的唯一一件事,那就是死。

他當然知道,他不是不能活。他知道元人不殺他押解他北上為的是什么。逮捕與押解他的元軍首領(lǐng)張弘范早已告知,他們歆羨他的人格與才華,希望他投降,為元朝做事。投降,對很多人來說并沒有那么難,宋人上從皇帝下到文官武將,投降者無數(shù),如恭帝趙?,太皇太后謝道清,同樣是狀元宰相的留夢炎,堅持抗元六年的襄陽守將呂文煥,以及呂文煥降元后長江沿途的守將們:鄂州都統(tǒng)程鵬飛,沿江制置使兼黃州知州陳奕,駐守江州的兵部尚書、呂文煥的侄子呂師夔,湖北安撫副使兼岳州知州高世杰,荊湖安撫使朱祝孫,湖北制置使高達,浙東制置使李玨,江西制置使黃萬石,殿前指揮使兼江州知州范文虎……他們都成了元人的官員。他們領(lǐng)著元人的俸祿,穿著元朝的官袍,并沒有多少不適。

可他是文天祥,他怎么能降呢?

他是白鷺洲書院的學子。白鷺洲書院創(chuàng)辦者江萬里,為抗拒元軍入侵,四年前在饒州率全家十七口人投水自盡。六年前也就是咸淳九年(1273年),他受任湖南提刑,去拜訪時任荊湖南路安撫使兼知潭州的老師江萬里,江拉著他的手慨然曰:“吾老矣,觀天時人事當有變。吾閱人多矣。世道之責,其在君乎!”身為學生,受到老師如此托付,他怎么能背叛師門,成為老師所不齒的貳臣?

他是勤王救國的首領(lǐng)。他于德祐元年(1275 年)舉起勤王救國大旗以來,贛州如歐陽、冠、侯等二十三家大姓子弟追隨他,家鄉(xiāng)吉州永新張氏、劉氏、顏氏、段氏、吳氏、龍氏、左氏、譚氏八姓豪杰追隨他,還有吉州敢勇軍將官張云、以武功賜第的吉水人劉伯文、吉水豪杰之士鄒洬、贛州三寨巡檢尹玉、贛州將領(lǐng)麻士龍、蜀人張汴、廣軍將領(lǐng)朱華,其同鄉(xiāng)好友劉子俊,詩友肖敬夫、肖燾夫兄弟,文膽金應、肖資,大妹夫?qū)O?、二妹夫彭震龍等遠近義士都追隨他。他們大多戰(zhàn)死,尹玉、麻士龍死于常州之戰(zhàn),金應死于逃難途中,張汴死于空坑之戰(zhàn),鄒洬、劉子俊死于五坡嶺,肖敬夫、肖燾夫兄弟死于空坑之戰(zhàn)后的永新城破。他的大妹夫?qū)O?在家鄉(xiāng)龍泉抗擊元軍被親信出賣,被押至隆興殺害。他的二妹夫彭震龍更是慘烈,永新城破,他誓不投降,遭受腰斬,永新八姓豪杰三千族人被投入袍陂譚英勇就義。更有江淮、荊湖、廣東等響應文天祥號令的義軍死難者不可計數(shù)。他們都死了,他怎么好意思投降獨活?

當然還有杜滸,黃巖人杜滸。三年前,杜滸在西湖邊找到了他,與他縱論天下,相見恨晚,把自己托付給了他。三年來,他們同入元營,同脫鎮(zhèn)江和真州,同開同督府,又同歷空坑潰敗,真可以說是患難與共,生死相隨,“異姓兄弟也”。如今杜滸死了,如果他投降,日后九泉之下他將以何面目見杜滸?

眾多追隨者的犧牲在文天祥心中化作了一股強大的向死的意志。他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族群的象征。他們都死了,他也唯有一死。既然是死,那就讓他好好死,代他們重新死一回,死得轟轟烈烈,死得波瀾壯闊,讓活著的人看到他們的慷慨與壯烈。當死成了他唯一的任務,死亡于他就變成了一種哲學,一種藝術(shù),一種莊嚴的儀式。

從押解北上之日起,文天祥就開始謀算自己的死法。他從廣州到南安軍(今贛州大余)后,計算自己從南安軍到故鄉(xiāng)吉州乘船大約要七天,想到絕食七天正好可以死在故鄉(xiāng),就開始絕食。不料正值初夏,水勢浩蕩,船到吉州只花了五日,終未死成。

到了大都,他痛斥來勸降的宋降將元大臣,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態(tài)勢。

他反復向元人訴說自己的求死之心,一次次告訴元人:我為宋丞相,國亡,職當死!今日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亡國之人,要殺便殺,道甚由你不由你!

元世祖忽必烈親自勸降,許他當元朝宰相,他絲毫不動心,只求一死。

他寫詩,集杜詩成篇,一篇篇都是死亡的言辭,從押解之日起,他寫《過零丁洋》,寫《正氣歌》,寫“無書求出獄,有舌到臨刑”,寫“黃土一丘隨處是,故鄉(xiāng)歸骨任蹉跎”,寫“命隨年欲盡,身與世俱忘”,充滿了視死如歸的凜然之氣。

三年多的羈押并沒有讓他屈服,反而讓他成為大都最著名的囚徒。整個大都的官員和百姓都關(guān)注著他的一舉一動,傳抄著他從獄中寫就的一首首詩。終于,至元十九年(1282 年)十二月,也就是文天祥受執(zhí)三年多后,忽必烈下達了對文天祥執(zhí)行死刑的命令。

時間終于到了。文天祥邁出了牢房,上了囚車。大限在即,文天祥心滿意足,在蕭蕭寒風中吟誦著自己早就擬好的赴死長歌。到了刑場,他索要紙筆,寫下了早就醞釀好的死亡之詩。然后,他面南而坐,引頸受刑。

“觀其從容伏質(zhì),就死如歸,是其所欲有甚于生者?!边@是元人撰《文天祥傳》時對他臨刑的評價。

“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至此,文天祥完成了自己的生命誓言。三年多的時間,文天祥終于將死亡演繹成了一種美妙無比的詩學,一首蕩氣回腸的英雄史詩。

三年來,乃至臨刑的那一刻,他是否時常想起,那個叫杜滸的說浙江話的異姓兄弟?

7

德祐二年(1276 年)四月初,文天祥由淮入浙到溫州永嘉,途中經(jīng)過了黃巖所屬的臺州,拜會了義士張和孫,登上了金鏊山,并在黃巖棄舟向著永嘉陸行。

杜家村在黃巖以北。如果不是時局緊張,文天祥說不定會在黃巖多停留一些日子,去杜家村走一走,看一看,去憑吊一下老丞相杜范的英靈,慰問一下杜滸的族人,寫一兩首訪杜家村的詩歌。這里同樣是與文天祥有關(guān)系的地方,他說杜滸是他的異姓兄弟,那這個村莊的人,就是他的異姓親人。想必文天祥在黃巖時,一直陪同的杜滸一定會發(fā)出去他的村莊看一看的邀請,可文天祥實在太忙,他要在短暫的停留時間里接見前來投奔的豪杰,聯(lián)絡一切可能的抗元力量。德祐二年文天祥的黃巖之行,并沒有文天祥到訪杜家村的記載。這不能不說是一件頗為遺憾的事。

可即使這樣,我依然愿意認為杜家村在中國漢文化譜系中是重要的。它是中國古代文化的一個靈魂道場,一個非常重要的民族精神隘口。從杜羔到朱熹到杜知仁到杜范到杜滸,這個村莊呈現(xiàn)了十分清晰的精神譜系。這個村莊的歷史,與國家的歷史血脈相連,因為離南宋的京城臨安只有一百多公里,這里留下了十分清晰的南宋命運的烙印。

我在杜家村走著。我清楚地知道,眼前具有許多現(xiàn)代文明元素的村莊,與八百多年前的村莊肯定有著云泥之別,八百多年前的杜家村的原貌,在時光的洗濯下肯定早已蕩然無存,可我知道,時光的流逝與村莊建筑的變化并不重要。只要翠屏山還在,大地還在,這個村莊的基因就會永遠不滅,精神的燈火就會長久不息。它為世人貢獻了另一種南方氣質(zhì)。

大概是其偏安江南的緣故,宋末的中國,基本成了南方人的表演舞臺。比如說,數(shù)任宰相都是浙江人:專權(quán)誤國的賈似道是臺州天臺人,與元人議降中擔當主持的吳堅是臺州仙居人,同樣是狀元出身卻背宋降元、有著“兩浙之恥”罵名的留夢炎是衢州人,志大才疏的陳宜中為永嘉人……甚至先后兩宮主人也都是江浙人,如度宗全皇后是浙江會稽人,理宗皇后即亡國太后謝道清是浙江臺州人……

他們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萎靡的南方氣質(zhì):狡黠,精明,自私,工于算計,巧言令色,機會主義,患著難以治愈的軟骨病……

可是還有另一種南方氣質(zhì),是有操守的,金石氣的,鏗鏘的,慷慨赴死的,雖千萬人吾往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這一氣質(zhì)的體現(xiàn)者,是我的鄉(xiāng)黨文天祥,同樣擔任過左丞相之職的江西都昌人江萬里、祖籍江西的理學大家朱熹、崖山戰(zhàn)敗負帝投海的江蘇建陽人陸秀夫,以及此刻我所在的杜家村的杜范和杜滸。正是他們,保留了南方這塊地域的血性,為南方的歷史挽回了一點臉面。

為了成就如此的氣質(zhì),杜家村付出了巨大的犧牲。杜范宗祠里的世系圖上,杜范之后第四代開始世序不再載。杜范有九個孫子,可只有一個叫杜嗣的孫子生了四個兒子,分別名為萬一、萬二、萬三、萬四,其他八人子嗣如何皆不明了。萬一、萬二、萬三、萬四各有子嗣,但世系圖上顯示,都已成了其他地方的祖先。也就是說,在一個特定的時段里,杜家村的子孫集體離開了杜家村。究其原因,無疑就是杜滸的起兵抗元。杜滸拉起武裝與元軍對抗,不僅是杜滸一個人的義舉,也是全村的意志。為了免遭元人報復,杜家村的族人們早早地離開村莊,隱姓埋名去別人的地盤上開枝散葉。而杜滸拉起的四千多人的抗元武裝,一定有不少是杜家村的族人。

八百多年前杜滸的抗元之舉造成了今天杜家村的一個尷尬現(xiàn)實:以杜姓為名的一千多人的村莊,竟然沒有一個人姓杜!

六十出頭的矮壯男子告訴我說,這個村莊最遠的血脈在廣東,幾年前還有人從廣東來此尋根問祖。他說那是杜滸的后代。那是杜范祠堂里的世系圖上的杜滸兒子伯一的子孫嗎?杜滸是在廣東新會崖山之戰(zhàn)中被俘的。聯(lián)想到文天祥的空坑之戰(zhàn)中,他的夫人歐陽氏,妾黃氏、顏氏,次子佛生,次女柳娘,三女環(huán)娘共六名家眷被俘,可以想見文家軍行軍打仗,都是把家眷都帶在身邊的。那是比扛著棺材出戰(zhàn)還要悲壯的血勇,因為扛著棺材抵押的不過是個人的生死,而帶著家眷行軍,押上的可是自己的全部家當。這是怎樣的生死與共、家國一體?

走在杜家村的巷落里,我的心情是沉痛的。天地晴朗,白云飄蕩,可我心里如有雷聲滾動。我不禁吟哦起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這首詞是辛棄疾在建康通判任上所作,書寫的是家國之恨和鄉(xiāng)關(guān)之思,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蒼茫喟嘆。

辛棄疾和文天祥、杜滸一樣,都是南宋主戰(zhàn)派,含有同樣的壯志難酬的悲憤與無奈。我想這首詞不僅是辛棄疾的言辭,也是文天祥、杜滸等江南游子的心聲。

英雄們都已遠去。正是初夏,天空除了云朵空無一物??晌抑励櫻銜恚蛘哒f它們從來都在。它們是古老典籍中的那一聲嘆息,和天地間那一絲永不死絕的信念。它們是帶著古老基因密碼的使者,是能夠勾連起無數(shù)往事的故知。它們頻頻往返于昨天與今天,是為了向人們傳遞流落他鄉(xiāng)的人們的消息。當然也有可能,它們就是因種種原因告別江南的游子,一次次地飛過落日樓頭和玉簪螺髻,為的是把古老的鄉(xiāng)愁搬運,把丟失的故鄉(xiāng)探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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