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春,來得很隱秘,邁著輕輕的腳步,讓你看不見,聽不到,潤物細(xì)無聲,不知不覺中,已被春包圍了。公園的紫荊,不聲不響地已經(jīng)開滿了花,綴滿枝頭,這樣鮮艷,這樣明亮,不用走近,遠(yuǎn)望就能看到花枝招展,像是披了一件色彩絢麗的頭巾。公園原本是一座小山,經(jīng)過市政改造,融入到了城市當(dāng)中。這些年,農(nóng)村邁入城市的過程中,移栽了各種花木樹,這些紫荊,只是其中的一種,卻是一年中開花最早的,年年歲歲如是,先把春來報。
小時候在湖南的農(nóng)村,最先感受到春的,應(yīng)該就是桃李樹了。那時候,我喜歡跟著哥哥姐姐讀詩,那時候,老師教書,還沒有完全從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中走出來,我聽到岑參的那句“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特別的喜歡,不過,感覺把梨花改成桃花,似乎更加切題符合實際。雖然老家也有梨樹,但是較少,似乎梨樹不太討人喜歡,好像它開的都是白花,鄉(xiāng)下人忌諱,因此不太喜歡它。桃李樹倒是挺多,每一家的院落里,都有栽種,花期也和梨樹相同。小學(xué)時讀課文《春天》,“盼望著,盼望著,東風(fēng)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桃樹、杏樹、梨樹,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開滿了花趕趟兒……”那時也生出了一樣感覺,春天需要盼嗎?我就從來沒有盼望過春的到來,一夜之間,它忽然就來了,桃李樹上的枝節(jié)處,起了一個卷,露出些許嫩綠,就興高采烈地告訴母親,桃子樹發(fā)芽了。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弄清,那一卷的新綠,是花還是葉??墒遣还芩鞘裁矗菚r我的心情是高興的,長出新綠芽的樹,開花就在眼前,離結(jié)果的日子也就不遠(yuǎn)了。
許多年以來,我一直懷念開滿桃花的村莊,記得那個年代有一首名為《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的流行歌曲,大人小孩都愛唱。我很喜歡這首歌,歌聲一響,我似乎就看到了我家鄉(xiāng)的春天,看到桃花滿院、桃紅映滿山坡的美麗景象。哪怕是現(xiàn)在,我對花的感覺還沒有消退,只要看到花,尤其是桃花,就能感覺春的到來,感受出花帶來的春天的氣息。
小時候家里的院子里就栽了一棵桃樹,印象中那棵桃樹很高大的,每年能結(jié)很多果結(jié)出的桃油滑滑的,我不喜歡它們,因為這些桃油總是阻礙著我爬樹。桃樹很大,擴(kuò)散的枝丫,像是一把巨傘,樹蔭面積很寬,炎熱的夏天待在樹下,那可是舒服得緊。桃樹也很善解人意,春天出葉,直到深秋冬初,才開始落葉,樹蔭跨過夏天,延續(xù)到了晚秋,哪怕秋剝皮的火熱,也給它擋了過去。自從桃花蒂落變成桃子之后,我就經(jīng)常在樹底下轉(zhuǎn),撫摸桃子,檢查成熟的進(jìn)度。曾經(jīng)有一次,桃花蒂落沒有多久,我摘了一個吃,一口咬下去,桃核還沒有骨化,是白色的嫩肉,很苦,難以下咽。我把果子丟進(jìn)園里,不敢讓父母看到,一是怕他們笑話,另外也擔(dān)心被他們罵心急。那時不知道有一個成語叫“急不可耐”,如果知道,用這個成語來形容等待桃熟的心情是最恰當(dāng)不過了。
我喜歡同在一個花期的梨樹,屋后五叔家的房子旁邊就栽了一棵,長勢不好,恰巧我家有一丘田也在旁邊。我在田里跟著父親勞作時,總會去瞄瞄它。五叔對這棵樹也緊張得很,掛了果就去山里,砍一蓬金櫻子藤放在樹杈中,防止小孩子上樹摘梨,金櫻子藤身上全是刺,想爬上樹就要被刺傷。刺其實也只是防守規(guī)矩的小孩,不規(guī)矩的,總會想辦法上樹去,還能避開。某一個夏天,我就爬上去摘過。那是第一次偷梨。我爬上樹,小心扯開藤條,還沒有摘到,就被五叔看見,大吼一聲。我哧溜一下,人是滑下來了,衣服卻被刺刮爛了好大的一個洞。回到家,再怎么遮掩,也沒有逃脫母親的眼力??粗鴾I珠在眼眶打轉(zhuǎn)的我,母親不忍責(zé)備,卻把矛頭指向五叔,一個梨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要那么大聲吼,把人摔壞了怎么辦?那一天,母親還狠狠地埋怨了父親一頓,叫你不要把院子里的桃樹砍掉,你偏要砍,院里一樣果樹也沒有,孩子們看到人家家里的只能流口水!母親埋怨之后覺得應(yīng)該把這口氣爭回來,又對父親說,明年在院子里多栽幾棵樹,我要讓孩子們吃到他們想吃的。
桃樹好栽,野生的苗也多,我卻從來沒挖回來栽過。不過,沒隔幾天,不知道父親從哪里弄來三棵栽在了屋后的畬墈邊。父親在栽樹的時候,我興奮異常,一直在旁邊看著。桃樹是新生的樹,很小,單枝,也有分出的枝丫雛形,只是更加的細(xì)小。望著它,我想,多嬌嫩啊,能成活嗎?父親信心十足,把樹栽下去之后吩咐我每天晚上要去給它澆些水,讓它能盡快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一周之后,桃樹長得旺盛起來,父親說,可以了,現(xiàn)在不需要每天澆水了。
畬墈邊因為挨著菜地的原因,土質(zhì)很肥,桃樹生長很快,到冬天的時候,主干竟然長成了刀把大小,枝丫也有了兩級甚至三級的分叉,成了一株真正意義上的樹。那時我還沒有盼望它會開花,只是覺得看著一個生命在成長,一切都有了希望。
第二年的正月,在頭年就立了春。那一年,大舅家建了新房。我去他家拜年時,赫然發(fā)現(xiàn)房子后面居然是一片桃林,樹上已經(jīng)滿是花蕾,綴在枝頭,很明亮,把光禿禿的桃樹打扮得生動起來。哪怕花還沒有盛開,但桃園卻是活潑的。我羨慕地說,好多桃子樹啊。舅舅說,這些桃子是拿來賣錢的。聽到這話,我心里暗暗嘀咕,難怪母親常說武岡人小氣,桃子的影子都沒有看見,就把人家的口堵住了。不過,接下來舅舅的話倒是讓我慚愧起來,他接著說,外甥想呷,那是隨時可以來的。說得干脆豪氣,一點也不拖泥帶水。舅舅說,以后想吃桃子就到我家來,什么品種都有,鹽糖桃、糯米桃、烏桃、水蜜桃,你想吃哪種就吃哪種,不是一個時間熟的,能持續(xù)吃一兩個月!舅舅顯然低估了我對桃子的熱愛,他把我與他的兩個女兒相比,他又哪里會知道,我家院子里那棵桃樹大豐收的時候,能摘幾百斤,父親摘來放到家里,我整天轉(zhuǎn)著籮筐轉(zhuǎn),直到吃得身上生了癤子才會停下來。那時不懂“有癮”這個詞,現(xiàn)在終于明白那時的情形,好吃也是一種癮。癤子好了之后,在“好吃癮”的驅(qū)使下,好了傷疤忘了疼,我繼續(xù)像老鼠一樣在籮筐里翻騰。
回家時,舅舅剪了幾根桃枝給我,說是“鹽糖桃”種,他在遞給我時說,舅舅是逗你的,一年到頭也沒有來舅舅這里,要你走十多里來我這里吃桃,也是哄人的,我送幾枝“鹽糖桃枝”給你,拿回去“靠”(嫁接)起來,明年就可以結(jié)果了。舅舅知道我父親會“靠”樹,那幾年剛開始推廣種桔子,家門口就種了一排枳殼樹,既能做籬笆,也能在需要時,隨時把它們“靠”起來,變成一棵桔樹。枳殼也結(jié)果,類似于廣東的年桔,成熟時倒是漂亮得很,吃起來是酸澀苦齊全,讓人苦不堪言。后來學(xué)到一句話,“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曾一度懷疑它的準(zhǔn)確性,雖生在湖南,還不是讓它成桔就成桔,讓它成枳就成枳,看來古人的認(rèn)知有一定的局限性。不過,我感興趣的是,枳殼“靠”成桔樹后,果子味道的改變,本應(yīng)結(jié)出苦澀“枳果”,“靠”了之后,結(jié)成的桔子卻酸甜可口。那時不懂,嫁接后,植物的基因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總覺得這很神秘。那時候就想《山海經(jīng)》里獸面人生的怪物,估計也是這樣來的。要不然,根還是那個根,只是改了一個枝丫,結(jié)出的果為何卻不同了。父親也無法解釋,只是說“靠”起來就變了啊。
“靠”的樹長得特別快,從舅舅那里拿回來明明只有筷子大小的枝條,我以為在新的一年里,最多也就長一點點,心里多少有些失落,長勢慢一年,結(jié)果也會遲滯一年。意料之外的是,經(jīng)過一個春夏秋冬,年底的時候居然長大了不止一圈,有鋤頭把大小,結(jié)疤處更大,有碗底的圈那么大,這令我非常欣喜,多了一種期盼:過年后,它會開花嗎?而桃樹在我的忐忑中,居然開了幾朵,稀稀拉拉的,沒有氣勢,也顯不出漂亮來。我不太喜歡這花,卻想不到它們還能花開蒂落,雖然坐果率不高,終究還是有幾個成熟。遺憾的是,母親不讓我吃這新樹第一年結(jié)的果,說是試花果會影響身體健康。那時很奇怪,年紀(jì)輕輕,卻對死與病有著天然的懼怕,被母親這一嚇,讓本來垂涎欲滴的我,立即打消了去吃它們的念頭。只是看到成熟的果子時,倒是對當(dāng)初懷疑新樹是否會開花的想法,多少有了一種愧疚之感。不過也就是那么一會兒,桃子被摘下之后,心情又歸于平靜,心里倒是盼望來年開花結(jié)果了。
轉(zhuǎn)眼已經(jīng)離開家鄉(xiāng)二十多年,一直在為生活疲于奔波,經(jīng)歷過很多的事情,也把自己從一個陽光青年熬成了一個半大老頭。這些年里,父母親相繼離開人世,去了另一個世界。家里現(xiàn)在唯一能夠留下一點念想的就是那一座孤零零的老屋了。母親中風(fēng)的那兩年,家里最后一棵桃樹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種悲涼,居然先行干枯老去,最后被砍下來進(jìn)了母親的省柴灶里。自此之后,老家的院子再沒有花了。
初春的晨風(fēng)將花吹得微微蕩漾,轉(zhuǎn)綠的葉子像是未曾睡醒的人,懶洋洋的,撐起身子又躺了下去。眼睛凝視著那些花,我的心被牽離開來,向遠(yuǎn)處飄,向遠(yuǎn)處飄……忽然,我看見一片桃紅李白的村莊,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是我的故鄉(xiāng),桃花中間,赫然佇立的是我故鄉(xiāng)的老屋。在春寒料峭中,瓦屋有些冷清,但是在一片鮮艷的桃紅李白映襯下,它又顯出精氣神來。我忽然憶起秦觀《行香子·樹繞村莊》的詞句:“小園幾許,收盡春光。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边@樣想著,仿佛得到了安慰,有些傷感的心便好轉(zhuǎn)了起來。
算算時間,離清明已經(jīng)不遠(yuǎn),公園里的紫荊花,開得很燦爛。紫荊花的花期較長,哪怕已經(jīng)開了半月有余,雖然有花瓣飄落,但不多,樹冠之下,依然是粉如霜、白如珠,嬌艷欲滴。紫荊花的顏色與桃李花色相接近,盡管沒有桃花艷麗,卻讓我對故鄉(xiāng)有了深深的懷念。
紫荊花還在搖曳,像一位風(fēng)情萬種的俏麗佳人,襯出公園的美麗來。美麗從來就不乏人欣賞,心境不同,看花也不同,在像我這些游子的心里,我確信,紫荊花還會繪出一幅美麗的思鄉(xiāng)圖畫。
【作者簡介】唐吉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參花》《作品》《廈門文學(xué)》《西湖》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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