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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是心靈風景的奇特檔案

2024-03-12 10:22謝君
揚子江 2024年2期
關(guān)鍵詞:李少君詩意心靈

謝君

臨近黃昏的靜寂時刻

街邊,落葉在輕風中打著卷

秋風溫柔地撫摸著每一張面孔

油污的摩托車修理鋪前

樹下,一位青年工人坐在小凳上發(fā)短信

一條狗靜靜地趴在他腳邊

全世界,都為他安靜下來了

——《安靜》

坦率地說,我喜歡這樣的詩,它細微、輕逸,但奇妙的發(fā)現(xiàn)又能夠帶來深邃的情感共鳴。黃昏的靜寂中,一個樸素的底層生存者——年輕的摩托車修理工——坐在小凳上發(fā)短信,這是平常得幾乎可以被忽略不計的時刻,但是,優(yōu)秀的詩人可以將這樣的時刻重新定義——“全世界,都為他安靜下來了”——出其不意的輕輕一筆,瞬間構(gòu)建了一個內(nèi)蘊生意的世界,給卑微的存在賦予珍貴的意義,也把讀者帶入耳目一新的詩意領(lǐng)域。

即使是一滴水的美麗,最輕盈的閃亮時刻,也是值得記錄和書寫的,這就是李少君的詩歌,一個在任何地方、時刻都有能力創(chuàng)造出發(fā)人深省的文字的詩人。他的詩歌呼吁我們關(guān)注周圍發(fā)生的一切,并分享所見,將感知傳遞給讀者??梢哉f,這種敏銳——能夠迅速釋放出詩意潛力——的洞察力與智慧,是給予一個詩人的禮物。它提醒我們,最小的時刻也很重要,也具有令人驚訝的生活意蘊。

俄國形式主義文學批評家維克托·什克洛夫斯基說,藝術(shù)的目的,不是讓我們感知意義,而是創(chuàng)造出對于事物的特殊感知。換言之,詩的重心并不在制造意義,更多在于讓存在變得新穎?;蛘哒f,詩歌的任務(wù)就是銳化我們對于世界的感知,用感知的敏銳與警覺創(chuàng)造存在的豐富性、多樣性,不任它是明亮的,還是黯淡的,或者黑色與殘酷的。唯有如此,才能增強我們對世界的了解,增強與其之間的親密性。

我發(fā)現(xiàn)這種敏銳與警覺的詩歌景觀在李少君那里是普遍的,在其最近出版的一部涵蓋詩人42年寫作成果的詩歌精選集《每一次的誕生都是痛苦》中,當日常的事物與生存場景、微觀和平凡的時刻同詩人的心靈相遇,在筆下就成了深具內(nèi)涵的語境,如《夜深時》《荒漠上的奇跡》《安良旅館》《熱帶雨林》《南渡江》等諸多作品。

每天,我都會驅(qū)車去看一眼南渡江

有時,僅僅是為了知道晨曦中的南渡江

與夕陽西下的南渡江有無變化

或者,煙雨朦朧中的南渡江

與月光下的南渡江有什么不同

看了又怎么樣?

看了,心情就會好一點點

——《南渡江》

在晨曦中、夕陽下、煙雨中和月光下,詩人一口氣將南渡江——海南島最大河流的四個場景散布在我們面前,但它并不是瑣碎的表象聚合,而是與心靈的一次次相遇。

我們很明白在時間的變幻與流逝中的南渡江,對于詩人意味著什么。因為詩人的經(jīng)歷是豐富的、多元的。李少君見證了海南島——南國邊陲之地——從貧困落后走向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上個世紀80年代末海南建省后,出于對海洋文明與新世界的熱情,詩人前往海南,并扎根生活25年,在時代的轉(zhuǎn)折與起落中完成了一次次人生嬗變和轉(zhuǎn)型,從武漢大學新聞系畢業(yè)生到《海南日報》記者,到《天涯》雜志主編和學者、詩人、小說家。在此過程中,詩人有喜悅,有他人無法體會的孤獨,更有許多值得講述的故事,因而在內(nèi)心肯定有一種試圖用文字留住一個時代的強烈沖動。

“我”之所以成為“我”,就是因為這一切——南渡江及周圍的世界,造就了我們的生活,大河的奔波準確地傳達了生活的流動?!赌隙山肥沁@樣的詩,《三亞》《??诶辖帧贰冻亲儭贰短焓够毓枢l(xiāng)》《闖海歌》《我是有大海的人》也是如此,詩人的陳述焦點是一個逝去時代大潮中的點點滴滴。毫無疑問,這些詩歌就是一個詩人對于海南島最具誠意的擁抱,對于生活在那里的社會邊緣者最具誠意的理解與同情。通過史詩質(zhì)地的記錄,一些原本可能被遺忘的人事,刻印到了紙頁之上。如果說詩出于有情的心靈,那么這種有情的心靈始終貫穿于其詩意中。在那里,即使是一顆《熱帶雨林》的雨點,也是詩人“最深刻的一種寂靜的懷鄉(xiāng)方式”。

這種誠意的擁抱賦予了李少君詩歌熱帶森林一樣濃郁茂盛的能量、特有的生命重量與打動人心的力量。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在《春天和所有》中寫道:“詩歌不會改變世界,但會打動世界。”如果說,細微、輕逸、直觀呈現(xiàn)是詩人堅定的技藝的話,那么,有情的爆發(fā)與閃亮,標志著詩人成熟的藝術(shù)信仰。也許這就是李少君的詩歌總是能夠贏得讀者信任、被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地接受的原因。

無論客觀世界如何改變,我都相信詩的承諾是促進同理心。作為一個詩人,最大的有情的一刻無疑是呈現(xiàn)被邊緣化的隱秘事物的價值、世俗生存的價值。這是詩歌難以消失的價值,這樣的時刻也從來不會過時。在當代,李少君顯然是這樣一個有情的詩人,一個以自己的語言光譜雕刻細微時刻的輕逸的大師。如果我們相信詩歌可以在我們文化與價值觀中充當一種有遠見的語言,那么毫無疑問,修辭的力量首先基于務(wù)實的理想主義,或者說傾向于重建“為天地立心”的審美倫理學。唯有如此,才能促使一個詩人走出后現(xiàn)代思潮中的荒謬、冷漠與懷疑,進入一個全新的開明的元現(xiàn)代。雖然我們無法擺脫存在的終極困境,但可以重新制定一種渴望敘事,這種渴望提醒我們在苦難的時刻看到輕盈的閃亮,在被分離的時候看到親情。也許,在這樣的視野下,我們才能更加清晰地理解李少君致力于詩歌事業(yè)、倡導(dǎo)草根寫作與自然詩意所內(nèi)含的智慧,以及他謹慎的期望和誠意。

閱讀唐詩,也許你會發(fā)現(xiàn)中國詩人對于自然的凝視與擁抱。他們不是一些局限于特定地域的寫作者,不管是出于對山水的迷戀,還是孤獨的漂泊和流放,他們在行走之中寫作,在詩友往來之間唱和。如果說傳統(tǒng)的中國詩人是在移動的行舟上的寫作者,那么李少君是一個在汽車輪子與飛機翼翅上的寫作者。對于行走中的風景,李少君有著堅定的偏愛。

他的寫作在很大程度上植根于此。通過閱讀作品,我們能夠感覺到他的詩里總有流動的空間,而且特別珍視用感性的圖像模式呈現(xiàn)世界,用直覺的聯(lián)想涵蓋無窮,把讀者帶向遙遠。正是基于此,李少君提出了自己關(guān)于詩意價值的看法,這就是我們所熟知的傾向或定位——草根寫作與自然詩意——注重存在之場,注重人文關(guān)懷,以地理和生存歷史為主導(dǎo)的寫作愿景。

在紐約,我聽到過一個走遍全世界的人說:

每個地方的生活都是一樣的

每個地方的愛情也是一樣的

林芝就是一個不一樣的地方

雪域高峰,時有神跡圣意閃爍

叢林中的一泓蔚藍,深谷的大片野花

山頂?shù)陌自骑w揚,攜帶著彩虹與霞光

讓每一個親眼目睹者備感殊榮,福佑均沾

深夜,我在尼洋河堤上散步

黑暗中聽見雨后激流的喘息聲

我看到一對學生模樣的藏族小戀人

樹下,男孩踮著腳為女孩撐傘遮雨

看到我走過來,女孩輕聲說:

“不用打傘了,不下雨了”

這聲音多像四十年前我聽到過的

這黑夜,這激流制造的不平靜

也是一樣的

——《尼洋河畔》

顯然,李少君用自己的作品有效地捍衛(wèi)了他的詩學論述。《尼洋河畔?》是一幅混合不同世界與地域的拼貼畫,從國際大都市紐約,到人跡稀少的雪域林芝,到深夜雨后的尼洋河邊,借助于生活和愛情相關(guān)聯(lián)的特性,運用聯(lián)想邏輯,詩人將不同的時空有效地連接了起來。

作為一個站在自然詩意的地平線上的詩人,李少君的詩歌由此充滿聲音、色彩、光亮,充滿感知視角的旋轉(zhuǎn)與流動。當然,也不缺乏心靈的冥想與深思。在《尼洋河畔》的最后,當樹下的藏族小戀人因撞見陌生人,出于回避而收傘拉開距離時,敘述突然轉(zhuǎn)向內(nèi)心的獨白,以一種回憶的方式將當下與四十年前的往事交織在一起,于是一種“不平靜”突然復(fù)蘇。這是極為細微、生動而又滲透人性的描寫,它悄然混合在廣大的自然語境中。

至于這種“不平靜”是什么,詩人沒有說,而讓讀者自己去猜測。這就像愛爾蘭詩人葉芝所說,一首詩應(yīng)該像一個制作精良的盒子一樣咔嚓一聲合上。

毫無疑問,這是一首復(fù)雜、精湛的詩,起筆廣闊而終筆細微。特別是,在自我和世界的組合中,閃爍著心靈的微光,心靈的激烈沖撞。

在植根于山水的同時,從不遠離心靈,這就是李少君的自然詩意。它是寫實的、物理的、現(xiàn)象的,也是心靈的、記憶的、回歸人類的。這樣的語境構(gòu)建不僅創(chuàng)造了時空的廣大、活力和美麗,也創(chuàng)造了與之配對的細微情緒,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困惑和孤獨。

簡而言之,世界無限,心靈無限,兩者的關(guān)聯(lián)與糾纏,是李少君詩歌吸引我的地方。多年來,閱讀他的諸多詩歌,如《西湖邊》《觀海》《西部的舊公路》《敬亭山記》《春天的閑意思》《江南小城》《江南》《神降臨的小站》等,我都能透徹地感受到這一點,并帶來一次次難忘的閱讀體驗。

事實是,在行走中寫作是中國詩歌史的基本組成部分,而它也給了今天的詩人在凝視世界時一個又一個不斷更新的視角,也使詩人的想象力得以蓬勃發(fā)展。有時候,李少君不凡的冥想力還能夠給人以超越自然、超越時空界限的驚喜。

三五間小木屋

潑濺出一兩點燈火

我小如一只螞蟻

今夜滯留在呼侖貝爾大草原中央

的一個無名小站

獨自承受凜冽孤獨但內(nèi)心安寧

背后,站著猛虎般嚴酷的初冬寒夜

再背后,橫著一條清晰而空曠的馬路

再背后,是緩緩流淌的額爾古納河

在黑暗中它亮如一道白光

再背后,是一望無際的簡潔的白樺林

和枯寂明凈的蒼茫荒野

再背后,是低空靜靜閃爍的星星

和藍絨絨的溫柔的夜幕

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廣大的北方

——《神降臨的小站》

這是一首運用視覺關(guān)系而構(gòu)建的詩,事物與場景——一連串靜止的圖像符號,小木屋、燈火、無名小站、呼侖貝爾大草原、額爾古納河、白樺林、星星、夜幕——支撐了它。在漸進的引人入勝的擴展敘述中,詩歌的張力也在展現(xiàn)與加深——在渺小與廣大、凜冽與安寧、黑暗與明亮之間。直到最終,釋放出令人驚訝的神秘和幻覺。

從可見到不可見,從理性到非理性,從存在到不可知的虛無,從孤獨的個體到不可言喻的神圣,這就是此詩所擁有的不可思議的想象力,或者說奇妙的情感體驗。它強大的表現(xiàn)力驚人地接近法國詩人波德萊爾的一個詩歌主張:宇宙是一個圖像和符號的儲藏室,也是一個具有神性價值的地方。

美國詩人史蒂文斯說,詩有一個深刻的真理,彌合事實與奇跡之間的鴻溝。李少君的這首詩做到了這一點,《神降臨的小站》是心與天地的融合,是生命與宇宙的一體,它可以凝聚靈魂的注意力,就像閃爍的星空。

李少君的詩作擁有堅實的細節(jié),但又空靈,具有強大的眺望意識,作為一個對環(huán)境、視覺和心學具有強烈興趣的詩人,可以說,在描繪物理世界時他具有觀察和測量的科學沖動,在感知上旋轉(zhuǎn)著心靈的主軸并讓讀者分享情感的巧妙交織,而在冥想中捕捉神性的持久驚奇感,這使其作品與他人的有了鮮明不同,具有個人化的辨識度,也為當代詩歌增添了多樣性和豐富性。

一言以蔽之,李少君的詩歌世界是廣大的、飛翔的。他在行走之中寫作,視山水自然為美的教育,并無時無刻不在對世界的邀請做出詩意的反應(yīng)。在一首被他莊重地命名為《江南》的詩中,如其所言,外在世界的圖像——春風、雨、流水、亭臺樓閣、昆曲——它們都是美的規(guī)范。這讓我想起了李少君的一句話:“我每走到一處,總有聲音提醒我:/下車時請帶好你的貴重物品/我想了一下,我最貴重的/只有我自己,和我的一顆心?!?/p>

俄國文藝理論家米哈伊爾·巴赫金在他的著作《想象力對話》一書中指出,每一首詩都是一場對話,詩人的任務(wù)是尋找詩意符號,以此進行敘事,并傳達與之對應(yīng)的情感性或哲學性的內(nèi)容。在巴赫金看來,詩的一個顯著特征是對話,包括與自然、與他者、與生活和時代。而且這種對話是開放的,嚴格地說永遠不會結(jié)束。與此同時,需要在個人現(xiàn)實中尋找能夠為相同的聲音預(yù)設(shè)統(tǒng)一性的詩意符號。

在導(dǎo)航世界中,有一些被稱為引航星的事物,即穹頂中的恒星,在一年中的任何給定時間,人們都可以以它們的固定位置作為參照。不言而喻,對于李少君而言,中國山水與歷史人文是這樣的引航星,他所酷愛的江南是這樣的引航星;幼年時代密切相處的湘鄉(xiāng)、對后來人生十分重要的海南,也無疑是這樣兩顆引航星,懸浮在他個人的天空中,尤為明亮。到北京工作以后,它們成了值得李少君懷舊的南方、靈感和詩意的發(fā)源地。它們蘊藏著巴赫金所說的“廣闊”“豐富”與“獨特”,并且與個人生存息息相關(guān),因而在心靈中打上的印記更加清晰、深刻,這造就了他的另一類語言景觀。

回到故鄉(xiāng),街道是新的

開出租車的司機居然不會講當?shù)卦?/p>

大樓是新的,旋轉(zhuǎn)門也是新家伙

進進出出花枝招展的女孩一看就是新來的

超市的油漆還未干,散發(fā)著嗆人的氣味

二樓的星巴克也是新搬來的

服務(wù)員裝摸作樣的服裝很新奇

還好,到了夜晚,坐在家里

我打開窗戶,聽了一夜雨聲——

只有這個是熟悉的

這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夜的雨啊

就是著名的瀟湘夜雨

——《瀟湘夜雨》

這首詩的標題散發(fā)著濃郁的南方魅力,詩意是在回湘過程中看到和聽到的一切,詩人通過敏銳的觀察勾勒了種種圖像——街道、出租車司機、大樓、旋轉(zhuǎn)門、女孩、超市、星巴克、服務(wù)員——現(xiàn)代湘鄉(xiāng),一切都是新的,新得幾乎陌生了,新得讓他不相信眼睛。李少君呈現(xiàn)場景元素,具有小說家的描寫天賦,畫面清晰而語言簡潔。

以往的生活痕跡似乎都已被替換、消解,但是,一場夜雨把詩人帶回了過去。這是一場超越時間的夜雨,也是一場在心靈之上流動與飛翔的夜雨。它就在窗戶外以一種悠閑的方式淅淅瀝瀝地下著,整夜不停。通過陌生與熟悉的對立,詩人傳達了他對一座城鎮(zhèn)變化的訝異與喜悅。這也是2000年后中國新時代的變化,這樣的文字是一個時代的自傳,也是心靈的自傳。

幾乎在李少君的每一首詩歌中,都能夠找到一個能豐富其存在之美的帶有自然質(zhì)地的標志性符號,在這首詩里他為我們呈現(xiàn)的是瀟湘夜雨。

閱讀《瀟湘夜雨》給人以身臨其境之感,因為詩人所描寫的湖南湘鄉(xiāng),是一座文風盛行并富有歷史傳奇的湘中小城,那里的東臺山、漣水河、碧洲公園是他從小抬頭可見的地方,是長存于記憶中的地方。盡管詩人離開他的出生地已經(jīng)30多年了,但他的作品仍然與之緊密相連。事實上,我之所以成為我,就是因為這一切——凡是存在于記憶中的,都是不可能被遺忘的。它是瀟湘夜雨,也是我們最親近的家人。

傍晚,吃飯了

我出去喊仍在林子里散步的老父親

夜色正一點一點地滲透

黑暗如墨汁在宣紙上蔓延

我每喊一聲,夜色就被推開推遠一點點

喊聲一停,夜色又聚集圍攏了過來

我喊父親的聲音

在林子里久久回響

又在風中如波紋般蕩漾開來

父親的應(yīng)答聲

使夜色明亮了一下

——《傍晚》

這首詩表達父子親情。通常,敘寫親情的筆墨,其重心往往著重于具體的人物形象。但這首詩的神奇之處,或者說表達方式的奇特之處在自然之中,在對樹林中一系列動靜的感知,即喊聲傳遞,以及喊聲與夜色融合過程的觀察描寫。請注意,這首詩最富想象力、暗示性與吸引力的地方就在于此。對于喊聲與應(yīng)答聲的相互傳遞與震蕩,詩人的敘述顯然是輕逸的、舒緩的,正是這種放慢的節(jié)奏,制造了懸念,增強了親情傳遞的效果,也進一步強化了主題,使親情的紐帶銘刻在了我們心中。

我一直認為,最好的詩歌邀請我們回顧歷史,回顧親情,即使是最平凡、最容易被忽視的時刻,也值得被書寫。在時間與熵的無情力量下,一首好詩就是血液,可以流回我們的身體。

在李少君的詩歌里,他注入的永遠不是知識,而是堅定的深情。在另一些關(guān)于親情的詩歌中,我也常常被其敘述細節(jié)所吸引。有一首詩叫《例行問話》,以樸實的措辭講述詩人回到湘鄉(xiāng),傾聽父母親的例行問話。在不斷重復(fù)與交替的例行程序中,在看似瑣碎無意義的對話中,一種深度的情感與孤獨也在釋放與傳遞,并且,像夏天般越來越灼熱。

在一些我所喜歡的詩歌中,《傍晚》是最令我難忘的,它的字面是輕逸的,但內(nèi)蘊是沉重的,這是一份生命中帶有重金屬質(zhì)地的檔案。正如我們所知,長久地存在于我們心靈上的引航星,可以把一個詩人放在特定的人生背景中,從而直率流露真情,直接還原真相,李少君的南方懷舊正是如此,在人詩互證中,詩人展現(xiàn)了越來越清晰與活潑的個人身影,也創(chuàng)造了確鑿無疑的具有寶石質(zhì)地的詩歌。

我并不是說,詩完全是自傳的,但必須意識到這一點,如果說一個詩人需要不停尋找與更新語言符號,那么,他首先需要呈現(xiàn)符合生活時刻的語言符號。因為符號及感知,與相應(yīng)社會的構(gòu)建是交織的,與其居住環(huán)境網(wǎng)絡(luò)是相聯(lián)系的。就像瀟湘夜雨,就像傍晚的喊聲,我們很明白這樣的符號對于詩人意味著什么,因為它們是從生活檔案、從記憶中抽取出來的。

寫作是李少君永恒的激情,我之所以如此確信,源于他的創(chuàng)作總量,迄今他已經(jīng)完成多部詩歌作品,包括《應(yīng)該對春天有所表示》《自然集》《草根集》《海天集》《云之現(xiàn)代性》《每一次的誕生都是痛苦》。它們就像一片帶有雷聲的龐大積雨云在中國詩歌的天空積累并蔓延。隨著作品被廣泛閱讀,詩人的聲譽也日益增長。

在一閃而過的世界中,一個詩人要么獨立存在,要么不成立。存在的前提是獲得難以被時間刪除的詩篇,這是一個寫作者最大的存在標志。毫無疑問,一個詩人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寫出幾首像樣的詩,并能夠像漂流瓶一樣,尋找到有幸打開和閱讀的人,從而打破人與人之間的孤立。因為我們有理由相信,人類如果有未來,就會有詩歌。在這方面,李少君的詩篇是幸運的,一些傳播甚廣的作品已經(jīng)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檢驗。

樹下,我們談起各自的理想

你說你要為山立傳,為水寫史

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寫真集

畫一幅窗口的風景畫

(間以一兩聲鳥鳴)

以及一幀家中小女的素描

當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樹下。

——《抒懷》

在李少君的作品中,自然主義的意象總是親密、清晰而寧靜,并且不僅僅如此,在《抒懷》一詩中,平凡的圖像被靈性化了,獲得了一種新的令人驚訝的心理深度。這些意象呈現(xiàn)的不只是現(xiàn)象,它們被賦予了理想的品質(zhì),表現(xiàn)為精神性的存在,從而具有價值觀與世界觀的指南針式意義。

與《抒懷》這樣的詩歌相遇是愉快的,它平靜、堅定、自信、智慧。它讓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到生活的理想定義并期待與之相遇——活在山水中,活在云的漫游中,活在鳥鳴中,活在一棵木瓜樹下,活在人性人情的溫暖以及人與自然的交互場中。

一言以蔽之,詩歌追問存在,抵抗野蠻,語言的本質(zhì)不只表達可以說與應(yīng)該說的東西,或傳達表面的事實與信息,它重在傳遞一直等待被說的東西——為當下翻譯過去的同時想象未來。

也許,這樣的詩歌可遇而不可求。但是21世紀以來,在過去的20多年里,中國詩歌一直在蛻變、在上升,創(chuàng)造力得到了極大的擴展。因為總有一些探索者,一些“等待戈多”的人,持久地站在虛無與迷茫中,直到最終為我們提供新的想象力,傳遞理想之境并創(chuàng)造終極關(guān)懷。

事實上,寫作是一件永無止境的事,需要消耗大量時間與精力,甚至是痛苦和殘酷的:通常一個詩人為了能夠獲得幾行詩,需要揉皺和丟棄一堆堆的草稿。有一個事實不必大驚小怪,互聯(lián)網(wǎng)詩歌論壇時代以來,就我所見,已經(jīng)有大量寫作者不可避免地掉線了,被淘汰出局。那些始終不退出,繼續(xù)留在中國詩歌現(xiàn)場的人,我認為是值得致敬的,因為他們有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探索精神或者說理想。李少君就是這樣一個馬拉松越野長跑手、一個輕逸有情的詩人、一個在行走中寫作的詩人、一個仰望引航星的人、一個專注于詩并取得其高度與建樹還在繼續(xù)前行的人。

美國詩人約翰·阿什貝利說,詩是一種發(fā)生的方式。顯然,李少君一直在追尋詩的發(fā)生方式。無論是他倡導(dǎo)的草根寫作,還是追隨自然、讓詩意隨著事物的存在而存在的自然詩寫,都是值得贊賞的追尋。并且,這里面有諸多我欣賞的術(shù)語和我贊同的共識。可以肯定的一個事實是,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到來,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大量底層詩人浮出水面,而在過去的20多年中,主流刊物開始向越來越多的邊緣詩人敞開大門。這一事實已經(jīng)存在很多年了,這是一個可喜的變化。李少君所倡導(dǎo)與踐行的自然詩意,也是一個可喜的變量,對于當代中國詩歌的啟示性不可否認,可以為諸多弊端提供解決方法。在今天,在困擾中國詩歌的泡沫中,一個飄散而來的巨大泡沫是口語詩。21世紀以來,詩意隨著時間流逝而陷入昏暗之中,甚至淪落為張開嘴巴的流出物,警鐘早已響起而寫作者依然在不停地筑巢。事實上這樣的寫作是不可靠的,它與紋理豐富、底蘊深厚的寫作相距甚遠。如果我們信賴詩是沉默與隱藏的藝術(shù)的話,那么自然詩意的詩寫模式具有更大的承載力和合法性??駳g于空間展示,冷靜洞察事物內(nèi)在的能量,讓自然和世界自己說話,能夠讓我們從自我的主觀表達的魔咒中解脫出來。

從本質(zhì)上說,由于審美問題上絕對標準的不穩(wěn)定性與不可維系性,我們可能無法先驗地確定一種詩的發(fā)生方式,但是,我們需要“諦聽”,并將諦聽結(jié)果傳遞給更多的人。就像在不安之夜,在暴風雪籠蓋與咆哮之中一個孩子所做的那樣。

那一夜,暴風雪像狼一樣在林子里逡巡

呼嘯聲到處肆虐

樹木紛紛倒下,無聲無息

像一部默片上演

我們鋪開白餐巾,正襟危坐

在廚房里不慌不忙地吃晚餐

而神在空中窺視

只有孩子,跑到窗戶邊去諦聽

——《暴風雪之夜》

無疑,李少君就是那個在燈火與黑夜相鄰、困境與神共存的暴風雪之夜,“跑到窗戶邊去諦聽”的孩子。

就像雪夜的無限和神秘,詩歌的無限和神秘沒有終點,帶給人的驚喜也沒有終點。它永遠是一種發(fā)生的方式。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作為21世紀中國詩歌的重要人物,出于對詩歌的摯愛,李少君一直在諦聽,從未退縮,并將諦聽轉(zhuǎn)化為輕逸之境、自然之境、時代之境、理想之境,轉(zhuǎn)化為以洞察力、感知力與想象力構(gòu)建的驚訝和美麗,轉(zhuǎn)化為生命和心靈獨特的檔案。事實上,他生動的詩篇也像自然中的江南、水流、草地、青山或者一場暴風雪一樣值得遇見和珍視。我相信,在閱讀李少君詩歌的時候,我們不僅能夠看到時空的廣闊與復(fù)雜多變,也能夠聽到一百年前美國詩人埃茲拉·龐德的驚喜聲音——美的概念就是對一個世界的傾聽與誠意的擁抱。

作者單位:浙江杭州蕭山區(qū)氣象局,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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