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三九

我們到森林建一座房子吧

我們在森林尋找一塊空地吧

最好不要砍掉任何一棵樹

不需太多空間，我們不會有多少朋友造訪

我們的朋友太陌生，太偏他們不會找上門

最好是空地高一點，不要用砂漿與磚塊

搭建我們的房子。

我們到遠(yuǎn)點的陌生地方

買些木材回來

最好是我們不認(rèn)識的人

我們再把漂亮的房子建高一些吧，最好

雨水爬不上，螞蟻繞了幾天還走不上

最好是里面能放上我們所有的東西

我們再找找，最好門前

有兩棵蘋果樹，房子能面向陽光和

看見我們親人回家的路途。剩下的

我們會用雙腳

在荊棘叢中走出一條要去的路

已是秋天

已經(jīng)是秋天了父親，但我看不見

金黃的稻子在稻田里搖晃

我們走在那些荒蕪的地，那么陌生

我們沒有見到糧食在這里生長

你應(yīng)該知道這個秋天也有荒涼之心

它能有什么辦法讓土地長出糧食

每年這個時候秋風(fēng)都會經(jīng)過這里

你應(yīng)該知道秋風(fēng)也有失望之時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回不到過去

你回不到你的青春與壯年

你也找不到曾在稻田收割稻子的人

就剩下這些了父親

剩下這片我們借來養(yǎng)活自己的土地

它在雜草下面回憶什么

它在雜草下面要說什么

就剩下這些了我的父親

饑餓時糧食不曾讓我們仰望星空

饑餓時我們只懷念大地

群山仁慈

空山從來都不寂靜，落草為寇者

不懷殺戮之心，只想借一凈土

洗清渾濁的靈魂。唯有群山仁慈

沒有在這入山途中設(shè)防，沒有

提刀攔住闖入者的秋風(fēng)，從這走過

往年如此，山中萬物都在獨自活著

它們這小小的世界，沒有太多紛爭

沒有任何一種生命，愿意死于無辜與意外

我非落草為寇的山賊

我是來自一座被四面環(huán)山困住的

城里小小的平民

夜晚與女孩

天暗了，那個背書包的小女孩還在走

她從小鎮(zhèn)的學(xué)校門口出來，穿過

那條窄巷，已經(jīng)晚了，她低著頭在走

她的身邊什么同伴也沒有

只有幾盞微弱的燈在亮。已經(jīng)很晚了

那個背書包的小女孩，就這樣穿過小巷

沒有燈光照著她要走的路，只有

排水溝里的流水聲

她低頭走著，那么晚了，她就這樣穿行

在一片空地，空曠的地上她看見自己

孤單的影子。影子那么小那么脆弱

走吧，就這樣走著

她在三條通往家的分岔路停下，抬頭觀望

最終選擇一條寬敞的道路，她說

不遠(yuǎn)的道路

有座村莊，那兒的燈會照亮她的路

那個背書包的小女孩

就這樣孤零零地向前走，穿過這座村莊

會有座架在高速路上的天橋

那些疾馳的車輛會發(fā)出燈光。走吧

再路過那片樹林里的墳地

就能伸出手指，敲響家門

獻(xiàn)詩

我的母親不再是田野上采摘鮮花的少女

但她依然是篤信神靈的膽小女人

古老的風(fēng)，再次從她蒼白的臉與枯發(fā)牽出年齡

仁慈太大了，我的母親無法從書中學(xué)到

她的幸福與不幸來自生活。蔬菜的豐滿使她

蒙受日常的恩惠與幸福

果實的疼痛教會她善良

神啊，一個膽小女人就坐在你腳下

坐在寧靜下午的曠野里，你敞開的

寬恕之門，是否全告訴她有生之年的愛與寬容

無題（一）

你有雨水一樣潔凈的靈魂與肉身嗎

原諒他在醒后的一杯水中

認(rèn)不清自己的臉。這孤獨的質(zhì)問讓他

在清晨緘默不語。原諒這副

漂泊不定的肉身

在摸爬滾打的生活里染上風(fēng)霜與塵埃

原諒不相等的靈魂與言語

在肉身加重的砝碼上失態(tài)

他說世間還有比雨水更純凈的東西

是慈悲之眼擠出的熱淚

是清晨兩片草葉相互讓出的露珠

是一個清澈的夢境

他說在明天的路途

可以沒有太陽的光芒與火熱

他說一顆不與人間為敵的心

還在路上行走

我沒有忘記

我沒有忘記我用瓦片擊傷過的一只鳥

我在某個時刻，為這個稚幼的舉動懊悔

我沒有忘記一位老人在饑餓時

給過我一塊糕點，我不知道她

去到了哪里，我沒有她的消息

我沒有忘記一雙救過我的手

我知道他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

我再沒有機會牽過那雙陌生的手

我沒有忘記一間給我們避雨的屋子

我們曾在雨前爬到屋頂換掉裂開的灰瓦

如今這屋子已經(jīng)倒塌在我們面前

我沒有忘記出生地、大塘河

與父親的臉，許多滾燙的記憶

在每天生活的日子里過濾

唯有那擊中我內(nèi)心的事物與我一同活著

雨

我們終其一生熱愛的雨，曾碎在夢的溝壑里

我們?nèi)缑倒寤ㄍα⒌念^

沾著新鮮的雨。而危險的高空

是雨輝煌一生的譜寫

雨只有在破碎前，才能看清自己

完整的模樣，一想到多年來我們在雨中跑

到最后還是沒能跑出一滴雨的叫喊

而今我們頓覺雨是逃難者，是在

閃電與雷聲的追迫下

四處逃散，我們仰望的天空，是它們此生

要往返的故鄉(xiāng)

天空，你空空的身體是雨脫去的殼

孤獨的雨水曾住滿

我父親晾曬的藍(lán)色外套

無題（二）

久居深山之人，必定在內(nèi)心制造過大海

鳥鳴是波浪聲，水珠也是大海遺留的一滴

站在山上，蔚藍(lán)的天空是倒掛的海

這清澈不止我一個獨占，白云見我

身子骨瘦小，放棄了警惕之心，飄到一邊

眾山之上，這幸福的藍(lán)已是越來越少

眾山之下，溪流走動，我下山之時

誤以為自己跨過了洶涌的寬闊之海

多少個晚上他就這樣回來

多少個晚上他就這樣回來

孤零零地穿過黑夜，他知道那條回家的小路

該怎么走，他的眼睛是一盞回家的燈

他穿過一片密林分開的小道

他的心是孤懸的月亮。他遇見

黑色的蝙蝠飛過身邊，也聽見

山鼠踩踏枯葉發(fā)出的響聲。多少個晚上他就這樣

孤零零地穿過那座橋，他看見月光

映在一條干枯的河露出的脊背上

他的脊背也是一條干枯的河流

就這樣吧，他說，再穿過那片荒野

就能看到一盞燈

他的腳沾著泥土，肩上是兩件

濕漉漉的衣物。多少個晚上他就這樣孤零零地

推開那扇門，他放學(xué)歸來的小兒子

在燈下水井邊，洗他沾滿泥漿的衣物

他喊一聲小兒子的乳名，那么幸福

他站在燈下，他的臉

是一盞黑夜里的幸福之燈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