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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訴

2024-02-28 00:00:00劉亞先
鴨綠江 2024年11期
關(guān)鍵詞:老支書英杰支書

俗話說:“清明難得晴,谷雨難得雨?!笨山衲甑那迕鞴?jié)卻是難得的好天氣,萬里晴空,無雨無風(fēng)。

滿倉叔肩上扛著一根榆木棍子,棍子的一頭兒吊著兩大捆燒紙、一串金箔和一串銀箔,另一頭兒吊著別墅、轎車、彩電、冰箱幾樣紙糊的物件。這些東西重倒是不重,可就是身前身后滴里啷當(dāng)?shù)?,走起路來邁不開大步,待挪動到墳地時,已經(jīng)是日上三竿了。

來到一座墳塋前,滿倉叔放下?lián)?,喘了喘,歇了歇,抽了一支煙?/p>

眼前這座墳,埋著他的爹和娘。

祖墳在北山上,清地那年,那幾座墳都被深埋了。十年前,還能看出一點兒影兒,現(xiàn)在,就連早年留下來的荒草界子都被人們墾出來種上大苞米了,想給祖宗們上墳,也找不準(zhǔn)地場了。

爹娘的墳,是埋在東山腰自家的責(zé)任田上的,頭幾年,這座墳也跟別人家的墳一樣,是個饅頭形的土堆,后來,兒子志本開養(yǎng)雞場掙了些錢,就買來紅磚把他爺奶的墳給碹起來了,又在外面抹了一層厚厚的水泥,還立了塊石碑,并且栽了幾棵小松樹,現(xiàn)在,小松樹已經(jīng)長到一人多高了。

滿倉叔扔掉了煙頭兒,拾起棍子繞著墳畫了一個大圓圈兒,然后抽出幾張燒紙點著了,扔到圓圈兒外邊,喊道:“沒家沒業(yè)沒兒沒女的孤魂野鬼拿去花吧,有兒有女的,找你們的孩子要去,別跟我家老爺子老太太搶錢花!”

喊完這番話,轉(zhuǎn)身回到圈兒里,打開紙捆,便一打一摞地焚燒起來。

瞬間,燒紙和紙糊的物件化成了無數(shù)只黑蝴蝶,在墳頭上下翻飛,滿倉叔也忍不住跟爹嘮叨開了:“爹呀,你是有名的田老摳呀,我二姨貶斥你說你拉屎都得拿筷子,這話兒是挺難聽的,可是你也實在太能節(jié)省了!記得你過五十歲生日那天,我娘給你煮了五個雞蛋,尋思借著過生日給你拉拉饞,誰知你竟發(fā)火了,沖著我娘吼,你這個敗家的娘們兒,一個雞蛋八分錢,五八四毛錢,夠買兩袋咸鹽啦,你會不會算賬呀!罵夠了,把那五個雞蛋摔了稀碎,爹呀,你這賬是咋算的呀!還有,我十歲那年,臘月二十幾,眼瞅著快過年了,咱們屯來了電影放映隊,在生產(chǎn)隊院子里演電影,我偷了四個凍豆包,預(yù)備看電影時啃,誰知被你發(fā)現(xiàn)了,你扒下我的棉褲,用鞋底子使勁拍我的屁股。我央求你說,爹,你扇我的嘴巴子吧,哪叫我嘴饞了,你把我的屁股拍腫了,我可怎么坐在板凳上聽課呀?我娘蒸的那簍子豆包不是留著過年吃嗎?過年時我一個豆包也不吃,光喝高粱米粥行不行?你聽我這樣哀求,你摟著我,掉下了眼淚,說,兒子,這都怪爹沒能耐呀!我說,爹,你當(dāng)了那么多年生產(chǎn)隊隊長,哪是沒能耐呀!”

紙越填越多,火也越燒越旺。滿倉叔害怕引燃野草殃及周邊的塑料大棚,趕忙用棍子掘土,壓住了火苗。

這時,他發(fā)現(xiàn)靠娘的棺材那塊兒有一個耗子洞,他便用雙手捧土來填洞,一邊填,一邊跟娘嘮起嗑兒來:“娘啊,全屯的人都佩服你最會過日子,我還記得,你為了節(jié)省柴火,把高粱茬一根一根劈開,趴在灶坑門兒那里,用手騰著燎鍋底。煙囪犯風(fēng),時常打戧,把你的頭發(fā)、眉毛燎了一回又一回。我還記得,過年時我們買不起新衣裳,你為了讓我們幾個孩子穿得好一點兒,整宿整宿不睡覺,把我們的棉襖拆了洗干凈,在大鍋上面摚上木頭棒子,把襖里襖面鋪在上面烤干了,連夜做好,過年時就當(dāng)新衣穿。油燈不夠亮,你的手指不知被針扎多少回?”

滿倉叔眼前浮現(xiàn)出娘熬夜做針線的模樣,心里隱隱作痛,話也說不下去了,就再撿起棍子,把壓下去的火苗重新挑了起來。

把帶來的所有東西都燒完之后,滿倉叔用腳蹚了蹚灰堆,確信沒有火星了,就扔下棍子,對爹娘說:“你們沒趕上好時候,過的是苦日子、窮日子?,F(xiàn)在好啦!咱家的小二樓蓋起來了,小轎車開上了,銀行存款都超百萬了,全家老小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你們啥都不用惦念啦!只管保佑兒孫平平安安就行啦!”

說到銀行存款,滿倉叔還四下瞅了瞅。說完這幾句話,他磕了三個頭,拍拍身上土,擦擦臉上灰,轉(zhuǎn)身往回走了。

走出墳地沒多遠(yuǎn),在一條田間小路上,他就遇見了叔伯侄子田志標(biāo)。志標(biāo)三步并作兩步趕到他跟前,笑道:“叔,你也來上墳啦?我看手機(jī)上說,年過七十的人不好再上墳啊?!?/p>

滿倉叔:“這個說法我也知道,可是你志本哥那兩口子讓養(yǎng)雞場給纏住了,脫不開身,我不來上墳咋整?說實在的,燒的那些東西都化成灰了,能花呀,還是能用?不過就是后人對先人的一點兒念想?!?/p>

志標(biāo)說:“對唄!念想終歸要有的,若是沒了念想,豈不是忘了祖宗?叔,我想起什么問什么,小支書高洪飛來沒來給他爹上墳?你家墳地離他爹那座墳最近,我想你準(zhǔn)能看見?!?/p>

滿倉叔說:“沒看見,這幾年都沒看見。我倒是看見你,凡是節(jié)令都不忘給你爹上墳?!?/p>

志標(biāo)說:“我那三個哥哥都不在跟前,我就代表他們了!只是我不太明白,現(xiàn)在,一到清明節(jié)國家都給放假,提倡追根溯源,緬懷先烈和先人,可這高洪飛是咋回事兒呢?”

滿倉叔看看四周沒人,低聲說:“這事兒我知道根底兒,我跟你說了,你可別對外人學(xué)。老支書不是有十塊大洋嗎?臨死時給了閨女,沒給兒媳婦,這就落了怨啦!”

志標(biāo)恍然道:“哦,這就落了怨啦?老支書把位子都讓給了他,難道還不值那十塊大洋?鬼都曉得權(quán)比錢大!”

滿倉叔說:“誰說不是呢?還有一宗,我一個到歲數(shù)的人不好說那話?!?/p>

志標(biāo)說:“我知道,小支書是有名的妻管嚴(yán)。別看他在外面牛哄哄的,在他媳婦面前,就像鼠避貓。”

滿倉叔說:“這一點他可不如老支書了。老支書當(dāng)權(quán)那會兒,工作上的事,他老伴兒一個字都不敢摻言。有一回老支書把救濟(jì)糧都發(fā)給了群眾,自己家一粒也沒留,他老伴兒埋怨他,老支書當(dāng)時就惱了,硬邦邦地扔給她一句話——我這個支書不當(dāng)了,你來當(dāng)!可惜呀,到后來,兒子當(dāng)了支書,毀了他一世英名?!?/p>

志標(biāo)說:“有句老話說得好,再英豪的人都能毀在兒女手里,還不怨他那兒媳往死了作鬧。說起來,小支書也不是天生就怕媳婦,叔,你不一定知道,他有小辮子攥到他媳婦手心呢,他去那個地方找那路人干那種事兒,招上了那類病,把媳婦傳染上了,他媳婦……”

滿倉叔截住他話頭,啐了一口道:“別說他那爛事兒,怪燙舌頭的。說說你娘吧,你娘還起不來炕嗎?”

志標(biāo)說:“我娘若能起來炕就好了,何苦把我拴到家里頭?你看我們哥兒四個,大哥在沈陽做買賣,二哥在上海務(wù)工,三哥在縣城開汽車修理鋪,就我,狗屁都不是!”

滿倉叔說:“可別這么說,叔知道,你也是個能人,可是,為了照顧你娘,就只能兩頭顧一頭啦!”

說著嘮著,倆人不知不覺就到了村口。志標(biāo)掏出手機(jī),掃了一眼,驚呼道:“哎呀,到了給我娘針灸時間了,大夫可能都來我家了,我得趕快回去了,叔,你自己慢慢往回遛達(dá)吧!”

說罷,志標(biāo)一溜煙兒跑了。

滿倉叔緩緩前行。小屯倚山而建,上下兩趟街,一色磚瓦房,中間隔著一條平展展的水泥路,路邊修了綠化帶。滿倉叔不由心生感慨起來,老支書啊老支書,你領(lǐng)著咱們那幫老伙伴干了大半輩子,也沒干出啥名堂,你看現(xiàn)在……想到這里,他下意識地向老支書家瞄了瞄,就見老支書的老伴兒正站在大門口東張西望。

滿倉叔急步走到老太太跟前,問道:“老嫂子啊,在這兒瞅啥呢?”

老太太說:“我瞅瞅洪飛那個王八犢子去沒去給他爹上墳?!?/p>

滿倉叔說:“我去上墳這一去一回都沒碰見他,想必是村里的事兒太忙了,沒抽出工夫來。”滿倉叔人雖老實,心不糊涂,人家畢竟是娘兒倆,疏不間親,咱可不能在老太太面前添油撥燈。

老太太說:“我說大兄弟呀,你可別替他遮啦!他都好幾年沒給他爹上墳啦。埋進(jìn)土里的他不管也就算了,我這個大活人他看都不來看一眼……我這兒子呀,算白養(yǎng)活了!”

滿倉叔一時不知怎樣安慰老嫂子,就借口說忙著去栽土豆子,跟老嫂子道別了。

滿倉叔繼續(xù)前行,心里又替老嫂子不平起來,就這么個干巴老太太,能吃多少?能穿多少?咋就忍心讓她一個孤老婆子一個人過活?這可真是說啥有啥:公雞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

滿倉叔家和小支書家不是左鄰右居,而是上下鄰居。滿倉叔住在上趟街,小支書家住在下趟街,滿倉叔家的前門正對著小支書家的后門,中間只隔著那條水泥路。

這兩戶人家是小二樓對著小二樓,兩家人不說雞犬之聲相聞,就連吵架的聲兒、炒菜的味道都聽得見聞得到,若不然,怎么能熟知那十塊大洋的事呢?不僅如此,滿倉叔的左鄰右舍都已經(jīng)搬進(jìn)城里去了,小支書的左右鄰居似乎是因為小支書的媳婦把個官太太架子擺得十足,所以都敬而遠(yuǎn)之。

滿倉叔走到自家大門口時,一眼就看見小支書的兒子洋洋正蹲在路邊的綠化帶里尿尿。滿倉叔嘿嘿一樂,自言自語:“這孩子,淘氣都淘出花來啦?!?/p>

在洋洋身邊,趴著他家的大狗黑貝。黑貝剛買回來時兇得像狼,經(jīng)過這六七年的馴化,現(xiàn)在乖似綿羊。此時,洋洋正拿著一根木棍在胡亂攪那尿窩窩,黑貝將下巴搭在并攏一起兩只前爪上,瞇眼伸舌,一副半睡不睡的樣子。洋洋一邊捅著尿窩,一邊唱著一支不知從哪學(xué)來的兒歌:“一個小孩兒不要臉,趿拉破鞋上緬甸。人家拿槍他拿棍兒,人家拉屎他聞味兒?!?/p>

耳聞洋洋這南腔北調(diào)的一頓亂喊,黑貝睜開了眼睛,緊緊鼻子,縮回舌頭,沖著洋洋叫了好幾聲。洋洋扭頭瞪了黑貝一眼,呵斥道:“你有意見了嗎?你天天吃狗糧,還跟著我吃面包喝牛奶,我媽包肉餡兒餃子都給你盛一碗,你敢對我有意見?”說著,拿起木棍就去捅黑貝的眼珠子。

黑貝在小支書家一貫受寵,哪受得了這般屈辱,只見它“嗷”的一聲就躥起身來,后退兩步,狂吠三聲,拉開進(jìn)攻架勢。

洋洋也不甘示弱,“嗖”地舉起木棍,咬緊下唇,瞪圓眼睛。眼看一場沖突就要發(fā)生,滿倉叔大喝一聲,一個箭步就跳到了洋洋與黑貝之間。就在此刻,黑貝已經(jīng)撲了過來,就聽“咔哧”一聲,滿倉叔的大腿肚子就被掏出一個雞蛋黃大的血窟窿。

黑貝一見惹了禍,夾著尾巴逃跑了。滿倉叔跌坐地上,用手捂住傷口,嘴里“咝咝”地吸著涼氣。洋洋見狀,扔掉木棍,雙手捂著兩眼,使勁哭喊起來。

哭喊聲引來了小支書的媳婦付英杰和小支書高洪飛,同時也引來了滿倉嬸。

只見付英杰怒氣沖沖地跑到洋洋跟前,顫聲道:“咋的啦寶貝兒?誰招你啦?媽去揍他!”洋洋嗚嗚咽咽地將事情經(jīng)過簡述一遍,這時,付英杰才注意到坐在地上的滿倉叔。

她背起洋洋,轉(zhuǎn)回身來問滿倉叔:“大叔你怎么樣?要不要緊?若是不要緊,我背孩子回屋啦,這孩子肯定得被狗嚇著,我得趕快給他弄點兒壓驚藥吃?!?/p>

滿倉叔搖搖頭說!“沒事,不用管我,顧孩子要緊!”

小支書洪飛湊到滿倉叔身邊,彎下腰,撫著滿倉叔的肩頭說:“叔,很疼吧?要不要我扶你去衛(wèi)生所包扎一下?”滿倉叔說:“不用,不用,小時候也讓狗給咬過,抹點兒煙袋油子就好啦!”

小支書笑道:“如今人們都抽過濾嘴啦,上哪兒討弄煙袋油子去?”

滿倉叔:“我家老太太那根大煙袋還留著呢,原本想留個念想,沒承想到這會兒還派上用場。”滿倉嬸說:“這根大煙袋都閑置兩三年了,只怕那煙袋油子都干巴了?!睗M倉叔說:“那怕啥?把那煙袋油子想法子摳出來,用香油一和就能抹!”

小支書笑著,拍拍滿倉叔的肩膀說:“大叔,既然你那么信得過煙袋油子,也不妨抹抹試試,若是有啥事兒,再打發(fā)人到村委會去找我,好吧?”

滿倉叔掙扎著站起身來,嗔怪道:“你這小子,說啥呢?別說不會有啥事,就是真的有啥事,我也不會給你去添麻煩,想當(dāng)年,那救濟(jì)糧、救濟(jì)款呀,你爹老支書可沒少照顧我。再者說,我家現(xiàn)在能開上那么大的養(yǎng)雞場,還不多虧你跟土管所的頭頭整明白了,才批給我們那么大一塊地方?這些事兒,叔心里頭全記著呢,你忙你的去,不用管我?!?/p>

滿倉嬸見小支書頭也不回地走了,噘著嘴說:“這個洪飛也真不懂事,你叫他走,他拔腿就走了,總應(yīng)該把你扶進(jìn)屋里去吧?我就不信,他能忙得雁不下蛋。”

滿倉叔說:“你知道個啥?他一天忙得腳打后腦勺子。你這個碎嘴子,凈嘮叨些沒用的,快去找根棍子給我拄著,你又扶不動我!哎喲!疼死我啦!”

滿倉叔的腿傷,一連抹了三天煙袋油子也不見好,卻見那個血窟窿中間泛白,四周發(fā)紅,而且覺得傷口里面“咕咚咕咚”地跳著疼。

滿倉嬸懷疑怕是跳膿疼,要打電話叫兒子回來。

滿倉叔一口八個不行,還吹胡子瞪眼地說:“狗嘴臭,咬到誰都保不準(zhǔn)會發(fā)炎,你給我買一瓶頭孢吃吃,買一袋消炎粉上上,就好啦!你把兒子叫回來,他是能替我腫,還是能替我疼?”

滿倉嬸說:“我知道你是疼得心焦,我不想跟你吵。你不讓找兒子我就不找兒子,可我總得找前院那兩口子說一聲吧?你是為了護(hù)住他們的孩子,才被他家的狗給咬傷的,這都三天啦,他們兩個人誰都不過來瞧一眼。”

滿倉叔說:“瞧一眼能咋的?你缺那三包果子兩包糖呀?”

滿倉嬸說:“我啥都不缺,就缺他們一句話,一句領(lǐng)情的話!”

滿倉叔說:“一句話兩句話又能咋的?能當(dāng)飯吃呀,想當(dāng)年——”

滿倉嬸截斷他的話頭:“你別一張嘴兒就說想當(dāng)年想當(dāng)年的,你光記著人家?guī)瓦^你,咋不記著你幫人家?多少年啦?他家扒炕、抹墻、起廁所、掏豬圈、捅煙囪、搭雞窩,啥埋汰活兒累活兒你沒給他家干?再說包產(chǎn)到戶之后,家家都單干了,你都寧可扔下自家的活兒不干,去幫他家噴農(nóng)藥、追化肥、掰苞米、裝倉子,這么多年啦,你幫他家的還少嗎?”

滿倉叔感嘆道:“照實說,幫是沒少幫,可咱幫人家的都是小忙,人家?guī)驮鄣亩际谴竺?,咱一個老莊稼人,又不缺力氣!”

滿倉嬸說:“行啦,你是常有理,我裝啞巴吧!”

到了第四天,滿倉叔忽然覺得特別冷,身上蓋了一床被子,又壓上一床被子,渾身還是像篩糠似的抖個不停。

這回,滿倉嬸可不聽倔老頭子的了,一個電話打到了養(yǎng)雞場。

立本馬上趕了回來,把老父親拉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

醫(yī)生說是因為傷口感染引起高燒,決定立即輸液。

一連打了四天抗生素,高燒倒是退了些,可傷口發(fā)生潰爛,開始流膿了。醫(yī)生建議去大醫(yī)院治療。

滿倉叔很快住進(jìn)了縣醫(yī)院。醫(yī)生切除了腐肉,深度清洗了傷口,塞進(jìn)了藥捻,打消炎針,服消炎藥。

這樣又治了七天,各種癥狀才略有好轉(zhuǎn)。

這期間,鄉(xiāng)親們?nèi)齻€一伙、五個一群的,紛紛來醫(yī)院探望滿倉叔,連光棍二賴子都來過了,小支書那兩口子卻不見人影兒。

其實,小支書高洪飛真的是太忙了,忙著趕寫一篇鄉(xiāng)政府布置下來的《親民愛民為民,做人民群眾的好公仆》的演講稿。

高洪飛心里清楚,要想演講得生動形象,有感召力,光講官話、套話、漂亮話是不成的,必須有典型事例做支撐,才不會蒼白無力??墒牵巯履芘e出的實例除了借給二賴子兩萬元錢扣塑料大棚之外,再也想不出什么實際事兒來。眼看再過兩天就到開會時間了,演講稿還沒弄出個眉目來,情急之下,小支書猛然想起在中心校當(dāng)教導(dǎo)主任的表哥徐輝,便連夜驅(qū)車趕往中心校所在地,敲開了表哥家的房門。

當(dāng)高洪飛說明來意之后,徐輝嚴(yán)肅地說:“這個忙,我?guī)筒簧?,我不想幫,也不能幫!上面一再要求我們要求真?wù)實。你不要以為練就了嘴上、墻上、臺上的功夫,群眾就會買你的賬。你是真心實意地親民愛民為民,還是打自己的小算盤,為個人撈好處,老百姓心中都一桿秤,遠(yuǎn)的咱先不說,就說你對滿倉叔為你的孩子受傷的事兒不理不睬,對你老媽不聞不問,這已經(jīng)在群眾中造成了很不好的影響?!?/p>

高洪飛紅著臉走出表哥家,一路上他又是懊惱,又是后悔。早知他是一本正,就不該來碰這根釘!可是,當(dāng)想到表哥說他已經(jīng)在群眾中造成很不好的影響這句話時,就覺得心被什么一下子提了起來。

他想,還是先把那演講稿的事放下,考慮考慮如何亡羊補(bǔ)牢吧!

高洪飛回到家,沒把表哥徐輝說的那段話講給老婆聽,怕的是她會出去罵街,而是委婉地說:“我這些日子光顧著寫演講稿了,竟然把滿倉叔住院這件事給忽略了。仔細(xì)想想,人家是為了護(hù)著咱的兒子,又是被咱家的大狗給咬傷的,咱倆就這么不聞不問、不理不睬的,這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付英杰瞪了他一眼道:“近人情?我呸!你給他家批了那么大的一塊地場,他們養(yǎng)了那么多的肉食雞,掙到手里那么多的錢,按說回報給咱們十萬二十萬都不算多!”

高洪飛說:“這是兩碼事,別的都不說,就是單單按照法律規(guī)定,狗若咬傷了人,狗的主人也該負(fù)責(zé)的?!?/p>

付英杰撇了撇嘴說:“負(fù)責(zé)?你的責(zé)多了去啦!你負(fù)得過來嗎?先別說旁人,就說我,你把我禍害成這樣,你負(fù)啥責(zé)啦?”

高洪飛說:“你別動不動就往那上扯!你別忘了,咱倆是親兩口子,我丟了,你也撿不著!你天天除了化妝,就是買東西,從來不關(guān)心群眾對我有啥意見,不顧及我在群眾中有啥影響?!?/p>

付英杰冷笑道:“呀!這會兒你顧及群眾影響啦?你去城里找那個小鳳仙,咋就忘了群眾影響啦?”

付英杰投過來的重型炮彈正好砸在高洪飛的腦門上,他再也忍不住了,氣急敗壞地吼道:“你別揪住小辮子不放,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總這樣不依不饒,咱倆就離婚!”

付英杰嫁給高洪飛已經(jīng)八年了,從未見丈夫發(fā)這么大的火。她愣怔了一下,馬上換上笑臉說:“是我不對,是我不好,是我心胸狹窄,不能容人。老公,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咱倆窩里反,這不是找蚰蜒鉆耳朵嗎?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消除這件事在群眾中的影響?!?/p>

高洪飛沮喪地說:“我聽說影響已經(jīng)造成了,怎么能消除?”

付英杰說:“人嘴兩張皮,咋說咋有理。你寫你的演講稿去,別的事兒,我來管!”

高洪飛一向信任付英杰的能力,緩緩點點頭。

第二天,就有一套說辭在村里村外傳揚(yáng)開了。一是小洋洋和大黑貝是同年同月來到小支書家的,在這六年多時間里,孩子與狗一直友好相處,孩子從不招狗,狗亦從不惹孩子,這回啊,肯定是滿倉叔招惹了狗,狗才咬了他;二是說狗咬傷了滿倉叔,只是他家的一面之詞,并無其他人在場,即便洋洋能把事情原委講清楚,一個小孩子的話,亦不足憑信。

這樣的話,細(xì)細(xì)想來,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于是,先前對滿倉叔同情的人們,態(tài)度都轉(zhuǎn)變了。有人說,滿倉叔這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還有人說,滿倉叔招惹了黑貝,這是自找苦吃;更有人說,自找苦吃的滿倉叔是不是想訛人家高洪飛啊。

志標(biāo)聽到這些傳言,氣得暴跳如雷,騎上摩托車,一路狂奔來到了縣醫(yī)院,把這些話原原本本說給了志本。

志本一聽,肺都快氣炸了。本來,一家老小根本都沒想對小支書家提出任何意見和要求,他們竟這樣黑白顛倒,不講良心,實在是太過分啦!

哥兒倆一商量,就去了為民律師事務(wù)所,不多時,一紙訴狀就呈交到了縣人民法院。

訴求只有一條:澄清滿倉叔是為保護(hù)小支書兒子而被他家大狗咬傷,還是滿倉叔故意惹狗自討苦吃。至于民事訴訟附帶賠償一項,只要一元錢。

面對這樣的訴求,律師非常不解,一再問:“你們確認(rèn)只要一元賠償嗎?”

哥兒倆異口同聲:“對,要的是這個理兒!”

當(dāng)志本和志標(biāo)把這個決定告訴滿倉叔時,滿倉叔躺在病床上,久久沒有說話。他緊閉雙眼,沒有肯定,但是也沒有否定,沉默許久,才輕聲重復(fù)著哥兒倆的一句話:要的就是個理兒!

就在馬上要交上訴狀的時候,突然有消息傳來:縣里派人去鄉(xiāng)里調(diào)查高洪飛了。

這時,小小村莊一片嘩然,人們紛紛議論,這回堰流水肯定會勾起老冰排,這下小河溝里要翻船啦!

只是,據(jù)說調(diào)查的內(nèi)容似乎與滿倉叔的腿傷無關(guān)。

這時,滿倉叔已經(jīng)能下床活動了,說話的中氣也足了。他對志本和志標(biāo)哥兒倆說:“如果調(diào)查的內(nèi)容是高洪飛腐敗的事情,咱們就不起訴了吧?!?/p>

志本說:“爸啊,多好的時機(jī)啊,宜將剩勇追窮寇??!”

志標(biāo)說:“叔啊,咱們正好痛打落水狗啊!”

滿倉叔搖搖頭:“他出事,是他遭報應(yīng)!這個時候,咱們再起訴,這不是讓人說咱乘人之危嗎?”

志本說:“那咱真的不起訴了?”

“等調(diào)查的事完了,咱們再起訴也不遲?!睗M倉叔說,“咱還得要這個理兒!”

這一天,是清明時節(jié)的最后一天,然后就是谷雨了。

作者簡介gt;gt;gt;gt;

劉亞先,有小說與散文作品見于《作家》《新文化報》等報刊?,F(xiàn)居吉林德惠。

[責(zé)任編輯 劉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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