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松年
縣里有一所二流高中,每月有五六個學(xué)生因打架被送進派出所。在這所凋敝的學(xué)校里,卻有一個立志成為作家的人,我們管他叫二哥。二哥讓我們寫作,聯(lián)系雜志社,掙稿費。多年以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背后藏著一個謊言。
追夢:“醉茗軒”深藏愛情
我和二哥是高中同學(xué)。那時縣城有兩所高中:第一中學(xué),重點高中,每年有五六個人上清華北大;實驗中學(xué),普通高中,每月要有五六個人進局子。
我和二哥都中考失利,去實驗中學(xué)繼續(xù)學(xué)業(yè)。二哥有情懷,逢人便談理想。那個時代緩慢,沒手機,沒移動網(wǎng)絡(luò)。我們唯一的樂趣是聽二哥講理想,二哥想成為作家,其他人想成為二哥,女孩喜歡二哥那樣的人,有思想,有主見。
二哥在高一下學(xué)期帶領(lǐng)我和超子等一票人,成立了一個叫醉茗軒的文學(xué)組織。我不懂為何要起這奇怪的名字,但沒問,那時年紀小,覺得懂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超子不一樣,他問二哥,醉茗軒為何叫醉茗軒。二哥不遮掩,大方說:“我喜歡的一個姑娘叫王茗軒?!弊尪绯磷淼墓媚铮堑糜卸嗪每窗??我們都很想見見,不過超子他們沒福分,只有我見過。
有一回,二哥攛掇我逃課去一中,說去見王茗軒。我翻出圍墻,二哥先去商店買零食、水果和牛奶,二哥叫上我是為了多個人幫忙提東西。
我左手提著一箱牛奶,右手提著一袋水果。二哥還嫌少:“攢了幾個月才夠買這么點東西?!?/p>
“這還不夠啊,王茗軒是長了個牛胃?。俊?/p>
“懂啥啊你。”二哥拍一下我的腦袋,“愛一個人的時候,給她再多東西都覺得少?!?/p>
二哥快步走在前頭,我走不快,被他嫌棄了。
“一中的門衛(wèi)真能讓咱們進去嗎?”我趕上去。
“放心吧,肯定能進去?!倍缯f。
二哥一再聲稱自己是王茗軒的表哥,一中門衛(wèi)大爺也沒讓我們進去?!暗鶍寔砹硕歼M不去?!贝鬆斈闷痣娫掃厯芴栠呎f,“重點中學(xué),軍事化管理。”隨即朝高一年級辦公室去電話,說有人找王茗軒。
十分鐘后,王茗軒出來了。她有一頭短發(fā),在那時短發(fā)是好學(xué)生的象征。她皮膚黑,眼神呆滯,不像能讓人沉醉的樣子。她和二哥隔著一道鐵門說話。
王茗軒有點驚訝:“你怎么來了?”
二哥笑了笑,小聲說:“想你了?!?/p>
王茗軒說:“你快走吧,我們還上著課呢?!?/p>
二哥把手里的東西提高:“給你買的……”
“我不要?!蓖踯庌D(zhuǎn)頭離開了。
二哥領(lǐng)著我折回學(xué)校,途中一句話沒說。下午,二哥喝了一整箱牛奶,在自習(xí)課吐了。
旁邊女同學(xué)大喊起來:“老師,張海濤吐白沫了。”于是,二哥被當作食物中毒患者送往醫(yī)務(wù)室。
二哥在醫(yī)務(wù)室把牛奶吐光以后,回到宿舍沉默地躺了一宿,第二天便恢復(fù)精神,繼續(xù)籌備醉茗軒。
醉若軒起初沒有實質(zhì)的東西,只不過是一群人聚到二哥宿舍聊天。二哥作為主持人,讓我們講些故事,而后他又作為評論家,對故事進行評論。
我們懵懵懂懂參與進來,講故事是虛的,覬覦二哥櫥柜里的兩箱罐啤才是真。
這年冬天,二哥告訴我,著名作家韓寒出了一本雜志叫做《獨唱團》。二哥喜歡韓寒,他成為作家的理想變得更加具象——成為韓寒那樣的作家。
在那個閉塞地方,二哥看到《獨唱團》時,《獨唱團》已經(jīng)解散很久??蛇@并不耽誤二哥要朝著韓寒使勁兒。
于是,二哥把醉茗軒更名為合唱團,他任團長,超子任書記,還有組織委員、勞動委員。之后大家開始寫作,我們一人一周寫兩篇文章。那時所寫的多是感情事。那些短小淺薄的文稿,由二哥批改潤色,匯總。
兩個月后,二哥攢了一些手稿,召集我們開會。他決定把文稿全部投給西北一家頗有名氣的雜志社。
夢碎:文學(xué)青年敗走天涯
“一共二十篇,估計可以過十篇。等到時候稿費打回來,我們就自己印刷《合唱團》這本雜志?!?/p>
我們激動地將文稿裝進信封,爬過圍墻,跑了三條街才找到一個中國郵政的綠色大郵筒。
隨后就是焦急等待。二哥淡定自若,他拍著胸脯告訴我們,等著未來到來就行。
一個月后,未來沒有來,稿件石沉大海了。二哥從家里偷了部手機,要給雜志社打電話。
“你怎么和他們說?”我問他。
“當然是問收沒收到稿件?!?/p>
“他們說沒收到呢?”
“那我就去找郵局,讓郵局賠錢辦雜志?!?/p>
“當時不是說用稿費嗎?”
“一樣,也是因為稿子掙的錢。”
“雜志社要是說收到了不錄用呢?”
“不可能,我覺得你那篇《落夏》肯定可以?!彼敽锰柎a把手機遞過來,“你來打吧?!?/p>
“你打吧,你是團長。”我說。
二哥拍拍我:“對,我是團長,我是咱們最后的牌面,所以你先打?!?/p>
我覺得有道理,就摁下?lián)芴栨I,電話響了幾聲后被對方掛斷。反復(fù)試了幾次,同樣的結(jié)果。
二哥點了支煙,坐在臺階上,沉默地抽了起來。
“哪里來的煙?”我問道。
“小賣部買的,專門為這時候準備的?!倍缥艘豢?,嗆了。
“你也別太難過了,說不定人家正在開會?!?/p>
我們不再提及稿件稿費,深夜聚會仍舊舉行,但二哥越來越沉默。從前,他喜歡站在臺燈散射出的光束中心,現(xiàn)在他和我們一樣,坐在陰影里。
有一天,超子站到二哥以往的位置,揮手說道:“總不能因為沒人欣賞就不再寫了吧?”
二哥起身,說:“我們接著寫,我們接著寫,總會有結(jié)果的,相信我?!?/p>
我們又寫了很多文章,都沒有回響。我曾背著大家用公共電話打給雜志社,仍舊是拒接。我感到好像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東西,我們永遠也摸不到。
次年夏天,二哥突然休學(xué),甚至沒人知道他何時離開。找班主任問情況,他說那是二哥的私事。
一個月后,二哥給宿管打來電話,找我和超子。
“合唱團一定別倒下,你們接著寫,我認識了一個主編,剛剛一起吃完飯。他看了咱們之前的文章,他告訴我只要咱們給他投稿就能過?!?/p>
“西北那家雜志社嗎?”我很興奮。
“不是,咱不給他們?!倍缯f。
“對,不給他們,別便宜他們?!背诱f。
“你們寫好了就把文章統(tǒng)一郵寄到這個地址?!倍缯f了一串省外的地址。
我們認真記下地址,他就匆忙跟我們道了別。
一個月后我們收到稿費四百元,過了四篇稿子。
又過幾天,二哥來電話,告訴我們只管投稿就成,其余的交給他。從那以后,二哥再也沒來過電話,我們當時忘了記下那個號碼,沒法聯(lián)系上他。
我們也不知二哥家住哪里。從班主任那里打聽到一個地址,發(fā)現(xiàn)是租的房子,已經(jīng)退租了。
“二哥出息了,家里人都去享福了?!贝蠹叶歼@么想的。
我們按月寫稿、領(lǐng)稿費,把錢攢了起來。
我們總是懷念二哥,一談起二哥,超子就說:“他有文采有人脈,肯定過得很好,我們要看清現(xiàn)實,好好考大學(xué)?!?/p>
我想也是,因為二哥沒再回來過,但凡在外過得好的人,都不會回到這個小縣城,這個破學(xué)校。
高中畢業(yè),我們打算用攢下的幾千塊組織一次旅行,但不知道去哪里。大家爭論不休的時候,我提出可以去找二哥,我們有二哥的地址。沒人采納這個建議,因為二哥的地址在南方,實在遠得很,錢不夠。他們便繼續(xù)爭論是去北京,還是去秦皇島。
最后是去的秦皇島,我們看了海。大家很高興,我也很高興。我站在海邊,想到二哥可能已經(jīng)成了韓寒,至少在“不上學(xué)”這一點上,他和韓寒一樣。
上大學(xué)以后,我好幾次想循著那個地址去找找二哥,又怕二哥已經(jīng)搬走,去了撲空。于是先往那個地址寄些信件,結(jié)果都無人簽收,退回。
我很想見見二哥,想告訴二哥,我遠遠比不上他,所以只能去上大學(xué)了。
再次見到二哥,是在我大四結(jié)束時。
超子來電說:“我在縣里看到二哥了,沒敢認?!?/p>
我笑了笑:“二哥的排場太大,嚇到你了?”
“不敢認,我?guī)е笥?,他推三輪車烤玉米?!?/p>
“烤玉米?”我不敢相信,“二哥不干文學(xué)了?”
超子嘆了口氣,說:“落魄了吧,啥年代了,文學(xué)還有啥用啊?還得是公務(wù)員……”
“二哥在哪兒擺攤?”我問他。
“商業(yè)街旁的小胡同里,你要找他去?。课揖筒蝗チ?,明天要陪一個大人物吃飯,為以后鋪鋪路?!背油A艘幌拢皠e跟二哥說是我說的啊。”
“嗯,我不會跟他說你忘恩負義,也不說你見著他都沒打個招呼。”我笑了笑。
次日晚上,我坐車回到縣城,奔去商業(yè)街。
我在胡同口看到了二哥,他頭發(fā)凌亂,戴一副手心烏黑、手背發(fā)白的手套,低頭往爐子里倒木炭。他臉型瘦削,才二十出頭的人,皺紋已經(jīng)爬了上去。
“二……”
“兩個?”二哥抬起頭,看我一眼,愣了下來,“這不是夢吧?!彼莺萆攘俗约阂欢猓痔讚糁杏夷?,右臉立即沾滿煤灰,騰起一團黑色煙霧。
“二哥,我……”
“晚上可得好好喝點啊。”二哥開始熄爐子,收拾東西,“怎么找到的?”
“路過,看著像你。”我說。
“走?!倍缤浦嚬者M胡同,“還在寫嗎?”
“不怎么寫了?!蔽艺f。
我跟著二哥拐來拐去,走了很遠走進一個破舊院子。二哥把車停好,拉住手剎,把玉米一一收拾規(guī)整到屋子里。里面很亂,想必一個人住,廚房、臥室,混亂不堪,隨便一間都可作為雜貨間來理解。
“畢業(yè)出去玩了嗎?”二哥一邊忙活一邊問。
“去了,北戴河,吃了頓海鮮,但有點過敏。”
二哥收拾完畢,站起身來:“走,喝酒去?!?/p>
我們出了院子,二哥關(guān)上那扇破敗的木門,又帶著我在胡同里穿行。這是縣城邊緣,沒有路燈,入夜以后眼前是一片黑暗。
“真遠啊。”我肚子有點餓了。
我們轉(zhuǎn)入主路,向南走了幾百米,到一個攤上。
二哥找了張空桌坐下來,朝店里喊道:“點菜?!?/p>
一個扎著馬尾的姑娘走了出來。
“吃啥直接點?!倍绨巡藛芜f給了我。
“都行。”
“那隨便做吧,對了,不要海鮮。”
“嗯,酒呢?”姑娘問。
“一件燕京,冰鎮(zhèn)的?!倍甾D(zhuǎn)頭看著我,“這里唯一的好處就是不用選,不想選就不必選?!?/p>
“不想選就不必選,所有的事兒都這樣就好了?!?/p>
酒上來了,二哥打開一瓶,說:“怎么不寫了?”
“準備找工作了?!蔽叶似鸨?,“你還寫嗎?”
二哥跟我碰了一下杯:“也不寫了?!?/p>
“有思路有想法,還有個主編朋友,可惜了?!?/p>
二哥沒回復(fù),一個勁喝酒。一輛貨車呼嘯而過,熱烈的燈光打在二哥的身上。我看著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五年前有合唱團,還有王茗軒。
“你跟王茗軒后來咋樣了,她上北大了嗎?”
“沒上北大,上的是天大?!倍缧χf。
我說:“天津也不遠,坐汽車才幾個小時。”
二哥搖搖頭:“咱們跟天津距離不遠,就算遠了,走路也能到。但人和人一旦有距離,哪怕只有一擦肩一指節(jié),就算坐上飛機火箭也是到不了的?!?/p>
我心下知道他跟王茗軒沒成,就岔開話題:“你現(xiàn)在的工作還行?”
二哥先是一愣,然后說:“一天能掙一百塊錢,一個玉米賣五塊,成本嘛,自己種的。冬天就去燒烤店打工,我烤東西有一手?!?/p>
這天晚上,我再次見識到二哥嘔吐,上一次是喝奶,這次是喝酒。
真相:生活殘酷善良為底
我扶著二哥,二哥扶著墻,他走幾步吐一回。盡管如此,他還能想起回程的路,指揮我怎么走。
二哥應(yīng)該經(jīng)常買醉,所以才能這樣順利地在醉中回家?;氐蕉缂业臅r候已然凌晨一點,二哥嘟嘟囔囔說著什么。我把他扶到床上,脫了鞋,蓋了毛巾被。隨后找個馬扎,我坐了下來,點著煙。
二哥安靜睡了一會兒,忽然醒了,他說:“難受?!?/p>
“喝點水?”我起身找暖壺。
“想吐?!闭f著,他再次吐了出來。
我趕忙找盆子放在下面:“吐出來就舒服了?!蔽易诖策?,拍打著他的后背,然后把水遞了過去。
“喝不下,找點紙,櫥子,黃色的那個?!?/p>
昏黃的燈光,把屋內(nèi)的每個物件都映照成黃色。我放下杯子,轉(zhuǎn)頭拉開了櫥柜門,一大堆紙張和雜物紛紛墜了下來,還有卷紙滾到地上散落開來。
我把那些卷紙重新歸攏起來,偶然看到地上有一張方格信紙上寫著“落夏”字樣。底下還有更多方格紙,我攤開看,全是高中時寫的手稿。
“二哥,給你紙?!蔽医o二哥遞去一卷衛(wèi)生紙,“那些稿子你沒寄出去?”
“啥稿子?”二哥撕下一點紙擦擦嘴,“哦,稿子,寄了寄了,那些是原稿,我寄的都是手抄版,幸好把原稿留出來了,不然就石沉大海啥都沒有了?!?/p>
“你那時候說你認識了個主編,沒這事兒?”
“嗯?!?/p>
“稿費呢?”
二哥點上一根煙:“以前的事,還說這個干啥?!?/p>
其實我已經(jīng)有答案,又問他:“你哪兒來的錢?”
二哥說:“上哪兒不能一個月掙個千八百的?!?/p>
“你干這些事兒圖什么呢?”
“哪些事兒?”二哥抽了一口煙。
“合唱團,給我們發(fā)稿費?!蔽艺f。
二哥笑了笑,說:“那時不是以為王茗軒能上北大嗎?我想配得上她,不也得上個名校嗎?可我學(xué)習(xí)不好。學(xué)習(xí)不好不要緊,我不是會寫作嗎,就試試唄,有人靠寫作保送北大,憑什么我不行呢?”
“所以你模仿韓寒不上學(xué)?可他沒保送北大啊?!蔽艺f。
二哥說:“休學(xué)跟這個沒關(guān)系,那是我爹得肝癌了,做手術(shù)把家里掏得底兒掉,我得掙錢養(yǎng)家。”
我趕緊問他:“咱叔現(xiàn)在咋樣?”
“2017年的時候沒了?!倍缦肓讼耄澳悄晡疫€去了一趟天大,跟王茗軒見過一面?!?/p>
“她挺好的?”
二哥笑了笑,說:“挺好的,她跟她男朋友請我吃飯,說我是她表哥?!?/p>
“那你給我們發(fā)稿費是干啥?”
“你們條件比我好,說不定你們堅持下去,能出來一兩個,那不也是好事兒嗎?”二哥看著我,“我以為你能寫出名堂?!?/p>
“對不起你,我沒寫出名堂。”我鼻子有點酸。
“說這干啥,睡覺睡覺。”二哥把煙頭捻滅,“旁邊那個房里還有床,你去那兒睡吧?!?/p>
二哥很快打起鼾來。我隔著紗窗,看見天際線有些發(fā)白。我走進里屋,躺了下來,沉沉睡去……
“喂,吃飯,十二點了?!?/p>
我睜開眼,看見二哥笑著,拎著牛奶和油條。
“耽誤你出攤了嗎?”我問他。
“不耽誤,下午帶你去實驗中學(xué)那邊擺攤。”
“城管不查?”
“沒事,我認識的,隨便擺。”二哥站起身。
下午五點,我們準時出攤,二哥推著車,我拿著馬扎,往實驗中學(xué)走去。
到了學(xué)校附近,二哥停下車子,點燃爐子,邊扇扇子邊叫賣:“來,賣玉米嘍?!?/p>
我看看二哥的背影,又朝學(xué)校校園里面看看,里面孩子跟我們幾年前一樣很有活力。我有點失神,想著這些孩子里能不能出一兩個作家。
“跑?!倍缤蝗缓傲似饋?,推著車子跑了起來,裝滿炭火的烤架冒出濃重的煙。
我不明情況,抱著馬扎緊隨其后:“跑什么?”
“城管?!倍绾爸貜?fù)我。
“你不是說都認識嗎?”
“我認識他們,他們不認識我啊。”
夕陽漸漸隱沒,煙嗆得我直流眼淚。二哥為了保護自己并不多的堅持和財產(chǎn),正在奮力奔跑著。
后來與二哥分別,我打電話把真相告訴了超子。
超子剛從飯局離開,喝了點酒,他說:“你別太當回事兒,回頭請他吃個飯就成了。哎,跟你說,剛才大人物看了我以前寫的文章,說我是個人才?!?/p>
我說:“不管啥年代,文學(xué)還是有用啊?!?/p>
編輯/莫文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