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蘿

2023年12月，阿里巴巴正能量給一位33歲，有近600個孩子的“老師媽媽”頒發(fā)了證書和獎狀。

面對這份榮耀，曾耘百感交集，15年的堅守和付出，實屬不易——

源于初心，18歲當“媽”的武漢姑娘

90后曾耘是個四川妹子，隨父親工作來到武漢，作為獨生女的她，在妥帖細致的呵護中長大。她善良、有愛心，從小就夢想做一名老師。中學畢業(yè)后，她考上湖北師范大學漢語言專業(yè)。

18歲那年，曾耘去一家特教機構(gòu)做志愿者。孩子們單純可愛，親密地抱住她的腿，她一下被那種被需要的感覺擊中了。那天，她帶著孩子們玩得正開心，有個梳著兩個小辮子、肉肉臉的3歲小女孩突然指著自己的嘴巴，發(fā)出“啊啊”聲。

曾耘以為她要吃東西，她給孩子遞餅干，可小姑娘推開餅干，還是指自己的嘴。曾耘以為她牙痛，小女孩急得拽住她的手去指杯子，曾耘這才明白，她是想喝水。她忙不迭倒了水給孩子，看到小姑娘咕咚咕咚連喝好幾口，曾耘笑著笑著，心里發(fā)酸。

普通的三四歲孩子很容易表達吃喝拉撒的需求，可對于聽障寶寶來說卻很難。曾耘想教小姑娘說“喝水”這兩個字，可她足足教了一個小時，小姑娘也沒學會。這時，特教老師過來，拉著小姑娘的手，摸著自己的喉嚨，讓她觀察發(fā)音方法，感受喉間的震動，沒想到，只教了幾次，小姑娘就會發(fā)出“喝水”這個音了！她抱著小水杯，綻開笑臉。

曾耘暗暗稱奇。她了解到，我國是世界上聽力殘疾人數(shù)最多的國家，約有2780萬人，而全國殘疾人抽樣調(diào)查顯示，0至6歲聽障兒童約有13.7萬，每年新生聽障兒約2.3萬！

教會孩子們開口說話，他們才能真正打開世界的大門。6歲之前，是孩子語言發(fā)育的黃金期。曾耘覺得，做言語康復師比做一名正式老師更有意義！熱情、耐心、善良、溫柔的她通過了武漢市江夏區(qū)小葵花語言康復中心的面試，成為該機構(gòu)的實習老師。

小葵花的聽障寶寶大多是先天性的，也有藥物原因或噪音致聾。他們依靠植入人工耳蝸或戴助聽器，接收外界的聲音。那時，機構(gòu)實行托班制，孩子住校，大多聽障家庭，都是媽媽辭職陪孩子康復治療，爸爸賺錢養(yǎng)家。與這個群體密切接觸后，曾耘愈發(fā)感受到他們的艱辛，人工耳蝸一般在10萬至20萬，并不是所有家庭都能承受的。很多從外地來漢的家庭，還要承擔康復、租房、吃住、交通等費用。

教學，需要與時間賽跑?！癿”屬于雙唇音，相對其他音節(jié)更簡單，更容易發(fā)聲。曾耘教孩子們說的第一個詞是“媽媽”。

“這是什么呀？”曾耘調(diào)動著孩子的積極性?！癿……”“超級棒！再念一遍，ma——”簡單的發(fā)音對于普通寶寶來說很容易，可對于聽障寶寶來說，他們要理解并會發(fā)音，需要更久時間。第一次教會孩子喊“媽媽”的時候，曾耘激動地瘋狂為孩子鼓掌。最久的那次，她教了一個2歲寶寶兩個月，重復了5000多次，他才終于喊出那聲珍貴的“媽媽”。

當孩子的媽媽走入教室，孩子萌萌地張開雙臂，嘴里喊出“媽媽”時，媽媽們都怔住了，眼眶泛紅，緊接著笑著把孩子緊摟在懷里：“哎！是媽媽！寶寶會喊媽媽了，真好聽，再喊給媽媽聽！”

“媽媽！媽媽！”曾耘濕著眼眶，不管見證多少次，她還是會深深感動。她不僅要學著教孩子語言訓練，還要照顧孩子吃喝拉撒。兩三歲的孩子要尿尿、拉臭臭，既不會說，又不會脫褲子，一不留神就拉到褲子里了，曾耘需要給孩子換褲子、洗屁屁。每天，她早晨不到7點就要出門，晚上七八點回家。

曾耘20歲那年，初中同學官樂凱和她聯(lián)系上了，不時到小葵花接她下班。官樂凱是一名建筑監(jiān)理師，常要到全國各地的工地勘察，陷入熱戀的兩人一兩個月才能見一次。2012年，官樂凱向曾耘求婚。

其實，曾家父母覺得女兒還年輕，加上對官樂凱四處跑的職業(yè)頗有微詞，不是很同意這門親事。但官樂凱和曾耘很堅定，最終順利結(jié)婚，曾耘很快有喜。

可結(jié)了婚，曾耘才發(fā)現(xiàn)，因為有一個全能、很會照顧人的媽媽，官樂凱一直在百般呵護中長大，他還希望曾耘能像自己媽媽那樣全心全意相夫教子。他提出讓曾耘專心在家養(yǎng)胎，將來安心做個全職寶媽，不用那么辛苦。

但曾耘從未想過割舍這份工作。懷孕七個月時，她站在凳子上，給上鋪的孩子穿衣服，誰料不小心踏空摔倒在地，在地上緩了半個多小時，才慢慢起來。她有些后怕，但不敢告訴家人。

哪知，不久后，有個剛來機構(gòu)的孩子午睡起來，哭喊著找媽媽。曾耘想安撫他，不料想，孩子個頭大，力氣蠻橫，小胖手瘋了似的打在她臉上，她的臉又紅又腫，洗臉都疼。誰家孩子不是心尖尖上的肉？父母和官樂凱一道勸她辭職，這么糟心的工作，不干了！

曾耘只委屈了一下，因為孩子才三歲，無法和人溝通，又還沒適應新環(huán)境，情緒激烈是難免的?！叭绻覀兘虝f話，他就不會這樣了?！彼奶鄣卣f，官樂凱直罵她一根筋。

曾耘順利生下兒子，產(chǎn)假剛過，就趕回去上班。因為午間只有20分鐘休息時間，她給不到8個月的兒子斷了奶，對此，官樂凱頗有微詞。

兒子8個月時，康復中心的兩個孩子得了手足口病，曾耘每天回家各種消毒，可沒想到，兒子還是被感染了！他的嘴、手、腳、小屁股上全是小泡泡，哇哇直哭，又因為不舒服，不肯喝奶也不吃輔食。一家人嚇得不輕，曾耘也擔心不已。可到了上班時間，她還是準備出門。

這一次，官樂凱發(fā)火了：“你自己兒子發(fā)著燒，你還惦記別人的孩子。你還要不要這個家了？”兩人大吵一架，情緒激動的官樂凱吼道：“你再不辭職，我們就離婚！”

執(zhí)著堅守，愛的天空里滿是柔情

曾耘把孩子托付給父母照看，紅著眼眶出了門。那天，既擔心著兒子，又得照顧機構(gòu)的孩子們，心亂如麻的她險些磕傷?；氐郊?，小臉燒得通紅的兒子一看到她就癟嘴大哭，曾耘心里酸楚極了。

左思右想，如果自己不主動打開這個結(jié)，只會導致自己兩頭都顧不上，兩頭都不落好。她回家主動和官樂凱商量，給她一個月時間把工作交接好，回家專心帶孩子。

辭職的日子越來越近，曾耘心事重重。中心剛來的一個孩子名叫壯壯，父母和妹妹都是聾啞人，爺爺去世了，患癌的奶奶沒有動搖讓孫子康復的信心，因為，她很擔心孫子因不會說話而被人歧視，日后長大在社會上沒有立足之地。她如樹皮粗糲的手握緊曾耘，近乎哀求：“老師，壯壯就拜托你了，他是我們一家人的希望?！?/p>

曾耘惦記著孩子，想早點到校，多陪陪孩子也好。正上著課，官樂凱板著一張臉來了，原來，她走得匆忙，手機落在家中也沒發(fā)現(xiàn)。

官樂凱放下妻子的手機就準備走，可這時，兩個粉嫩可愛的女寶寶一下?lián)涞剿膽牙铮骸笆迨灞?！”機構(gòu)里幾乎全是女老師，看到年輕帥氣的叔叔，孩子們都莫名親切。

官樂凱的心瞬間融化了，他一手抱起一個女寶轉(zhuǎn)圈，逗得她們大笑。晚上，他主動跟曾耘提及，今天那兩個小孩看著不像是聽障寶寶，很可愛。

曾耘告訴他，她們是在中心全托的孩子，在中心待了一年多，從最初連“媽媽”都不會喊，到現(xiàn)在，才有了基本溝通能力。想到馬上就要離開崗位，曾耘萬分不舍，她和丈夫絮叨這些年的故事。

一次，她去回訪一個叫豆豆的學生，臨走時，豆豆一直趴在陽臺，大聲地喊著“老師媽媽”，寂靜的夜晚，孩子的喊聲聲聲入耳。那一刻，曾耘覺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值得。這幾年，她收到了不少家長送來的錦旗，他們拉著她的手萬分感謝。

末了，曾耘哽咽了：“每一個聽障孩子背后就是一個不幸的家庭，我每天拼了命和時間賽跑，是因為，我太想他們能早點回歸到正常的生活。但是，我忽略了你和孩子，真的對不起……”

其實，官樂凱一直知道，妻子很喜歡并且珍視這份工作。他說：“既然你真的很喜歡那里，那就繼續(xù)待著吧……”

有了上次手足口病的教訓，曾耘每次回來都要全身消毒才敢抱兒子。一次，她正在消毒，兒子發(fā)現(xiàn)她回了，哭喊著要抱抱，誰都哄不好。

天天跟孩子打交道的曾耘敏銳感覺到，兒子和她分離較多，有分離焦慮現(xiàn)象——他缺乏安全感，脾氣有些躁。為了盡量彌補對兒子陪伴的缺失，只要不上班，她就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于陪兒子，給家人做好吃的，一家三口去戶外玩。

一天，曾耘的媽媽驕傲地和她分享：“寶寶會說話了！會喊‘家家’了！”曾耘既開心，又心酸——那么多孩子人生第一次喊“媽媽”，都是喊的她，可她的孩子最早喊的是“家家”（武漢方言外婆的意思）。

2016年，官樂凱辭職下海改包工程，時間靈活很多。適逢曾耘的父親腦梗，送醫(yī)、擦身、喂食，他忙上忙下，曾耘很感動，官樂凱卻更心疼老婆——每天連軸轉(zhuǎn)的她一直瘦削。

2019年6月9日，曾耘開通短視頻賬號，分享了一個雙耳極重度聽障寶寶發(fā)聲訓練視頻，僅34秒的視頻，引來許多關(guān)注，后臺私信留言簡直爆棚。

她意識到，她能通過視頻幫助更多的人。因此，在工作的同時，曾耘會用視頻記錄并分享教學經(jīng)驗，教孩子如何發(fā)音。

從聽障世界邁入健聽世界，開口說話，是聽障寶寶要過的最難一道關(guān)?！昂⒆觽儾]有發(fā)聲的肌肉記憶，模仿發(fā)聲時，常是舌頭位置不對，口型也不對，最簡單的發(fā)音，對他們來說也很難。”她的真誠分享收獲了許多關(guān)注者。除了教說話，曾耘融入了情景教學?！坝鲆妱e人說謊怎么辦？看見別人摔倒怎么辦？如何學會與人分享？”曾耘設計了很多孩子們回歸正常生活可能會遇見的事情。

一天，她正和孩子們互動，旁邊的胡老師忽然猛地推了下她?！鞍盐?！”曾耘夸張地呼叫?！昂蠋?，不許推人，推人不禮貌，我們要好好相處！”孩子們都急眼了，七嘴八舌為曾耘“伸張正義”，而一個耳蝸寶寶邏輯清晰且完整地說了大長句子，曾耘很激動——教學效果很好！

越戰(zhàn)越勇，一聲“媽媽”生命歡騰

為了給孩子新鮮明亮的課堂氣氛，長相甜美的曾耘無論多忙，都會打扮漂亮，選擇顯眼的馬卡龍色系的衣服來上班。

曾耘一直在陪著孩子們成長，當她還是個新手時，拜了經(jīng)驗豐富的老師為師，學習與孩子互動、相處的方法，多年來，她在實踐中摸索出了經(jīng)驗，根據(jù)不同的孩子設計完全不同的教案！

她常把教學視頻分享到快手，給更多聽障家庭“云教學”。而一大部分快手粉絲不是聽障群體，他們只是看見她的分享，特別喜歡她這位老師，也很喜歡這些可愛的寶貝?！澳阏娴暮苡心托?，也很有愛，致敬！”“聽到寶寶發(fā)聲的那一刻，我都跟著哭了！”

孩子們經(jīng)過數(shù)月或者一年多的訓練就能推開那扇世界的門，他們迫不及待表達著對曾耘的愛，“老師媽媽，這朵小花送給你”“老師媽媽，你咳嗽了，我給你倒水”“老師媽媽，這是我最愛吃的零食”“老師媽媽，我用零花錢，給你買了一杯奶茶”……盡管這樣的時刻經(jīng)歷了幾百上千次，曾耘還是像第一次一般感動。

孩子們畢業(yè)時，從最初只會用哭來表達自己，到依依不舍跟曾耘說：“老師媽媽，我愛你！”

疫情期間，中心不時關(guān)停，曾耘在更新短視頻之余，認真陪伴家人。隨著短視頻的傳播，曾耘的特殊職業(yè)——語言康復師的曝光度提高，視頻賬號影響力越來越大。很多外地家長關(guān)注到她后，慕名來武漢找她。最遠的有新疆、西藏的家庭。

原來聽障孩子如此之多，而曾耘看到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作為資深老員工的她，不但要培養(yǎng)新人，每天還要給21個孩子上課，忙得她腳打后腦勺。官樂凱喜歡自駕游，但暑假是曾耘最忙的時候，官樂凱只能自己帶著兒子到處玩。

2022年，曾耘再次懷孕了。官樂凱很高興，一再叮囑她要穩(wěn)重，不能像頭胎那么沒輕沒重，并對曾耘百般呵護。當兩人歡天喜地地去產(chǎn)檢時，卻發(fā)現(xiàn)寶寶剛好長在之前剖宮產(chǎn)的刀口上。情況危急，她被安排緊急住院流產(chǎn)。官樂凱通宵未眠地照顧她。

看老婆術(shù)后疼得蜷縮成一團，他巴不得痛的是自己，他握著曾耘纖弱的手，輕聲說道：“老婆，你受罪了，以后咱不生了，中心的孩子就是咱的孩子，一樣。”曾耘心暖暖的，淚水無聲地滑落在枕頭上。

擔心她的兒子一晚沒睡，第二天還不肯上學，去學校后，他用之前攢的小紅花，給媽媽換了一個小葵花發(fā)卡，當作禮物送給媽媽。

人來人往15年，很多人都離開、改行。曾耘拿的也只是當?shù)仄胀ɡ蠋煹墓べY，但一周工作6天，從早到晚，要付出極高的熱情、耐心和愛心，這份工作讓很多人帶著期待來，又滿懷失望地離開。而曾耘一直在堅守，由她帶過的孩子，數(shù)得出來的就有600多個，他們突破了，重新回歸社會。

有的孩子拿著媽媽的手機，給曾耘發(fā)語音：“老師媽媽，你在忙什么？老師媽媽，辛苦了，記得要喝水?！辈簧俸⒆訒匾馀芑貋?，只為和“老師媽媽”見一面。看著如今自信陽光的孩子們，曾耘覺得自己的堅守是無價的。

作為優(yōu)秀的語言康復師，曾耘的辦公室擺滿了90多面錦旗，檔期被排到了年末。她沒覺得這是榮耀，反倒有種焦灼感，總感覺自己所做的太過有限——我國現(xiàn)有聽障人士2780萬人，居世界第一，可語言康復師不足1萬人，這類職業(yè)的缺口巨大。

2023年8月，曾耘帶著從中心畢業(yè)三年的豆豆，接受央視綜藝《越戰(zhàn)越勇》的邀請，登上了央視大舞臺。豆豆從一個字不會說，到如今在央視大舞臺上落落大方、表達流暢。但她一如在中心，緊緊拽住老師媽媽的手，不愿意松開。

兒子小浩很懂事，沒有鬧著要跟媽媽一起去北京，官樂凱承諾，他們爺倆會有更好的安排。耳濡目染下，小浩也明白媽媽在做一份了不起的工作，他常會跟著媽媽去中心陪弟弟妹妹玩。小浩會很貼心地照顧他們，這讓曾耘很欣慰。

為了補償兒子，2023年國慶節(jié)，一家三口難得外出旅游。官樂凱別提有多高興了，“哪天，你要能有個長假，咱們一家人西藏自駕游去。”

這是愛人多年的夢想，但由于曾耘工作的特殊，一直沒有走開，她也希望有那么一天，她能歇息，這就代表聽障的孩子都好了！

編輯/余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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